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讀靳曉靜的詩歌,就像走在綠草茵茵的沼澤地上,不知不覺你的感情就陷進去,而且越陷越深。所以靳曉靜的詩歌是有引力的,哪怕你是鐵石心腸,只要你走近它,你就會被吸引,直到你的心你的感情全部被吞噬。她的詩歌就是心靈攪起的漩渦,猶如巨大魔力的百慕大三角,但靳曉靜的詩歌并不神秘,更不炫目。相反她的詩歌卻素樸如布衣,其語言就是日常的說話,沒有拿捏、花腔和吊嗓,這是洗盡鉛華后的樸素與自由,只有至頂?shù)母呤植鸥矣谶@樣散漫與隨意。沒有比喻,更不用形容詞,每一首詩都是在說,直接說。我把這理解成中國詩歌寫作最高的方法“賦”。即平鋪直敘,開門見山。曉靜之所以有這樣的膽量是因為她的每一句詩都是心靈撕下的血和肉,都是她情感灌滿后溢出的滾燙的水。真話、剜心的話又帶著情感的熱度自然會燙人,且讓人搖撼甚至迷糊暈眩了。
這就是古人說的“情真而語直”,靳曉靜不但情真,而且情濃,感情真摯又濃烈激烈,當然不需要技術上繞來繞去了。這里語言不過是情感的載體,情感和心靈只是借助它呈現(xiàn)而已。所以找個關鍵詞來形容曉靜的詩歌,那就是:柔化。就是以情感人,以柔克剛。在溫柔的不動聲色之中,把你籠罩,把你詩化。譬如《老靈魂》通過“晚睡”的習慣追憶喜歡夜來精的童年,還有柔情似水,幻想如花的少女心靈史;《我寫下你們的名字》和《我吃驚那些面龐》通過對先輩名字和故鄉(xiāng)親人的漫溯,讓我們感到了血緣的神奇和魔力,其中親情猶如一張隱形的大網(wǎng),縛住了詩人和每一個讀詩人的心靈。但她傾訴的過程并不語花飛濺,而是仿佛在紡一根細細的心靈之線,輕輕地柔柔地將自己和讀者的感情纏在一起,讓人甘心情陷其中,接受這情感的透析和凈化。因為世間沒有什么比親情更強大且永恒,誰觸碰了它,誰就捅開了情感的淚腺。
所以靳曉靜在親人面前,總是不能自持,總是自動地激蕩甚至要決堤。從心理學上講,情感越猛烈心靈越空落,也就是情感缺失才渴望補充。這不是說靳曉靜生活中缺少親情,而是這缺失來源于內(nèi)心的渴念,生活中你可能被親情圍繞,但你感覺上還是不夠,還需要更多更充足的來填補。另一方面時空的距離也是巨大的坑,需要更多的感情來填充。所以在靳曉靜詩歌的背后,是一種渴望融入渴望平衡的情感沖動。這讓她所有的詩歌都是從自己出發(fā),從自己的身份和命運開始。連《記憶:1978》和《記憶:2000》這樣的大題材作品,占據(jù)我們記憶的依然是一個少女對自己命運的忐忑、熱烈還有驚喜和期待;而后者則是一個成熟女人在愛情面前依舊的激動喜悅和情不自禁。這才是真正的個人化和女性寫作,因為我們看見的是個人的情感在流淌,感覺到的是只有女性內(nèi)心才有的母性的細膩敏感多情和仁慈,那些時代的遷徙和寓意都融化在靳曉靜牌喃喃自語之中:“我仍記得千年之交的日子里/我?guī)Я艘粋€盲人過馬路/記得拐杖敲在大地上的聲響/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而我卻是——回家”。回家,是靳曉靜的詩歌方向,更是她心靈和愛的故鄉(xiāng)。一切由此衍生,一切又歸于此。
與靳曉靜的“回家”相比,川美的詩歌是向自然回歸。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川美的詩歌,那就是:通靈。她的詩歌中有一種神靈,讓萬物附上了靈性,讓人充滿敬畏。仿佛她能通曉自然和萬物的心,冥冥中能聽懂并感受到隱藏在樹木河流以及花草魚蟲中的秘語和真意。所以她的詩歌中是有神的,并由此帶來圣潔寧靜還有不刺眼但深沉的光芒。這讓她的詩歌不只是返璞歸真,更多的是讓心靈里的清澈和澄明借自然和萬物呈現(xiàn)出來且活靈活現(xiàn)。那是一種冉冉上升的詩性的與塵俗絕緣,塵俗無法傷及更無法撲滅的純凈濕潤又驕傲的心。這讓她的詩歌像凈化過了的晶體,透明清新散發(fā)著清晨森林中綠葉的氣息。這有氧的詩歌養(yǎng)心養(yǎng)魂也養(yǎng)性靈和創(chuàng)造力,讓詩人在詩中自由地呼吸,完全地敞開,還有興奮以及靈感和想象力,像雨點一樣跳躍洶涌又向四方擴展。
這讓她的詩中充滿了火焰,一朵一朵撲騰著,這是充沛的情感欲要沖破皮膚。但它不蔓延也不灼人,卻足以撩起人的喜悅熱愛以及人性中沉睡的光明,讓人不自覺地打開心扉,去承接這詩意的沐浴,陶醉或者喃喃自語:“現(xiàn)在,我攔住打窗門前經(jīng)過的一朵雪/輕叩玻璃喊它:妹妹,妹妹……/然后,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這首詩叫《愿望》,就像傳說中的那樣,喊一下就愿望成真。那么喚雪花為妹妹,就是讓雪花變成真的妹妹,多么晶瑩純美的妹妹,所以要捂上眼睛。這是巨大的幸福來臨時的不能自持,是本能也是緩沖,當然更是等待和盼望。多么有情趣,又多么地純真如童話。所有這些都發(fā)軔于一顆干凈美麗單純的心!這在霧霾與名利銹鎖著眾多心靈的時代,這樣鮮活又絕塵的童心就是蔥蘢的詩意,亦如皚皚白雪中乍露的幾顆鮮亮的青蔥,蓬勃而提著靈魂冉冉上升。
所以川美的詩歌是屬于春天的,她筆下的景物純凈但不凋敝,寧靜而不沉睡,一切都是郁郁蔥蔥,仿佛剛剛臨盆,新鮮如處子,明亮似青春。譬如她寫在草藥園中的小湖邊流連,“猛然,一個聲音自半空落下/砸痛我的脖頸/手,也痙攣地縮了回來/抬頭,卻見一只長尾鳥,岔開兩腳/站在樹杈上,尖叫正來自這憤怒的主婦/我吐了吐舌頭,羞愧地讓出地盤”。這嘹亮的細節(jié)顯然不屬于秋天,最重要的是它散發(fā)出的盎然情趣,只能歸屬于春天的午后,蓬蓬勃勃而又熱熱烈烈,還有無限擴大的欣喜和寧靜。需要指出的是川美擅于以動襯靜,前面引用的那首《愿望》和這一首都是通過細微處的聲音和動作來烘托整體的寧靜,烘托出詩歌意境的寧靜甚至超逸。所以說到底這一切都源自詩人內(nèi)心的平靜和干凈,還有超拔和仰望。這些景物是她心靈的外化,詩中的風景都浸染了她心靈的顏色。因此我們看見的風景并非是大自然的原型,而是經(jīng)過了詩人心靈的過濾和重塑,這詩這景就是她心靈的模樣,是夢和理想的顯影,是她一個人的花園,是一顆心靈與萬物的對話和互映。所以與靳曉靜渴望融入相比,川美更愿意享受孤獨。孤獨讓她看見更多的風景和生靈,看見常人無法看見的大自然的秘密和神祇。這孤獨因而就有了境界,并高貴起來。
女詩人比男詩人對萬物更敏感更貼心。而且在表達上更準確和感覺化。這讓我想到一句古話: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這恰好與本然似乎離女詩人更近,因為性別讓她們更任性更本能而遲鈍于外界的干擾。本期的兩位女詩人就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