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眼里揉不進(jìn)沙子的婆婆
A
雨花臉上有幾顆小白麻子,不走近了仔細(xì)看是不容易看出來的,她嫁到錢家的時候,公公已經(jīng)走了。婆婆教她做青團(tuán),絞了馬蘭頭的汁,深綠深綠的,和到糯米粉里,青色的面,森森的,她忍不住用指頭去戳,婆婆“啪”一下打開她的手,干瘦的兒子在一旁大叫“姆媽!”。
婆婆叫雨花篩豆沙,熬了幾個時辰的紅小豆,用紗布濾出皮子,紫色的沙,包到青色的糯米里,上籠屜蒸熟,涼了放到竹籃子里坐長途車奔蘇州,公公埋在那里。
婆婆私下里叫雨花“麻子”。
蘇州是婆婆的婆家,公公是家里的長子,下面幾個弟妹還健在,老宅子幽深的天井,伏天里也有森森的涼意。石板散發(fā)著清涼,姑奶奶吃齋,看著雨花曬紅的臉蛋,指指房頂,說上面住著一條青蛇,家里才會這么涼快,她的牙全掉光了。語句有點兒含糊地說“家神”。
雨花出生在南京,因雨花石而得名。姑奶奶很高興,她說佛在天上說法,眾生歡喜,天降雨花,是個好名。這可是雨花頭一次聽說。小學(xué)生年年去雨花臺掃墓,因為染上了革命志士的血,石頭變得五彩繽紛——每回老師都這么說。
她猴急著去如廁,回到堂屋,剛走近花窗就聽到婆婆的叨叨,“麻子人看著清爽,心里面糊涂得很?!?/p>
人但凡有一點點缺陷,就會對那幾個麻子十分敏感。上小學(xué)的時候,總有男生追在她后邊喊:“麻子!麻子!白麻子!”
她悄悄地退出去,在毒日頭下站了半天。后來人們要到松鶴樓去吃松鼠桂魚,才想起來少了新媳婦兒,幾間屋子的人都沒有看到。婆婆罵干瘦的兒子:“你老婆到哪里去了?”兒子回嘴:“丟不了的。”這時姑奶奶喊“雨花別站在院子里曬日頭伐”。
一家人去吃飯。婆婆悄悄地望了望雨花,幾粒麻子依然是白的,她放下了心。過世的丈夫額頭上也有3粒白麻子,生氣的時候是紅的,喝了酒也是。
B
菜一道一道地上,每一道菜雨花都喜歡吃,喜歡蜜汁火方也喜歡松鼠桂魚,還喜歡雞頭蓮,婆婆不太動筷子,雨花心里想著為什么婆婆還會這么胖,老太太自己就發(fā)話了:“像你這么年輕時我都不要吃這么多的,胖起來沒有辦法?!庇昊▕A一塊蟹粉豆腐到婆婆的碗里,婆婆又夾到了瘦兒子的碗里,告訴雨花“你先生是喜歡吃的,像他爸爸,吃了也不胖的”。
回到老宅喝茶,婆婆對雨花說:“菜要會燒的,做媳婦嘛這是最要緊的?!迸赃叺氖迨骞霉么驁A場“慢慢來慢慢來”。
“那,燒菜最怕不得辛苦,做丸子?,肉嘛,斬要斬的,剁要剁的,用刀背斬,再用刀剁,一道也是省不來的。上次去得月樓,我一下就吃得出來的,沒有起膠,根本沒有斬怎么會起膠。嚼起來湯湯水水,怎么會好吃??!?/p>
“我看你喜歡吃雞頭蓮,小姑娘都喜歡吃的?,要一顆一顆剝的。”用嘴巴呶一呶瘦兒子,“燒給他爸爸吃,又要帶孩子又要剝雞頭蓮,午睡醒了吃一盞?!闭f到這里突然笑了,那一笑應(yīng)該是年輕時的甜美模樣,還沒有胖,很得丈夫歡心,那個早逝的男人在人們嘴里是溫柔的人,很會呵護(hù)妻子。
婆婆話鋒一轉(zhuǎn):“好人總是活不長久的?!睅椎螠I滴下來,人們忙對她講休息一下伐!
雨花看著婆婆顫巍巍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去了內(nèi)宅,肥大的褂子在小穿堂風(fēng)里一飄一飄的,心里突然一陣慌亂:晚上要跟阿婆學(xué)做菜了。
好人雨花
A
雨花去世的時候婆婆還在。八十多的胖老太太嘴巴還和刀子一樣不饒人。
她的兒子說起媽媽就一句話,“沒心沒肺。”
她是一貫把好話往壞里說的,不過腦子。到她老了,親戚們都躲著她,誰見誰怕。
早年間剛剛守寡,人們看她日子艱難,要幫一幫的。舅舅把八成新的自行車給她兒子騎,小孩子很高興,一學(xué)就學(xué)會了,嘴里念叨著舅舅的好,媽媽說一定是換了新的,拿舊的來做好人。后來去串門,果然發(fā)現(xiàn)弟弟騎上了新車子,她轉(zhuǎn)著圈打量著那個锃明瓦亮的新車子嘟嚕:我就說嘛,怎么會給我們輛車子,還是新的好呀!
不要說舅媽不要聽,舅舅都不要聽。誰欠她的!
姑姑送來一個小黑白電視,那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一個弄堂也沒有一個人家有電視的,姑姑還沒走,她說要是我那個死鬼還活著,我們要比你們家看電視還早著?!你想一想伐,那時候你們家和我們沒法比的呀。
姑姑氣鼓鼓地走了。
后來她的兒子做生意有了錢,她帶著一家子衣錦還鄉(xiāng),送人家一盒子深海魚油,也要先貶一貶人家飯桌上燒的魷魚大排,“哎呀!這種魚是不能吃的,嚇?biāo)廊??!一口魷魚一口肥肉,我是不要吃的。”
看人家一家人僵到那里,想是不是扔掉呢?雨花搶著站起來端到自己跟前:“我頂喜歡吃的,喜歡吃就像吃河豚,冒死也要吃的……”
其實說到底,口無遮攔沒心沒肺的人,是不體諒別人難處的。
成熟的人在心理上是有節(jié)制的,懂得尊重別人的生活,就是一家人也沒權(quán)利對別人的生活指手劃腳吧,誰愿意聽呢?
雨花攤上了個把好話歹說的婆婆,少不得委屈自己才能攏住那么個大家族,做好長房長媳。
第一個修煉是燒菜。
做四只紅燒獅子頭,要買來豬肉用刀背斬得起了膠,再把刀翻過來剁,馬蹄是一定不能少的,才會又嫩又脆,要在廚房忙一個上午。婆婆喜歡吃的豬排,也要早早到小市場買來里脊肉,用刀背拍拍松,慢慢用黃油煎,早年間沒有排風(fēng)扇抽油煙機,夏天里在小廚房里搞半天,快要中暑了,終于做出又香又嫩的豬排。
丈夫心疼她的操勞,要去小廚房刷個鍋,婆婆看到了會搶過鍋來,鑼鼓喧天地刷,雨花聽到那么大的動靜,趕忙扒拉完碗里的飯,從婆婆手里接過粘滿了肉汁和黃油的鍋,婆婆就等著這一刻,心滿意足地去午休了。
收拾完廚房又要準(zhǔn)備下午的點心,雞頭蓮是要一顆一顆剝的,然后用糖水煮了,婆婆和丈夫午休起來吃。冬天冬至前要吃棗泥糕,頭天晚上泡好紅棗,在鍋里煮軟了去核,扒去皮,繼續(xù)回到鍋里煮,直到煮成泥了開始加糖,糖化了加油,攪拌攪拌,到油融為一體了,晾涼了倒到模子里。
有一年姑父來做客,看到雨花還在用古法炮制棗泥,大駭!問婆婆南貨店不賣棗泥糕了?婆婆回答:“啊唷啊?。⊥饷尜u的不要吃,自己做不費勁的。”姑父充滿同情地望著雨花,嘴巴里吃到的果然好得不得了。
雨花送姑父去火車站,姑父說以后給你婆婆買外面的說自己做的好啦!你太艱辛了。雨花說她會吃出來的呀!
姑父只有嘆氣,嘆氣。
B
錢家的男人一律是瘦的,無論如何也吃不胖,女人一律是胖的,雨花也不例外。
結(jié)了婚5年才有了孩子,是個小囡,爸爸嬌得不得了。
女兒長得像早早過世的太奶奶,是一個小小的美人胚子,就是喜歡哭,也不是中氣十足的大哭大鬧,長一句短一句地會哭很久,別人一要午睡她就唱央兒一樣地開哭,雨花趕忙抱著孩子出了門,婆婆要罵的。在弄堂口走來走去,孩子能抽抽泣泣地哭上一中午。
正午的弄堂口十分安靜,知了長一聲短一聲地唱著秧歌,大馬路的法桐是一朵一朵連起來的遮陽傘,淚眼婆娑的孩子定睛望一望從寬大的樹葉間灑下來的斑斑光點,風(fēng)一吹,光點會跳的,像無數(shù)會跳舞的精靈,圍著小姑娘起舞,忽然一陣大風(fēng),吹走了所有的小光點,精靈們一哄而散,像電視連續(xù)劇突然斷了電,小孩子覺得委屈,又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雨花真是覺得困,隨便找個馬路牙子坐下來,她都能甜睡一覺,有時候無論懷里的孩子哭與不哭,她都進(jìn)入了半睡眠狀態(tài),整個人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她感覺有人從懷里取孩子,不用睜開眼看也知道是丈夫,會疼人的男人。他們前后腳地回了家,男人在前面,她東倒西歪的,又怕婆婆撞到,要是讓婆婆看到是要給臉子的。婆婆總是要疼自己兒子的。
婆婆甩臉子的時候,雨花只是尷尬地微笑,聽著婆婆沖兒子嚷哎唷哎唷,你下午還要做工的?,要累死的呀!雨花趕快接過孩子,挨個罵一激靈,人也徹底醒過來了。孩子這時候才真的睡熟了。
大木盆里一堆孩子換下的衣服,洗過衣服去小市場買菜,加緊往家里走,小囡要醒了。
晚飯開始準(zhǔn)備了。
C
雨花常常覺得氣短,肋骨會刺痛,如果能長長地吸一大口氣再狠狠地把胸腔里的濁氣吐干凈,心頭才會舒服一點兒。那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偶爾得一點兒空閑,男人帶著小囡去冷飲店吃冰,鄰居家的阿嫂會來央她幫忙裁衣服,從前的人們都是看著裁縫書自己做衣服的。
婆婆和阿嫂說著家長里短,雨花低著頭用石粉劃線,再一點一點用刀剪,間斷會挺起腰,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阿嫂在婆婆的屋里聽到了有些坐不住,要起身,讓婆婆擺擺手給摁下了,嘴里說道:“麻子累一點點臉上就帶著樣子,不曉得讓誰看。”阿嫂訕訕地說:“瞧著她臉上菜菜的?!?/p>
弄堂拆掉了,城市擴建了,小囡長大了。
雨花查出了乳腺癌。做了手術(shù),在華山醫(yī)院,找了專家,把一側(cè)的乳房都切了。她因為胖,少了一側(cè)垂下來的那一坨,夏天衣服單薄的時候顯得很奇特。
男人依然是疼她的,關(guān)上門的時候悄悄喊她“獨角獸”。
家里雇了小阿姨,婆婆常常抱怨飯菜不合口,小囡的嘴巴也是刁刁的,要吃姆媽燒的菜。
雨花定期打化療。定期查體。各項指標(biāo)都好,最初的恐懼讓她拋到腦后,回到家里又是燒菜又是燒飯,動了手術(shù)一側(cè)的胳膊因為切掉了淋巴,又腫又痛,好在是左側(cè),不耽誤右手揮炒菜鏟子。一碗蜜汁火方端上桌,小囡婆婆都吃得喜汗亂濺,手藝好是沒得說的。婆婆慢慢品著滋味,閉著眼睛,好半天睜開了說比松鶴樓的還好了。
刷鍋的事交給小阿姨了。雨花難得也熬到睡午覺的待遇了,躺下去沒2分鐘又爬起來,惦記著晚飯發(fā)的魚肚、蹄筋,跑到廚房指揮小阿姨;回到床上躺5分鐘又想起來給男人熬的補藥還缺一味頂重要的花旗參,少不了穿上衣服去了藥店。小阿姨非常盡職地希望自己去抓藥,雨花哪里放心,小阿姨哪里就能分得清花旗參與白參的區(qū)別了,多花了錢還不太要緊,吃了上火那才麻煩。
囡囡在寫字樓里做白領(lǐng),一年四季要穿裙子,薄薄的黑絲襪,雨花摸摸她的腳總是冰冰的,晚上熬著等小囡回來燒了水給她泡腳,一點一點地加水,直到孩子滿頭大汗,一翻身從沙發(fā)滾到床上。
又惦記著為她做宵夜,做棗泥糕,糖水馬蹄。
還沒到冬至,一頭栽倒在廚房,送到醫(yī)院照CT,已經(jīng)擴散到腦子里,肺上都滿了。
差三天春節(jié),雨花走了,大睜著眼睛。
婆婆、丈夫、小囡站在床前,都是她放不下的人。最后的幾天念叨的都是別人的人生。
婆婆帶著雨花的骨灰回了老宅。
坐在寬大的帽翅椅里,老太太用手指抹著老淚:“好人總是活不長的,麻子到底不是有福的人?!?/p>
老宅的外面,已經(jīng)是姹紫嫣紅的春天。
煙雨朦朧,朝飛暮卷,分明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半年之后,雨花的丈夫娶到了一個從日本做生意回國的同鄉(xiāng),也是脾氣很好的一個女人,身子沒有雨花胖,衣著比雨花精致,在家里每天早晨起來做精致的頭發(fā),化淡妝。
小阿姨做的早飯她不要吃,她只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的美式咖啡??粗牌懦悦妗⒊灾?,吃各種從冰箱拿出來用微波灶“?!币幌碌狞c心,幫忙小阿姨拿拿碗筷,然后,端坐著點一支煙。不吃飯,但是很有存在感。
新太太會做壽司,“哎唷哎唷,”婆婆小聲叫著一只也不吃,“生的。”她低聲對小阿姨說。
新太太做一盤刺身,三文魚、金槍魚、甜蝦,刨刀刨出白玉蘿卜絲,用手指卷成花,一下子就虜獲了小囡的心。婆婆暗地里罵小囡不是東西?!熬陀腥艘娲穻屃搜?!”她給蘇州老宅里住的人打電話叨叨。
其實她多余操心了。人家一進(jìn)門就對小囡說我不要你叫我媽媽,你媽媽是雨花,她是你一輩子的媽媽,我是你父親的太太,但不是你的媽媽,我也不要做你的媽媽。
新太太讓先生把房產(chǎn)過戶到小囡名下。一絲一毫也不要趟錢家的渾水。她告訴別人:做人一定要清清爽爽。
婆婆冷眼看著,人家不要錢家的錢,但是也不為錢家多做一點兒事情。什么蜜汁火方、獅子頭、松鼠桂魚、棗泥糕,學(xué)都不要學(xué)。和夫家,這個女人有清楚的界線。
“麻子在的時候,怎么也不會到酒店訂年夜飯?!逼牌抛趦鹤有沦I的車?yán)?,副駕駛是兒子的新太太,當(dāng)著婆婆的面就會去吻丈夫一口,眼睛上粘著假睫毛,下車之前從小拎包里掏出粉餅往臉上撲了又撲。婆婆一陣子心酸,她的麻子梳妝臺上攏共一個粉餅盒,還是小囡不喜歡顏色給她的,粉餅干得掉渣,像陳年的八珍糕,麻子不好意思用。婆婆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擦了擦眼睛,下了車,兒子和新太太走在前邊兒,腰板兒都比從前挺得直了,現(xiàn)在是天天剃胡須,從前麻子在的時候,一禮拜也不一定剃一次。她的眼淚又要流出來。
“沒良心的?!逼牌旁谛睦锪R自己的兒子孫女兒。
雨花在錢家做了三十八年的媳婦,一個公認(rèn)的好人。
好人總是活得不太長久,是因為好人常常是不在意自己的人。怕家人同事累著,心疼愛人、孩子、朋友,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太勞累了,應(yīng)該歇歇了,應(yīng)該讓別人照顧照顧自己了,卻張不開口,咬牙挺著,直到累毀了自己。
女人啊,給別人的愛應(yīng)該是內(nèi)心珍愛自己之后溢出來的部分。
癌癥常常會光顧那些過于好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