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印吉
人間冷暖
■王印吉
龔丑娃走出醫(yī)院門診大樓時,宛若移栽后未能及時澆水又慘遭烈日暴曬的菜秧,蔫頭耷腦,少了應有的精氣神。
此時此刻,在他的潛意識和目光中,天成地,地成天,天地在調(diào)換著、旋轉(zhuǎn)著。
實際上,他不是走出來的,而是拖著磁石般沉重而沒有生機的雙腿,搖晃著佝僂如弓的駝背騰挪出來的。他本來就不中看的老臉已經(jīng)綠了,是那種摻雜了黑色的深綠。他想,這回,閻王爺肯定不會再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活在這個世上了!
他體檢的單子,仿佛一張暗藏了一山洞金銀財寶開啟秘密的藏寶圖,被跛腳老二神秘地塞進衣袋不肯拿出。還騙龔丑娃說,明天還得來一趟,CT片隔日才能拿到。故意瞞著他,說什么也不讓他看。偏偏他在門外偷聽到醫(yī)生神神秘秘對跛腳老二描述他的病情,有句話他聽得真切:“運氣好,可熬個把月,運氣不好,也就幾天活頭了……”
天吶!現(xiàn)在的人,哪個不活八九十歲。龔丑娃的鄰居、同樣無兒無女的五保戶李老扯,94歲才蹬腳。怎么我就這么倒霉,給老子攤上這么個鬼?。↓彸笸尥床挥?,
滿腹哀怨。
龔丑娃是高老莊幾百戶人家用辛勤勞動和汗水供養(yǎng)的五保戶,剛過花甲之年,卻是個貨真價實的老處男。他剛記事就死了爹娘,靠吃百家飯長大。他個子只有一米五,年輕時背就開始駝,現(xiàn)在步入老年,已經(jīng)形成名副其實的“背鍋”。他的臉比一般人的小,黝黑,眉宇間長了個痦子,以前只有米粒大,隨著年齡增長,如今已有苞谷籽大,黑黑的,上面長根兩三厘米長的白毛。他的鼻頭特大,好在不是酒糟鼻發(fā)紅粗糙,而是光滑圓溜,像個湯圓。就他這副模樣,本事也不如常人,把他坑慘了,一輩子孤身只影,沒個女人。
跛腳老二,是村民小組長開支誤工費,派出陪龔丑娃到縣醫(yī)院看病的村民。他一家日子過得清湯寡水,村里遇上能掙幾個小錢的雜事苦差,小組長腦子里首先蹦出的人選就是他。最近龔丑娃總感到胸部隱隱作痛,吃飯像吃藥一樣艱難,且量小。小組長不放心,就安排跛腳老二陪他來縣醫(yī)院作個徹底檢查。哪成想,平時連傷風感冒都不輕易患的龔丑娃,不病就不病,一病就被閻王爺判極刑!
跛腳老二不知如何處理此事,他招呼龔丑娃坐在門診大樓外的長凳上休息一會兒。自己掏出一不小心后蓋就會掉到地上的“聯(lián)想”,邊朝一個僻靜處走邊撥通村民小組長的手機。
跛腳老二如實向村民小組長匯報了龔丑娃患肝癌、晚期,長則能活二三十天,短則幾天的不幸遭遇。請示村民小組長安不安排他住院?村民小組長問跛腳老二醫(yī)生意見,跛腳老二說,醫(yī)生說像龔丑娃這種情況,就是華佗在世也枉然。
村民小組長說,那就帶他在城里好好溜達溜達,逛逛湖泉公園,買只張氏鹵雞給他痛痛快快飽餐一頓,陪著他回來。
跛腳老二回原地找龔丑娃時,人已經(jīng)沒了蹤影。跛腳老二折回門診大廳,發(fā)現(xiàn)龔丑娃坐在光溜溜的瓷磚地板上,像個龍蝦。有個穿著單薄時髦的女人,正扶著他的手臂要把他扶起,佯裝笑臉對他說,實在對不起呀大哥,我媽在住院部重癥監(jiān)護室,我得趕過去……
女人裝出的笑臉下掩藏著淡淡憂傷。盡管親人的病痛讓她慌亂、憔瘁、悲切,而這一切,都無法掩飾她勾人魂魄的倩麗外表。她腰細但恰到好處,沒有精瘦和單薄的感覺。她的皮膚白皙粉嫩,像服裝店里的塑料模特,橫看豎看都十分耐看和養(yǎng)眼。粉紅色襯衫下兩只豐碩的乳房,雖然深藏于襯衫之中,只露乳溝,但隨著說話的聲音大小和身子的不?;蝿佣杂杀奶臍g快樣,總免不了讓女人們心生妒嫉,讓男人們產(chǎn)生無盡聯(lián)想……
趁跛腳老二找地方打電話,低頭弓腰返回門診大廳找衛(wèi)生間方便的龔丑娃,正是與這位慌亂緊張的女人撞了個滿懷。龔丑娃臟兮兮、油乎乎的腦袋,不偏不依頂在了女人高聳的乳峰上,龔丑娃就如浸泡了水的面條,軟不啦嘰歪歪倒倒躺到了地上。
漂亮女人是烈酒。龔丑娃是被漂亮女人醉倒的。
女人的心鉤掛著住院部重癥監(jiān)護室的母親,從門診大廳直穿過去,便進入住院部一樓大廳。
跛腳老二見龔丑娃被女人扶起,知道他摔倒了,問他傷到哪沒?龔丑娃當時懵了,兩眼直戳戳黏著眼前這個女人,特別是乳溝和襯衫下可以盡情猜想,卻無法一飽眼福的兩只大乳房,根本沒聽到跛腳老二問話和周圍的聲音、響動。跛腳老二心里害怕,如果龔丑娃摔傷了,他回去咋向村民小組長交代?他急切地問龔丑娃,到底傷到哪沒有?和你說話呢?龔丑娃這才回過神來,沒精打采地說,沒有沒有。他的目光仍沒離開那女人。跛腳老二這才對女人說,既然人沒傷,你趕緊走吧。女人像頸上安裝了控制器,不停地點頭,連聲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腳不停地向住院部方向快速移動,眨眼工夫就消失在視線里。
跛腳老二向龔丑娃轉(zhuǎn)達了村民小組長的關懷,要陪他到湖泉公園玩玩,痛痛快快吃頓張氏鹵雞再回高老莊。龔丑娃突然瞪大眼睛罵道,吃老子這根雞巴的張氏鹵雞,就是吃張氏鹵熊掌我也沒這個心情。跛腳老二見他這樣,心里苦辣澀嗆不是滋味?;忌线@種病,誰能有多堅強?他嘿嘿嘿傻笑說,別老子長老子短的,婆娘的鮮都沒嘗過,當個球的老子?
你個死跛腳,連你也取笑老子?龔丑娃大聲吼起來,掀了跛腳老二一把,把人掀得先是連連倒退,爾后又左一下右一下?lián)u晃,險些跌倒。龔丑娃人老個小,曲
背弓腰,還患重病,沒多大力氣。跛腳老二從未見龔丑娃發(fā)這么大火。他知道自己隨意說出的話,有如鋼針,刺痛了龔丑娃的心,又嘿嘿嘿傻笑,不耐煩地說,行行行,我啥也不說了,咱們滾吧,家里還有一大堆事呢!
小院中、屋子里、新房內(nèi),張燈結(jié)彩,嘻笑聲聲,被多年不遇的喜慶充斥著。龔丑娃的父母滿臉笑意,內(nèi)外張羅。親朋好友和鄉(xiāng)親們都來送禮、賀喜,一個個夸贊二老說,你們家丑娃終于出息了,討了這么漂亮的婆娘,在高老莊,大姑娘小媳婦多得車載斗量,哪個有丑娃討這婆娘模樣好?龔丑娃父親樂得像吃錯藥,光會嘿嘿嘿嘿地笑,木愣愣的什么也不會說。龔丑娃母親因嘻笑而咧開的嘴,總也恢復不到原位。她點著腦袋說,托鄉(xiāng)親們洪福,我們老龔家終于要有后了……
龔丑娃討的婆娘,正是在縣醫(yī)院看病那天撞個滿懷的漂亮女人。
龔丑娃顯示雄性的家伙,早已按捺不住,高興得由6點升至5點、4點、3點,甚至兩點,早欲開葷解渴,一試鋒芒??腿松⒑?,龔丑娃像只多日未進食的餓虎,迫不及待地猛然掀開新娘的蓋頭,想立馬持槍上陣,盡情享受傳宗接代美事。不料,紅布掩藏下的不是那個讓他神魂顛倒的漂亮女人,而是一具美麗服裝包裹著的骷髏。龔丑娃“啊”地怪叫一聲,倒地暈厥……
龔丑娃被惡夢驚醒了,渾身濕漉漉凈是虛汗。心跳節(jié)奏異??焖?,褲襠里稀溜溜、黏糊糊。集客廳、廚房、臥室為一體,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屋,黑漆漆,靜悄悄,有幾分恐怖。父母走了幾十年了,夢中又活靈活現(xiàn)活躍在眼前,讓他又激動又驚懼。更讓他心懷愧疚的是,龔家曾日子殷實,人丁興旺。一代一代傳下來,到了他這代,僅剩他一個男丁,因沒討上婆娘,斷了龔氏香火。無后,做人最大的不孝。他是龔氏家族中最不孝的后裔。他愧對祖宗,愧對父母。同時,他也枉為男人。如今,已經(jīng)漫步在黃泉路上,還從未沾過女人。他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他常聽人說,那是做男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最為幸福的事情。女人沒生過娃娃,不算女人。男人沒討過婆娘,也算不上男人!
那年,他正年輕。因父母死得早,家景衰敗,人又長得讓人瞅一眼都不樂意,找對象如蹬天一般難。他年輕火旺忍不住,如饑似渴想女人,把村里一女娃娃誘騙進苞谷地,對其施暴。事沒做成,反被女娃娃咬斷一節(jié)手指,痛得像貓叫春一樣嗷嗷怪叫。一天晚上,村里點著馬燈召開群眾大會批斗他,普通平常、瘦小單薄的女娃娃的父親,照他的胸部、腹部,一拳接一拳地揍,像擂鼓一樣響亮有力,讓鄉(xiāng)親們瞠目結(jié)舌,以為女娃娃的父親暗地里練過武功,身懷絕技,幾次將他打昏在地。散場了,鄉(xiāng)親們才意外發(fā)現(xiàn),女娃娃的父親手里握著個秤砣。
幾十年了,他一直與對象無緣,與女人無緣。對于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他不敢再想入非非。特別觸到斷了一節(jié)的手指,他心里就發(fā)毛。有時看到美女,他就無形中沖動。而看到斷指,想起咬斷他手指的女娃娃,想起她已見了閻王爺?shù)母赣H,襠內(nèi)善于沖動的家伙瞬息蔫了,有如和尚腦袋上的帽子,沒法立起來。
這個夜晚十分漫長,從未有過的漫長。美夢被惡夢無情擊碎,龔丑娃無法再入睡。以前看到斷指不敢再想入非非,現(xiàn)在不一樣,手握斷指,他照樣胡思亂想,思緒飛揚。他已經(jīng)無所顧忌了,一個快死的人,還有什么好顧忌的?
那個與他撞了個滿懷的漂亮女人,總在他腦海中盤踞著。
無休止的想象,雖然不能解決龔丑娃臨死前的性饑渴,卻可以給他的精神一點可憐的慰藉。
窗外,一對小鳥在石榴樹上斗嘴取樂,打情罵俏,吵得龔丑娃心煩意亂??吹叫▲B談情說愛,嬉鬧調(diào)情,龔丑娃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
龔丑娃起床進城去了。
床上一片狼藉。黑糊糊的枕巾濕了一片。臀部著落的床單上,斑斑點點,黏黏糊糊。幾只蒼蠅,一會兒趴在斑點上埋頭吸吮,一會兒又飛到滿是塵埃和蒼蠅屎的墻壁上養(yǎng)精蓄銳、小歇玩耍。
龔丑娃雙手背在身后,無所事事在縣醫(yī)院門診部
一樓大廳里轉(zhuǎn)悠。
他夢想奇跡再次出現(xiàn)——就在那個位置,地板磚閃爍著美妙的白光,美麗女人在他埋頭前行不知不覺的一剎那,撞上了他。他汗?jié)n漬的臟不啦嘰的腦袋,無意中頂在她柔軟的極富彈性的乳房上。那種舒坦,那種幸福,令人陶醉,令人癡迷……
要是與美麗女人相撞的情景再次重現(xiàn),要是與美麗女人……那該多好,就是馬上去見閻王爺,也無怨無悔。
龔丑娃在大廳里轉(zhuǎn)一會,累了,就到病人等候看病的凳子上坐一會,歇歇腳,兩眼一直十分投入地搜尋目標。到下午5點,目標也未出現(xiàn)。
也許,漂亮女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母親已經(jīng)歸西?
也許,漂亮女人還在上班?
或許,她一直守護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母親身邊寸步不離?
……
龔丑娃想探個究竟,拖著肝部隱隱作痛、有氣無力的身子,穿過門診部一樓大廳,朝住院部歪蹁歪蹁踱去。他一路問人,坐電梯升上5樓。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有護士把守,有幾分軍事化管理氛圍。門頭上一排宋體紅字格外醒目:閑人免進。
龔丑娃想找個門縫窺探室內(nèi)情況,看守護士立即禮貌地問,請問大爺您找誰?有什么事?龔丑娃“哦、哦”地支吾著,不知咋回答,趕緊把腦袋縮回來。他猶豫片刻,怎么也想不出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理由,只得轉(zhuǎn)身灰溜溜鉆進電梯返下一樓。嘟噥道,不就個重癥監(jiān)護室嗎,給老子整得像部隊一樣森嚴壁壘,多大個病,有我這肝癌晚期要命?
龔丑娃回到家時,有人告訴他,村民小組長和村委會的頭頭腦腦找他,都來好幾趟了!還說有一女娃娃,高大苗條,可漂亮了,很少見這么漂亮的女娃娃。龔丑娃反復叨念,漂亮女娃娃?龔丑娃死氣沉沉、蠟黃蠟黃的兩眼,倏忽亮了起來。他想,村委會的頭頭腦腦找自己干啥?還有漂亮女娃娃,又來干啥?村民小組長找他,倒是常事,因為村民小組辦公室就在與他一間閑房之隔的大屋子里。村民小組長每天來上班,找不找他都抬頭不見低頭見。村委會領導特別是漂亮女娃娃找他,這倒稀奇,從未有過。
龔丑娃這兩天走桃花運了,總與漂亮女人有緣?
灰蒙蒙的夜色,又如期降臨。這個夜晚,龔丑娃像油鍋里的魚,被辣油不停地煎炸。那張睡過瞎子老王、背鍋老魯幾個五保戶的木床,像個久經(jīng)風雨歷盡蒼桑的老人,渾身腐朽百病纏身,吱嘎吱嘎叫喚。他不明白,自己去城里找女人沒找到,自己又被女人登門來尋,也失望而歸。挺有意思,像小時候捉迷藏。
龔丑娃不知怎么熬到天亮,吃力地起床燒水洗臉。反背著雙手正歪蹁歪蹁要踱進城去,村民小組長陪著村委會主任和一個漂亮女娃娃堵在前面。村民小組長問,丑娃大叔這是要去哪里?昨天等你等得頭發(fā)都快白了。龔丑娃沒精打采地說,老子還能去哪里,黃土埋到脖子了,進城散散心呀!小組長說,快快,張主任和主任助理小莎來看你。
張主任笑容可掬地伸出手與龔丑娃相握,微微一笑說,丑娃大叔,你好!之后,主任助理小莎又抓住龔丑娃的右手,抖了抖,甜甜地笑著說,丑娃大爹好!龔丑娃咧著嘴,什么也不會說,左手在脖子上不停地撓,其實并不癢,咧嘴嘿嘿嘿地傻笑。
村民小組長說,還不快請張主任進屋里坐坐?龔丑娃這才用右手比劃了一下說,進屋進屋,瞧我這屋,像個老母豬窩!說罷,嘿嘿嘿嘿又一陣傻笑。
進屋靠后墻有張單人床,破舊不堪,本色為白色,由于日久煙熏,變成了黑色,倒像刷過黑漆。進門左邊有張破爛三抽桌,上面成了灰塵的安身之地。一個搪瓷口缸支在灰塵上,周圍有一圈圈口缸底的印跡,這是龔丑娃的喝水用具。三抽桌還配了把木靠背椅,除了一個屁股印子干凈外,周邊全是灰塵。屋子右邊是電磁爐、電飯煲、塑料盆……一應做飯所用炊具。一切的一切,都臟亂差,明顯沒個賢慧女人收拾料理。炊具旁有個坐上去吱嘎吱嘎亂哼的小方凳。二十幾平方米的屋子,因不善收拾,顯得尤為狹窄擁擠。
村民小組長十分客氣地招呼張主任坐靠背椅,主任助理小莎坐小方凳,自己和龔丑娃在狗窩一樣的床上將就一下。屋子里氤氳著菜餿味、灰塵味、火煙味、霉臭味……幾個領導堅持著履行職責,尤其是張主任,認真對龔丑娃的病情及有關情況進行了了解,噓
寒問暖。村民小組長指導著龔丑娃回答,個別地方作些必要的提示、引導和解釋,努力使龔丑娃的回答讓張主任滿意。新選上來的村委會張主任這樣做,一是檢查了解村民小組對群眾尤其是孤寡老人等弱勢群體的關愛情況,深入群眾家中體察民情,聽取民意。另一個是體現(xiàn)他自己關愛五保戶和弱勢群體,工作作風深入扎實。主任助理小莎是新考來的大學生村官,報到還沒幾天,住在村委會,跟著張主任下來了解情況。他們在基層干滿三年,考公務員優(yōu)先錄取,分數(shù)上也比其他考生有所照顧。一般情況,當滿三年大學生村官,都能順利當上公務員,端上鐵飯碗。鄉(xiāng)下這三年,是他們努力彰顯自己能力、人品的最佳時機。主任助理小莎剛來,群眾還不熟悉她的能力和為人。就連高老莊的村民小組長,也對她心里沒底。她給人印象是,漂亮、熱情、大方、潑辣,積極肯干、尊老愛幼,十分討人喜歡。
說話間,龔丑娃的眼神總集中到主任助理小莎身上。村民小組長“嗯、嗯”地故意干咳兩聲,龔丑娃又被動地收回盯在她身上的癡迷目光。事有蹊蹺,主任助理小莎竟然與龔丑娃在縣醫(yī)院相撞的漂亮女人十分相像。惟一不同的是,小莎助理比漂亮女人年輕。
小莎助理被龔丑娃癡呆的目光灼得臉上熱辣辣的。她有意避開龔丑娃的目光,扭頭睜大兩眼在屋子里搜尋。在火車接連提速,衛(wèi)星屢屢上天,網(wǎng)絡信息鋪天蓋地的今天,可憐的丑娃大爹,還連臺電視機哪怕是淘汰了的黑白電視機都沒有。而自己只是個主任助理,對此無能為力!她有些傷感,目光里閃爍著淡淡的憂傷。
幾位領導與龔丑娃聊一會,張主任向小莎助理遞個眼色,小莎助理從坤包內(nèi)掏出一個微鼓、印有“云南省××縣××鎮(zhèn)××村委會”字樣和地址、電話號碼的牛皮紙信封,邊塞給龔丑娃邊說,這是村委會的一點心意,八百塊錢,你安心養(yǎng)病吧!一切都會好的。龔丑娃激動得眼眶里噙滿淚水,嘴唇不住地微微顫動,“這、這”地半推半依,不覺間,信封已接在手里。張主任說,沒事,別把它當回事,該干啥還干啥,昆明有個老倌63歲得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沒必要治了,想吃啥就買些吃吃吧!老倌沒把癌癥當回事,不打針不吃藥,酸甜苦辣啥都不忌嘴,一不小心,活到93。龔丑娃說,謝謝了,托你們的洪福。
這時,村民小組長掏出手機在屏幕上寫畫了一通,手機鈴清脆地響了一聲。不一會兒,村民小組的會計擠進龔丑娃的小屋,大家都為她讓座。她說不消了,我馬上就走。她遞給村民小組長一個紅包。村民小組長接過紅包,遞給龔丑娃,說,這是小組上的五百塊錢,別嫌少,買點補品補補。
這回,龔丑娃的眼淚沒把持住,唏里嘩啦涌出眼眶,滴落到臟兮兮的地上。龔丑娃不知該對小組長說點什么?沒想到,患癌癥,還能博得各級領導的重視和關愛!
張主任他們一行站了起來,準備離開龔丑娃的黑色小屋。張主任拉著龔丑娃的手說,丑娃大叔,從明天起,你就每天到村衛(wèi)生室打針,該治還得積極治。龔丑娃說,還打針?腦門上的黑皮擠成一堆。張主任耐心地說,盡力治吧!也許像昆明那老倌,出現(xiàn)奇跡!龔丑娃嘴唇翕動了幾下,說,沒……
龔丑娃后邊的話還沒說出來,村民小組長就接上話茬,說,放心去打就是了,張主任已經(jīng)跟村衛(wèi)生室馬醫(yī)生交代過了。
龔丑娃支支吾吾說,這個……
龔丑娃心想,要蹬腳的人了,打針有何用?醫(yī)生明明說只能活幾天,何必還去打針受皮肉之痛?
不過,小莎助理的樣子,倒在他心里深深扎下根。聽說是剛考來的大學生村官,所以他從沒見過。他心里這樣惦記著,腳便不由自主向村委會所在地緩緩移動。
龔丑娃本來可以從村衛(wèi)生室穿過,進入村委會大院。但他不敢這么做,村委會衛(wèi)生室的馬醫(yī)生熟悉他,遇到馬醫(yī)生,挨針就在所難免了。他神神秘秘來到衛(wèi)生室門前,瞅著馬醫(yī)生幫一病人量血壓,不知哪來的精神和力氣,幾個箭步就從衛(wèi)生室門前跨過去,徑直從前面大門進入村委會大院。
小莎助理正端坐在一樓一間辦公室,兩眼盯著電
腦,右手握著鼠標操作。他不敢正面靠近,怕被小莎助理發(fā)現(xiàn),順墻從一側(cè)透過玻璃窗呆呆地窺視??蛇€是被小莎助理發(fā)現(xiàn)了,她爬起來走出辦公室,朝龔丑娃走來,和藹可親地說,大爹有事嗎?龔丑娃支吾其詞,說,不不,我是來……
小莎助理一樂,滿有把握說,哦,我知道了,大爹是來打針的。龔丑娃驚慌地說,對對,打針,我來打針。這話說出后,他后悔不迭,真想狠狠抽自己這張臭嘴兩巴掌。
小莎助理說,去吧,現(xiàn)在打針人不多。她向衛(wèi)生室后門努了努嘴。龔丑娃實難推托,點頭哈腰說,好好好!朝二三十米遠處的衛(wèi)生室后門走去。小莎助理站在辦公室外關切地目送著他,直至他走進衛(wèi)生室才折回辦公室。
龔丑娃欣賞了美女小莎助理一會,心情特佳,精神百倍,走起路來像個年輕人。來之前他的肝部一陣陣疼痛,現(xiàn)在不痛了。他想趁正在忙碌的馬醫(yī)生不注意,如一股輕風,悄悄從衛(wèi)生室里飄然刮過。不料被馬醫(yī)生瞅見,笑著對他說,龔大叔來打針了?龔丑娃緊張地說,啊啊,我要過路。他驚慌失措,語無倫次。馬醫(yī)生詭秘地笑笑,把龔丑娃拉住,無可奈何地攙扶到急診床上輸液。兩小時,3瓶。龔丑娃心里清楚,肝癌晚期,一切治療都是瞎子點燈。村領導安排他到村衛(wèi)生室輸液,是對他的關心,是給他安慰,對他施以精神治療。
第一次輸液過后,龔丑娃就堅持每天按時到村衛(wèi)生室輸液了。他還學會調(diào)節(jié)輸液速度,讓針水滴快些,針一拔,趕緊從衛(wèi)生室后門去村委會大院里上廁所,偷窺小莎助理。輸液對他沒多大用處,相反讓他反感。只是輸完液后,每天能悄悄瞄上小莎助理幾眼,心情有說不出的愉快,仿佛吸食了海洛因,飄飄欲仙,忘記了病痛,忘記了悲苦。
村領導知道龔丑娃天天堅持到村衛(wèi)生室輸液,臉上春風蕩漾。
小莎助理發(fā)現(xiàn)龔丑娃每天輸完液去村委會大院上廁所都偷窺她,心里說不出是啥滋味。她聽說了,龔丑娃因丑、窮,終身未娶,無兒無女,沒親沒故。年輕時還因渴望女性而強奸未遂,留下斷指終身傷痛。她什么也沒說,更沒將這事告訴任何人。她常裝作沒看見有人偷窺,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辦公。有時龔丑娃看呆了、看長了,她臉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就假裝站起身來活動一下,平靜地與龔丑娃打個招呼扯幾句閑話。往往把龔丑娃嚇得佯裝在院里活動身體,或是散步。龔丑娃的演技太臭。小莎助理在心里暗笑。
周末晚上小莎助理在洗澡間沐浴,霧氣朦朧中她隱約瞅見一雙眼睛,透過洗澡間通向圍墻外兩米多高處的玻璃小窗。她覺得那雙眼睛有幾分熟悉,她一時不知所措,心慌得快要從喉嚨蹦出。她猶豫片刻,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
當她裝作沒看見無意中去辨認那雙眼睛時,模糊看到偷窺者眉心間有顆苞谷籽大的痦子。她確定偷窺者是誰了,就一再克制住心慌,故意放慢洗澡速度,有意讓偷窺者多看一會。
洗完澡出來,特別是臨睡前,小莎助理打著手電在院子里和辦公大樓里上下仔細察看了幾遍,惟恐有人翻墻進來。然而,她還是相信,三米多高的圍墻,不可能有人能翻進來。
翌日清晨,小莎助理上班后,張主任告訴她,龔丑娃死了。
龔丑娃死在村委會洗澡間外玻璃小窗下的墻根腳,像條蝸牛彎成一圈,身旁用廢棄的空心磚、爛磚頭碼了一個一米多高的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