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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草動

2015-11-18 21:28娜彧
文學港 2015年7期
關鍵詞:小吃店老爺子姑姑

娜彧

風吹草動

娜彧

我爺爺是個孤兒,據說他在舅舅家長大,上了一點私塾就送去藥店學徒。做學徒都很苦,早起晚睡,晨掃庭院、準備早飯,然后倒東家的夜壺、拎出太太的馬桶,做的都是傭人的活。。我爺爺后來說,他是不怕苦的,沒爹娘的孩子天生是苦的,他只是羨慕東家父慈子孝的大家庭。他一直認為東家人不錯,因為他們后來的確也教會了他認藥材、熬草藥、甚至開方子。你可以想象得出來,我爺爺因此有了自己的理想,他說,為了將來有個東家那樣的家,也不能做一輩子伙計。后來,我爺爺果然有了自己的藥店,再后來,有了我奶奶和我父親。我爺爺開始了他這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我父親的記憶中,他們家的后院有曬不完的中草藥,他喜歡嚼甘草,穿著我爺爺改小的袍子,嘴里嚼著甘草在街上亂跑,三四歲這樣,人家都叫他小少爺。就在那時候,我爺爺打算擴張他的藥店,并且,他也打算招兩三個學徒的,像東家那樣薪火相傳。

但不久,情況有了變化,他當然做夢也沒想到,他的理想才剛剛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阻斷了。先是公私合營,他很長時間想不通為什么自己的東西要交給公家,但他后來想通了,在我奶奶去了掃盲班之后他更加想通了,他滿腹疑問地交出了自己的藥店,又充滿信心地想要為公家經營人民的藥店。一開始他還是可以在店里管理的,不久公家派人來管理了,我爺爺便徹底地離開了自己家的藥店,被安排在了糕餅房——就是小鎮(zhèn)上做月餅、馓子這些中式甜點的作坊,但性質也是公家的。每個月也能拿點工資養(yǎng)家糊口。我爺爺后來完全沒什么怨言了,他看到不肯交出自己資產和店鋪的人的下場,后山上那些年常常都有槍響,好多人跑去看,我爺爺不去,他也不允許自己家人跑去看。那些“地主五類分子”都曾經是他的主顧,熟悉得很。

后來我四個姑姑叔叔先后誕生了,他們都出生在新社會,我爺爺為他們每個人起了很進步的名字:國富國強國芳國英,和我父親的名字相差十萬八千里,我父親叫朱建安,后來我父親上初中的時候被改成了國安。我父親那時候正是叛逆期,不肯改,我爺爺一定要改,不改不要上學。他認為一家人看著要像一家人。

我爺爺雖然中途理想被折了翅膀,但他一直還是挺那啥的,安分守己地上班下地,毫無怨言。后來因為家里人口多了,吃喝成了問題,我奶奶建議多養(yǎng)幾只雞下蛋??墒俏覡敔敳辉试S,因為那時候只允許一家人養(yǎng)一只下蛋雞。養(yǎng)多了就會想到拿去賣錢,據說資本主義的思想苗頭就是這樣出現的。我爺爺是有前科的私營主,他看起來的確在深刻地反省和改造自己。我奶奶說,我爺爺比她更像老母雞,護著家里的一窩小雞,總是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隨時一副防微杜漸的樣子,恪守自己的本分,不允許家里人干這干那,想法都不行。

你們看看花臉。他常常對家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花臉是我們鎮(zhèn)上拾狗屎的老漢,一張斑駁的臉,不知道是不是白化病。他在我童年印象中是一個活著的怪物,拿著拾狗屎的筢子和擔子,總是孤獨地來往于通過阡陌田埂的那條路。我從未見他和任何人說過話,一直以為他就是孤苦伶仃的五保戶,或者是啞巴。后來才知道,他其實是我們鎮(zhèn)上解放前最大的地主,他不是一個人,他兒子是八十年代我們鎮(zhèn)上中學的校長,他還有兩個兒女都在國外(解放前出去的)。那個校長,我印象中是個無所不能的人,但他的父親似乎一直在拾狗屎。至今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什么花臉一直都在孤獨地拾狗屎,一直到他去世。他是心甘情愿的嗎?他是怕連累家人還是家人怕他連累他們?

總之,除了那些死去的,花臉就是我爺爺引以為戒的活例子。我們覺得花臉跟他完全是兩回事,不知道為什么,他還是怕自己成為花臉。

后來改革開放了,說可以做生意了,他不為所動,說:胡扯,國家怎么可能允許搞資本主義?他本來是做生意的,這方面的嗅覺非常靈敏,但就是不肯相信。又過了一段很久,似乎的確氣氛有些不一樣了,在我奶奶的堅持下,他們倆夫妻便將臨街的房子改成了小吃店。一開始不敢怎么大做,就包點餛飩賣賣,包多少賣多少;賣了幾個月,平安。然后炒點花生米弄點小菜,騰出一間房子放上四張八仙桌,每天四張桌子都是滿的,就周邊村子里的那些上街泡澡剪頭發(fā)的大老爺們,他們一壺酒一盤花生米,奢侈點來兩三片豬頭肉,中午再來碗餛飩,可以從上午小吃店剛開門坐到太陽偏西。聊莊稼、聊收成、聊最近的謠傳、聊兒媳子孫——我爺爺沒事的時候也坐下來喝一點,有事就起來做事,叼根煙,笑瞇瞇的,即便是忙碌的時候,他看起來也是有條不紊的樣子。他滿足于這樣的日子,家庭和睦,兒女平安。居然還能做生意,他真的覺得沒什么可抱怨的了。

再后來,我爺爺成了中國第一批萬元戶,我聽說那時候的一萬元相當于現在的七百多萬。想象一下,如果我現在有七百多萬在手,必定得瑟得不行,買房還是買美元,旅游還是投資,估計要傷透了腦子。細想起來,我爺爺那時候似乎淡定得很,他每天依舊一大早起來打掃庭院(藥店學徒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然后和奶奶一起準備小吃店一天的備用:一頭牛的五香鹵肉夠嗎?兩頭豬的排骨肯定不夠,還有豬肚豬肺豬腸——接下來,鄉(xiāng)下農民送上門的蔬菜才陸陸續(xù)續(xù)到來,然后,店里請來幫忙的兩個工人也到了。我爺爺叼著根香煙,永遠樂呵呵地有條不紊地處理著一件件瑣碎的事情。我爺爺直到六七十歲還是一張干干凈凈的小白臉,皮膚極好,他從來都是個商人,但一條小鎮(zhèn)上的人都以貌取人地叫他朱先生,他也喜歡這個稱呼。我奶奶等工人來了后,便開始去河邊處理豬內臟:豬肚肺要灌得雪白雪白、腸子要清洗得沒有任何味道,這些事情,我奶奶總是不放心請來的工人去做,怕他們弄不干凈。他們倆都是愛干凈的人,愛干凈的人挑剔、敏感、心細,但做事讓人放心。方圓幾十里都知道,朱先生家小吃店的肚肺湯和紅燒大腸以及鹵牛肉是三絕。

但他那個小吃店,雖然是一開始的萬元戶,可是后來,也沒什么發(fā)展。那些最多花兩毛錢坐一天的老主顧們依然坐在那里,這樣的話自然就不能做大生意了,有人訂酒席他也沒地方,也不好意思趕走老主顧,于是,他在后院又蓋了兩間簡易的屋子,專門接待訂酒席的人。但不久街上東西兩頭都開了小吃店,人家是剛造的二層樓,窗明幾凈,我爺爺家那些酒席的生意就少多了,雖然還有些人專門為了朱家三絕來的,但終究,環(huán)境比不過人家,一直都是外賣生意特別好。只有那些喝了十幾年小酒的老主顧,仍舊一天不落地上午跑來報到、黃昏時候心滿意足地回家。

就這樣,朱先生最后一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小叔叔結婚后,朱先生和朱師娘正式退休了。小吃店傳給了我的小叔叔。但我小叔叔哪里看得上這個生意?他先趕走了那些老主顧,將小吃店裝修一新地做了兩年,生意倒是不錯,但他總覺得來錢不快,不久他就去城里做批發(fā)生意了,老先生家小吃店正式關門。

那年我奶奶的任務就是照顧我爺爺了,對我奶奶來說這是小菜一碟,他們家原是開藥店的,講究養(yǎng)生,養(yǎng)生中最重要的是食補,銀耳湯、薏米粥、百合糯米羹,每天變著花樣,倆老人根本不要兒女操心,自己將自己養(yǎng)得面色紅潤、神清氣爽。但天有不測風云,有一天我大姑送了只養(yǎng)了三年的老母雞給二老冬補,我奶奶熬了鍋老雞湯,熬了一個下午,整條街上都飄著雞湯的香味,有人還上門來看看是不是朱先生家的小吃店又開張了?我奶奶一高興,自己也喝了兩碗,卻突然臉色發(fā)黃、腹部劇痛,到醫(yī)院說是胰腺癌晚期,之前沒發(fā)現是因為我奶奶常年吃素沒發(fā)作,而老雞湯正好促進了癌細胞繁殖發(fā)展,也就是發(fā)起來了。我奶奶從診斷出來到去世,僅僅兩個月。那兩個月我爺爺要么不回來,在醫(yī)院陪我奶奶;要是回來就發(fā)火,吹毛求疵地說家人不關心奶奶的病。那段時間其實我母親、嬸嬸和姑姑都回來住在老家里,就為了照顧奶奶。男人們也常常去醫(yī)院探望奶奶。奶奶差不多一直是昏睡的,因為如果醒來,一定是疼醒了,然后打杜冷丁,又睡過去。他們第一次看我爺爺如此失態(tài),當然也知道情有可原。我奶奶如果醒過來,看到兒子就問老頭,老頭基本上很少不在;看到老頭就問兒子,我爺爺就會立即打電話將剛剛離開的兒子們召回來。那年過年我奶奶沒能回家,我爺爺將所有的兒孫媳婦全部召集到了我奶奶的床前過大年三十,他命令家里的女人們煮好餃子下好湯圓帶過來,在病房里陪著我奶奶過年。護士不得不來趕我們走,說人太多了。我爺爺不斷地跟護士小姐重復同一句話:我們是一家人,是一家人。

我奶奶年后不久就走了,我爺爺消沉了一段時間,不長,大約也就兩三個月,很快也就恢復了。他到底是個想得開的人,就像當年交出藥店,已經改變不了的事情他不堅持。

其實我爺爺本來還有振興小吃店的打算,我奶奶走了,便只好算了。他天天泡茶館、澡堂、到老年活動室打打麻將。兒女們逢年過節(jié)地就來看他,買點保健品、塞點小錢。他那時候倒也不怎么在乎錢,但都樂呵呵地收下,這讓他感覺到兒女的孝心,然后弄個更大的紅包,再連自己的一起塞給孫男孫女。他本來就是個知足常樂的人,這樣的日子也是蠻適合他的。

那幾年,小鎮(zhèn)上的老人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漸漸地都落了土;曾經天天泡老朱家小吃店的那些老主顧,也是隔三差五地就少一個??墒牵煜壬€是那樣淡定,他每天叼著一根煙,笑瞇瞇地出入于澡堂、茶館、麻將室。他最喜歡聽人家說他兒女有出息又孝順,呵呵地笑著,假裝客氣地說:哪里哪里,都差不多。

事情發(fā)生在爺爺七十二生日過后不久,他打電話告訴我父親,他咳嗽比較厲害,有些時候了。我父親埋怨他不早說,然后立即回到小鎮(zhèn)帶他去縣里醫(yī)院檢查。檢查結果不怎么好,建議去大醫(yī)院查,于是,就將爺爺帶到了南京的某??漆t(yī)院檢查。

那幾天我父親非常緊張,因為縣醫(yī)院說老爺子肺部有個陰影,又因為常年抽煙,所以估計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父親私下里打電話給叔叔姑姑,讓他們做好準備,萬一有個什么不好的病需要大家一起商議。

檢查結果出來了:肺癌中晚期。但是,醫(yī)生建議不要開刀了。

不開刀能活多久?我父親問。

不開刀半年,如果心情好的話。醫(yī)生說。

那開刀呢?我父親又問。

開刀就這年紀真說不準,說不定下不了手術臺;就算手術順利,根據我們的經驗,最后死于術后感染或者抵抗力下降導致并發(fā)癥的也很多。不如讓他好好過半年。

那要不要化療呢?我父親問。

這么大年紀,不建議化療。怕吃不消。你就跟老爺子說沒啥,掛掛水就好了。那醫(yī)生我還記得,口罩掛著胸前,不算老也不算年輕,說話很自信,看起來的確是經驗豐富的樣子。

那天,因為姑姑叔叔們全來了,所以老爺子很敏感,問:是不是癌癥啊?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估計明年我也差不多該去見你們的娘了。

我爸說,怎么可能?您老那么看得開,怎么會得癌癥?醫(yī)生說是膈肌腫瘤,良性的,靠近肺部,一發(fā)炎你就咳嗽。需要治療一段時間,有時候要去醫(yī)院輸液啥的,你先別回去了,住我這兒。過段時間等炎癥好了再回去。

起先一個星期,的確需要常去醫(yī)院輸液,因為雖然不需要開刀,但醫(yī)生說還是要補充些蛋白質和電解質,因為癌癥消耗大。我不大知道什么意思,反正就是雖然不開刀不化療,還是要治療的。

我叔叔姑姑在我家住了三天,每天裝作很開心家庭團聚的樣子,等我爺爺一去醫(yī)院,就圍桌討論,老爺子怎么辦?就真的看著不開刀?萬一開刀就好了呢?醫(yī)生都說不開,還是不開的好;真的連化療也不要?不化療不開刀就這么看著等著?兩個叔叔愁眉苦臉,兩個姑姑淚水漣漣,討論來討論去,還是原來方案,他想干啥就讓他干啥,一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

我姑姑和叔叔們?yōu)榱吮硎镜拇_沒什么了不起的,三天后大家都歡天喜地地走了,說讓爹安心聽話,等病好了就來接他回自己家。就這樣,我爺爺在我家住下了。

第一個星期我爸爸天天帶他去醫(yī)院輸液,老爺子倒是真的漸漸地不咳了,看起來身體很好的樣子,一大早起來就去不遠的公園溜達,看看水里游來游去的魚蝦,也看看其他各種各樣晨練的人:打太極拳的老頭、跳舞的老太、還有在河邊啊啊啊地叫的,原來以為是練嗓子的,后來才知道這叫吐舊納新,將胸腔里舊的東西吐出去,新鮮的空氣吸進來。我爸爸說讓他也去吐舊納新,可能對他的肺有好處。他覺得有道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每天早晨啊啊啊地叫十分鐘左右,果然精神好多了。哦,那時候霧霾還沒這么囂張。

不知不覺過了兩個月,我父親算了下,如果按照醫(yī)生說的,最多還有四個月了。但他看著老爺子,一點也不像還有四個月就不行的人,而且,精神越來越好。他后來還自己在舊貨商店買了把二胡,每天在公園里叫完了以后拉兩小時二胡。漸漸地,他周邊聚集了一幫愛唱戲的中老年婦女,他拉她們唱。他也不像剛來時候老想著要回去了。我媽媽天天買菜前先問他要吃啥,他要吃啥就買啥,附近沒買的去遠處菜場,無論如何得買到。沒幾個月了,得讓他心滿意足地活著。

他天天上午在公園度過,下午睡個午覺,然后去周邊的麻將室轉一圈,有打的就坐下來打一將(四圈),沒打就坐著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晚飯后看完新聞聯播,出去散會兒步,回來洗洗準備睡了。他不大喜歡看電視,除了新聞聯播。半年過去了,老爺子不但沒走,還胖了點,臉色白里透紅。

后來居然出了點事情,我爺爺和公園里一個六十多歲的寡婦比較默契,兩人總有心有靈犀的感覺,有時候下午睡覺之后就不去打麻將了,夾著二胡還去公園。他去,那奶奶肯定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流言就出來了,估計來自于其他跟著他唱戲的女人。七十二歲的老人了,我父親開始不大相信,后來他在一個下午悄悄地跟蹤了自己的爹,果然看到他們倆在公園的某個不大有人的角落在長椅上相擁而坐,面對著小河。

這下我父親懵了,然后趕緊逐個打電話給兄弟姐妹,商量的結果:既然現在身體恢復得不錯,還是送他回家吧,免得鬧出點事情來不好收拾。

然后我那能說會道的姑姑“喜氣洋洋”地來接我爺爺了,我爺爺說,我沒說要走啊。我姑姑說,接您去我家住段時間,也該我盡盡孝心了不是?

我爺爺說,我住老大這里挺好,不去。

我姑姑假裝很懂事的樣子,私下里跟我爺爺說:您老在老大這里也有大半年了,您想想,老大是您兒子沒問題,可不還有兒媳婦;對,我嫂子孝順,不多嫌你,可您不還有其他兒女?我們也過意不去啊,本來老二說讓你去他家住,被我搶先了。您先去我那住幾個月,再去老二家住幾個月,三姐也巴不得你去,小五子開批發(fā)部,比較忙,您不去沒關系。然后,咱再回到大哥這里,你看好不好?

我爺爺沉默了,因為姑姑說得比較在理。經過一夜的思考,第二天早晨,我爺爺說:走,現在就走!我回自己家,哪兒也不去。他說要走,便立即要我姑姑收拾東西。

我爸爸說,去醫(yī)院檢查下再走?老爺子不大高興地說:沒病去那地方干啥?找病?。?/p>

我爸爸看看他,的確也不像得肺癌的,就說,那您如果萬一有啥不舒服的,就給我打電話。

就這樣,我爺爺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爺爺走后三天,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找到我家,問我爺爺在家嗎?我爸爸心里當然有數,但是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說:我爸爸回老家了,他一直嚷嚷著要回老家呢。那女人愣了愣,她一定想問:真的?但她終于沒有問,說了句謝謝,就走了。

被醫(yī)生判了只有六個月活期的爺爺活了五年,精神抖擻地活了五年,我爸爸和姑姑叔叔們因為不放心,常常回老家看他,每次都很放心。他們懷疑,是醫(yī)生弄錯了,誤診吧?

但是,就在第六年春夏,我爺爺突然又開始咳嗽不止,比上次還要嚴重很多。他打電話給我爸爸,我爸爸自己安慰自己:六個月換來六年,也沒什么好難過的了。

我爺爺不肯檢查,只愿意輸液。說也奇怪,輸液一個星期之后,跟四年前一樣,精神又好多了,也不咳嗽了。我爸爸去問醫(yī)生,醫(yī)生說有時候心情也會對癌癥病人的發(fā)病有很大影響,你父親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生活又比較順利,心情好也許癌細胞就不活躍。這不是好事嗎?當然是好事,當然是好事。我爸爸連聲說。醫(yī)生不知道,我爺爺的病情在我父親的心里,就像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一樣,只要不爆炸,他就一直擔著心。

我媽媽對爺爺說,您安心地在我這再養(yǎng)些時候再回去,您老就有點氣管炎吧,身體好著呢。我媽媽說我爸爸多操心,只要老爺子身體好就行,不能就當沒肺癌這回事?我爸爸想想,也是,總之現在一切都好,不好的時候再說吧。

人怎么這么容易自尋煩惱呢?他自己嘀咕了句,也算是反省了。

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你擔心的時候沒事,放下了事情就來了,他們也不知道那個護士怎么會跟老爺子聊上的,那時候本來守候在爺爺身邊的我爸上廁所去了,那護士來幫爺爺換水,說這是最后一瓶了。我爺爺隨口問了句:小姑娘,掛的都什么東西呢?護士說,就是一般針對肺癌提高身體免疫力的營養(yǎng)液。她不知道老爺子不知道自己得癌癥,還有些討好地說:您老心態(tài)好,像您老這樣沒開刀快六年了身體還這么好的肺癌病人幾乎都沒有……

我爺爺當場就崩潰了。本來那是最后一瓶輸液,完了就回家了。但是,當我父親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發(fā)現我爺爺臉色青灰,然后,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喘不過氣來,最后,他咳出了一口鮮紅的血。

本來在門診輸液結束準備回家的爺爺直接被送進了病房!

我叔叔姑姑連夜全部趕來了。但我爺爺閉著眼睛,不和任何人說話。那天,他沒開口說一句話,躺在病床上,眼見著突然就瘦成了皮包骨頭。

第二天,他拒絕再輸液,不肯和醫(yī)生合作,醫(yī)生問什么都不說話。我姑姑趕到醫(yī)院,苦口婆心地勸他保重身體,一定要和醫(yī)生合作,癌癥沒什么,很多人后來都好了。最后說,醫(yī)生當時也說您只能活六個月,您看,都五六年了,您不還是好好的?

于是,我爺爺終于說話了:我養(yǎng)了五個兒女,五個兒女明知道我肺癌沒一個說要給我開刀,都眼睜睜地等著我死。公私合營的時候我沒死,斗地主的時候我沒死,鬧饑荒的時候我沒死,你媽死的時候我也沒跟去?,F在,你們要我死?我就遂了你們的心愿,我也該死了。

一直到那時候,我父親才知道我爺爺不是因為自己得癌癥了,而是傷心兒女們的不孝。于是,他們輪流解釋,當時醫(yī)生的話。

醫(yī)生?我又不是醫(yī)生的爹,他當然不管那么多。你們就沒一個人想過給我開刀把癌拿掉嗎?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我父親從來沒見過我爺爺如此脆弱,也覺得自己不對,和姑姑叔叔商量,給老頭子開刀。

醫(yī)生說,都快八十的人了,你不怕我們都怕。

我父親又跟我爺爺說,醫(yī)生不肯開刀,您年紀大了,開刀說不定就下不來了,不開只要心態(tài)好就沒事。您看,您沒開刀五年都活下來了,要是開刀真說不準。您現在要平穩(wěn)自己的心態(tài),像從前不知道的樣子,醫(yī)生說再活個十年八年都說不定。

我爺爺不說話,掉過頭去,看著窗外,不肯吃飯不肯喝水不肯打針輸液。

最后我父親又找醫(yī)生商量,開刀可以,要簽生死狀,也就是,百分之八十會死在手術臺上。我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商量了一下,簽字了。他們總不能看著父親就這樣不吃不喝地傷心而死。手術,畢竟還有百分之二十的生還可能、

老爺子知道要手術之后,明顯態(tài)度好轉了,他配合醫(yī)生治療了,看起來心情很愉快地開始進行手術前的各項檢查。他吃飯了,雖然吃得不多;也和子女說話了,還交代了些后事,他似乎自己也知道的,下不了手術臺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心情明顯好起來了,有時候,他下床活動的時候還去其他各個病房轉轉,跟人聊聊天。他說老伴雖然沒了,但他有五個子女,八個孫男孫女,這些年也不孤單。人家說他好福氣,他就慣常地謙虛著說,也很煩,每個子女都像管孩子一樣管著你。我爸爸親耳聽到他和隔壁病房一個家屬的聊天,人家說,您這么大年紀了,還開那個大刀?這不遭罪嗎?不如當沒事一樣好吃好睡地過。他說,是啊,我也說不要開,可孩子們不同意,硬說開刀有開刀的好處,有一點希望都要開刀,開刀后說不定還要化療呢,唉,都進棺材的人了還這樣折騰。

他說得跟真的一樣,如果不是他表情很幸福,我父親真要懷疑是自己逼他開刀的。

但是,我爺爺沒有等到開刀的那一天,他死于一次胸穿之后第三天。胸穿是手術前必須要做的,確定癌癥發(fā)展狀況、活體檢查、為手術難度定位。我爺爺為什么做了胸穿不久就死了,醫(yī)生并沒有特別說明,他年紀大了,的確發(fā)生什么都有可能。如果不死,本來預定再過一周就可以手術了。他是在睡午覺的時候沒氣的,說沒就沒了,都沒來得及搶救。那時候,在病房陪著他的姑姑去了趟醫(yī)生辦公室,回來后要告訴他好消息,看他閉著眼睛,以為他睡著了。為了不打攪他睡覺,特地走出房間在走廊上給我父親和叔叔們打電話匯報:爹不用手術了,活體檢查報告下來了,不是肺癌,是支氣管肺囊腫!

都說人死了靈魂就飄起來,我想我爺爺那會兒一定跟著我姑姑飄到了門外,他聽到了這個好消息。他不一定后悔,他飄在天花板上,等他的兒孫們匆匆趕來,看到他們的悲傷,然后,心滿意足地飄走找我奶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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