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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丘的黑天天

2015-11-21 12:18:09月缺兒·虹
江河文學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田田田爸爸

月缺兒·虹

谷地里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溪畔的老榆樹下,一個精瘦的漢子,拿了柄鐵鍬,在修葺一座不大的墳塋。

一個四、五歲的女娃兒,從一只小巧的糖果盒里,一粒兒一粒兒,把紫色的漿果捏出來,放在墳前三塊青石搭就的塋門上。

墳塋沒有墓碑,就只是一抷黑土長滿了茂盛的蒿草。漢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把最后一撮雜草鏟下,又去旁邊挖了一鍬凈土,拍在除草留下的坑洼處。

渾圓的墳包黑黑油油的,卻精心留下了三棵綴滿紫色果實的黑天天秧。

“悠悠,回來給娘磕頭啦。”漢子柔聲喊著那個又跑去了墳地外摘黑天天的女兒。

“雞道啦,爸爸?!庇朴颇搪暷虤獾卮饝?yīng)著,蹣跚著回來,腳下一絆,撲倒在草叢,黑天天撒了一地,一只漂亮的蝴蝶結(jié),掛在了一根橫生的枝條上顫顫悠悠,紅艷艷的像一朵鮮花,盛開在了萬綠叢中……

漢子是我的孫叔。幾十年前,就在這條生滿了黑天天的谷地里,我知道了我的孫叔,和他的妻子,那一段愛得不忍訴說的故事。

一、奇怪的田田

那時候,這條不大的山谷里,長滿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谷底里的小溪,因為生滿了青石,便整日淙淙脆響著流出山谷,流進谷外的大河。谷口那一排石頭的房子和一片圈起的鹿苑,是遠處河對岸那個鎮(zhèn)的直屬飼養(yǎng)場。我的爸爸是這個只有十幾個員工的場子里不脫產(chǎn)的場長,孫叔是場里的人參技術(shù)員。

鹿苑外的花梨樹下,有一個個小巧的蜂房。落櫻漫天的季節(jié),這里可以看見十幾里外的山谷盡頭,終日有似煙似霧的白色氤氳,妙曼地爬上云端,卻看不見住在那里的老神仙。

沒有人知道老神仙的身世來歷,只知道這位鶴發(fā)童顏、手執(zhí)一條紫藤長杖的老者,自號“五丘叟”。于是這條無名的山谷,就叫了“五丘溝”——長白山里的好多地名,就是這樣人云亦云地慢慢叫起來的。

六月底,五丘溝林子里錯落雜生的糠椴枝頭,已經(jīng)有傘狀的黃花,燦爛在了法國綠的大葉子里,成片的小葉紫椴,正有星星一樣細碎的花蕊含苞待放。

馬車把梨樹下幾十箱夜宿的蜂巢送到林中一小片草地,就頂著黎明前的黑暗回了谷口的場部。

新蜂場幾百米外的小溪對面,是場子里的人參園子。一間半上半下的地窨子,是五丘溝谷地里唯一的人家,住著專管參園的孫叔。

陽光照進林子里的時候,我把塞在巢口的木條,一根根地取下,看這些黑腹的蜜蜂爬出來,盤旋著飛出它們的新家園,飛進藏滿了它們甜蜜事業(yè)的老林子里。這些長白黑蜂,是飼養(yǎng)場人工馴養(yǎng)的新項目。暑假里帶著它們追趕椴樹蜜的花期,也是那時候一年到頭,我唯一可以跟爸爸父唱子隨親近的快樂時光。

晌午,孫叔領(lǐng)了一個身穿寬大紅花衣衫的姐姐,拎著一大瓶老酒來找他的場長。那個姐姐把一盆榛蘑燉野兔和幾棵剝好洗凈的大蔥,擺放在樹蔭下一米方圓的大樹墩上,就拿了一個漆著艷麗梅花的小巧鐵盒,笨手笨腳地去樹下摘野生的黑天天。

孫叔的老家是太原城的,因了文革中死于非命的資本家老父親的緣故,七波八折地留在了這里。

我拿出了一飯盒辣椒醬,又把那瓶白酒倒在了兩個大鐵碗里,小溪邊洗了手臉的爸爸和孫叔就圍著樹墩端起了酒碗。

孫叔挾了一個兔腿給我:“田田——,回來吃飯。”那個叫“田田”的姐姐也不答應(yīng),扭頭跟孫叔甜甜地一笑,顧自摘她的黑天天去了。

大人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說著他們場子里的事。說著說著,就說起了遙遠的太原,那個孫叔沒有了親人的故土,也說起了一百多年前,我們老家祁縣,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兒。

斑駁的陽光,透過老榆的枝葉,晃動在孫叔滿是涕淚的臉上,不知道這兩個老鄉(xiāng)的酒里,是哪一口辛辣,撩撥起了這條結(jié)實的西北硬漢藏在心底里的柔情。

我拿了一根多枝的白樺樹條,抽打不時來偷襲的長白大馬蜂。田田摘滿了鐵盒,折了幾片大的菠蘿葉兒,讓孫叔卷好,拿了又去摘她的黑天天。

喝酒聊天的孫叔,不時回頭叫著他的“田田”,生怕她走到遠處的林子里去。那一張四十多歲就已皺紋縱橫的臉上,每每這時,才舒展了少有的一絲溫柔。

午后窩風的谷地里,老林子開始悶熱起來。不勝酒力的孫叔躺在一塊帆布上,叫回了田田,告訴這個二十多歲的姐姐,讓她跟著十幾歲的我玩,直到田田點頭我也承諾,才酣然睡去。

田田不說一句話,只是笑呵呵地跟著,看我抽來犯的大馬蜂。碧草萋萋的蜂場里,偶爾會有一兩根龍膽草搖曳開放,俊俏的田田就會笑瞇瞇地晃動著粗大笨拙的腰身,趕過去把那一大串散發(fā)著苦香的紫色花朵折下,再躡手躡腳地放在孫叔的耳畔。

直到日影西斜,孫叔醒了,田田收拾了樹墩上的碗筷,裝在一只筐子里,卻不去近處的小溪清洗。

那條不足兩米寬的小溪,搭了幾塊平整的青石,是田田她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孫叔一邊叫我閑了去他的家里玩,一邊蹲下身橫著把田田抱起,下巴抵著懷里田田藏起的頭,三步兩步過了河。田田松開孫叔的脖子,牽著孫叔的衣角,回了她們夕陽滿滿的地窨子。

有些神秘的孫叔,有點奇怪的田田。

那日年少的我,還不知道,這個山谷里,藏著孫叔他們怎樣曲折的故事。

二、救命的孫叔

連續(xù)的晴天,催生著小葉紫椴滿天星一樣的花蕊,黃艷艷地盛開了。蜜蜂們忙碌著吸吮長白山里最為優(yōu)質(zhì)的椴樹蜜,也不忘把淡黃的花粉帶回蜂巢。

這一天早晨,爸爸檢視著一個個滿了蜜汁的蜂巢,告訴我可以取蜜了。正說著,孫叔又把田田抱過了河,讓我?guī)退疹欉@個胖胖笨笨又不說話的大姐姐。他自己背了個黑乎乎的大皮囊,給山上住著的老神仙五丘叟送酒去了。

五丘叟住的地方叫大頂子,是這方圓幾十里最高最隱秘的山峰。

早幾年老玉米拉紅纓的時候,孫叔一個人進山尋棒槌迷了路,摸到了五丘叟的草寮,一老一少一搭言,就生下了對眼的莫逆天緣。

草寮里除去擺放了一溜烏黑的酒壇子外,家徒四壁,卻在土炕邊一個歪斜的木桌上,擺了紙硯,壁上掛了幾枝自制的狼毫,那毫鋒韌潤修秀,毫桿或紅或碧,滿是經(jīng)年拿捏摩挲而成的溫潤。

孫叔本是家境殷實的富商嫡子,只因突生的變故淪落關(guān)外,自幼飽學的胸有成竹卻不曾丟卻。兩個人這深山老林的不期邂逅,便惺惺相惜地不知醉臥了幾個日出日落。

那次孫叔下山的時候,五丘叟從一只紫銅包角的藤箱里,翻出了兩本線裝古書相贈。由此,孫叔便常尋了上好的燒鍋,閑時背去五丘叟的草寮盤亙。

爸爸拿了一把蜂刀,割去蜜巢上的蠟封,我把每次兩坯的蜜巢裝進攪蜜機,輕輕搖動轉(zhuǎn)柄,乳黃清亮的椴樹蜜,就汩汩香甜地流出,流進一只只儲藏桶里。

田田聽話地坐在帳篷里,不聲不響癡癡地看我們忙碌。間歇時,她就把目光去看林邊那些黑嘟嘟的野天天,她的手里,沒有那只好看的梅花鐵盒,孫叔走時,告訴她今天不可以去摘黑天天。

樹蔭下的塑料篷布,還是把她的額頭蒸出了大滴的汗珠。沒有孫叔的允許,田田從不亂跑。

我把一條用溪水冰濕了的毛巾送去給她,田田擦過臉,甜甜一笑。帳篷里的熱浪襲來,田田的額頭,立馬又一層熱汗浸出。我指了指一棵小榆樹下兩枝熟透了的紅托盆,讓她去吃。田田看了看我手指的方向,又看看我,笑著搖她的頭躊躇著不去。

我拉了她的手說:“不怕,我陪你去”。田田開心地笑了,急急地跟我去了那個沒有一箭之地的小榆樹下。

田田摘了幾片托盆的大葉子,學著孫叔卷了個三角的口袋,把熟透了的十幾顆托盆,一顆一顆小心地摘下包好,卻不吃一粒。

“好吃,酸甜的,你吃了吧?!碧锾镞€是笑著,卻開心地說出了我認識她的幾年里,唯一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哥哥吃?!?/p>

這個蜂場的周邊,黑天天啊、山葡萄啊什么的多得是,這種被魯迅叫做“覆盆子”的美味漿果卻不多見。那幾枝,本來是我要留給來送東西的媽媽和弟弟的,田田卻也不舍得,稀罕地留給了她的哥哥,我的孫叔。

田田把托盆托在手里,一刻也不放下,額頭的汗,就只用袖頭一抹,直到等了孫叔回來,田田默默含笑的,把雙手托給了她的哥哥。

孫叔從河水里把田田撈回家來,也是一年黑天天熟了的季節(jié)。那天,這座大山里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雨停了,谷里的牤牛水下來,把平時嫻靜的小溪,變成了濁浪洶涌的大河。半夜里,孫叔從谷口的場部開完會回他的參園,要到家的時候,久住山里的孫叔,聽到了河邊有異樣的動靜傳來。

孫叔大著膽子,把拎在手里的五節(jié)大電筒照向河邊。雪亮的光柱,在漆黑的夜里,把伏在河里倒木上的一團黑影罩住。那有一聲無一聲的微弱呻吟,正是來自這個昏迷了的溺水者口里。

孫叔把卡在河邊樹杈里的人背回地窨子,點了嘎石燈,才看清了這個一頭亂發(fā),滿身慘白著瘀傷的人,竟是個大女孩兒。那孩子發(fā)著滾燙的高燒,閉著眼睛,顫抖著不停地囈語。

醫(yī)院在十幾里的山外,又是這樣雨夜的大山里,孫叔看著這個從水里撈出來后一直人事不省的陌生女孩,急得在屋地里轉(zhuǎn)圈。這個四不靠的屋子,就是一個單身漢勉強維持弄參的陋所,連一塊可以驅(qū)寒的生姜都找不到,更不能奢望有個女人來幫襯下了。

女孩的呻吟細若游絲,孫叔急了,扭著頭把女孩泥污的濕衣服,連扯帶扒地脫下來,裹住那條唯一的軍用毛毯,放在還有一絲溫吞熱的土炕上,抓起屋角的茅柴,點著了鍋灶。

山里的土炕,熱起來半天涼不透,可要把涼炕燒熱起來,也不是一時半刻的功夫就能的。孫叔看著灶火,又看著昏睡的女孩轉(zhuǎn)了兩圈,猛然想起,林子里還有一棵救命的仙草,拿了手電筒開門跑了出去。

外面的參篷子下,是不久前剛剛播下的參籽長出的嫩苗苗,還沒有入藥,野草一樣的沒用。孫叔跑到園子后面林子里的一棵老杉樹下,撿起一截木棍掘了起來。跑的匆忙,拿參的鹿簽哪里來得及取出帶來。

這是一苗去年趴的六品葉,品相極好,本來是要趴幾年孝敬五丘叟的。眼下,孫叔顧不了那么多了,三下五除二,連挖帶拽地摳了出來。

孫叔跑回來,掰了一個參腿,就著熱鍋煮好了大半碗熱騰騰的參湯,一勺一勺喂到了軟綿綿的女孩嘴里。

天亮了,睡著的女孩臉上有了一絲血色,額頭也不如夜里那么滾燙了。孫叔掩好了門,跑去谷口的場部報告了一回,又領(lǐng)來了場部做飯的朱嬸,幫忙照料那個女孩。

朱嬸看了看依然昏睡的女孩,又看了看八、九點鐘光景的天,摸出了懷里的一個玉米餅子,用熱水沖著喂了女孩幾口,女孩咳嗽著睜開眼睛呻吟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一宿過去,牤牛水退去,那條小溪的水小了許多,卻還是有些渾濁。朱嬸拿了女孩的衣服去河邊洗,那件小花格子的布衫兜里,裝了一下子淌著紫黑湯汁,已經(jīng)發(fā)白了的黑天天干癟果兒。

快到晌午,場部的馬車接了一個赤腳醫(yī)生來。大夫拿著聽診器聽了一番,又把了把脈,說是除了著涼驚嚇,沒有大礙。留下幾粒安神的藥丸、幾片退燒的藥片就回鎮(zhèn)里了。大夫臨走叮囑,要想法給這虛弱的女孩補補身子。

朱嬸看著孫叔,一臉的為難:“這不節(jié)不年的,拿什么補??!”朱嬸躊躇了一回:“我得回去做晌午飯啦?!闭f著,朱嬸搭了馬車回了谷口的場部。

孫叔看了眼女孩,皺著眉頭去了園子里,忙活著被風吹亂了的參篷子。“咯、咯——嗒”,母雞下蛋的叫聲,讓孫叔直起了腰。

頭年養(yǎng)的一窩小雞,寒來暑往,差不多都讓山貓叼去了,到了下蛋的時候,就剩下了這兩只乖巧的蘆花。孫叔樂了,湊到窗前,正好有一只還臥在窩里等著生蛋,那一嘟嚕雞冠子,憋得通紅。孫叔遲疑了一下,拎起了給他生了幾十只蛋的大蘆花……

一周以后,場部告訴孫叔,女孩的家找到了,是鎮(zhèn)子西面大山里,省冶金礦的田家。

三、該死的麻叔

田家人來的時候,孫叔正在拔參畦里的雜草。

女孩穿了干凈的花格子衣服,坐個馬扎,笑瞇瞇地看著忙碌的孫叔,愜意地吃著一顆顆酸甜的紫色漿果。

孫叔的兩只蘆花雞沒了,連同那大半苗六品葉,換回了這個女孩正當妙齡的一臉光澤。只是這七、八天來,任憑孫叔和場子里的人們?nèi)绾魏宥海⒕椭皇且孕Υ?,沒說過半句話。

本來,那一只蘆花參湯,已經(jīng)讓女孩好起來了。不想,孫叔的好心,讓他又賠上了碩果僅存的第二只雞。

第三天的光景,孫叔看著好起來的這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心里想著畢竟孤男寡女,雖有前因后果,一旦傳了出去,于人家女孩兒,也是好說不好聽。就試探著對女孩說:“我們?nèi)ユ?zhèn)里吧,那人多,說不定可以找到認識你的人,好送你回家?!迸⑿χc頭。場部的馬車來了,女孩指著谷口的方向,笑著拉孫叔坐上了馬車。

哪知道,拐過參園子,剛剛看到那條滿是青石的小溪,女孩便大叫一聲,跳下馬車,連滾帶爬地逃回地窨子,鉆進炕上的軍用毛毯,就再也不出來了。

這個燙手的山芋又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地發(fā)起了高燒。孫叔只好把另一只蘆花,燉了那小半苗趴參,喂給了這個二度驚悸的女孩。

女孩一天多一天地對著孫叔笑起來,天氣好的時候,開始出來邊看孫叔干活,邊房前屋后地摘黑天天。孫叔怕她一不留意再走去小溪邊,便每天摘好了天天,盛在一只漆著梅花的糖果盒里給女孩。

這個地窨子里唯一有色彩的鐵盒,也是孫叔從被抄的老家,帶出來的唯一念想。

不敢遠走的這幾天,門口參篷子下的雜草被孫叔薅得干干凈凈,稍遠一點的參畦,如此一來,自然荒蕪了起來。

女孩的爸爸,是我爸爸領(lǐng)著,坐一輛警用吉普車來的。

“田田,爸爸來了?!被ò最^發(fā)的老田,一跨下還沒有停穩(wěn)的車子,就大步跑著抱住了女孩。車上下來的一個女警,扶著面容憔悴的田田媽,碎著小步撲了過來。

“田科長,這是老孫?!卑职掷鴮O叔,把他介紹給金礦保衛(wèi)科的田副科長——田田的爸爸。

老田早知道了是孫叔救了田田的命,這幾天又在傾其所有地照顧著自己患病的女兒。聽到爸爸介紹,一雙大手緊緊握住了孫叔來不及洗凈的泥手,感謝不及。

田田一任母親淚水橫流、左親右抱,不緊不慢地吃著她的黑天天。

“這孩子去年受了驚嚇,一直沒有治徹底,受不了刺激,總是喜歡到處走。這不,下雨那天她媽媽打針的功夫,她就跑沒了蹤影,幸虧了你們……”老田一邊說著,一邊讓司機把一袋米、一袋面,還有一大坨冷凍的豬肉卸了下來。

那時候,這個高產(chǎn)的金礦,吃的是保障供給的國家飯,礦山又有自己的菜社、冷庫,大山里的生活條件,怎能跟人家同日而語!此番心存對孫叔的感念不盡,自然情理之中的把感謝藏滿在這些米面之中。

吉普車發(fā)動了引擎,田田媽勸說著女兒把鐵盒還給孫叔,田田緊抱著就是不放。

“給她玩吧?!睂O叔說著,從參篷上拿起了一片大葉子,把里面包裹的黑天天,倒進了鐵盒。車子開了,田田掙扎著揮舞那個漆著漂亮梅花的鐵盒,哭喊了一聲:“哥哥……”果盒里的黑天天,撒了一地,陽光下黑珍珠一樣地蹦跳著……

這孩子幾天來唯一的一聲“哥哥”,喊得在場的大人們心里不知生出了什么滋味。孫叔的眼睛竟然跟著潮濕了起來。

鹿鳴蜂忙,谷地里的生活恢復了平靜。

那天,孫叔正忙著侍弄那幾畦荒蕪了的參苗,老田又坐著吉普車來了。田田回了家,不吃不喝,整天抱著梅花盒找“哥哥”,老田到處尋醫(yī)問藥,也不見田田好轉(zhuǎn)。

孫叔去園子邊,折了幾棵大的黑天天枝,在一塊塑料布上抖落了一大碗黑天天,跟著老田去了礦里。

田田見了孫叔,嘴里吶吶著“哥哥”,眼睛迷茫地盯著來人,卻不理不睬。這回,田田的病更重了。

田田的病是被一個死鬼嚇出來的。

老田他們的金礦,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老礦了。許多沒有了開采價值的廢礦井里,當初開采時留下?lián)雾數(shù)氖裁吹倪呥吔墙?,還能找到些品位不錯的礦石,礦里出于安全生產(chǎn)方面的考慮,早就放棄了采挖。

廢礦井里的值錢的金子,留給了周邊村民一個小打小鬧發(fā)財?shù)臋C會。雖然總有落石傷人,但窮苦怕了的村民,面對那閃閃發(fā)光的誘惑,卻總是心存僥幸地常來偷采,屢禁不止。一年前的一個早晨,老田他們接到報案,一個偷采者砸死在了緊鄰礦中的五號廢井里。

死的那個,是礦里礦外都認識的一個滿臉天花的麻叔。麻叔一只手攥緊了梯子橫撐,面朝外死在豎井的梯子上。洞子上面的落石,砸涮掉了他的五臟六腑,連下巴都砸沒了,他藏在身后梯子窩里的另一只手,卻還死死拽著幾十斤上好的礦石。

老田他們把麻叔弄出來,田田和幾個上學的中學生剛好走過來。麻叔沒有了嘴的臉上,那一雙死不瞑目的紅眼,被田田看了個一清二楚?!鞍?!”的一聲,田田就昏厥了過去……

一年來,老田帶著女兒去了好多地方治療,田田卻是時好時壞,再也找不回從前那個秀外慧中、青春靚麗的中學生班長的影子了。

“這孩子,本來就要被保送去冶金學校上學的,誰知卻……”老田看著角落里喃喃自語的女兒,淚流滿面。

孫叔給田田的鐵盒里,裝了一把她最喜歡吃的黑天天。田田一顆一顆地捏著,看流出的紫色漿液裹著豆綠的籽實,“哥”啊“哥”地傻笑。孫叔呆不下去了,起身告辭出來。屋里的田田,依舊一聲高一聲低地叫著“哥哥”、“哥哥”。

老田的司機送孫叔到了谷口,孫叔又讓司機把車開回鎮(zhèn)里。田田的那一聲呼喚,喚醒了舉目無親的孫叔心底里久違的親情。“一定要想辦法,救救田田!”孫叔下了決心。

司機走了,孫叔去郵局,周周折折地給遠在天津的同學打了半天的電話。

三天后,孫叔把參園子托付給場部,帶著田田和她的父母去了天津。

四、曇花一現(xiàn)

孫叔的那個中學女同學在天津的一所精神??漆t(yī)院。她的主任是那個領(lǐng)域里名符其實的老專家。那一年,孫叔通過同學的關(guān)系,千懇萬求地把田田一家人,托付給了老專家后,提著一顆牽掛的心風塵仆仆地回到山里時,半個月的假期已超出了三天。

日出日落,孫叔每天按部就班地侍弄著他的人參園子。閑下來的時候,就翻看天津的來信。

信件一個月兩封,都是被孫叔的義舉感動的那個女同學寫來的。田田的病因簡單,在老專家的精心治療下,慢慢好轉(zhuǎn)著,孫叔的心情也跟著一天天好起來。

忽然一次,同學在信里說,已經(jīng)好了許多的女孩依然每天叫著“哥哥”。問孫叔,你們是不是互相喜歡上了對方?孫叔說,自己跟田田的爸爸一般的年紀,只是看不得一朵鮮花就此凋零,才伸出手來要救救這個素昧平生的孩子。

回完了信,孫叔的心里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這個孑然一身的中年漢子,心里對田田的惦記竟然開始異樣,異樣得讓自己常常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秋去冬來,田田的噩夢蘇醒著。孫叔的同學聽了老專家的話,為了幫助田田找回記憶,便把那一封封寫給自己,卻滿是牽掛田田的信件,陸續(xù)地拿來給田田看。

回信的時候,也讓田田順便寫點她感興趣的話題,田田歪頭想了半天,問的第一個事兒,竟然是山里的黑天天熟了沒有。

春天到了的時候,田田已經(jīng)回到礦里的膠囊廠,當上了一名化驗員。

這一天早上,孫叔正在一畦新墾的參地里“到鎬”,禮拜天休息的田田推著自行車來了。

人參名貴,需要的生長環(huán)境也特殊。孫叔他們冬天里在林中砍伐的一片黑土地,夏天的時候,要一寸一寸地用鎬頭刨挖,剔除雜草樹根,養(yǎng)熟了,才能在秋天播種。

田田放下自行車,院子里投濕了一條干毛巾,送去給了孫叔,就蹲在參畦里,幫著揀拾碎木屑、雜草根?!叭フ焯斐园桑@活也不急。”孫叔看著一身潔凈的田田,總是這樣阻止。田田卻總是不肯,直到孫叔故意說今天的任務(wù)完成了才罷休。

每個周末,田田都來洗衣服、拆被褥,也把那條軍用毛毯洗凈了晾曬。到了中午,就把帶來的魚、肉,笨手笨腳地做給孫叔吃,田田在家是不會做飯的,卻從來不讓孫叔動手幫忙。

“哥,找個時間,把這個炕面子再磨磨平,下周咱們把它糊好了油一下。”田田清掃著鋪了破炕席的土炕,笑著命令著孫叔。這個丫頭,自打好了以后,就把這個救命的孫叔,自作主張地叫了“哥”,也把孫叔的這個破家,不由分說地全面接管了起來。

孫叔一個人在這山里生活了幾年,從前帶來的軍便服,破損的大窟窿小眼子的,著急的時候,下地干活也會不管不顧地摸起來舊皮箱底下的那兩套中山裝就穿。中山裝是毛料的,那個年代,可是貴重的衣服。

田田看見了,把它們洗凈疊好,包在一個帶來的有一大朵牡丹花的包袱皮里,告誡孫叔,只有出門去鎮(zhèn)里、或者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可以穿。田田把爸爸的工作服要來,連同補好的軍便服,讓孫叔干活穿。

孫叔看著這個剛剛病愈不久的美麗女孩,盡心盡力地把他的生活操持,知道這孩子是在報恩,卻怕生出渺不可及的依賴,誤了這個花季少女的前程,就常常想著法子勸說田田。精靈古怪的田田知道“哥”的心思,根本不買孫叔的賬。

其實,那時候,情竇初開的田田對孤單俠義的孫叔早已暗生了情愫。

孫叔干著園子里的活,按照田田的吩咐,攢功夫用黃泥摻了細砂,抹好了土炕。孫叔本是大家的公子,早習慣了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只是這落迫中的境遇,讓他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把這個大山里地窨子的環(huán)境改善。田田的出現(xiàn),田田霸氣的掌控指揮,讓孫叔灰暗的心底里,有了一種復蘇的跡象,好多事,孫叔自己想不明白,就不由自主地任憑了田田驅(qū)使。

又一個周末,田田拿來了一卷兩開的大掛歷,上面是一色的歐洲田園風景,剪剪裁裁糊好了,孫叔的這鋪土炕竟然成了一個有湖有丘的歐式田野花園。

下午,田田用一瓶桐油油了兩遍,告訴孫叔,干了以后要用濕抹布擦了才可以鋪被睡覺。

“哥,我回去了,晚上要加班?!碧锾锵赐晔?,推了自行車。

“田田,下個禮拜天,我有事,要去山上給五丘叟送……”孫叔囁嚅著。

“不行!哥早一天晚一天都能去?!碧锾锎驍嗔藢O叔的故意推辭,“下周我有東西拿回來,哥在家等我!”說著,歪頭狠狠瞪了孫叔一眼,扭頭笑著,騎了自行車走了。

孫叔背了那個黑魆魆的皮酒囊,去了山上五丘叟的草寮。五丘叟拿了一把鑲玉的匕首,剝著一只土獾子。一顆土槍,戳在身后一壁烏黑的山巖上,那山巖上,幾年前就刻了兩個草字——“嘯天”,這一回,“天”的下面又多了一筆大大的“點”,顯是還有下文沒有刻完。

五丘叟見了孫叔,笑著拋下了匕首,去巖隙的滴水洗了手:“小子,早來了半個月,惹了什么麻煩事兒吧?”

“嗨嗨,哪有,就是想你了?!睂O叔打著哈哈,放下了酒囊。

五丘叟把一個瓦罐端出來,放在巖壁下的山石上:“你小子還真有口福,夜里剛端了個土倉子,掏了三只老獾子。”兩個人就坐在巖壁下的老橡子樹蔭里,一邊拼酒,一邊接著上回的話茬,繼續(xù)起了他們天南地北的說古論今。

孫叔知道老神仙云深似海,他不說,也就不能問那個“點”的玄機。田田的事,五丘叟知道,兩個人將來會怎么樣,孫叔不知道咋說,老神仙自然也是不問。只是孫叔告辭下山的時候,五丘叟遠遠地在身后偈語一樣地說了句:“不來不求,不求偏來;該來準來,來了就接!”孫叔回頭,老神仙早已醉臥進了草寮深處。

田田用一只大布袋背來的,是一個綠悠悠的廣口大玻璃瓶。放好在拐炕上,田田就拉著孫叔,去參園子邊上摘黑天天,兩個人忙活了半天,裝滿了大半瓶。田田讓孫叔把瓶子里倒?jié)M酒:“哥,這個酒要到了冬天才喝,平時可不許偷喝??!”田田說著蓋好了蓋子。

田田聽膠囊廠一個老技術(shù)員說,黑天天里面富含龍葵堿、皂甙,還有維生素C。這瓶子酒是田田準備用來對付孫叔遇冬必犯的慢性支氣管炎的。

收拾停當,田田又把孫叔按到一個權(quán)當板凳的樹墩上,戲法一樣地從背包里摸出了一把理發(fā)推子,躡手躡腳、笨笨拙拙地給孫叔剃了個那時候流行的小分頭。田田的表姐在礦上的理發(fā)店,這丫頭去了幾回,竟然學了個半拉架。

田田就這樣,霸氣地在那個山里,把孫叔的枯燥生活,一點點改變著。孫叔這個游蕩了半生的漢子,在這個小了自己二十多歲的小丫頭面前,懵懵懂懂地竟然有了久違的依附感。

誰知道,孫叔和田田這對苦命鴛鴦,這一段沒有說出一個“愛”字,更連手拉手這樣的肌膚之親都沒有的日子,竟成了孫叔一生的感情生活之中最為幸福浪漫的一抹回憶。

五、中秋月冷

中秋節(jié)一大早,老田就開著車來接了孫叔去家里。

田田媽端了一壺茶,放在小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又笑吟吟地硬把一只延吉的蘋果梨塞給孫叔,就進屋跟田田拾掇午飯去了。

孫叔拘謹著,有意無意地剝著一粒黑葡萄的皮,認識田田一年多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女孩家里做客。老田吸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人參園子的事,兩個年齡相仿的男人,誰也不知道怎樣開口,提起那個彼此心知肚明的尷尬話題。

田田一個愛美愛穿的女孩,平日里節(jié)儉著一分錢不花,每個月四十元不到的工資,一門心思都用在了山里的孫叔身上。田田的爸媽一直感激孫叔對田家的大恩大德,看著女兒的一舉一動,只道是田田報恩,平日里只要田田說起孫叔需要點什么,總是想盡辦法大力支持。卻不想,幾天前田田鄭重其事地對媽媽說,自己想好了,要嫁給救了她一生的“哥哥”。老田和老伴,這才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

退一步說,田田若是沒有了痊愈的可能,嫁個年齡大些的窮漢子,爸媽幫襯著女兒過日子,倒也不算對孩子委屈。老田夫婦不是自私的人,也不是迂腐不化的人,孫叔的年齡和處境,讓田田跟他兄妹相攜的互相幫助,他們沒意見??墒窃谶@個大礦幾萬人的眼皮子底下,讓田田嫁給他過日子,老田夫婦還真是下不了決心,畢竟恩情是恩情,婚姻是婚姻。

幾天前的周末,田田在地窨子門前跟孫叔說:“哥,爸爸說了,中秋節(jié)讓你一起回家里過?!睂O叔聽了,濕著眼睛答應(yīng)了,畢竟好多個年節(jié),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山里糊弄過去的。半晌,田田低著頭又說:“哥,我今天回去就跟爸媽說咱倆的事,等你回去了,爸媽要問的,你想好了怎么說啊……”孫叔一愣,田田已經(jīng)推著自行車跑遠了。

孫叔愣怔著擺弄那架田田剛送來的半導體。老田去省城出差特意買來送給自己的收音機吱吱叫著,孫叔卻只聽見了田田的話。他知道互相之間的差距,多少時日,孫叔看著清純漂亮的田田為他跑來跑去,只能小心翼翼地回避,心里卻一直流血一樣地糾結(jié)。這會兒,田田安排好了一切的主動,把一無所有的孫叔,著著實實地弄了個措手不及。

老田給孫叔點了一只大前門,倒惹得抽慣了漂河老旱的孫叔一陣咳嗽?!鞍Α崩咸锟粗@個被生活束縛得沒有了一絲英氣的中年男人,心里一陣愧疚,什么也沒說,默默地給孫叔填滿了茶杯。

中午的餃子,大家客氣著都說不餓,誰也沒吃幾個。

田田媽看出了大家的心思,拉著田田早早做好了一大桌子晚飯。孫叔瞅了機會,跟老田說:“大哥,我想明白了,今天咱倆好好喝頓酒?!崩咸锎饝?yīng)著,啟開了兩瓶德惠大曲。

孫叔跟老田親熱地叫著大哥,暢快地喝著酒。田田看著這兩個至親的男人如此親熱,以為自己的婚事順利地有了著落,也跟著開心起來:“爸、哥,你們多吃菜,少喝酒。”一邊說,一邊給他們夾菜。孫叔看著田田幸福的模樣笑著,來者不拒,喝酒吃肉,心卻早就碎成了兩瓣。

老田陪著司機,把孫叔送回了山里。孫叔拉著老田的手:“大哥,照顧好田田,千萬不能再讓她嚇著……”

“你……”老田問,“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孫叔把老田推上了車。

“唉——”老田又是一聲輕嘆,揮手讓司機開走了車。

那天晚上,孫叔醉臥在爬去大頂子老神仙草寮的山路上,清冷的月輝,陪了他一夜。

又一個周末,田田用包袱皮包了一面一尺八的鏡子,背進了山里。孫叔不在,田田以為孫叔進山了,他們說好了要用山里的紫椴做一對箱子的。

田田開心,自己笑著找了根釘子,掛好了這面不大的鏡子,鏡子反射著陽光,地窨子立刻明亮溫暖了起來。田田不閑著,拿了院子里孫叔干活的臟衣服,去了河邊。

山里的溪水,秋后更加冰涼,田田的一雙小手,冰的通紅。田田不怕,冷了就甩甩手,再搓搓手,不一會就洗干凈了,晾在太陽下的參篷子上。

看看太陽快上了中天,田田點著火,把一條鯉魚燉進鍋里,又去參篷子下,揀落在畦里為數(shù)不多的人參籽。孫叔跟他說過,越是散落在后面的參籽,才越是成熟貴重。

鯉魚燉好了,孫叔沒有回來,田田笑著自言自語:“傻哥哥,不知道今天有好吃的啊,還不回來?”一回頭,拐炕上的舊皮箱不見了,只剩下了那個廣口瓶,裝著紫黑色的天天酒靜靜地蹲在那里。

田田愣了一下,看看其它的東西都在,就安慰著自己:“哥一準是想著,新木箱做成了,舊箱子就沒用了,才丟出去了?!?/p>

田田想著想著,就抱著那條軍用毛毯睡了一覺。這丫頭,病愈后雖然跟好人一樣,畢竟精神受過損傷,事情多了復雜了,就會頭痛。田田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三、四點鐘了,孫叔不回來,田田也不能等了,騎上車子回去要上夜班。

其實,那時候,孫叔早已回了老家太原,舉目無親,他不知道回去后有什么奔頭,什么出路。只知道留下,就會影響這個風華正茂的小妹妹。

田田在谷口的場部,找到了我爸爸。爸爸告訴她孫叔走了,卻無法告訴她孫叔的真實想法,田田肯定受不了那份刺激。大人們的良苦用心是期盼著田田慢慢地把這份愛放下。

田田認準了孫叔會回來,每個禮拜天,都帶了好吃的來,做好了留給孫叔,每次又都便宜了替孫叔看參園子的工人。

田田就這樣等著,誰勸也不聽。只是慢慢的,開朗的田田又開始沉默寡言起來。冬天到了,山里下雪了。老田拗不過,又不放心,就陪著田田,每個周日來把院子里的落雪掃干凈,把地窨子的土炕燒熱。田田生怕哪一天孫叔回來了挨凍。

直到大雪封山,孫叔也沒回來。

陽歷年頭兩天,田田帶來了一床簇紅的新棉被。那以后,田田和她的爸爸就沒有再來。田田這個癡情的女孩,又出事了。

那天老田的車走到礦里的菜場邊爆了胎,“嘣”的一下,別人沒事,看著窗外想心事的田田,嚇了一跳。老田看著司機換胎,田田說去趟廁所。一會的功夫,田田大叫著光著一只腳跑了回來。

菜場的廁所建在山根,田田路過的屠宰場,那幾天正在準備元旦供應(yīng)給礦工們的豬羊。幾只沒有清洗的豬頭掛在墻上,血淋淋的讓田田看見了。這個苦命的丫頭一下子想起了死鬼麻叔那張沒有了下巴的臉,這一驚一嚇,又出了病。

一年來,田田吃的中藥并沒有間斷,這次的田田沒有上回嚴重,卻又因為想著孫叔,不知不覺地叫起了“哥、哥”。

六、五丘嘯天

老田急著把電話打去了天津,老專家問明了情況告訴老田:田田的病情,住不住院沒有什么差異,除了避免驚嚇,吃藥靜養(yǎng),就是想辦法醫(yī)治“失心瘋”。一邊配了藥,讓孫叔的那個同學給郵寄過來。

田田躺了幾天起來了,這回沒耽誤吃喝,就是不說話,整天笑呵呵地屋里屋外忙著找活干,沒活了就端著那個梅花鐵盒,在院里葡萄架下的雪堆里找黑天天,膠囊廠的那個班,卻是不能上了。

老田急得沒了主意,叫車去了場部找爸爸。兩個人合計了一回,沿著谷地拉燒柴的爬犁雪道,徒步進了山。

五丘叟還是中秋節(jié)后見到的孫叔。那一次,孫叔背了平時兩倍的酒送來,沒吃飯就匆匆下了山。老神仙計算著日子,沒有算來孫叔,卻迎來了背著一“搬客”老酒的爸爸和老田。

“這個小王八羔子,我就知道他得犯糊涂!”老神仙聽爸爸說完來由,端著酒碗一邊看著門外一邊罵孫叔。老田的臉跟著一紅一白。半開的門外,巖壁上的那個一“點”已經(jīng)刻完,連起來是“嘯天癡狂”四個大草。

爸爸在桌子底下踹了老田一腳,老田連忙放下尷尬,端了酒碗:“老人家,都是晚輩糊涂,害了閨女?!闭f著一仰脖兒,啁下了小半碗老酒,“這地步,你老就給拿個主意吧!”

“想開了就好,姻緣天定,何苦計較繁文縟節(jié)、小人饒舌!”五丘叟捻須沉吟,“只是這個小兔崽子……”

孫叔和五丘叟雖有忘年之誼,天南地北無話不談,卻也只是天馬行空、少涉家事的君子之交。何況那時候的孫叔,又正處于家破人亡、流落他鄉(xiāng)的窘境,五丘叟雖被尊為老神仙,卻非無所不能的真天人,自然也不會知道孫叔確切的落腳之地。

“對嘍,他那個同學可有消息?”一語提醒,爸爸摸出了來時塞在懷里的幾封信件,都是孫叔走后天津的來信。幾個人對視了一下,爸爸拆開了一封早晨剛到的航空快信。

十幾天以后,孫叔被爸爸他們用電報、電話,從張家口追了回來。孫叔回太原幾個月后,遇到了省里的一位貴人,那個落實了政策不久的老干部,是孫家的世交。一番縱橫交錯的聯(lián)絡(luò),孫叔家老輩過去在張家口的店鋪,開始著手調(diào)查,說是也要給落實一回政策,孫叔才呆在那里。至于孫家太原城的家產(chǎn),由于為數(shù)可觀,若干年后才被提起落實。

孫叔敲開了老田家的大門,田田正蹲在葡萄架下,專心地用一根木棍撥著雪團?!疤锾铩睂O叔啞著嗓子叫,田田回過頭來,笑呵呵地看著孫叔瘦成了一條的黑臉,看著看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手中的鐵盒一扔,撲進了孫叔的懷里,那兩只摟住了孫叔脖子的胳膊,再也不撒開。盒子里十幾顆凍癟了的葡萄粒滾進了冬日暖陽照耀著的墻根下……

田田整日拉著孫叔的手不放,做飯的時候,就把孫叔關(guān)在里屋,自己一邊在廚房忙著,一邊隔著玻璃窗看著孫叔笑,卻不讓孫叔進廚房半步。到了晚上,田田把孫叔摁在自己里間的炕上:“哥,你睡?!弊约汉桶謰寯D在外間。就這樣,田田把孫叔軟禁了起來,卻不肯多說一句話。

孫叔的人參園子,一直讓場部的人看守著。小年那天,五丘叟拄著他的紫藤長杖,下山去了參園的地窨子。場部派人騎馬去叫孫叔。老田的車拉著他們一家回來的時候,爸爸他們已經(jīng)弄好了一大桌殺豬菜。

老神仙為長,孫叔和田田給他磕了頭,他們的婚事就在席間訂了下來,婚期是正月初十。

五丘叟看著田田的臉,喝了一大口酒,摸過紫藤杖對眾人:“按年齡,這丫頭該尊我一聲爺爺啦,”說著,從長杖上掛著的小葫蘆里,倒了一顆豆粒大的棕褐色小石頭,杖頭一點孫叔,孫叔附耳過去,老神仙輕聲笑囑,“每天刮下一沫,沖水給丫頭喝嘍,算是給你們完婚的賀禮?!?/p>

那粒褐石是從這大山里野豬腹中取出的豬砂,有清心開竅、涼肝解毒的奇特功效,價值不輸于黃金,難得的卻是恰好對了田田的癔癥。孫叔知道以五丘叟的飽學,早猜出了田田的癥結(jié)需求,才早早備下了這份大禮。忘年交的這份心意,彌足珍貴!孫叔忙拉了田田答謝。田田只是鞠躬,不肯叫聲“爺爺”,起身扭頭,對著孫叔一笑,卻是甜甜地叫了一聲“哥”,惹得眾人一陣大笑。

孫叔的婚事是在老田家辦的。五丘叟和爸爸場里的十幾個同事算是孫叔的家人。那日,大伙喝酒熱鬧的席間,來了一份簡短的賀喜電文:“新婚志禧!”電報來自天津。

田田媽看著一方白綾上那朵盛開的玫瑰,笑著擦眼淚的那個早晨,田田二十二歲。

五丘溝里的冰凌花開了的時候,孫叔領(lǐng)著田田回了谷地里的家。他們的地窨子里,除了爸爸送給他們的一對椴木箱子和大伙湊在一起的兩床新被褥以外,其余的“三轉(zhuǎn)一響”還有鍋碗瓢盆都是老田叫了一臺解放車送來的。

種地前,孫叔領(lǐng)著田田去張家口,取回那間老鋪子補給的幾千塊錢,又去天津看了趟老專家。

孫叔回來,就又開始刨他的參畦。田田笑呵呵地來揀樹根。孫叔不讓,讓她去看著畦邊的黑天天什么時候從地下長出來。那時候,苗條的田田腰身已經(jīng)開始粗起來了。只是,田田每天除了聽話地跟著孫叔,笑呵呵地叫“哥哥”,別的什么也不愿意說。

谷地里的椴樹花,開了短短的一個月不到,就凋謝了。我和爸爸把蜂巢又搬回了谷口的花梨樹下,那里毗鄰谷外的大片蕎麥花正含苞待放。

那天,不說話的田田依偎著孫叔,一直看著我們的車拐過山腳。她手里的梅花鐵盒里,是我給她裝滿她卻依然執(zhí)拗地留給她的“哥哥”吃的托盆——鮮紅的流著蜜一般果汁的覆盆子。

又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田田生下了一個女孩。孫叔給她取名叫了“悠悠”。

第二年的整個暑假,我去了好遠的奶奶家,小悠悠長得像孫叔還是像田田,我沒能知道。

七、天癡

又是假期里的六月底,我惦記著去看小悠悠,就跟著爸爸的長白黑蜂們進了谷地。流動蜂場的第一站還是孫叔人參園子斜對面里邊的小溪對岸。到達的時間也還是不打擾黑蜂們休息的黎明前。

蜂群比前年差不多多了一倍,我跟爸爸忙活著,不知不覺間,陽光已穿過法國綠的椴樹葉子,斑駁了整個蜂場的綠地。蜜蜂們開工前需要我們輔佐的準備工作,卻只進行了一半還不到。

前兩天五丘溝又下了場大雨,谷地里的小溪豐盈著濁水,稀里嘩啦地吵鬧著山谷里的靜謐。

“哈,大哥,今天就上來啦?”對面的孫叔站在參畦的陽光里,用一條白毛巾抹著頭上的汗,開心地跟爸爸打著招呼。孫叔的身后,藍褲白衫的田田半蹲著捉住粉衣女娃,在那孩子的頭上弄著什么。晶光一閃,這個時節(jié),我知道,拿在小悠悠手里的,一定是那個漆著漂亮梅花的糖果盒。

“中午來家里吃飯啊!”孫叔遠遠地喊。爸爸舉手示意。此刻的蜂群里若是大聲喊叫,會把這些整裝待發(fā)的精靈們驚嚇得炸了窩。孫叔會意,轉(zhuǎn)身鉆進參篷下干活去了。

我拿了些在河邊撿的小石塊,把翹腳的蜂箱墊平實。堵在蜂巢口的小木條,也要等爸爸檢查完,蜜蜂安靜下來后取下來。蜂場周邊的黑天天開滿了一頭細碎的白花花。這些被雜七雜八地叫了“黑天天”、“黑悠悠”、“黑星星”的龍眼草,正宗的學名卻是“龍葵”。龍葵一直持續(xù)到每年霜降草衰的漿果里面,有龍葵堿,吃多了會頭痛甚至引發(fā)神經(jīng)錯亂。

孫叔他們知道這些。還是天津的那個老專家告訴的。那以后,他們就不再讓田田吃了。

今年天熱,黑天天開花早些,枝枝丫丫間的黑豆豆,一嘟嚕一嘟嚕地已經(jīng)擠滿了白花綠葉間。

“田田!田田——”河對面孫叔急促的叫喊夾雜著悠悠細細的哭聲。爸爸直起了腰,卻看不見孫叔一家三口的身影。“快來啊,大哥!田田……”爸爸放下了手里的巢礎(chǔ),邊跑邊摘下套袖。頭上的蜂帽也被甩進了河里。

地窨子另一面的小溪邊,孫叔用毛巾按著田田的頭,田田閉著眼睛,滿臉鮮血,白色的襯衫已經(jīng)花了半邊。

小悠悠咿咿地哭,身上滿是泥水。那個梅花鐵盒跌落在溪邊一塊大石旁的亂泥里。旁邊幾株黑天天慢慢地搖著夏日里溫熱的風。

爸爸撿起溪邊一件待洗的格布單,撕成條條,裹住了田田的頭。孫叔抱著田田,兩個人跑去了谷口。

悠悠在我懷里掙脫著,揮舞著小手喊娘,我抹著悠悠的鼻涕眼淚,別緊了她頭上的蝴蝶結(jié),撿起梅花盒,把她抱回了蜂場。這個可憐的孩子,從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那苦命的娘。

田田的頭是被河邊的大石頭撞破的。

那個上午,田田在溪邊洗衣服。悠悠在田田幾步外摘黑天天玩。兩歲的孩子腿腳不穩(wěn),一個趔趄坐倒河邊。悠悠哭著掙扎,半截身子已經(jīng)進了溪水里。田田看見,準是想起了什么,發(fā)瘋一樣地尖叫著撲過去,一把拽回了幼小的女兒,腳下一滑,卻踩翻了石塊,太陽穴重重地磕在了大石頭鋒利的尖角上。

田田到底還是死在了這個讓她懼怕卻又離不開的小溪里。田田走了,留下了悠悠和我的孫叔,在那個長滿了黑天天的谷地里。

蜂場里面幾里地遠的山腳,又一片長滿了黑天天的地方,田田葬在了一棵老榆樹下。老榆樹旁的羊腸小道通往大頂子山上老神仙的草寮。

田田媽經(jīng)不起中年喪女的打擊,一病不起,兩個月后心力衰竭也跟著田田走了。

我在那個谷地里,領(lǐng)著小悠悠玩了一個月,教會了她摘下黑天天灑到河里留給娘吃,教會了她躲開荊棘摘那些紅透了的托盆,也教會了她托盆要等著跟爸爸一起吃。悠悠的小手每回塞進爸爸嘴里一顆捏出來漿汁的托盆時,孫叔的眼睛就會濕潤,悠悠就會瞪著跟娘一樣美麗的大眼睛,口齒不清地疑惑:“爹耶,不好雞么?”孫叔就告訴女兒:“爹耶,迷眼睛了……”

椴樹蜜沒有了的時候,我把悠悠還給了孫叔。孫叔就開始背著悠悠弄參園子,也背著悠悠去老神仙的草寮,走過老榆樹下的時候,就跟悠悠摘些黑天天放在田田的家門口。

那年落雪的時候,孫叔發(fā)現(xiàn)老神仙不見了。巖壁上的“嘯天癡狂”鑿掉了上下兩個字,只剩下了中間的“天癡”。草寮里那只包著銅角的藤箱上壓著一張宣紙,上面寫著:“五丘嘯狂,西游去也。他日去時,除了天癡?!毕渥永锪艚o了孫叔幾本線裝的古籍,一個熊膽,幾粒豬砂。

悠悠娘三周年祭日那天,孫叔把悠悠的蝴蝶結(jié)放在田田塋門口石頭上的黑天天堆里,背著悠悠上山,鑿去了巖壁上的那兩個“天癡”。第二天,孫叔背著悠悠,回了太原城。

后記

多年以后,我回家看望病中的爸爸。爸爸說,孫叔之前打過電話。悠悠大學畢業(yè)工作了,也結(jié)婚了。孫叔的眼睛因為總是流淚,幾年前失明后,孫叔跟天津那個女同學走到了一起。孫叔說,其實,田田去治病的那個時候,他的同學就已經(jīng)離婚了。

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悠悠當年的疑惑,心里惆悵,出去開了車閑逛,不知不覺就上了林建道。后修的林建道正好穿過五丘溝,我在那里停了車,沒費勁就找到了那棵老榆。

樹下那抔長眠了田田的土丘,在雪地里若有若無。幾棵衰敗的黑天天秧相互纏繞著蓬住了一坨積雪。我仔細找了半天,也沒有看見一粒黑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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