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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尚義街

2015-11-17 19:37格致
紅巖 2015年1期
關鍵詞:尚義姥姥家土匪

格致

序:我媽交給了我一個任務

離我媽的生日還剩兩天了——2013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一——我意外地夢見了我媽常樹仙:她穿藍底白花的對襟夾襖,腳上的布鞋已經(jīng)濕了。身后不遠處,有人在街角燃放煙花。她繞過地上的一小片水洼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卷白布,她說:“烏喇該(街)的房子壞了,西屋北炕上面漏雨?!?/p>

自從我媽1996年7月1日因心臟病去世后,我夢到過她好多次。其中兩次是和她坐在一起吃飯;更有一次我到了我媽的住所,然后看見我父親也在屋子里,原來他們?nèi)匀簧钤谝黄?。在生命形式轉(zhuǎn)換的過程中,從前的婚姻關系并沒有丟失!——原來的婚姻關系也隨著他們的靈魂一起穿越了時空。我的父母,走的時候什么也沒帶,現(xiàn)在知道,他們悄悄拿走了結(jié)婚證書。我父親早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后我媽順利——也許很費周折——地找到了我父親。我和我媽我爸坐在一個小方桌上吃飯。飯還是大米飯,菜是咸鴨蛋,對半切開。那個小方桌,很舊了,一條腿用幾塊磚墊著。屋地上有一點積水。我們只吃飯,不說話,似乎不需要說話,整個過程像一節(jié)默片。第二天我打電話給留守老家的弟弟,讓他帶一把鍬,去父母墓地看看,是不是墳墓上有小的漏洞,不然為什么我看到了父母的屋地上有積水?或者為什么我媽讓我看到他們的屋地有積水?

我媽有事一般會來找我。一次,大冬天她穿著單鞋走進我的夢境。我知道我媽這是沒錢買鞋了。這事好辦,買雙棉鞋,天黑后在十字路口燒化了就行了。我多次為我媽解決這樣的小困難,但是這次,關于修房子對我來說就是個難題。因為我面臨至少兩個困難:第一我不知道我媽小的時候具體住在哪座房子里,門牌號碼;第二我不是泥瓦匠,不會修房子。這事她應該找她那些兒子去辦。尤其我弟弟,還會砌墻、還會蓋房子。但是我媽來找我,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媽建議我去修老房子,也知道是給我出了難題,因此她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已經(jīng)低到自言自語的狀態(tài),但是我聽到了,并且往心里去了。

夢境抵達誰就是誰的任務。在此前,所有的關于我媽的夢境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我媽她不和我說話,只把她的困難呈現(xiàn)給我。這頗讓我疑惑。后來我找到的答案是:在這樣的夢里,不說話是對我的保護行為。有一種解釋是:做夢的時候,如果夢到死去的人,他喊你的名字時,你不要答應。如果你答應了,就是你同意去他的世界。你夢到的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他不和你說話,是不想把你帶走。

在這里,呼喊和應答,會迅速搭建兩個世界相通的橋梁。你不應答,這個橋梁就搭建不起來,你也就走不過去?!Z言的交流是有后果的。語言的交會,搭建了數(shù)不清的橋梁和通道。每個人,活著的、死去的,都行走在用語言建造的道路和橋梁上。

這個夢,我不能不警覺——我媽她開口和我說話了!不到萬不得已,她不能說話。她為什么不保護我了呢?她需要我到她那里去嗎?我媽的困難一定很危急,或這個困難已經(jīng)困擾她很久了,她實在沒有辦法了,才說話。我媽不說話還好,她一開口,就交給我一個我?guī)缀鯚o法完成的任務——修繕坐落于烏喇街鎮(zhèn)某處的我姥姥家的舊房子。這個夢里我媽和我說話,不是要帶我走,因為她交給了我一個任務。我走了,誰來完成那個任務?這個夢之后,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就又多了一個。

我姥姥家原為鄉(xiāng)下地主。我的地主姥爺、姥姥生了三個姑娘一個小子。我舅舅到學齡的時候,早已是民國了。民國大辦新學,但那新學也還沒能辦到鄉(xiāng)村。我媽家那里只有私塾。我舅舅和我媽讀了兩年私塾之后,我姥爺和我姥姥決定搬家,搬到有新式學堂的地方去??婆e制度已經(jīng)廢棄了,還讀私塾已經(jīng)沒有出路,而新式大學已經(jīng)辦起來了,這是少年的新出路。就像流了好幾千年的一條河,忽然改道了。看來我的地主姥爺?shù)乃季S還是可以的,這么急的一個急轉(zhuǎn)彎都能跟著轉(zhuǎn)得過去。這樣,我媽家就從鄉(xiāng)下搬到了當?shù)胤比A的商業(yè)城烏喇街。我媽和我舅舅都進了位于娘娘廟旁的烏喇街民國學堂。我舅舅從一年級開讀,我媽應讀三年級,但我媽個子太高,她要求直接插讀5年級。我媽的智商現(xiàn)在還是個謎,新式學堂有數(shù)學、外語等課程,我媽從來沒接觸過,但她從5年級開始讀,畢業(yè)的時候,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中學——那一個班才考上不到5個。我舅舅沒考上中學,我姥姥姥爺望子成龍的夢想于是破滅。后來烏喇街匪患猖獗,加上我舅舅讀書失敗,住在烏喇街的理由越來越少了,于是我姥姥姥爺一家在又一次土匪洗劫烏喇街的前夜,棄城而走,倉皇逃回鄉(xiāng)下。

導致我姥姥姥爺決定離開烏喇街的原因除了多年積攢的那些金銀細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媽。我媽十六、七歲,還念了那么多書,正是土匪搶劫的重點——就算不念書也是土匪搶劫的重點。那些土匪除了愛搶金銀,大姑娘小媳婦也愛搶。我媽曾敘述過她成功躲避土匪的經(jīng)歷。她說,聽說土匪從南邊來啦,城里所有的人,尤其女子,立刻就跑,跑到城外莊稼地里——跑到高粱地里、跑到苞米地里、跑到谷子地里……跑到谷子地里的人比較倒霉。谷子矮,只及人的腰,要想隱藏就得蹲下。而蹲很累,只能坐下。土匪搶劫不是一會兒就走。他們一來就像住親戚家似的,就像誰想他們念他們似的,最少一天,多則兩三天,還有一次是十幾天。兩三天蹲在谷子地里,不能站起來,那有多難受。來不及跑的女人就快速往臉上抹兩把鍋底灰,據(jù)說這招很管用的。那土匪也不是什么女人都要,一看你臉都不洗,也不講究衛(wèi)生,就把目光又落到值錢的東西上去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媽竟然忽然想起了烏喇街的老房子了,并且發(fā)現(xiàn)了老房子的漏洞,她派我去修補??墒俏覐膩頉]去過姥姥家。1946年,我姥姥姥爺在一個月內(nèi)得急病——那場東北鼠疫——都死了。我六十年代才出生在小鄭屯(就是我姥姥姥爺?shù)奶锂a(chǎn)所在地,也是烏喇地界。)——一個松花江邊的自然村落,離烏喇街相距10公里。我?guī)缀醪恢罏趵帧jP于烏喇街的一切,那些繁華和驚險,都是我媽以講故事的形式告訴我們的,也就是烏喇街來自我媽的敘述。那座用詞語和句子修建的民國的老房子,我上哪去找呢?

我媽4月通過一個夢境交給我的任務,到6月我還沒有具體的行動。這中間的兩個月,我都用來對這個夢境的遺忘。如果我能順利地把我媽交給我的任務忘掉,那么,這個任務就可以不去完成。畢竟,不是所有來自夢境的任務都需要落實到現(xiàn)實的時間里。好長時間過去了,我以為我媽忘了,不再關心她小時候的房子是不是壞了??墒聦嵶C明我媽沒有忘,并且洞悉了我對這件事所持的態(tài)度。她越過夢境的水洼,又來找了我兩次。她可能還回去看了,發(fā)現(xiàn)我沒有把房子修好,發(fā)現(xiàn)那漏雨的地方還在漏雨。她也不生氣,只是又來告訴我說,房子漏雨了,讓我回去給修一修。

我媽怎么就認準我善于修補?她對我的這個認識是怎么形成的?我曾成功地修補過什么嗎?在我近五十年的生命時間里,我不記得我修好過什么。我倒是記得我善于破壞。我媽是不是擔心我不善修補而在人間無法生活,她逼我做一件修補的事情,她這樣告訴我修補是生活的必修課,修補和建設是很重要的。我媽這是告訴我對殘破的事物要有耐心,壞了沒關系,只要有耐心修補,一切都還可以。

這樣,為了這一件事,我媽和我說了三次了。我決定按照我媽的指示去做。我也想知道,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生命時間,我對殘破的事物,是否已經(jīng)生出了修補的耐心。

我決定先去烏喇街看看。而作出看看的決定,已經(jīng)是六月了。

我姥姥家住所的大方向我知道。我知道并不是因為我去過。1947年,我媽虛歲19歲。這一年,我姥姥、姥爺在一個月內(nèi)都死去了。那時鄉(xiāng)下不知道鼠疫這個詞,只叫窩子病,那意思是一死一家子。所以,我一生下來就沒有姥姥家。她可能是覺得孩子沒有姥姥家很對不起我們,就不停地和我們說她小時候的故事,說烏喇街的故事,說我們的姥姥家的故事——她使用很多語言給我們建設了一個姥姥家。我媽說得最多的就是在娘娘廟旁的民國小學上學的故事,還有尚義街那些林立的店鋪。過年的時候,商家都放煙火。由于商家多,那煙花此起彼伏……

我只知道姥姥家住在烏喇街鎮(zhèn),但具體哪條街,哪條胡同我不知道?;蛘呶覌屨f過,我沒有記住??傊?,當母親去世多年,又回來找我,讓我去修一修她小時候的房子時,我不知道在烏喇街街三縱八橫的街道格局里,那眾多的房子中哪座房子是我的姥姥家。

我決定去找一找。就算找不到,我也要去找。找不到不能怪我,但要是不去,我無法面對我媽的再次出現(xiàn)。我知道我去還是不去,我媽都會知道。我媽活著的時候,有些事兒也許能騙得了她,現(xiàn)在她死了,就變得無處不在了,已經(jīng)沒有辦法糊弄她了。

2013年,我分別于6月、11月和12月,多次去烏喇街鎮(zhèn)尋找我媽少年時的家宅。

一、烏喇街商鋪見取圖

2013年6月的烏喇街之行,唯一的收獲是《烏喇街商鋪見取圖》。這個收獲是我晚上回到吉林住所后才發(fā)現(xiàn)的。甚至是晚飯后,當我打開白天帶的包裹,才知道,這一天我并不是一無所獲。那張《烏喇街商鋪見取圖》,夾在烏喇街鎮(zhèn)政府送給我們的一系列有關烏喇街歷史資料的中間,它比其它資料在開本上要大,這樣在我漫不經(jīng)心打開手包,它高出的那個邊,就像自己跳起來,急著被我閱讀。

而白天,在烏喇街鎮(zhèn)長等人的陪同下,看了所有烏喇街的文物古跡。因為一次性看得太多,我反而對哪里都沒有深刻印象。白天我身不由己,心里懷揣著尋找姥姥家的秘密,沒法說出來。我意識到,尋找,得悄悄地進行。這樣,將什么也找不到。

中午休息時,烏喇街鎮(zhèn)政府送給我和朋友每人一份烏喇街的歷史資料。我當時沒看,隨手塞進包里了。

我發(fā)現(xiàn),《烏喇街商鋪見取圖》就是我媽敘述的那條民國商業(yè)街——尚義街的商鋪分布圖。白天我已經(jīng)和大家一起走過了那條街。所有的房子都很衰敗,分不清誰是誰。只是形成這樣的印象:尚義街已經(jīng)廢棄,所有的房子都快倒塌了。而在這張圖上,每一所房子,都標出了位置以及商號的名稱。我看到了“戲院”、“漢醫(yī)館”、“銀匠鋪”等我媽描述過的商家的位置。

我媽多年前的敘述,如一場雪,再次從遠處而來,再次降落在我的頭發(fā)上和衣領上,降落到我面前展開的尚義街平面圖上。

這時我意識到,白天我等于沒有到過尚義街,而現(xiàn)在,當標有文字說明的尚義街地圖在我的眼前展開的時候,當我的目光落在圖上的時候,我才真正來到了我媽少年時無數(shù)次走過的尚義街。

我用目光在地圖上行走,那些我媽昔日光顧的商鋪,我也一一地光顧。當我進入某一店鋪,耳邊忽然響起我媽關于這家店鋪的敘述,我會在這里多停留幾秒。我看到因為我媽的描述,那個平常的院子,忽然就由平面圖變成了三維立體的,甚至就有花兒在那院子里開出來了。

我走進郵局,沒做停留,沒有我媽關于郵局的片言只語在此刻出現(xiàn)。因為我媽應該不太光顧郵局。家里的所有人都住在一起,沒有去外地的,包括親戚,都在南北二屯住著,有事抬腳就到了,比郵局的信快。郵局旁邊是香油醬醋鋪,這里我媽不會常來,我媽那也是大小姐,不會經(jīng)常跑上街只為買一瓶醋。姥姥姥爺那可是清朝遺民,不會讓十幾歲的姑娘家總上街。我媽要上街買點繡花線什么的,我姥姥是會允許的。他們都特別鼓勵我媽別出去讀書,專心在家繡花。我媽在我的姥爺?shù)淖钃跸拢瑳]去成已經(jīng)考上的省城中學,大病一場后,只得在家專心繡花。我媽把所有的花都秀到了白布上。我媽少年時的刺繡作品被我保存了下來:一對枕套,一幅幔帳。枕套原在我大姐家,被作為平常的枕頭每日使用。當我看到我姐夫那個泥瓦匠,把露天干活的腦袋枕到我媽刺繡的枕套上時,我的心里就像刮進去一陣風,所有的地方都起毛了。我記得我媽活著時,這對枕套也是使用的,但不是天天用,而是給偶爾來我家串門的親戚用。平時就放在衣柜上面的被格里,一年到頭都是干凈的、潔白的。來的親戚也許也是勞動者,但勞動者在勞動的時候是灰土暴塵的,但當這樣的勞動者去親戚家串門的時候,他們一準是干凈的。這保證了我媽的刺繡作品在長達五十年的時光里,沒有被嚴重污染。它們不用被經(jīng)常洗滌,這就保證了它們沒有被過度損壞。在我結(jié)婚的時候,我和我姐姐提出要我媽那對繡著花朵和蝴蝶的枕套。我姐就給了我,心有一絲不舍?,F(xiàn)在,它們在我的衣柜里放著呢。我沒有使用它們。它們已經(jīng)是文物了。我家來什么高貴的客人我也沒拿出來使用,因為誰也不配用這對枕套。民國時的繡花線是植物染料,顏色自然柔和,到現(xiàn)在看上去還是那么好。沒有粗糙和急躁的痕跡。一切還有規(guī)矩和原則。但那白布,斜紋的,有些泛黃了。我洗過一次,打算用水、洗滌劑把時間的印痕擦掉,但是沒有成功。那些在時間中沉淀下來的黃色,抱住縱橫的纖維不肯離去。我不敢再洗,怕把一切都洗沒了,包括那上面開放了八十年的花朵,還有停留不去的幾只飛蝶。那些花莖、藤蔓也經(jīng)不起我手指的用力揉搓……

我曾在光線很好的一個上午,把那對塵封于我的衣柜里的枕套拿出來,鋪到有陽光的地板上,我給它們拍照,然后印到我新出版的一本書里,做了插圖。我媽在刺繡的時候,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刺繡作品,成了她女兒一本書的插圖,被烏喇街以外的那么多人看到了。

走過理發(fā)店、鮮貨店,是鞋店。我媽偶爾會到鞋店來,只為看一看有什么好看式樣的新鞋,回去好照樣做出來。我媽不會買鞋,因為她太會做鞋了。我記得我媽有一雙繡花鞋,是和枕套、幔帳一起嫁給我父親的。那是我媽一系列手工刺繡嫁妝之一。小的時候我每次打開我媽的衣柜都能看到:黑色緞面,在鞋的外側(cè)面繡著兩朵粉色牡丹。幼小的我凝視著那雙鞋,從來不認為可以把它們穿在腳上,再踩在泥土上。它們是那么高貴,超凡脫俗。只能看而不能使用。它們也確實沒有被使用過。我從來沒看見我媽穿過她。我想我媽只使用了它一次,就是結(jié)婚那天,我媽一定是穿著這雙鞋來的。因為那布料的光彩和花朵的顏色,使那雙繡花鞋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像兩顆明珠一樣照亮了我們家的衣柜。但,那雙鞋至今下落不明,也許在我的哪位嫂子手里。但那雙鞋深刻地印在我的記憶里了。它至今還有能力從時間深處發(fā)出光來,向我閃耀。

過了補牙店,就到了一座戲園子。這一處劇院可是我媽和我們說起過的,或者說是被我記住的。我在我媽大量的關于烏喇街生活細節(jié)的敘述中,獨對我媽少年看戲的情節(jié)給予了傾聽和記憶的熱情。當時我大姨已經(jīng)出嫁,嫁給當時國民政府烏喇街警察局的局長了,也可能是副局長,也可能是典獄長,總之是個小官。我姨夫1949年后,也許是文革時,不堪凌辱上吊自殺。剩下我大姨總愛上我家串門。我記得她的牙掉了很多,我還嚼花生米給她吃。她樂哈哈地吃了。

再往前看,就是一家銀匠鋪。我媽說起過宋八銀匠鋪,但宋八銀匠鋪好像不在尚義街,而是在八大胡同中的某處。宋八銀匠鋪可能手藝好,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在尚義街有義和升、三合盛銀匠鋪。我現(xiàn)在還有一只銀手鐲,那就是我媽小時候帶的。手鐲是一對,一只在我二姐那里,一只在我這里。那手鐲的里面刻著宋八的字樣。我媽結(jié)婚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七年,姥姥姥爺?shù)酶C子病都死了,鄉(xiāng)下的地產(chǎn)都被族人賣掉了,我媽十八歲,我舅舅十六歲。兩個小孩只剩下鄉(xiāng)下的一座大房子,然后就什么都沒有了。我媽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金手鐲。我爸很有辦法,結(jié)婚那天,我爸和人借了對金手鐲給我媽帶上了。我媽那是見過世面又讀過書的人,結(jié)婚第二天,當金手鐲的主人來要的時候,我媽奔兒兒也沒打就還給人家了,也沒給我爸說難聽的話。只是說了句,沒有就沒有唄,借干啥。我爸就只笑不語了。

再往前,是幾家成衣鋪、洋服店,再就是有兩家漢醫(yī)館。那成衣鋪我媽家肯定不會把銀子花在那里。我媽的手工那是非常好的。還有我的兩位姨,哪用別人做衣服。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我媽做的。商店賣什么新式樣的衣服,我媽掃一眼買塊布回家就會做。我小時候的衣裙都比別人的好。首先我家有別人家沒有的布料。那時我爸是大隊書記,來自吉林市鐵路系統(tǒng)的孩子,下鄉(xiāng)在我們家那里,也就是我爸的行政轄區(qū)內(nèi)。那時的鐵路是最好的單位,那些孩子家境都很不錯。他們的家長希望下鄉(xiāng)的孩子能得到我爸的關照,就買些禮物。他們不敢送給我爸,就把目標鎖定在我媽身上。那些孩子聰明啊,他們送我媽各種布料。都是我媽的生活范圍里買不到的。我媽喜歡那些東西??!我媽自從嫁給我爸,就生活在物質(zhì)上極度粗糙的生活環(huán)境里,與她過去的生活那是天壤之別。我媽一旦見到那些布料,如同在陋室中見到明珠。我媽抵抗不住那些溫軟的布料的召喚,明知我爸不讓,還是悄悄地收下了。

尚義街南段路西,有兩家漢醫(yī)館,而合發(fā)祥藥鋪在最南端。漢醫(yī)館和藥鋪不是我媽光顧的地方。因為從我媽的講述里,姥姥姥爺身體很好,沒聽我媽說起給父母抓藥熬藥的事。他們是得急病很快死去了,基本沒容醫(yī)生來診治。就算醫(yī)生來了,那也是束手無策,誰能治好鼠疫呢。但是我媽可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得了大病——她突然失明了。失明怎么能給自己抓藥呢?我想應該是我姥爺來合發(fā)祥藥鋪抓的藥。在抓藥之前,先上漢醫(yī)館找中醫(yī)看了。我姥爺是找的宋鳳久還是越襄忱,在我母親對于自己疾病的治療進行詳盡的講述時,一定是說了,但現(xiàn)在我記不起來了。那時的名醫(yī)還有沈子泉。我姥爺找了這些名醫(yī)中的一位,看過我母親的病后,就開了方子。我姥爺拿著方子就去尚義街南頭的合發(fā)祥藥鋪抓藥。據(jù)記載合發(fā)祥藥鋪抓藥的過程與別處不同,他們把抓藥這簡單機械的勞動搞得山重水復、婉轉(zhuǎn)悠揚。

二、雪后尚義街

這張照片是烏喇老照片。拍攝者不詳。拍攝時間可以從街右側(cè)高聳的電線桿子推測出是在民國時期。烏喇街在民國時就有了電。

街道在畫面上呈白色,那是昨夜剛下了雪。照片的左下角能看出有個雪堆。那個雪堆不是街道得到了清掃,而是左側(cè)那商鋪把院子里的雪清理出來了。這是個寒冷的早上,掃雪的人還沒有到來。

照片中,尚義街兩側(cè)的商鋪,看上去都精神、棱角分明地坐落在那里,但民國時,烏喇街尤其是商業(yè)街尚義街,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土匪的干凈徹底的洗劫。

在《話說烏喇》一書中,關于烏喇匪患翟立偉的敘述是這樣的:“1922年9月9日半夜,一伙報號‘小傻子’的土匪約500人,割斷電話線后攻入烏喇街。當時城內(nèi)駐有官兵一排人。保安隊30多人。警察十幾人。抵抗兩個小時后,寡不敵眾退出城外。土匪進城后先是焚毀了兵營、保安隊部、巡警局,然后對各商號和富戶進行空前未有、長達兩天的洗劫。退出時還綁走一百多人當成肉票。當?shù)貙⒋舜螢碾y稱為‘跑小傻子’。

“烏喇首富、打牲烏喇總管云生的府邸后府損失最重。土匪翻箱倒柜、還打開地窖,把金銀財寶搜掘一空。裝上幾十匹馬馱。這還不算,還把當家人烏音保綁走,最后被折磨致死?!?/p>

后府后人趙清蘭在《憶后府》一書中對烏拉街匪患有這樣的敘述:“1922年立夏后,烏拉街里傳言,‘小傻子’要攻打烏拉街。我們家到吉林市躲避了一些日子。以后無動靜了我們又回到烏拉街居住。時值初秋8月的一天晚上,我們正睡得很香的時候,我聽到額娘喊:起來!起來!快起來!胡子來了!我翻身起來就哭。我額娘忙著給我邊穿衣服邊說,別哭!別哭!我一著急鞋子也穿不上了。額娘幫我很快把鞋穿好。這時三姑、五姑她們都趕過來喊著:快走!額娘穿了一件長衫,把妹妹從炕上抱起來,用手把衣襟一提,兜起妹妹,拽著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跟著姑姑們往距我們家有200多米遠的糧倉跑去。這時外面?zhèn)鱽砹瞬粩嗟臉屄?。我一邊跑一邊哭著喊著害怕!害怕!胡子來了!頃刻間跑到糧倉蹲到糧倉里面。外面的人看不見里面躲避著人。我們在黑洞洞的糧倉里躲避了大約兩天。也不知道爺爺、爸爸他們躲避到哪里去了。我一會要吃的,一會要出去,把額娘急的滿頭大汗,還得給妹妹喂奶。當時妹妹才兩個月。

“兩天后,老家人喊:出來吧,胡子走了。我們回到家后才知道爺爺被胡子們給綁走了,全家人都難過地哭了?!?/p>

吉林名士成多祿的姐姐是富森保(烏音保的次子)的夫人,也遭遇了這次匪患。成多祿在一篇文章中寫有:“逮丁壬戊土匪之變,全城蕩然。不獨財盡,人亦隨之。其一家瑣尾流離,顛連無告之狀,有非常人所能堪者。當其避其江上,易衣而出,數(shù)米而炊,困憊極矣……

十年之后1932年9月,烏拉街再次遭到數(shù)千土匪洗劫。這次比上次還要慘烈:“而土匪盤踞搶掠,全城百物羅掘盡空。待群匪去后,全城街巷惟??辗勘诹?,概無余物矣。當時甚至燈油、食鹽盡空……”——《永吉縣鄉(xiāng)土資料》

從這張照片上,我看不出,這是土匪洗劫前還是洗劫后??傊?,從民國后,從烏喇遇匪后,烏喇商業(yè)一蹶不振,再也不見往日興隆。而作為烏喇古城唯一的商業(yè)街——尚義街,是受創(chuàng)最重的部位。

雪后尚義街,尚義街在民國多次寒冷的大雪后,就再也沒能緩過來。

三、雪后尚義街

2013年12月10日

天氣晴。氣溫零下16度到零下21度。西北風二到三級。

當我坐上去烏喇街鎮(zhèn)的大巴車,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的人,個個行色匆匆,我忽然明白,忽然看懂了所有的人——大家都是有任務的。很多人的任務來自自己無法遺忘的夢境。

從吉林市方向來的車進烏喇街,似乎只有一條路好走。汽車站在振興街。我一下車就站在了振興街也就是老種德街的南部。我下車就往前面不遠處的十字路口走。走到振興街和建設路十字路口,我就處在了烏喇街鎮(zhèn)的中心,也是清古城的中心。走到這里,烏喇街的東西南北就都在我的視野里了。

往西我又看見了尚義街,那條街我在幾個月前走過,在那么多的干擾下走過。今天我還想再走一次。就我一個人。我?guī)Я说貓D,我要按圖索驥。巧合的是,昨天下雪了。所有能給雪花提供落點的平面上,都覆蓋了一層白雪。

我從十字街進入古尚義街?,F(xiàn)在的尚義街一點聲息都沒有,不但沒聲音,也沒有一個人影。整條街只有我一個行人。我看見那些房子有的在昏睡,有的在休眠,有的已經(jīng)死去多年……

我感到我已經(jīng)走進了那張民國時期的老照片里——在吉林史料中,有一幅老照片——雪后的尚義街。

尚義街還在。雪還在。尚義街像一艘沉重的渡船,穿過清、民國,這些時間的水域,擱淺在了這個被我看到的雪后之日。

這時,從我的身后傳來撲通、撲通的馬達聲,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從身后開過來了。我躲在路邊,看著它從眼前開過去了。這輛車巨大的呼吸和腳步聲,像個怪獸一樣,從這條死寂的街上經(jīng)過,會不會驚醒一兩座昏睡的老房子?我看到這輛有著巨大聲響的拖拉機快速穿過街道,像一根鋼針刺進尚義街的心臟。我期待它巨大的聲音和原始的穿透力,能給尚義街以最大的刺激,能讓尚義街停跳了多年的心臟產(chǎn)生哪怕細微的律動。

我沒有拿出地圖對照,因為沒有意義。所有的房子都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幾乎都一個面目。

尚義街兩側(cè)的房子,以商鋪為多。民國時經(jīng)濟已經(jīng)衰敗了,但尚義街這樣的商業(yè)重地,房價還是會很貴。我姥爺就算有錢,他是個地主,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他不會亂花。我感到我的地主姥爺不會把家宅選在商業(yè)街。一來自己家不做買賣。二來這里嘈雜。三房價太貴。那尚義街往東,那八大胡同,都是民宅衙所,又安靜又便宜。我姥爺會把宅子選在八大胡同的某處。因此在尚義街找我媽家是錯誤的。但如果不這么走一圈,我不會弄明白事情——所有走錯的路,都有意義。都鋪就通向正確道路的臺階。

我媽和我們講述的生活,條條線索都牽連到尚義街。我是順著我媽的那些句子來到尚義街的。是我媽一句一句把我引領到這里來的。我媽用很長的篇幅、在幾十年后,把我?guī)У竭@里來。我是必須要來的,幾十年前就注定了我今天的到來。為了今天我來到烏喇街、來到尚義街,我媽幾十年前就用漢語給我修好了道路。

這里是我媽經(jīng)常來的地方。她和我大姨出來看戲要到這里來;她繡花買線的時候要到這里來;買點心果脯要到這里來……我感到這里離我媽的住所已經(jīng)很近了,也許就在種德街最北的永安胡同。這里離北新門很近,出去不遠就到舊街的娘娘廟了。學校在娘娘廟旁。我姥姥姥爺?shù)綖趵志幼≈饕菫榱撕⒆由蠈W出息,主要是為了我舅舅上學出息。他們在烏喇街不做生意,只為孩子上學。我姥爺會把家安在離學校近的地方。我設身處地地替我姥爺想了一下,如果我是我姥爺,那么永安胡同是首選。

走到尚義街的北頭,出現(xiàn)了東西走向的街路,這個就應該是永安胡同了。按照我的邏輯,我姥爺最可能把家安在這里。據(jù)我的目測,這條胡同也有一千多米長。道路是筆直的,兩側(cè)的房子都坐落在一條直線上,看得出城市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事先做好了規(guī)劃。兩側(cè)的房子,有古瓦的老房子,也有紅磚的新房子。但怎么看,那老房子都更耐看。從地基、墻壁、房脊等等部位都能看出建造時工匠的技術和態(tài)度。而新房子,一切都化簡了。只是窗子更大,增加了采光面積。現(xiàn)在的人,都更依賴陽光,而置隱私過度暴露于不顧嗎?

但是,太陽已經(jīng)偏西,尚義街一路走下來,很耗時間?;丶值能囈恍r一趟,最晚的是四點多的?,F(xiàn)在已經(jīng)三點,一個小時不到,我無法把永安胡同看完。再說我不能走馬觀花似的一走一過,我得一所房子一所房子地研究。碰到老人還要打聽:“這里民國時住過一家姓常的嗎?他們家三小姐叫常樹仙?!比绻龅絺€老太太,八十多歲,她沒準當年是我媽同學。要是那么巧,就能找到我媽家的房子。所以,我最少得一天的時間,在那些小胡同里轉(zhuǎn)悠,碰到老人就打聽。碰到老頭就問:“您小的時候,同學里,有個叫常樹千(我唯一的舅舅)的嗎?”他老眼昏花,卻很快想起了當年的事。他說有哇。我說那他家當年住在哪里呀?老頭顫巍巍地一抬胳膊,往不遠處一指:“那不是嗎?都要塌了,早不能住人了?!蔽覓佅吕项^就往我媽家跑。這樣不就找到了嗎?看來,找到我媽家是有可能的。就看我在那些胡同里能碰到誰。碰對了,一下子就找到了。

我向車站方向走去,過些天再來。我不著急,烏喇街是怎么也跑不了。我也想請我媽不要著急,她少年時的家、我的姥姥家,我一定要找到?!?/p>

2014年9月7日修改于烏喇街滿族鎮(zhèn)。

創(chuàng)作談

寫作的人就是獵手和獵犬。好的作家是好的獵手和獵犬。

那些句子在叢林里奔跑,好的句子跑得快啊!它們快得一閃即逝。誰能捕獲那跑在最前面的句子?

大部分的句子跑得慢,被同樣速度的人抓到了。

優(yōu)秀的作家會飛速越過那些行動遲緩、平庸的句子,像風一樣跑過去。

有很多人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飛速追逐句子的我,也有很多人僅僅看到了我捕獲的獵物。

只看到我的獵獲的人,見到我,會驚訝。他說,和你的文章對不上號??!似乎那些文章不是我這樣看上去跑不快的人寫的。這就對了。

我是兩個存在。說對不上號的人,不具備看見兩個我的能力。他看不到,在肉眼無法觸及的地方,我秀腿蜂腰,飛檐走壁。

多數(shù)人看不見追趕句子的那個人和那個時刻。那個時刻的我,是我的原形。我是我的一個拙劣的扮演者。或者我是我的一個掩護著。我挪動著肥胖的身體,掩護著那個健步如飛的我,快速消失在人的視線之外,在眨眼的瞬間,跑出火槍的射程。

我用那么多的句子和詞語,反復地描畫我真實的身姿和容顏。

我會忽略掉,在塵土中遇到的一切,包括人。因為那不是我真正的相遇。

我在別處,能夠來到那里的人,我才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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