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流失的生活
許仙
我出生在錢塘江畔一個叫三角街的自然村,地處沙地,離城市很近又很遙遠。所謂沙地,便是錢塘江移位時,從江中漲起來的灘涂;一片鹽堿地,最初基本上不長起花(莊稼),荒無人煙。我出生前夕,父親雇了條水泥船,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腳,從老家黨灣鎮(zhèn)遷徙至此。從我有記憶時起,三角街已經很熱鬧了,路上有幾家很小的供銷社代銷店、剃頭店、豆腐店、銅匠店和茶館等,故而稱之為街。居住在這兒的人家,都是從四面八方遷徙過來討生活的窮人,淳樸、善良,民風非常好;就好像數百年來,他們就一直生活在這兒。他們與外界很少接觸,過著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日腳。
二十多年前,我走上文學之路時,就是拿三角街的街坊鄰居作為素材來練筆。當然,這一系列小說,至今都沒有發(fā)表過,但為我創(chuàng)作這個長篇小說打下了扎實的基礎。這么多年來,它們時常在我腦海里轉悠,幾經沉浮。直到三年前,三角街被土地征用也有三年了,那兒早已面目全非,三角街也不復存在了,我回老家探望父母的途中迷了路,令我十二分糾結,這才導致內心深處藏著捂著的東西,突然泛濫,而且心很痛。從老家回省城后不久,我就有了再寫它一寫的沖動,開始打腹稿,謀篇布局等。不久便寫下了第一章《自閉》,隨后經過一年多時間的努力,才終于完成《德城記》這個長篇。
小說中的德城,自然不是現實中三角街的模樣,而是我心目中的模樣,它更合適用來講這個故事——我想講的故事,在有著數百年文化歷史底蘊的江南古鎮(zhèn),在有山有水落后古樸的地方,有那么一群人——他們都是我的至親,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生活在那個干凈的世界里,他們原本過著那樣的生活,他們應該過著那樣的生活。但這一切,如今都不復存在了,徹底消亡了。我親眼目睹了它的流失,尤其是最近二三十年來,令他們富起來的東西,又令他們窮到了極點。富裕的物質生活和貧窮的精神世界,給予了他們雙重打擊,他們徹底玩完了。這是當下社會的一個縮影,值得我們深思和反省。
盡管德城這個桃源式的環(huán)境是我虛構的,但它的氣氛與三角街非常吻合,而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我孩提時代的街坊鄰居,都有一個原型或多個原型玉成的,來源于生活,有時代感和藝術感染力。像陶園先生就是教我們讀書的村小校長,劉寡婦就是開茶館的兒媳婦,周傻便是我小學同學……,他們是我美好記憶中最珍貴的部分,他們的故事伴隨我走過豐富多彩、快樂有趣的童年和少年。盡管我背井離鄉(xiāng)二十多年,但在省城生活了這么久,遠不及他們的零頭。我不知道我的女兒、以及她的后代,還能去哪兒體驗這樣的生活。但我知道,消失的和正在消失的這一切,都彌足珍貴。我寫這個小說,就是想留下一點東西,讓我的女兒和她的后代知道,她們的前輩曾經有過那樣的生活。同時也為了小說中至今依舊生活著的人,他們離開了土地和天空,離開了勞作,被一一單獨關進數十層樓高的大廈里,過著發(fā)呆的日腳,就像我的母親,被硬生生地割斷了地氣,才兩年工夫,人就一下子弱了,患上了老年癡呆癥。這個小說,也是沉痛的紀念。
《德城記》以民俗風情畫《清明上河圖》那樣通過散點透視的技法,勾勒出有著八百年歷史的江南古鎮(zhèn)——德城,在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下,一組栩栩如生的小鎮(zhèn)人物群像,如:教書先生陶園、被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相信夭折的子女都在那邊幸福生活的母親晚霞、挖空心思懷上孕的劉寡婦、生來就有鬼的周傻、老中醫(yī)葉老先生、醉仙樓姜胖子、棺材鋪楊老板、陶絲絲與夜巡員黃天柱和郵遞員雷生的恩怨奇遇……把一個個看似互不關聯(lián)的生活畫面、人物、細節(jié)連成一體,看似各自獨處卻又彼此依存,看似一團和氣卻又勾心斗角,看似齷齪卑下卻又透著質樸溫情,看似油滑世故卻又弄巧成拙,看似互相攻訐卻又恪守最后的底線……最終匯聚成一幅江南古鎮(zhèn)特有的生活氛圍、民情世故、文化傳統(tǒng)及生活細節(jié),看上去混亂荒誕但事實上天然和諧的中國式人情社會圖?!兜鲁怯洝窂幕加凶蚤]癥的德城現狀落筆,一直寫到它在開放中徹底崩潰,以一條若隱若現的情節(jié)主線,演繹了德城在人類文明史上無法逃避的悲慘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