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也
一
魯小求接了一個電話。也不知道攤上了什么事,府埕派出所的梁街道要他過去作一下筆錄。
魯小求,你認識林玉華?在派出所,梁街道這樣問他。
魯小求說不認識。
她昨天上午被抓前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
魯小求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通話記錄說,昨天上午九點半,倒真的有一個未接電話。
你為什么不接這個電話?
我沒有聽到鈴聲?,F(xiàn)在有不少詐騙電話,嘀一聲顯示了號碼便掛斷,你要是回撥,他們就會冒充公檢法引誘你上當(dāng)受騙。——電視新聞不是成天在叨咕這種事嗎?
有沒有這種情況,你想做某種交易,然后你的朋友給了你對方的電話號碼?
不可能,我一個打臨時工的小屁民,買任何日常用品都親力親為,哪來的“某種交易”?
沒有信仰,世界末日,越是像你這種小屁民就越會感到絕望,越感到絕望就越會拿各種虛幻來消遣自己。
我沒聽明白你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告訴你也無妨,林玉華是毒販子。
我的娘親啊,沒事把我跟毒販子拉扯上關(guān)系干什么?再說了,你梁街道堂堂一個公安,無憑無據(jù)拉扯上我干什么?
你魯小求的手機號碼出現(xiàn)在毒販子林玉華的通話記錄上——這就是證據(jù)。
這算什么證據(jù)?日常生活中按錯號碼的多的是!你知道手機“搖一搖”的功能嗎?只要你想,隨時都能打通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再說了,那個毒販子打電話對方?jīng)]有接,接著打不就行了嗎,她為什么沒有接著打?明擺著就是按錯號碼嘛!
這是站在你個人立場上狡辯的話??蓮奈肄k案的角度看,毒販子會想到你有父母或朋友在身邊不方便接電話。為安全考慮,她會等你回話或隔段時間再打。不曾想她被我們抓了。
梁街道你要拿刀殺人也用不著再包上報紙作偽裝對不對?父母打小教育我,千萬別染上毒,一旦染上,再大的家當(dāng)也會敗光!我女朋友連最后通牒也下了,只要我沾上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的任何一件,立馬就和我分手!
你女朋友是不是那個叫毛柳的?這小姑娘也管得太寬了,別的不行,吃點喝點還是要的,否則的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看來事態(tài)嚴重了,八成要被冤枉上了。這個梁街道連他的女朋友叫毛柳居然也摸了底。魯小求聽了就感到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不對呀,魯小求走后梁街道很快就拐過彎來了,譙北巷壺肆的魯家能有多少家當(dāng)可供你魯小求敗光?這家伙滑頭,想混淆概念!
二
毛柳在譙北巷路口自家的騎樓下擺了一臺冰柜,賣冰凍過的消暑飲品。
魯小求打開冰柜,取出一條檸檬雪糕大口咬了,有意要冰鎮(zhèn)一下嘴巴。
毛柳說,檸檬雪糕三塊錢一條。
坑人了吧?我小時候雪糕三毛錢一條。
你小時候吃你媽的奶還不用錢呢!
現(xiàn)在也不用。
那你回家試試,我敢保證你媽第一時間就選擇報警!
他娘的神經(jīng)病,剛才我被梁街道傳到派出所協(xié)查,你猜怎么著,一個叫林玉華的毒販子,她的通話記錄居然有我的手機號碼!說到報警,魯小求也就咋呼上了,添油加醋把經(jīng)過說了。
毛柳說,當(dāng)了嫌疑犯還有臉說?瞧你的熊樣,按我的推理你不是毒販子的下線,就是癮君子!
不過還好,沒攤上什么事。魯小求獎賞自己一樣啃了啃雪糕說,你的推理作廢,梁街道見我不像干壞事的樣子,就把我給放了。
吹什么牛,還不是“毛柳”兩個字救了你!
為什么有牛在天上飛,原來你在地上吹!魯小求笑了,你還不如說是這條檸檬雪糕救了我呢!
毛柳說,你別不識好歹,知道是我的朋友,我表姨丈梁街道才放你一馬,否則的話關(guān)你十天半月也用不著跟你商量!
姑奶奶不得了,得罪了!魯小求說,你不說還真的不知道有這一層關(guān)系呢!
毛柳說,知道了檸檬雪糕就提價了,五塊錢一條!
黑,好黑,吃進肚子里才提價,我要吐口水退貨!
三
走進譙北巷百來米,拐入一條狹窄的過道就是魯小求的家了。住處逼仄,還有個奇怪的地名,叫壺肆。據(jù)說魯家的祖上是專門賣茶壺的,包括賣后來值天價的紫砂孟臣壺。眼下的魯家別說閑適品茗,已經(jīng)墮落到不見茶壺的影子,改喝白開水或廉價飲料了。
去給你爸翻個身吧!當(dāng)媽的已經(jīng)受夠兒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了,也不質(zhì)問魯小求為何沒去做工,而是張口就給他派活。
自從他爸癱瘓在床,喉嚨好像也被舌根塞滿了,嗚嗚哇哇的說不出話來。只要魯小求給他爸翻身,他爸就會睜開一雙濕漉漉的類似死魚的眼睛。魯小求既害怕聽到他爸嗚嗚哇哇的發(fā)聲,也害怕看到他那樣的一雙眼睛看著他,每次他都一邊給他爸翻身,一邊嘟嘟囔囔的:我知道爸你想說什么。爸你放心吧,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你想太多也沒用,你要相信你兒子的能耐……
給他爸翻了身,魯小求也不想向媽提起他到派出所作過筆錄的事。面對所有的難事,他媽聽了都不吱聲,不表態(tài),但背后她會悄悄抹淚,顛來倒去想很多,內(nèi)心除了憂愁就是困苦。
這一天的魯小求心里咯噔一下,多少涌起“大難不死”那種自欺欺人的感覺,他奶奶的,我魯小求怎么可能跟毒拉扯上關(guān)系呢!
晚飯后,魯小求到譙北巷路口幫毛柳收攤。冰柜要搬回屋里,雖然給它裝了輪子,但體型大,必須前后兩個人呼應(yīng)著推拉才能把準(zhǔn)方向,否則會刮擦到騎樓下的青磚柱子或門框。父母年紀大了,手腳遲鈍,常常惹惱毛柳,所以搬冰柜的活一般都等魯小求出現(xiàn)才動手。
干活的人來了。魯小求就那樣,以為非他不可。毛柳說幫忙可以,別伸爪子打開冰柜。魯小求說,要不是我負責(zé)消滅殘余,你賣過期雪糕,就等著吃消費者的官司吧。毛柳說,廢什么話?不幫滾開!魯小求說,暗夜冰柜還擺在屋外,別的我不管,我寄存的幾條雪糕被賊摸走了怎么辦?
冰柜是在斗嘴中搬回屋里的,毛柳分明被魯小求的無理取鬧氣得不行。
正在忙晚餐飯菜的毛媽有口無心向魯小求打聽,你爸好點了吧?毛爸不知出自什么心理,必定搶話頭說,好個屁,他爸患的那種病,要住院、要花大價錢理療才有效,光躺著跟等死有什么區(qū)別?若不是他媽沒日沒夜地照顧,他爸單褥瘡一件——保不準(zhǔn)身上的骨肉就全潰爛掉了!
毛柳生氣了,要吃飯呢,別那樣惡心好不好?
每當(dāng)這時候,魯小求便到屋外騎樓下蹲著,望著陰溝里的臭水發(fā)他的呆。毛柳將一條咖啡雪糕塞在他手上,轉(zhuǎn)身回屋里繼續(xù)吼她爸,知道嗎?嘴巴陰損也是要虧錢的!
魯小求知道毛家全都刀子嘴豆腐心,也明白毛柳的體貼,但他仍然感到憋屈。一般情況下魯小求蹲片刻就會站起來,到公園中山亭的圍凳上坐下,吹涼風(fēng),吃那條雪糕,等吃完晚飯的毛柳來到他身后,用胳膊肘挑他說,還裝模作樣生誰的氣?說不清是任重道遠還是懷才不遇,魯小求總是無語。毛柳也就背靠背坐下來嘆息說,唉,譙北巷的毛魯兩家,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魯小求猜毛柳接著還會發(fā)這樣的感慨,本小姐辛苦了一天也沒賣幾個錢,還倒貼了兩條雪糕,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這個傍晚,魯小求把沒啃完的半截雪糕扔進垃圾桶,便向圣瑪雅澡堂走去。到了門口,光著膀子賣門票的大胖嬸招呼他說,過兩個鐘頭你來上夜班吧,煮大鍋攪洗浴巾的活,正缺人手哩。
夏季泡澡的人多,浴巾要隨用隨洗才來得及。大胖嬸一手夾子一手圓珠筆,夾子夾一疊門票,圓珠筆忙著給訂月票的熟客打勾。魯小求走過去,取了大胖嬸搭在肩上的面布,擦了她額頭和腮幫上的汗水,就默默走開了。
這個夜晚魯小求決定打兩份工。白班給“通祥批發(fā)”送貨,黑班給圣瑪雅澡堂煮大鍋攪洗浴巾。
魯小求有意讓自己拖拉著,回到公園的中山亭,遠遠便看見毛柳撇著嘴,身影零丁地坐在圍凳上。魯小求來到她身后說,毛家大小姐還在生誰的氣?
毛柳啪一下冒了火花,生你個頭啦,你都死哪去了?
從毛柳的生氣,可以看出她嘴上雖不饒人,卻也說明少不了他魯小求。這讓魯小求多少有了點慰藉。
四
在譙北巷附近,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的幾十個工種,來了就能上工,這個人就是魯小求。魯小求隨性大,見誰缺人手他就臨時頂上。魯小求還有一個特點,他不至于要高工資,但必須當(dāng)日付現(xiàn)。
圣瑪雅澡堂是魯少求經(jīng)常來的地方,搓澡、修腳、洗刷湯池他都干過,攪洗浴巾更不在話下。燒開了水,然后往大鍋倒入用過的幾筐浴巾,拋灑幾鏟洗潔粉劑后便手持木棍不停地翻攪,很快就從白浴巾里煮出一鍋褐色的臟水來。接著是洗衣機的汰洗脫水、烤柜的烘干,到最后折疊裝箱,過程相當(dāng)耗費體力。這個夜因為有毛柳在身邊打下手,工序變得順暢,提前一個鐘頭干完活,領(lǐng)到50元工錢,還在澡堂享受一次免費沖澡的權(quán)利。
時間剛過22點,魯小求帶毛柳去看夜總會歌舞的后半場。毛柳擔(dān)心,才賺的50塊錢夠兩個人看歌舞嗎?魯小求說夠了,找個座位,一人喝一瓶易拉罐啤酒,加上小袋花生米,50塊差不多了。
把錢看得比鍋蓋還大的毛柳第一次進夜總會,新異、刺激的氛圍讓她亢奮不已。無論樂曲、歌舞,還是主持人的調(diào)侃,都是極度放開的縱情。特別是那個穿三點式跳艷舞的小姐,跳著跳著便把胸罩跳掉了,慌慌張張掛回去后再跳,這樣一來節(jié)拍就全亂套了,引起全場的唿哨和怪叫。魯小求的眼珠子發(fā)了賊光,毛柳不高興了,就伸手在他眼前刷巴掌。魯小求難為情地笑笑說,別這么計較好不好?到夜總會就是為了找樂子的。毛柳說,找樂子至于饞貓那樣流口水嗎?魯小求說,要是我有1600塊,一次性送20只花籃,說不定她還會跑過來擁抱我、賠我喝酒呢。毛柳說,氣死我了,以后不準(zhǔn)你再來這種地方!魯小求說,陪你也不行嗎?毛柳說,到這種地方花無聊錢,陪我也不行!
其實毛柳在心里還是挺受用的。至少夜總會那嚇人的喧鬧把他倆干夜班的困乏一股腦兒給轟炸沒了。
結(jié)伴到了譙北巷口,將毛柳送到家,魯小求再往前走拐入壺肆,小心開門,探著腳摸黑進屋。
給你爸喝點水、翻個身吧!黑暗中他媽發(fā)出聲音。魯小求只好開燈,用奶嘴瓶給他爸咕嚕幾口水,將右側(cè)的身子翻向左側(cè),風(fēng)扇調(diào)低一檔,再關(guān)燈上樓。
干了夜班,卻把剛賺到手的工錢找樂子虛耗沒了。一回到家,魯小求就有一種負罪感。偏他每隔幾天,就想找法子讓毛柳樂一下。
五
白天開“通祥批發(fā)”火力三輪車給大街小巷的雜貨店送貨上門,吃過晚飯幫毛柳搬冰柜,在公園中山亭納涼,然后到圣瑪雅澡堂干夜班。也就兩三天時間,魯小求沒有變換花樣,破天荒一次性交給他媽150塊錢。魯小求知道他媽不表現(xiàn)什么態(tài)度,但她轉(zhuǎn)過身去就又會想很多很多。
這一天魯小求回家,身后跟了一個穿戴時髦的漂亮姑娘。姑娘拿手機打電話,魯小求的手機響了,顯示的正是那個毒販子的號碼!
魯小求把姑娘堵在譙北巷壺肆逼仄的過道里:林玉華,你到底想干什么?
瞧把你嚇的,林玉華笑道,還好你是個乖孩子,否則的話公安就湊夠我的證據(jù)了。
你沒事干嗎亂按我的手機號碼?面對漂亮姑娘,魯小求發(fā)覺自己的怒火已不爭氣地消失大半。
我不是按錯了嘛,才差點把你也搞進去。林玉華說,可這也是一種緣分呀!我為何不按錯別人偏按錯你?
你走吧,我不稀罕你的緣分,更不想認識你!見毛柳在過道口出現(xiàn),魯小求的怒火瞬間升高。
那好吧,再見!林玉華偏過頭去看了一眼毛柳,會意地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她是誰?穿得像妖精似的!毛柳的口氣接近于嚴刑拷問。
她就是按錯我手機號碼的那個毒販子林玉華。魯小求稍顯底氣不足地說,不可思議的是,她怎么被放出來了?我和她根本就不認識,她又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和她根本就不認識,——你就裝吧,憑什么她有你的手機號碼?你以為你家是天安門,是中國人就能找得到?毛柳得理不饒人了,從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干脆說你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好了!
毛柳,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魯小求百口莫辯。
毛柳哼著鼻子揚長而去。拿開你的爪子,給我滾遠點!晚飯后不讓魯小求幫忙搬冰柜;他接著到公園中山亭坐了幾個鐘頭,也不見毛柳露面??磥磉@一次是真的得罪大了——那個林玉華的確比毛柳漂亮多了。
六
一般情況下,每天都是魯小求早晨上工前幫毛柳把冰柜搬到門外的騎樓下,傍晚再搭把手推回屋里,幾乎天天如此。
既然不讓魯小求搬冰柜,那就由上了年紀的父母來幫忙,動作蠢笨加上毛柳的賭氣,不聽話的冰柜不但刮擦到青磚柱子,還撞上門框。氣鼓鼓的毛柳踢了門框,還揮拳要砸冰柜,混賬東西!毒販子!找死了你!
本來就像做錯了事的父母,加上女兒不要命的怒吼,一屋子的氣氛相當(dāng)緊張。當(dāng)父母的看見了,有一個很漂亮的姑娘走進譙北巷,毛柳也跟著去了,回來臉色就那樣惡臭難看。
毛爸小心翼翼地探詢,好女兒你是說,魯小求販毒了?毛柳雙眉倒豎,他販毒關(guān)你屁事!毛爸說,要是魯小求販毒了,壺肆一家就全報廢了。毛柳更生氣了,壺肆一家報廢,要你瞎操什么心?毛媽說,總不能置身事外吧?魯小求就算不是你的好朋友,也是近鄰啊——老話不是說遠親不如近鄰嗎?
毛柳哭了。面對驢唇不對馬嘴的父母,她氣得都不想活了。
七
次日路過譙北巷口,魯小求看見早就搬到騎樓下的冰柜被刮擦過的痕跡,覺得挺可惜的,也就伸手摸了一把,這才上班去?!巴ㄏ榕l(fā)”有兩個較忙的時段,一個是趕上午開市前的供應(yīng),一個是傍晚的補貨?!巴ㄏ榕l(fā)”也是騎樓式場地,兩間店面,連門外的通廊上也堆滿了貨。魯小求干完上午開市前的發(fā)放,回到“通祥批發(fā)”通廊下小歇。這時候他看見那個裊裊婷婷的林玉華,也不知從哪里冒頭,笑著招呼他說,小帥哥,打工吶?
笑話,不打工誰管吃喝?魯小求的口氣不冷不熱的,可他還是抬起頭來看了林玉華一眼。那個梁街道總是喜歡上綱上線,如此柔弱漂亮的一個小妹妹,怎么可能是毒販子?林玉華說,魯小求你跟我打工,我管你吃喝,還讓你開上好車。魯小求說,你怎么不說還讓我蹲進監(jiān)獄?
你這是污蔑我懂不懂?這個林玉華即使生氣了,說話的口氣也依然是委婉的,我被公安冤枉了,我做的是正當(dāng)生意,他們誤會抓錯人了。否則的話你怎么會平安無事,我為何會被放出來?還有你也要睜開眼睛看看,憑良心作出判斷,我像是干壞事的人嗎?
看外表你的確不像。魯小求說,可是人心隔肚皮,誰知道!
氣死我了,像你這種灰色調(diào)的世界觀,難怪全天下都是霧霾!林玉華足蹬高跟鞋,挎著個單肩包,生氣地扭著她好看的小屁股走了。
八
魯小求下班回家吃了晚飯,到譙北巷口要幫毛柳搬冰柜。毛柳警告他說,再死皮賴臉我就喊人了!魯小求身靠冰柜,伸手推拉柜口的玻璃蓋子,索性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那你喊好了,我難道還怕你不成?
快來人吶,搶劫雪糕了!毛柳果然高聲叫喊,真把魯小求當(dāng)賊了。
毛柳也太沒意思了,臉變得比翻書還快,竟連半點情面都不講!魯小求離開譙北巷口,來到公園中山亭的圍凳上抱膝坐下??磥磉@個夜晚毛柳是鐵定不想理他的了。焦躁的魯小求感到了一種絕望。他倆原本好好的,那個毒販子林玉華憑什么跑出來橫插一杠子,害得毛柳吃了槍藥似的!
說曹操曹操到,魯小求的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死皮賴臉的,你煩不煩吶?剛好撞在魯小求壞心情的槍口上,盡管他幾乎同時想起林玉華的柔婉與美貌,可還是沒有博得他的好聲氣。
魯小求你別這么懊惱好不好?因不是當(dāng)面,電話里的林玉華幾乎是哀求著對他說,事情其實是這樣的,我和一個叫洪勇的男友,來香城后分手了,經(jīng)濟上切割了,沒有任何瓜葛了??伤疤煜蛭宜饕八徒o我的一本叫《瓦爾登湖》的小說。我擔(dān)心他糾纏不清,不想和他再見面了?!斝∏竽隳懿荒墚?dāng)回中間人,幫我把那本小說轉(zhuǎn)交給他?
請說明理由,為什么是我?魯小求說,知道吧,見都沒見過就被你害慘了,這個時候還想引誘我干什么壞事來構(gòu)陷我,——你做夢吧,別以為我魯小求這么好糊弄!
不就是轉(zhuǎn)交一本書嗎,我還能害你?林玉華說,我是剛到香城的外地人,除了那個審問我的公安,真正認得的就是你魯小求了。求你了,別把人都往壞處想!我不是迫于無奈嘛,幫幫我好不好?當(dāng)然你也不是白干,事成之后我自然是要感謝你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魯小求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去拒絕那個還談不上認識的林玉華。
十幾分鐘后,林玉華來到公園的中山亭。坐下來的林玉華在她的大腿上打開禮品裝的一本《瓦爾登湖》,還翻扉頁讓魯小求看到如下兩行字:
親愛的玉華留念!
愛你的洪勇,2014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
去年情人節(jié),我前男友為了討好我,鄭重其事送我這本小說。林玉華給書包上彩紙、仔細捆扎了黃色帶子說,我要原包裝還他,也好讓他死了這條心。
魯小求說,雖然香城是座小城,可也有七八十萬人口,我到哪找你的前男友?
林玉華從單肩包里捏出一張電影票遞給魯小求說,我約他今晚八點在香城影院八排五號還書。魯小求一看時間,差七八分鐘就是“今晚八點”了,二話不說,奪過那本書拔腿便往影院跑。
到了香城影院,剛在八排五號坐下,一路奔跑的魯小求的眼前還懵著,便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后生,靠近他的座位時伸出手說,書呢?魯小求把禮品裝的那本書遞給后生,只見那后生轉(zhuǎn)眼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魯小求也無心看電影,記掛著那個林玉華或許還在公園的中山亭下焦急地等他的消息。不想在公園里沒見著林玉華楚楚可憐的身影,魯小求頗為失落,拖拉著腳步往回走,到了譙北巷口,毛家早把門關(guān)了,雖從板門的縫隙透出燈光,卻是恬寂的。不曉得為什么,魯小求的心一下子就沒有著落了。
拐入壺肆的過道時,魯小求被突然閃出的一道身影嚇了一跳。
魯小求,謝謝你幫我搬掉壓在心口上的那塊石頭。說話的是林玉華。
神出鬼沒的,想嚇?biāo)牢已剑繉Σ辉诠珗@等消息的林玉華,魯小求隱隱地感到不快,說吧,你還想玩什么花招?
我一個弱女子能玩什么花招?林玉華求饒似地看著魯小求。
那你不在公園等消息,跑這里來干嗎?魯小求感覺自己嘴上還是很不客氣,可心里想的卻不是這樣。
我懂的,這個時代好人難做。林玉華說完往魯小求手心塞了樣?xùn)|西,便識趣地和他說拜拜,轉(zhuǎn)身走人了。
魯小求站在譙北巷發(fā)了好一陣呆,回家一看林玉華往他手心塞的是折疊成硬幣大小的50塊錢。林玉華沒有食言,給他送工錢來了。
九
次日一早臨出門,魯小求在媽面前放上50塊錢。
好兒子,這些天你總算長進了。他媽用一雙淚眼看著他這個當(dāng)兒子的。
魯小求能夠比較固定地在“通祥批發(fā)”上工,老板頭一回對他感到滿意,中午叫的快餐比前天要好吃得多。歇晌時魯小求買了包香煙,給老板和工友撒了一圈。上午魯小求送貨的線路零亂,用心思還費時費事,他一支香煙沒抽完就在躺椅上睡著了。睡夢中有人踢了魯小求一腳,他睜眼一看,是府埕派出所的梁街道!他不太情愿地問,該不至于又有我什么事吧?
你小子有種,跟我去一趟派出所!梁街道的聲音不大,但瞌睡的幾個工友全被他驚醒了。
魯小求揉了揉眼,跟梁街道來到派出所的審訊室,看見桌上禮品裝的那本書,他的頭就嘭一下大了。與前次在梁街道的辦公室不同,這次是在專門對付嫌疑犯的審訊室。不就是轉(zhuǎn)交一本書嗎,還能拿我怎么樣?魯小求一邊自我安慰,一邊在心頭掠過被架上斷頭臺的那一種沒來由的恐懼。等書記員坐定,按程序問了姓名、性別、年齡、民族、職業(yè)和住址后,梁街道指著那本書對魯小求說,還認得它吧?
魯小求點頭表示認得。
梁街道打開那本書黃色帶子和彩紙,魯小求以為接著就會翻到扉頁上那兩行字,但梁街道對此不感興趣,他繼續(xù)往前翻了十幾二十頁,便露出比火柴盒小的一個鏤空,里面放一小塑料包白色粉狀的東西。這是電視劇里常見的情節(jié),魯小求頓時渾身癱軟,大腦一片空白。誰能想到那么柔弱的一個女孩子竟會有那樣的毒計,內(nèi)心也太他媽陰險了!
我們抓了你的下手,也就是那個被你魯小求稱為洪勇的吸毒者。梁街道說,這次是人贓并獲,魯小求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魯小求結(jié)結(jié)巴巴的,把那天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然后他強調(diào)說,我完全被蒙在鼓里,是上當(dāng)受騙、被利用的!只要公安抓到林玉華,當(dāng)面對質(zhì)不就全明白了?
要不是你小子壞了我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這一次林玉華還能插上翅膀從現(xiàn)場遁形?梁街道生氣了,之前我有沒有警告你林玉華是毒販子?你當(dāng)馬子賺跑腿錢,還能說你販的不是毒?還能說你不知情?信口推托是沒有用的,我勸你別再作僥幸之想了,這一次你唯有深刻反省,據(jù)實招供,看能不能在刑罰上從輕發(fā)落……
這一次就算是有理也說不清的了。一時間魯小求的絕望到了根底。
梁街道讓書記員填寫拘留證,要魯小求簽字、按指模。
也不知道我爸媽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我爸癱瘓在床,我媽她沒有經(jīng)濟來源……魯小求絕望至極,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有一次給家里打電話的機會。梁街道說,然后收繳手機,直到放你出去的那一天再還給你。
這個電話魯小求想了好一陣子才決定打給譙北巷口的毛柳:毛柳,求求你別不接我的電話,我被府埕派出所抓了!求你到壺肆告知我爸媽一聲,就說我被老板派活出遠門去了,得好些天才能回來……求你暫時隱瞞我現(xiàn)在的處境,我爸媽再經(jīng)不起這樣殘酷的一次打擊了……
十
日近晡時,毛柳在派出所的辦公室找到梁街道。
你來干什么?梁街道不用抬頭就知道是毛柳。毛柳說,我要舉報一個公安利用職權(quán)泡了銅鼓街干洗店的老板娘姚幼花。梁街道說,毛柳你要搞清楚,誣告也是一種犯罪!毛柳說,那你干嗎把魯小求抓了?
魯小求那個壞小子連毒都販上了,我還不能抓他?
你只要到譙北巷壺肆看一眼魯小求的家,看一眼他癱瘓在床的爸和他快崩潰了的媽,就明白即使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去販毒!毛柳說,他只不過是一雙眼睛被那個狐貍精林玉華給迷糊、上當(dāng)受騙做了替死鬼罷了。你隨便設(shè)個圈套往人家頭上安罪名,搞得一家三口人都活不了命,我看你虧不虧心!
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什么?人贓并獲,連魯小求自己也認了,鐵板釘釘?shù)陌讣?,你以為你有能耐能翻得了?/p>
什么人贓并獲?你要鐵腕執(zhí)法,有本事去捉拿毒販子林玉華啊,抓魯小求算什么本事?
可憐毛柳你的腦子八成也染上毒了,才會在這里胡言亂語。梁街道說,今天我表姨丈不跟你計較,趕快給我回譙北巷做生意去!
毛柳急了,趨前幾步說,表姨要我?guī)退⒈硪陶傻纳?,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不是要人贓俱獲嗎?我存手機里的照片就有不少,要不要我往微信圈曬幾張?
說完,毛柳故意扭著身段,離開了府埕派出所。
十一
毛柳知道自己玩的是小孩子把戲,沒有半點把握,直到梁街道在譙北巷口出現(xiàn)。毛柳手忙腳亂地從冰柜里取出一條雪糕,追過去遞給梁街道說,大熱天的,表姨丈辛苦了,吃條雪糕吧。梁街道接過雪糕咬了一口,順手扔進路過的垃圾箱,毛柳你賣過期雪糕,我要打315舉報你!毛柳說,那你干嗎把咬在嘴里的那口雪糕咽進去,就不怕鬧肚子了?梁街道惡狠狠看了她一眼,我要是吐掉,不成了隨地吐痰了?我有這樣不堪嗎?毛柳賠著小心說,我知道表姨丈講文明、講原則,是個地地道道的好人!梁街道說,不用你拍馬屁,最毒婦人心,小小年紀就染上毒,看日后誰敢娶你!
說話間,兩人已走完壺肆的過道。住譙北巷壺肆的魯家,梁街道并不陌生。政府逢年過節(jié)的慰問,部門領(lǐng)導(dǎo)“手拉手”的幫扶,梁街道經(jīng)常配合居委會做前站或預(yù)備細節(jié)。梁街道對眼神有點呆滯的女人說,小求他媽,忙著吶?小求他媽說,梁公安吶,有事嗎?梁街道說,沒什么事,我家小狗跑沒影了,我到處找找看。
在魯家一樓的房間里,一臺嗶啪響的風(fēng)扇朝墻壁吹,濕悶腐敗的味道在房間里形成渦旋,反而攪棉花糖似的散發(fā)不出去。梁街道對癱瘓在床的病人說,小求他爸感覺怎么樣,好點了吧?只見病人鼓起的一股氣在喉頭那邊堵了一下,沒聽見發(fā)出什么聲音。跟進來的小求媽說,他連打招呼都不行了,跟廢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梁街道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小求媽說,剛才我路過“通祥批發(fā)”,老板說派你家小求出趟遠門,這錢是預(yù)發(fā)給小求的部分工資,我順道捎過來了。
真是太麻煩梁公安了!小求媽接過錢,目送梁街道離開壺肆。出了過道,毛柳給梁街道豎拇指說,表姨丈,我簡直太佩服你了,我就是你的粉絲,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劉德華!梁街道說,你給我滾遠一點,我沒有像你這樣的外甥女,還劉德華!毛柳說,我這就向表姨丈表個態(tài),我表姨算啥,我以后的道義就站在表姨丈這一邊!
十二
毛爸毛媽早先是街道企業(yè)的工人,后來工廠破產(chǎn)關(guān)停買斷工齡,只好分頭去打零工干粗重活,打了八九年,發(fā)覺手腳蠢笨不怎么聽話,身體大不如從前,熟悉的工頭、老板的臉色都掛不住了,老兩口只好回家吃了兩年多的老本。女兒毛柳是由著性子讀書的,讀完初中沒法再讀了。平時只顧做工的父母覺得對不起孩子,于是掏積蓄為女兒買了一臺冰柜,就在家門口擺攤賺點錢,不讓她在外頭再遭人白眼。等老兩口辦理了退休手續(xù),領(lǐng)到的退休金差不多是最低那一檔??杀绕痤I(lǐng)低保的壺肆那一家,結(jié)局也算好得多了。
舊城區(qū)人流稀拉,冷飲店也隨處可見,加上家家戶戶購置冰箱,冰柜的生意可想而知。新鮮感過去了,毛柳很快不領(lǐng)情、不念父母的好了。
早一次,晚一次,也不知道這破冰柜有什么好搬的!幾天下來毛柳時時刻刻都準(zhǔn)備爆發(fā)脾氣。毛柳不但沖父母發(fā)火,甚而有毀壞冰柜的意思。
冰柜就是鐵塊加玻璃,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你對它發(fā)什么邪火?毛媽覺得女兒不知好歹,被嬌慣壞了。毛爸想引開話題,便沒來由地嘆息說,瞧壺肆那一家,夠窮的了,偏偏家里躺著個癱子;沒生活資源還得騰出手來照顧癱子,夠艱難的了,偏偏出了個不務(wù)正業(yè)的魯小求!這下好了,蹲監(jiān)獄去了,這家人就怕連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本來胸口就郁滯得不行,父母不容辯駁的話又堵在那里。毛柳干脆跑到門外,趴在冰柜上埋頭悶著。這樣的情形,讓她想起八九年前奔喪鄉(xiāng)下,她媽、舅妗、姨媽全趴在裝著外婆的靈柩上“哭棺”的事來,她連死的心思都有了。這時候有人在她身后出現(xiàn),還拍了拍她的背輕聲叫了一聲毛柳。毛柳被驚醒了,她舉起手便給對方一個巴掌,魯小求你這個混蛋!不蹲你的監(jiān)獄,你跑出來干什么?
魯小求抓住毛柳的手說,你有何資格打我?要不是梁街道說放我出來,第一個要感謝的人是你,我才懶得理你呢!
不理便不理,除了林玉華那個狐貍精,誰稀罕你一個毒販子!毛柳就是毛柳,才幾句話又犟上了。
我回頭再收拾你!魯小求急著要回壺肆的家,再說也怕引出毛爸毛媽,到時候又自以為是說個沒完沒了。
十三
日子又回原來那樣過了。早起上工前,魯小求幫毛柳將冰柜搬到通廊上,晚飯后收回。等積攢夠了,便邀毛柳去還還梁街道那兩百塊錢。梁街道說,要不是逮住了林玉華,證實你的供詞不假,你魯小求就蹲監(jiān)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