曾瀑的詩
安多軼事
在安多草原,才知道什么是雪山凈土
像經(jīng)卷上等待超度的靈魂,靜靜地坐在瑪尼堆旁
會感覺到,那些從地球背面遠道而來的人
將一張舊報紙墊在身下,是多么滑稽可笑
本來就是垃圾,置身其中者何以潔身自好
最新的消息說,人類越來越臃腫,肥胖的屁股
已經(jīng)壓不住不斷膨脹的欲望和貪婪
坐在一座火山上,怎么會沒有一點預感
稍一松動,喧囂的世界,就會漂過扁平的海洋
從分開的大胯下鉆出來,翩翩起舞
只有那些懷揣蓮花的人,此時會睜大警惕的眼睛
一張四處亂竄的報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垃圾
興風作浪,試圖把折疊的版面全部打開
將滿載的謊言、丑聞、內(nèi)亂和戰(zhàn)爭統(tǒng)統(tǒng)抖落出來
硝煙味十足的文字,隨時都會在草原上制造一場火災
為了這一片寧靜,必須及時清除這張不潔的報紙
半裸的乳房。三尺長的大舌頭。版面后的臟手腳
抓住,并粉碎,放到該放的地方
下海的河流。遠游的白云。幸福的前世
遲早都會從轉(zhuǎn)經(jīng)筒上歸來。要讓來自地球
每一個角落的游客都知道,這是神圣的天堂
嚴禁亂扔垃圾
胸脯
青藏高原上的那一次夢中奇遇
使我終生堅信,在生命中的某一個冬天
一定有一趟列車載著你,駛向一片遼闊而又春光無限的胸脯
??吭谝粚ωS滿而又動蕩的乳房中間
年輕的旅途上,忘記帶上母親厚厚的囑咐
匆匆忙忙爬上那一片蒼涼的高原,爬上一個白雪皚皚的季節(jié)
命運中有一趟列車,從一場暴風雪的東面準時出發(fā)
沿著一條凍死的河流,駛進兩個季節(jié)間幽深的峽谷
面對一座攔路搶劫的山脈,豁出老命一頭撞過去
轟轟隆隆地撞出一條比黑夜還要漫長的隧道
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最雄偉、最霸氣的冬天
在它深不可測的腹地,沉睡的大草原與萬劫不復的湖泊之間
暴動的風在我的肋骨上打孔,鵝毛大雪紛紛飄落在我的肺上
青春被蹂躪成廢墟,拋棄在記憶深處最陰暗的角落
老式車廂載著瑟瑟發(fā)抖的靈魂,咣當咣當逃離說著胡話的僵尸
就在我命若游絲的時候,那女神駕一朵祥云蒞臨了
這是夢嗎?她愛憐的目光注視著我,俯下身解開厚厚的皮襖
漫天風雪被擋在美麗的背后,坦蕩而又溫暖的胸脯
像慈悲的波浪,鋪天蓋地流淌過來,將我深深地包裹、淹沒
千古冰川中,我被重新孵化,破殼而出
渾身的欲望,無邊無際,毛茸茸地生長出來
每當我看到浩浩蕩蕩、奔流不息的長江和黃河
我就會固執(zhí)地認為,它們絕對不是來自唐古拉山和巴顏喀拉山
而是從那一對閃耀著神性光芒的乳房流淌下來的
舊軍裝
許多年以前,我就是穿著這一身軍裝,去了青海
談起理想,我們?nèi)齻€人都不想當官,只想做一個詩人
掛在嘴邊的,除了酒、豬頭肉、女人,就是詩
總是搜腸刮肚,翻箱倒柜,尋找一些形容軍裝的詞語
成忠義用星星比喻帽徽,我和李騫潑了他一頭冷水
我說領(lǐng)章就像少女兩片性感的紅嘴唇,他倆忍俊不禁
噴了我一臉。如此嘔心瀝血,腦殼里漸漸有了積蓄
詞匯就像嘴上瘋長的胡須,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
遠處的天葬臺上,每天都能看到成群的烏鴉飛過
我們的眼睛,逐漸學會識別穿著各種制服的黑夜
開始將身上的軍裝,比喻作一小片再生的西部
這種感覺地形復雜,雄渾、蒼涼、遼闊,起伏不定
一排紐扣,總是搖搖欲墜,無法整合心中的愛與恨
衣袋似乎深不見底,有著掏不盡的災難、痛苦和悲傷
有時候,我們會迎著凜冽的北風,揮舞著衣服瘋狂奔跑
仿佛要把那皺褶里隱藏的黑暗,一股腦兒抖落干凈
懷孕的大頭鞋,會在死寂的沙漠中分娩出脆弱的前途
褲腿卷起茫茫的沼澤,膝蓋露出流血的巖石
一屁股坐下去,地球上就會多出一個迷人的盆地
懷里揣著脫韁的野馬、牦牛、羊群,古邊塞詩的意境
左肩祁連,右肩昆侖。背上一片雪山凈土
每當此時,我們都會有一種心血來潮的感覺
洗得發(fā)白的衣襟后面,涌動著源遠流長的江河水
轉(zhuǎn)場
那時,難產(chǎn)的青藏鐵路,在草原露出端倪
部隊的行蹤,總是隨著它的前途漂泊不定
才將一片凍土焐熱,我們又要開拔
自打離開故鄉(xiāng)來到青海,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轉(zhuǎn)場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張剛剛曬好的藍色圖紙
一個陌生的名詞。這樣兩個名詞之間的縫隙
是先遣連數(shù)天的行程,隔著三座以上的雪山
浩瀚的沙漠。眉毛和胡茬之間,是遼闊的冬季
出發(fā)不久,就聽到冰碴在血管里吱吱作響
一個個冰棍似的跳下汽車,吶喊著在地上拼命跺腳
每個人都在發(fā)生雪崩。整座高原都在顫抖
戈壁灘上,一些走投無路的石頭已經(jīng)定居下來
和我們打成一片的,是狂放不羈的長毛風
大酒鬼。打著尖利的唿哨,狼一樣追趕著我們
突然一聲怪叫,打馬從我們的頭頂野蠻踩過
踉蹌著,在前方為我們開路。倒拖著那桿破旗
看上去二極了。弟兄們遠遠地跟在它的身后
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它突然回過頭來跟我們玩命
暮色中,它終于乘機將我們連人帶車一起灌醉
放倒在茫茫無邊的荒原上,然后揚長而去
夢里醒來,眼前是一片向著無限展開的蔚藍
被浪花推搡到岸邊的星星,一小撮一小撮地賊亮著
嚇跑的影子,又悄悄跟了上來,發(fā)出輕聲的嘆息
忍著眼淚向后看,古老的大地,月光如水
漫漫長路上,到處都是灑落的故鄉(xiāng)
柴達木
那個年代,祖國還在鄉(xiāng)下
滿頭霜雪,佝僂著腰,將柴達木端在胸前
望著這一盆千古蒼涼,兩眼欲哭無淚
我們穿上寬大的軍裝,此起彼伏
一遍遍唱著雄壯的歌,為自己的海拔而陶醉
雙手接過八百里瀚海,誓言要還她一個錦繡江南
游獵的風冷笑著,將我們的帳篷和夢幻一次次捏碎
自打在草原邊一腳踩空,我們就在沙漠中不停地轉(zhuǎn)輾、遷徙
男人,是遙遠的荒原上惟一活著的生物
對異性高度敏感,連石頭都能看出公母
偶爾瞅見女人的照片,便會一齊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怪叫
找不到地址的牛皮紙信封,揣著絕望的愛情在天空亂飛
新修的簡易公路,被風沙一條條吞噬
只有將它撐個半死,慢慢反芻的時候,鋼軌才能乘機長出來
我們風餐露宿,將那些流浪的湖泊,大風吹跑的綠洲
黃沙活埋的礦山,逃離藍圖的集鎮(zhèn),一個個尋找回來
好言相撫,難民一樣安置在鐵路兩旁
復員的時候,我們?nèi)嫉艄饬巳~子
渾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到一絲兒綠色
一道出來的弟兄,有一些人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了
臨死的時候,要我們將他們像土豆一樣種在荒野里
最大的愿望,就是祖國將來有個好收成
我的西部
許多年以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
我身體的一隅,隱藏著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我背陰的那一面,太陽落下去的地方
沿逆時針方向掃描。地形遼闊,氣候嚴寒,礦藏豐饒
勘探到軍營、草原、神山、圣湖、汗血馬、雄鷹和雪豹
儲存了足夠我使用一生的鹽、鐵、風、月光、閃電和淚水
輕輕閉上眼睛,就可以開采出沉積在歲月深處的青春
一群高喊著女人名字的男人,前仆后繼,扛著帶血的鐵路
向西,向西,像梯子一樣搭在離天堂最近的高原上
風吹草低。吉祥的羊群、云朵,向我的后半生緩緩飄動
我的生命,業(yè)已演變成東西兩個悖謬的板塊
郊外散步,一只腳剛剛踏上大平原上的田野
另一只腳,卻深深地陷進了浩瀚無邊的沙漠
我的肉體,躊躇滿志,一路高歌奔向東部的喧囂和繁華
我的靈魂,篳路藍縷,義無反顧回歸西部的孤寂與清高
向陽的一半,在骯臟的霧霾中塌陷、變質(zhì)、潰爛
背陰的另一半,在凜冽的寒風中隱忍,沉默成一座冰山
我雄偉的左半身,一條條江河浩浩蕩蕩,奔流而下
無情地蕩滌著墮落的右半身,深入骨髓的污濁和悲哀
懷頭他拉的麥田
這是一片怎樣的沙漠
如此成色。沉默、內(nèi)斂、凝重、溫暖的顆粒
在茫茫雪域高原,千古凍土之上
需要隱忍、修行多少年,才能終成正果
脫穎而出,為神所眷顧
遴選、點化,賦予靈魂、生命
卑賤的黃沙,頓時活色生香
優(yōu)美地站立起來,搖身一變
化作這一畦大慈大悲、大善大美的金黃
猶如時光中流浪或沉睡的文字,被激活
分行,賦予靈感、詞牌、平仄、韻律
一首古詩詞,熠熠生輝,光芒四射
深情而又典雅、厚道、飽滿、蘊藉、雋永
被無數(shù)次咀嚼、品味、默寫、朗誦、歌唱
夕陽下,那些在風中不時低語的影子
如各自忙碌,又相互提醒、映照的隱喻、象征
人間煙火,在現(xiàn)實之外氤氳開來
成為一個古老預言的最新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