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玲
撿到一個媽
■薛小玲
以前,我和她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叫她媽。
我總說她是我撿到的,上天眷顧,幸運的我撿到一個媽。
每次聽到我這樣說時她都會很慈愛地笑,她眼睛里的寵溺和憐惜仿佛是要溢出來一般,我總會有擁抱她的沖動,我很喜歡把自己的頭深埋在她懷里的感覺,就這樣天老地荒吧,每一次親近時我都這樣想。
我兩歲的時候媽媽就去世了,兩歲,只是一個傻乎乎懵懂不清的孩子,所以媽媽在我腦子里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整個少年時期我甚至很少想起她來,我本能地拒絕想她,我確定我和她沒有任何的感情,我甚至有點怨憤,生活得越是清苦艱難這種怨憤越是強烈,生下人家,卻又不負(fù)養(yǎng)育之責(zé)一走了之,怎配做人家媽媽?
后來大些,才知道這世上有許多無奈,生老病死全不由人掌控,我的媽媽,撒手西去的時候該也是心疼如刀攪的吧,有時候夜深人靜時我會夢到她,夢里衰弱僅剩一口氣的她一手攥住我不舍丟棄,另一手卻被青面獠牙的無常鬼使勁兒抓住無情拖拽,于是慢鏡頭般終至無力的她嚎叫著被他們帶走了,她腳步踉蹌叫聲凄苦,她的心里怎會舍得?
這樣的鏡頭一直如電影般在夢里反復(fù)回放,伴隨著我的成長。
其實,準(zhǔn)確地說隨著我的長大,我腦子里凄苦無助的媽媽的形象也跟著在變,開始是面色蒼白的少婦,然后是滄桑滿面的中年婦人,后來的夢里,我的媽媽已經(jīng)是鬢如霜的白發(fā)老婦了。
我大了,住在我心里的媽媽也老了,但我一直堅信她與我同在。
心誠則靈,后來,我真的見到她了。
那一次和同伴上街,走到一個胡同口的時候我呆住了,對面走來一位老婦人,蹣跚的腳步,肥胖的身軀,花白的頭發(fā),淡然的面容,那一刻我完全石化,我下意識地退在路邊,她的腿可能是有毛病吧,所以她走得很慢,扶著一根樹枝砍成的棍子,就那樣在我面
前慢慢地移過來,然后又慢慢地移走,等她進了胡同再也看不到時我突然就心酸起來,滿眼的淚不管不顧地傾瀉下來,太像了,這老婦人和我夢里的媽媽太像了,莫非,是她幻化而來,只為讓思念日甚的我看上一眼?
同伴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我恍恍惚惚地趕上去,心卻丟在了這個不起眼的小胡同里。
我不敢貿(mào)然去她家,因為我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但我卻如中了蠱一般只要有時間就去那小胡同口溜達,我只期望能再看到她,哪怕一句話也不說,可是卻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去結(jié)識她!去她的家!
這樣的念頭一直在我腦子里蠢蠢欲動,卻又被理智一次次壓下去。
新蒜下來了,正是腌糖蒜的好時節(jié),我洗凈了壇子,騎車去了菜市場。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一個低矮的板凳上,面前一小堆帶著泥土的新蒜,那些蒜個頭都不大,所以少有人問津,她有點著急,眼巴巴地看著身前晃來走去的人們,我在她面前蹲了下去,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滿面的笑,遞給我一個袋子說:“賣多少呀?房后一點荒地插了點蒜,地不肥長得不好”,我說都要了,她有點吃驚:“咋要這么多呀?”我說我腌糖蒜呢,每年都腌這么多,她有點尷尬,自言自語地說:“腌糖蒜啊,這蒜有點小了”,我仰起臉看著她,我說:“這多好,小蒜容易腌透,我每年都是專門找小蒜呢。”她聽了很開心,說:“閨女,我給你換個大袋子。”我為了能在她這兒多待會兒,就沒話找話地問她腌蒜的訣竅,可能很少有年輕人這樣和她聊天吧,她很歡喜的樣子,跟我說了很多,怎樣挑蒜,怎樣清洗,怎樣放鹽糖醋等等,我癡迷地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很慈祥地絮叨著,我眼前幻化出我夢里母親的樣子,我差點伸出手握她,但還是沒敢。
再一次見到她依然是在她的胡同口,她一手拎著板凳,一手拄著拐棍蹣跚著往回走,我停住腳步對著她笑,她有點恍惚,很茫然的樣子,我說你不記得我了?我買過你的蒜,買十斤,你還教我怎樣腌蒜呢。她就笑,很釋然的樣子,說:“還是年輕人記性好,我就是看著你面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蔽倚睦镉悬c沉,終于明白,她和我沒有靈犀,畢竟,她不是我媽!
我心里哀嘆著正要離去,她卻一個踉蹌絆倒了,她咬著牙嘶嘶地吸氣,可見是在強忍著疼痛,我慌忙上前扶起來她,她倚在我的肩頭,說:“閨女,行行好把我扶回家吧,不遠(yuǎn),就在這胡同里邊,麻煩你了。”她滿臉的疼痛和無奈,我仿佛又看到夢境里的鏡頭,我白發(fā)蒼蒼的母親無奈地被魔鬼撕拽拖拉,她無助地哀嚎著,掙扎著……
我的心酸疼得能滴下水來,我不敢說話,我怕一張嘴會哭出來。
她太肥胖,矮小的我力氣太小,背不動她,就這樣攙扶著一步一步往家挪,短短的胡同,硬是挪了幾乎半個小時。
她跟我說,她曾有個閨女,十歲時害病沒了,老伴也早就逝去了,如今,自己一個人過,親戚也都不來往了,她苦笑,自嘲地說:“哎,我這樣的,哪還會有啥親戚?!?/p>
我去藥店給她買了止疼膏,買了消炎藥,她受寵若驚地惶惶著,她一直弄不明白一個陌生人怎會對她這樣好,她甚至疑惑地問我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我笑,說,是呀,我一直以為你是我媽,你是不是呀?
她怔住,然后突然就落下淚來,滿臉的褶子受了驚嚇般凄惶地顫動著,她說閨女,幾十年沒人叫我媽了,幾十年沒人這樣親近我了,她說閨女……,她的手不知所措地在腿上抓了放放了抓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那般的倉皇無助,我使勁兒握住,我仿佛又看到那個夢,不同的是這時候的我多么地有力量啊,那些拖拽她的小鬼們在我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倉皇逃竄。
我擁抱住她,我把頭埋在她的懷里久久不動,惟愿這一刻天老地荒!
此時的我淚如泉涌心酸無比,我竟又有媽了,一向福薄的我終得上天垂憐!
我好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