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豐

若不是1976年的那個雪夜……

當(dāng)著孩子的面你給我閉嘴，怎么這么不長記性？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娘劈頭蓋臉給打斷了。娘的表情很難看，眼睛里像著了火。

我有罪。說完這三個字爹就長長地嘆了口氣。

還說，你個……若是時光倒退幾年，雪生知道娘接下來要說什么，你個挨千刀的，這句話，娘不知說了有多少遍，雪生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

可是現(xiàn)在，雪生長大了，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了，娘就不再像以前對爹那么蠻橫了。其實在雪生的記憶里，娘并不是個蠻橫的女人，只要爹不提1976年的那個雪夜，娘一般是不會沖爹發(fā)火的。

1976年的那個雪夜怎么了，那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其實這個疑團已經(jīng)困擾了雪生很多年。打雪生記事起，爹的嘴里偶爾就會迸出那句話，尤其是醉酒的時候，然后就是在娘的訓(xùn)斥中，爹的話像突然斷了弦的琴沒了尾音。

說白了，娘不讓爹往下說話，就是怕雪生聽到?？赡镌绞沁@樣，雪生的疑心就越重。小的時候，雪生也不止一次問過娘，爹說的1976年的那個雪夜，究竟想說啥？每每那個時候，娘總說小孩子家的別瞎打聽，把你的心思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不是和你說過了嗎，1976年的那個雪夜你出生，所以就給你取名叫雪生。

沒了？雪生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等著娘往下說。沒了。娘說，去寫你的作業(yè)吧。那你怎么還罵我爹？雪生不依不饒，他知道娘在騙他。你爹他該罵……好了，快去寫你的作業(yè)。娘的語氣一加重，雪生就從心里害怕了。

娘是這個家的大當(dāng)家，生氣時教訓(xùn)爹就像教訓(xùn)手下的小嘍啰，根本沒把這個二當(dāng)家放在眼里，爹對娘都如此唯唯諾諾，雪生怎能不害怕。

這些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現(xiàn)在的雪生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膽小的雪生了。現(xiàn)在的雪生對娘更多的不是怨恨，而是感恩。如果不是娘從小對他嚴(yán)厲地管教，或許雪生也考不上大學(xué)，當(dāng)不上縣政府的公務(wù)員。

娘，您知道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剛才我爹想說啥，我想聽爹說下去，希望你不要打斷爹的話，這二十幾年，爹在我面前就沒和你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你不能這樣對爹。

雪生你應(yīng)該到你舅舅那兒看看，你舅舅每天都向我打聽你啥時候回來。娘對雪生轉(zhuǎn)移了話題。我不去，我干嘛要去看那個傻子，你還嫌他給咱家丟人丟得不夠嗎？雪生的話還沒說完，娘伸手就給了雪生一個嘴巴，打得雪生臉上火辣辣的。

小時候都沒打過孩子，長大了怎么還對他動起手了？爹從炕上爬起來，那樣子，像是長工要向地主老財造反。讓你住嘴你就住嘴，沒人拿你當(dāng)啞巴，就是因為他長大了，不該說出這種混賬的話。

我怎么就混賬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舅舅是個傻子，就因為有這么個傻舅舅，小時候同學(xué)們總是取笑我，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嗎？

委屈？這個世界上誰有你舅舅委屈？他想他外甥有錯嗎？他再傻全世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你舅舅，你去看他一眼能缺條胳膊還是少條腿？你個沒良心的混賬東西。娘說著就哭了起來。

這么多年，因為舅舅娘沒少哭。雪生以為娘的眼淚都快流干了，可一說起他的傻舅舅，娘的淚水還是像早春融化的雪水，流起來就止不住。

雪生不愿再跟娘理論，他知道這天底下再有理的兒子也理論不過無理的娘。何況，清官都難斷家務(wù)事，這人世間的家事，就算有神仙來主持公道，恐怕也難分出個誰對誰錯。作為父母，無理也有三分犟理。

雪生躺在西屋的炕上，聽著娘在東屋小聲哭泣，那聲音，就像早春房檐上掉下的雪水，砸到臉上刺骨透心地涼。想想這些年，雪生幾乎是聽著娘的哭聲長大的，而娘每一次流淚，都是因為那個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的傻舅舅。

雪生想著想著，腦海中的日歷就從后往前翻，似乎每一頁都有與傻舅舅有關(guān)的印記。是啊，用娘的話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傻舅舅是雪生的舅舅，那些印記豈是輕易就能抹去。雪生記得從懂事起，傻舅舅就和他們一家人住在一起，傻舅舅因為喪失了勞動能力，雪生的爹娘去下地干活，傻舅舅就成了雪生的全職保姆。

雪生現(xiàn)在還記得，如果時光能一直停留在他四五歲時該多好，那時他還不知道傻舅舅發(fā)傻，還不知道這世間傻為何物，他只知道傻舅舅很愛他，像爹娘一樣疼他，一張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臉，時常扎得他小臉紅紅的，雪生一哭，傻舅舅就趕緊自責(zé)地朝自己臉上打巴掌，雪生立刻就破涕為笑了，傻舅舅看外甥雨過天晴了，也就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想到這里，雪生突然笑了一下，可這快如閃電的笑瞬間就被雷聲般的氣憤給覆蓋了。雪生口中嘆著粗氣，他記不清是哪一天，那些一起玩的小伙伴都開始嘲笑他，說他是傻子的外甥，一定聰明不到哪兒去。小伙伴們集體孤立雪生，委屈得雪生就哭著告訴了娘。

傻舅舅一聽氣勢洶洶地就要往外沖，被雪生娘一把拽住了。看到了嗎雪生，別人都說你舅舅傻，可你一被人欺負(fù)你舅舅一點都不傻。別人說你舅舅傻，嘴長在人家臉上咱管不住，可咱家人不能說你舅舅傻，記住了嗎？

記住了?？捎涀∮钟惺裁从茫灰┥怀鲩T，小伙伴們照樣說他是傻子的外甥，一句話，把雪生和舅舅兩個人都罵了。有一天雪生實在氣急了，就像一頭發(fā)瘋的雄獅沖進(jìn)了狼群里，結(jié)果可想而知，雪生被人群毆了，鼻青臉腫地回了家?；亓思业难┥]哭，他知道哭了只能讓娘更傷心。

娘一看這情形，竟然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真是你舅舅的外甥，然后就心疼地抱著雪生痛哭。爹下地回來，一進(jìn)門累得還未歇上一歇，就被娘咆哮如雷地罵了一頓，都是你做的孽，害得孩子被人瞧不起。

爹不反駁，也不辯解，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蹲在墻角抽起了悶煙。一會兒，爹起身摸摸雪生受傷的臉，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疼嗎？雪生搖搖頭。爹說真是你舅舅的外甥。雪生糊涂了，爹和娘今天怎么說了一樣的話，他們很少能說到一塊兒去，一般情況下，說不上三句話就得吵架，最后，都是以爹的沉默而收場。

雪生不知道爹為什么怕娘，那種叫母老虎的女人雪生見過，隔壁本家大娘就算一個，比娘可厲害多了，舉著大鐵鍬追著打大伯，一口氣能追出二里地，臟話日常都不離嘴邊。有一次娘說嫂子以后當(dāng)著雪生的面能不能說話別帶那個，大娘說，好，看在咱稀罕你家雪生，不帶就不帶，他奶奶的。

沒了玩伴的雪生只好每天呆在家里，和傻舅舅一起玩，直到上小學(xué)。第一天上學(xué)正好趕上家里有農(nóng)活，娘就讓傻舅舅把雪生送到了學(xué)校?？烧l知傻舅舅送完雪生沒走，一直等到雪生放學(xué)。一出校門一群高年級的孩子就圍著雪生的傻舅舅取樂，雪生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生氣地跑回了家。

以前那個吃饃不計數(shù)的雪生開始長記性了，第二天說什么也不讓傻舅舅去送他，一個人去了學(xué)校，娘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身后。中午放學(xué)雪生一看到娘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接他，心里原本還算高興，可誰知傻舅舅突然從娘身后冒了出來，惹得一幫孩子們又開始圍觀，幸好有娘在，那幫孩子們沒敢再逗傻舅舅。

雪生說娘以后若是再帶著舅舅上學(xué)校，我就不上學(xué)了。娘說是你舅舅偷著跟娘去的，娘根本就不知道，其實你舅舅一點都不傻。他是你弟弟你當(dāng)然不說他傻，可除了咱家人村里沒人不說他傻的，就連隔壁的大娘都說他傻。娘你就別騙我了，傻舅舅每天跟著我，我都沒心思上學(xué)了。

好，娘說，娘不讓他去，你好好上學(xué)，將來給娘考個好大學(xué)讓村里人瞧瞧。娘邊說邊抹淚。雪生忍著淚沒讓它們流出來。不知為什么，雪生就是見不得娘哭，娘一哭，雪生的心里就像被針扎一樣。

可是好景不長，娘畢竟不能整天都看著傻舅舅，娘地里有很多的農(nóng)活要干，有一天娘給大門上了鎖，傻舅舅還是跳墻跑出去了，一出去就去了學(xué)校。這次的性質(zhì)十分嚴(yán)重，傻舅舅居然跑到了雪生的教室外邊，隔著玻璃沖著雪生傻笑。同學(xué)們一看立刻哄笑起來，老師出門怎么趕也趕不走，于是就對雪生說，馬上回去找你爹娘，把你舅舅帶走。

雪生知道傻舅舅是來看他的，找什么爹娘，雪生一走傻舅舅就跟著走了。娘一看雪生生氣地回來，屁股后邊跟著他舅舅，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娘，今天老師都批評我了，好像傻舅舅是我?guī)У綄W(xué)校去的。雪生，娘不是和你說過別說你舅舅傻嗎，你怎么又忘了？我沒忘，娘，別人的舅舅怎么都不跟著外甥，難道是他們的舅舅不喜歡他們嗎？我舅舅每天都跟著我，不是傻是什么？

那你說咋辦，雪生？

把舅舅拴起來。

別人家拴狗，咱家拴你舅舅？

別人家為啥要拴狗？不拴著狗就會咬人，我舅舅總跑到學(xué)校，讓我比被狗咬了還要難受。雪生說著就撲通一下給娘跪下了。娘，求你了，把我舅舅拴住吧。

娘和爹在東屋說了一夜悄悄話，雪生的耳朵里嗡嗡地響了一夜，打他生下來，爹和娘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第二天，雪生一天都擔(dān)驚受怕，時而望望窗外，生怕傻舅舅又跑來，害得他上課聽講注意力都不集中，因此還被老師訓(xùn)斥了一頓。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上小學(xué)的那些年，每天雪生一放學(xué)，傻舅舅就樂得叫了起來，就像一條聽話的狗，聽到主人回來了，就不住地?fù)u尾巴，因為只要雪生一放學(xué)，拴在傻舅舅身上的繩子就可以暫時解開了，等雪生一上學(xué)，傻舅舅就又得被繩子牢牢拴上。

雪生上初中了，學(xué)校在鄉(xiāng)里，離家有五里地，傻舅舅不認(rèn)識中學(xué)，就不用再拴著了。雪生每天一走就是一天，中午飯在學(xué)校吃，傻舅舅在家門口一坐就是一天，直到雪生放學(xué)回來。上了初中的雪生功課緊了，沒有時間再陪傻舅舅玩，可傻舅舅一到放學(xué)就纏著雪生陪他玩。

娘，能不能把舅舅的老屋收拾一下，讓他搬過去住，反正離咱家也不遠(yuǎn)，你每天給他送飯，你看這樣行嗎？雪生問娘。

你這孩子，你舅舅剛不拴著沒多長時間，他好容易解放了，也礙不著你啥事了，你怎又忍心趕他走呢？娘不同意，爹也不同意，爹還第一次罵了雪生一句混賬。

不走也行，那這書我不讀了，舅舅每天都纏著我陪他玩，我的作業(yè)根本就做不完，這書還怎么讀？讀書于雪生來說就像一把御賜的尚方寶劍，只要雪生一亮出來，爹娘立刻就臣服了。

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學(xué)，時間越往后，雪生離家越遠(yuǎn)，與傻舅舅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只有寒暑假偶爾去老屋看看他。尤其是雪生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傻舅舅明顯地老了，老得都快走不動了。以前，聽到外甥回來的消息，傻舅舅還會跑來看雪生，可現(xiàn)在，傻舅舅就像一只籠中困獸，獨自寂寞地在老屋里，慢慢消耗著人生中越來越短的光陰。

下雪了，雪生起身去院子里解手，發(fā)現(xiàn)有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下雪了，他的生日也該到了。娘說過，雪生是在一個雪夜里出生的，所以就取名叫雪生。雪夜，1976年的那個雪夜，那個雪夜除了自己出生，究竟還發(fā)生了什么事？

雪生一看到雪，立刻又想起了爹的話，尤其是爹還說自己有罪。對了，雪生突然想起來了，隔壁的大娘早些年曾無意中和他說過，傻舅舅其實以前并不傻，自從他出生后就開始變傻了，也就是說，傻舅舅極有可能是在1976年的那個雪夜，雪生出生的那個夜晚才變傻的。

為什么自己出生了，舅舅卻變傻了。雪生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他的心里就越難受。事實已經(jīng)很明確，傻舅舅的傻必定與自己的出生有關(guān)，只是雪生苦于爹娘都不肯把這個疑團給他解開。

不行，我得親自找舅舅去問問。雪生知道舅舅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還沒有傻到不可救藥，譬如雪生考上大學(xué)那年，舅舅就突然清醒了幾分鐘，說了幾句讓全場人都震驚的話，其中有一句我外甥真牛讓雪生愣了半天都緩不過神來，待他緩過神來舅舅就又開始犯傻了，直接下手到酒桌上的盤子里去抓菜吃。

雪生回屋穿好衣服，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就出門了。下雪的夜晚，夜色出奇地亮，可今晚的亮讓雪生感到有些刺眼。雪生越走越覺得夜色越亮，先是白亮，繼而是紅亮。不好，雪生剛走到舅舅住的老屋，就發(fā)現(xiàn)屋里一片火光。

鄰居們聞訊都跑了出來，雪生叫人趕緊去給他爹娘報信，自己則脫下衣服救火。大火被撲滅的時候，雪生發(fā)現(xiàn)了躺在炕上的舅舅，已經(jīng)被燒得沒了人樣。舅舅，舅舅。雪生往前撲，爹娘怕嚇著他，把他拽到了屋外。

好端端的怎么會失火呢？娘說，給他送晚飯時還好好的，我告訴他雪生回來了，他聽了高興壞了，一頓飯吃得比平常一天都多。雪生和爹娘猜測有可能是舅舅用柴禾燒炕頭時不小心失火了，也有可能……雖然一家人寧愿相信原因是前者，但既然雪生的舅舅發(fā)傻，后者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我有罪，都是我做的孽。爹哭著說，孩子他娘，別再打斷我的話，否則我也不活了。雪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1976年的那個雪夜發(fā)生了什么事嗎？那晚，爹嫌你娘事事都管著我，就把你娘趕回你舅舅家了，打算和你娘離婚。你娘挺著個大肚子，路上還摔了好幾個跟頭，一路連爬帶哭回到了你舅舅家。

你舅舅帶著你娘半夜氣憤地找到咱家，說是我外甥的爹還活著，你就忍心將來孩子生下來管別人叫爹嗎？你舅舅在我面前以死相逼，敢不要我妹子我就死給你看，說著你舅舅一頭就撞到了墻上，頓時鮮血直流。你娘一看到血立刻就嚇癱在了地上，你也就早產(chǎn)了。從此，你舅舅就傻了，那時咱家窮，也沒錢給你舅舅治病，否則不會落下后遺癥，好好一個人就這樣給毀了。

雪生，你姥爺和姥姥死得早，你舅舅和你娘一直相依為命，因為你姥爺家成分不好，你舅舅的婚姻就耽擱了，那件事出了以后，就更沒人肯嫁給他了，只能咱家養(yǎng)著他，咱家也必須得養(yǎng)著他。應(yīng)該說你的出生，才讓爹徹底打消了離婚的念頭，加之把你舅舅害成這樣，爹這大半輩子為了贖罪，就只能事事都讓著你娘，你娘說東，爹就不敢說西，爹有罪，把她親弟弟害成這樣，這么多年，你娘的心里苦啊。

苦？誰有我舅舅的心里苦？可憐他苦得連苦都說不出來，成天還對我樂呵呵的。雪生轉(zhuǎn)頭對娘說，娘，你好自私，為什么不早讓爹告訴我這件事？

你娘是怕你受到傷害，怕你恨我。爹說。

可我舅舅受到的傷害呢？你們叫我怎么彌補他？雪生仰天痛哭，雪越下越大。雪生以前很喜歡雪，因為他是雪夜出生的?？山裢硌┥蝗粡男睦锬敲从憛捬杏X紛紛揚揚的大雪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臉上，就像一片一片燃燒著的紙錢，燒得他臉疼心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