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
送你一匹馬
○孟大鳴
儲油車間黨支部書記黃秀梓在心里發(fā)誓:決不能讓師琪和中鋒戀愛。
中鋒是保衛(wèi)處巡邏隊隊員,還是廠業(yè)余籃球隊主力隊員,擅打中鋒而聞名全廠。提起中鋒,都會想起那河馬一樣的大個子。中鋒身高一米八二。黃秀梓聽保衛(wèi)處的人說,中鋒是憑那股兇氣進巡邏隊的。巡邏隊擴編,物色了十多個人,保衛(wèi)處的領(lǐng)導(dǎo)都不滿意。有天中午經(jīng)??崎L手中拿著飯盆剛進食堂,長長的打飯隊伍里,有個餓狼吼叫般的瘆人聲:插老子的隊,不想活?死到最后去。插隊的只比中鋒矮個頭蓋骨,常以強凌弱。中鋒眼睛一瞪,再一嚎,插隊的禁不住全身顫抖,老老實實排到最尾。經(jīng)保科長眼睛一亮,個子高大,蛋黃一樣的眼球比鷹還兇猛,胸腔里仿佛憋著一股殺父之仇,天生的巡邏隊胚子。
一個晴朗的周日,龍山上一堆堆青年男女,笑聲、歌聲,把龍山鬧翻了。龍山的草草木木,也染上了青春氣息,一片片綠,一片片紅。此時,黃秀梓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全身心地和這種屬于小青年的浪漫、溫馨融到了一起。
草叢里有一臺黑色錄音機。錄音機上,一排光柱噴泉一樣起落,送出一支歡快、煽情的歌: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fēng)飄蕩/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這個環(huán)境,只有舞蹈才能表達心聲。黃秀梓感到,師琪體內(nèi)的血液像樂譜一樣起伏、跳躍。師琪的每一次舞動,仿如來自快樂之神的點化,輕盈、高雅。前年她兼任車間團支部書記,有次廠團委開會,男團干們都夸耀自己車間的女孩,她聽后不服氣,便說,儲油車間在此,誰敢夸口?
誰不承認儲油車間師琪是全廠第一美女?只聽說好山好水養(yǎng)美女,沒想到儲油車間的柴油汽油也養(yǎng)美女。師琪的美與生俱來,不需裝點。第一次見師琪,她就明白了,作家們描寫漂亮女孩子,為什么最喜歡寫眼睛,而且是冒著重復(fù)別人的風(fēng)險。師琪任何部位,隨便拿個出來和別的女孩比,都穩(wěn)拿冠軍,都可以讓人過目不忘。這些優(yōu)秀的部位全部組合在一起時,她記住的就是那雙眼睛。男人們一見那雙眼睛就生情,反說是她的眼睛會勾人,會放電。同為女人,她也被師琪眼睛里清純、無邪、善良的力量震撼。
大家圍成一個圈,師琪在中心,女神一樣起舞。龍山上的男男女女,齊刷刷地停止歌唱,停止舞蹈,把目光投向師琪。開始,只有他們車間的團員圍成一圈,后來,不知保衛(wèi)處的團員們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黃秀梓見是廠保衛(wèi)處的青年們,便伸出友誼之手,把他們拉進了圈子。中鋒自然也在其中。又后來,一些不認識的人,也和他們手拉手,他們的圈子泡米花一樣發(fā)了開來。他們都是師琪的美吸引來的。
一曲完,掌聲,響徹山谷。中鋒拍得最響,拍得最久,別人的掌聲停了,他還在拍。黃秀梓覺得,中鋒最后的掌聲孤零零的,甚是討厭。
中鋒把大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噓……”地一聲長笛,穿透山谷,后又傳回來,“嗡嗡”的,久久不息。和中鋒一伙的幾個小男人,也模仿中鋒的動作,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發(fā)出一串串響亮、尖脆的“噓噓”聲?!皣u……噓……”“噓……噓……”在山野一聲連一聲,一聲比一聲響。車間團支部第二小組的組長,也學(xué)中鋒,把大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黃秀梓對他怒目一瞪,他的手立即從口中退了出來,一臉緋紅地后退了兩步。
朋友們,朋友們,我鄭重宣布……中鋒說到這里,停下來,把眼神掃向師琪,又說,從今天起,師琪就是我的女朋友。中鋒揚起手掌說,誰要欺負師琪,我的手掌絕不饒他。保衛(wèi)處那幫渾小子立即起哄,嫂子,嫂子地叫,還有人在草地上劃個圈,說,新郎新娘入洞房。
師琪的臉先紅后黑,滿身怒氣都集中到了臉上。你是誰?流氓,我不認得你。師琪說完,兩腔淚水泄洪似的。
黃秀梓警告中鋒:中鋒,你聽著,玩笑過份了!快向師琪道歉!聲音鋼一樣強硬,不像從女人胸腔中發(fā)出。從這天開始,黃秀梓對中鋒生出了一種見到蒼蠅般的惡心感。以前聽說中鋒壞,她沒看到,也沒感受,這次她親眼目見了中鋒的壞。
黃秀梓把毛豆和師琪送到上海火車南站。趁師琪上衛(wèi)生間,她對毛豆說,抓住機會,我聽你的好消息。黃秀梓又說,師琪喜歡你,你一來,你看她多高興!女孩子要哄,多講點她喜歡聽的。女孩子半推半就,男人吧,做事果斷女人才喜歡。她的意思是,把生米煮成熟飯,但又不能露骨說,不知這憨豆子能不能聽懂。
黃秀梓帶著師琪去上海出差,臨走時要毛豆第四天趕到上海,仿佛三人在上海巧遇。毛豆到上海后,黃秀梓說,我臨時有事,過兩天再走,你們先走。黃秀梓問毛豆,買票了嗎?毛豆說,沒有。黃秀梓說,蠻好,你免得買,我免得退。
上海沒有直達車到蒸洲,要在長沙轉(zhuǎn)。到長沙后,毛豆和師琪在八一路上,找了三家招待所,兩家客滿,只有一家友誼招待所,還剩一個雙人標(biāo)準(zhǔn)間。他們沿八一路繼續(xù)往前,又找了三家,全客滿。
毛豆說,怎么辦?
師琪不回答,盯著腕上看手表,面部肌肉仿佛放在冰箱里凍過。
怎么辦?怎么辦?毛豆仍在念叨,像是問師琪,又像是問自己,一個沒主見的小孩兒模樣。
師琪的眼睛仍沒離開腕上的手表,怎么辦,似乎是毛豆的事,與她無關(guān)。
毛豆用不堅定的口氣問師琪,回友誼招待所?好歹友誼招待所還有一間房。毛豆怕師琪反對,又表決心似的補充,我睡衛(wèi)生間,你從外把衛(wèi)生間的門鎖上。毛豆仍然讀不懂,師琪是同意,還是反對。毛豆踏著碎步,慢騰騰地回頭往友誼招待所走,邊走邊觀察師琪的反應(yīng)。師琪無聲地跟在毛豆身后。毛豆又走了十來步,再回頭看師琪,師琪仍跟在后面慢慢地走。師琪見毛豆不停地回頭看她,突然就不走了,站在街頭眼睛望著右邊的街景。
他們坐直快硬座。火車晚了點,在車上呆了二十一個小時。下車后,又找了一個半小時招待所。師琪用完了全身力氣,雙腳和她賭氣似的,落到地上就不肯起來,像個不聽指揮的仆從。師琪不想再折騰,心中早有屈就的準(zhǔn)備。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一男一女共臥一室,她一個女孩子怎么好意思說出口?師琪想毛豆說出來,語氣里最好有點點強逼,霸道,無可奈何下只好從了。毛豆老念叨怎么辦,師琪開始假生氣,后來真生氣了。要是中鋒,絕不會把怎么辦掛在嘴上,早就自作主張住進友誼招待所了。更可笑的是,她在火車上隨意說說連夜回蒸洲。毛豆當(dāng)真了,他不知是女孩的小性子,更不是心里話。下車后,毛豆帶著她直奔火車站售票處。晚上九點半,到凌晨三點前,沒有回蒸洲的車,凌晨三點后才有一次過路車,還不賣到蒸洲的短途票。
師琪洗完澡,一身輕松,疲憊消散了。
“嘭嘭”,兩聲悶悶的敲門聲,聲音小得像怕驚醒房間里的人。師琪打開門。
毛豆搬著一張高背靠椅,呆子一樣,看著師琪,還深深地吸了口氣,要把師琪吸進去似的。師琪濕膩膩的頭發(fā)用橡皮筋扎成一束,臉,國光蘋果般紅彤彤,細嫩光滑;脖子,一層絨絨的毛發(fā),散發(fā)淡淡的香氣。
毛豆把高背靠椅放進衛(wèi)生間,坐下,把頭靠在椅背上,道:這椅子的靠背比操作室的還高,坐上去舒服多了。毛豆像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師琪聽,我是最講誠信的,說睡衛(wèi)生間,絕不食言。毛豆又道,行李上有鎖,門上有掛鎖的搭子,你在外把衛(wèi)生間鎖上吧。
師琪心里想,信任是最好的鎖。
師琪從小就有裸睡的習(xí)慣,讀高中后也只在下身加了一條小褲衩。師琪剛把內(nèi)衣掀到脖子上,又放了下來,毛豆雖是真君子,但還是不能像在家里一樣放肆。師琪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進了被窩。潔白的被單,手感柔順、細膩、干爽。也許是旅途的疲憊,師琪躺進被窩里就忘了這是置身在招待所,以為四周全是潔白的絨毛擁著她、托著她……師琪的臉上浮著一層靜靜的淡淡的笑意。
這時毛豆坐在衛(wèi)生間睡不著。衛(wèi)生間天花板上掛著一串串葡萄一樣晶亮的水珠。葡萄一樣的水珠是師琪洗澡時凝固的水蒸汽?他想像著那一個個水珠與師琪的親密接觸,它們曾合作起來擁抱師琪。他羨慕天花板上的水珠,他夢寐以求的事,他做不到的事,天花板上的水珠們都做到了??恳畏旁谝录芟隆Pl(wèi)生間除了衣架下,沒地方能放靠椅子。他抬頭,師琪的乳罩和小褲衩,朝他微笑。白色的乳罩,像老奶奶的臉色,黃而皺了。小褲衩是蕾絲邊的,中心繡一朵圓圓的玫瑰花,他估計,玫瑰花剛好開在那個位置。仿佛那是一塊肥沃的熱土,玫瑰開得熱烈而不張揚,很圣潔的樣子。
一雙眼睛,盯著女生的小褲衩不放,是不是心理不健康,變態(tài)?想到變態(tài),他的臉就紅了,頭皮發(fā)憷,不,不,他極力否認,這不叫變態(tài)。他自己和自己辯,沒變態(tài)?怎么總是盯著褲衩看,自己的內(nèi)褲里為什么支起了帳篷?他警告自己,不能做低級趣味的事,不能做低級趣味的人。
他關(guān)燈后閉上眼睛,強逼自己入睡。頭頂上的乳罩、褲衩雖從視野里消失了,但他的聽覺從沒如此靈敏過,他聽到師琪在床上翻身的聲音,他聽到了師琪的呼吸。五分鐘不到,呼吸聲就成了磨牙聲。師琪柔軟、香甜的氣息,透出女人的溫馨,如街道上的廣告牌,牢牢霸占了他大腦里最顯要位置,一幕幕循環(huán)翻轉(zhuǎn)播放。
師琪一覺醒來首先看表,凌晨三點五十。對面空床無人。毛豆還坐在衛(wèi)生間睡覺?一股暖流沖上腦門,師琪感動了,感動中帶著莫明的沖動。她沖進衛(wèi)生間,在毛豆左臉上一連吻了三次。師琪出了衛(wèi)生間,毛豆仍閉著眼睛靜靜地回味師琪的吻,回味那櫻唇小嘴送給他的溫?zé)岣杏X。
師琪說,豆子,我知道你醒了,你這傻瓜,老老實實睡到空床上來。
毛豆睡到了空床上,手卻摸著左臉被師琪吻過的位置,仿佛久久地捂著那被吻的感覺就不會消散。
師琪說,豆子,老摸臉干么?牙痛?
毛豆說,不,不是。毛豆的手才從臉上放下來。
師……師琪……
不,不許說。師琪以為毛豆要到她的床上去,臉驀地紅了,一直紅到脖頸上。又道,不許說話,乖乖睡覺。毛豆躺著果然不說也不動了。
豆子,豆子。師琪喊了兩聲,毛豆沒反響。五分鐘不到,毛豆就睡著了。從凳子上轉(zhuǎn)到床上,毛豆的瞌睡像洪水一樣襲來,剛上床時,他還提醒自己,不能睡著,不能睡著。師琪說不許說話,師琪的命令催眠似的,把毛豆控制了。傻豆子,死豆子。師琪在心里罵道,你就不能霸道一點,要你不說話,就真不說話?沒見過你這樣的死腦筋。中鋒常把我愛你掛在她耳邊,卻從沒聽毛豆說過一句:“我愛你”,豆子呀,豆子,你是真愛我?還是假愛我?
傻豆子,死豆子,再不理你了。
師琪生日的那天,黃秀梓問毛豆,給師琪準(zhǔn)備了什么禮物?毛豆說,還沒有。又反問她,送什么好呢?黃秀梓說,師琪屬馬,喜歡馬。毛豆想起來了,師琪的飾物全是馬,墻上貼的是馬,房頂上吊的是馬;馬的雕像、馬的玩具、馬的書畫,裝了一大箱。
毛豆花了九百三十元,買了一匹樹根雕的馬。九百三十元是他一個月工資加獎金,毛豆不心痛那錢,他覺得值,也許這馬將會成為他們的定情之物。毛豆把根雕買回后,先給黃秀梓看,才送禮品店打包。黃秀梓說,雕刻精致細膩,造型自然流暢,這事做得有點男子漢味,師琪看到這匹根雕馬會高興得發(fā)瘋。
黃秀梓沒想到,中鋒也給師琪送了一匹馬,那才叫絕。
中鋒把馬紋在自己背上。
中鋒對師琪說,我送你的生日禮物,看了不許叫。
什么破禮物,還叫呢?
中鋒把上衣脫了,將裸露的背部轉(zhuǎn)到師琪面前。馬?紋身?師琪呆了,也嚇壞了。師琪第一次見到真實的紋身,以前在電影里見過,那是小面積的,一個小蝴蝶什么的。中鋒的紋身是整個背部,一匹烈馬,前蹄彎曲上提,黑色毛發(fā)油亮放光,馬尾巴朝光的一面,淺棕色,宛若一匹活馬奔騰而出。背部左則,豎排一行字:祝親愛的師琪生日快樂。
中鋒說,從今往后,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都屬于你了。
師琪幸福得要暈死。
還痛嗎?師琪手指從馬頭輕輕滑過,慢慢地撫摸馬的腹部,尾部。痛。一想到這是送你的生日禮物,再痛也不痛了。
你傻呀,好端端的,要去弄痛。
愛情的力量。
開始,師琪想強力抗拒。明知抗拒是無用的,也不是真心。漸漸地,最后一點抗拒力量也消失了,她便用激情迎接占領(lǐng)者。
黃秀梓知道后,連連說可惜,可惜。這個傻丫頭防線就這樣崩潰了,崩潰得一蹋糊涂,真令人痛心。
中鋒作為占領(lǐng)者已經(jīng)站立在師琪的高地上了,毛豆那時還在禮品店給根雕馬包大紅的中國結(jié)。馬頭上扎一朵大紅花,花里一塊大紅綢布,布上寫:祝師琪生日快樂。毛豆想像著師琪捧著根雕馬不停地親吻。仿佛師琪不是吻在根雕馬上,而是濕濕的落在他臉上。
激情退去,師琪回到現(xiàn)實中。
一塊鮮艷的血跡,落在床單上的兩片樹葉間。師琪看到血跡,像看到心愛的寶貝丟了,碎了,再也不屬于她,“哇”地一聲傷心地哭了。
琪,我愛你。遇上你,我才知道,我真正愛的是你;能改變我一生的是你;能讓我獲得新生的是你;你比我的生命更寶貴,我可以不要生命,但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你,一輩子只要你,什么都不要了。中鋒在師琪耳邊輕輕地往里灌蜜。
一聲高,一聲低,師琪哭成淚人,滿臉淚痕。中鋒說,親愛的,我是一個負責(zé)任的人,絕對會為我做的事負責(zé)。師琪帶哭腔說,莫管我,讓我盡興哭一場。
師琪看著中鋒,鄭重、嚴肅地問:永紅,你會永遠愛我嗎?保證今后不對任何女人好?中鋒右腳夸張往左腳一靠,用立正姿式:老婆,我杜永紅,今生今世,只對你好,愛你一輩子。師琪被中鋒滑稽、夸張的動作逗笑了。臭美,誰是你老婆?師琪又道,以前的事,我不管,從今天起,必須做到不打架,不賭博,不準(zhǔn)勾引女人。中鋒舉起左手,五指并攏,朝向空中:我杜永紅向天發(fā)誓,如果違反老婆的三條禁令,天打雷劈……師琪把中鋒的左手壓下來:誰叫你發(fā)毒誓?不吉利,我只要你記在心中。
轉(zhuǎn)身!中鋒乖孩子似的,把背部轉(zhuǎn)向師琪。師琪再次撫摸中鋒背上的馬。師琪開始是輕撫,后來突然成了狂吻,先吻馬頭,再吻馬尾,馬蹄。中鋒兩手往后帶,輕輕用力,就把師琪摟到了身前,一張溫濕的嘴,壓到嫩葉一樣沾著露珠的唇上,兩根舌頭,饑渴般交織在一起。
黃秀梓有個高中同學(xué),其兄在區(qū)公安分局當(dāng)副局長。從嚴從重從快打擊犯罪分子時,東風(fēng)路派出所,把中鋒列為打擊對象立了案。黃秀梓把保存在東風(fēng)路派出所的案卷復(fù)印了一份。東風(fēng)路派出所給中鋒列了三大罪狀,強奸,賭博,流氓斗毆。
中鋒和師琪戀愛前,有三次戀愛,都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其中一次,女方奮力反抗不果,是被迫發(fā)生的。女方是一個事業(yè)單位的會計。女方應(yīng)邀看望同學(xué),在燈光球場認識了中鋒。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們約了三次會。大家叫中鋒,她也叫中鋒,以為中鋒就是他的姓名。
那時是夏天。第三次約會時,中鋒把女方帶到洞庭湖邊。開始,女方不愿去,說就到燈光球場和他說幾句,她就回去。女方想和中鋒說,他們性格不合,不適合在一起談戀愛。中鋒不讓女方說話,邊拉邊抱,把女方帶到了洞庭湖堤上。那天最高氣溫三十九度,最低氣溫三十三度。洞庭湖里陣陣涼風(fēng),把一身汗水,吹回了毛細孔里,皮膚上沒了水跡,只留下粘粘的感覺。兩人都不說話。洞庭湖里的航標(biāo)燈,昏黃昏黃,黑夜里的昏黃,給女孩多了一份恐懼。女孩說,中鋒,我們分手吧。不行。中鋒說完,用力一拉,把女孩抱到懷里。女孩掙扎了兩下,掙不脫,就不掙了。中鋒改了口氣說,我愛你,我不能沒你,我一輩子都會把你捧在手心里,讓你做我的心肝寶貝。女方說,我們性格不合,只適合做普通朋友。中鋒不再說話,用手代替嘴,開始在女孩手上、臉上、肩上輕輕撫摸,后來,手到了女孩的連衣裙里。女孩的手要和中鋒搏斗似的。中鋒狠狠地甩了女孩一耳光,女孩被打懵了。中鋒把女孩的連衣裙翻上去,把內(nèi)褲拉到膝下。女孩開始喊救命。喊什么喊,堤上鬼影子都沒有,就算有人,我們在談戀愛。女孩說,求你了,我來了例假。例假有什么了不起?
起身離開洞庭湖大堤時,女孩的手撐在草地上。女孩感到草地上有水,女孩也沒想水是如何來的,她只想快快離開這里。到路燈下一看,手上不是水,是血。她的血。
黃秀梓邊看邊罵,這家伙是一條牲口。
劉三來時有五千元,最后,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找不到一分錢。中鋒做莊,劉三找中鋒借,中鋒說,不借,把你老婆押上吧。劉三就把老婆押上。輸了,又押,又輸,又押。一連三次。第二天,劉三對中鋒說,這事沒辦法對老婆開口,還是還錢吧。中鋒說,賭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反悔,反悔就是賴賬。
中鋒和劉三約好,晚上十一點到他家。劉三在老婆的茶杯里放了安眠藥,老婆睡后,中鋒就進了門。劉三往外走。中鋒一進臥室,見劉三老婆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便把剛出門的劉三叫了進來。中鋒說,衣服還沒脫。劉三臉色烏青,胸中悶著一口粗氣,老子日你媽。我把她脫醒了怎么辦?算你狠。第二次,中鋒對劉三說,上次把老子搞痛了。這次你先給老子摸,摸出水了老子再搞。不可能。兩人僵持著。要不加一次。想好事。摸不摸?不摸,我用香蕉插進去,插出水了再搞。中鋒說完,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根大香蕉。劉三沒辦法,只好按中鋒的要求,撫摸自己的老婆。
黃秀梓看不下去了,她要是個男人,一定把中鋒的皮剝掉,再慢慢一刀一刀凌遲,讓這條牲口,受盡懲罰。
中鋒的案子是保衛(wèi)處保下來的,以前,她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畢竟是一個廠的人?,F(xiàn)在她連保衛(wèi)處一起罵,一群幫兇。經(jīng)保科說,巡邏隊百分之八十的小偷,是中鋒抓的。保衛(wèi)處準(zhǔn)備報中鋒當(dāng)廠級標(biāo)兵。出了這事后,就沒報了。
黃秀梓把案卷的復(fù)印件給師琪看,師琪不看。師琪說,中鋒都和我說了,有人誣陷他,保衛(wèi)處還了他清白。
傻丫頭,傻丫頭,人家把你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
書記姐姐對中鋒誤會太深,中鋒外表粗魯,心細;樣子兇,內(nèi)心善良。
黃秀梓說,我知道,你又要講上次穿新毛衣的事,傻丫頭,人家一點小小的伎倆,就把你騙住了?
師琪鐘愛一件新毛衣,她想,這毛衣穿在身上,定會驚艷一片。同學(xué)生日,師琪穿上新毛衣,誰知,十多個男男女女,仿佛聯(lián)合起來,看不見她的新毛衣。聽不到贊美,師琪郁悶、賭氣似的,在舌頭下設(shè)一道卡,不讓只言片語冒出來。師琪的反常,讓朋友們找不到北。有人開玩笑,有人起哄。甲道:師琪得了相思病。乙說,莫急,中鋒就到了。師琪擺出一副臭面孔,不管別人下不下得了臺,厲聲:再瞎鬧,我和你們急。
說中鋒,中鋒就到。中鋒進門,沒看清房間還有什么人,極盡夸張一聲大呼:哇!師琪好漂亮,配了這件新毛衣更漂亮,絕!中鋒一聲“哇”!把一房間的眼光,都吸到了師琪身上,如話劇舞臺上的主角亮相,圓圓的光圈把主角鎖定。師琪和她身上的毛衣成了主角。中鋒送了雪中炭,師琪眉飛色舞,滿身的細胞都沸騰了。
師琪想對黃秀梓說,書記姐姐,你想我和豆子好,我心里明白,講實話我也喜歡豆子,但中鋒更適合我。師琪看到黃秀梓的臉拉成了夏天的長豆角。
建鱉在綜合商場門口見到中鋒,便迎上去。建鱉是中鋒以前的賭友。建鱉說,中鋒,玩一把去。中鋒說,不去。中鋒在師琪面前發(fā)了毒誓,不再賭博,他不能食言。怕老婆?還沒結(jié)婚就怕,鳥鳥生錯地方了。建鱉用肩頂著中鋒的背,推幾次都沒推動。去吧,去吧,好久沒在一起玩了。兄弟們都想你了。這話講到了中鋒心里。為朋友兩肋插刀,中鋒眼球都不眨。和師琪談愛后,他就沒見過兄弟們了。想到師琪的三條禁令,想到他的毒誓,他仍沒動,只是雙腳踏在地上,開始飄了,宛如一棵被狂風(fēng)刮動了根基的樹,隨風(fēng)搖晃,只要旁人加一把力,就能連根撥起。建鱉又說,看看朋友,玩不玩隨你,沒人非要你玩。中鋒自言自語說,是啊,我是去看朋友。
賭具是撲克,玩十點半的游戲,花牌算半點,其余視牌上的數(shù)字。十點半為最大,多出十點半漲死,十點以下比數(shù)字大小,大者為勝。一個莊家,押注人數(shù)不限。賠率二至五倍,開牌前議定。
起初,中鋒信守承諾,只看不參與。莊家牌不讓看,他看了甲家看乙家,再看丙家,所有驚險、剌激都是別人的,且這種玩法簡單,沒有技巧,只是賭狠賭命,看久了便索然無味。押注的人一個個吃了興奮劑似的,有叫有笑,有生氣罵娘的,當(dāng)然是罵自己娘。莊家說,中鋒,你個武大三粗的男人,被女人的褲帶捆住了?甲賭友加把火:中鋒昨夜里日了,手不干凈,上場準(zhǔn)輸,莫勸他。甲賭友說完朝中鋒一陣壞笑,大家哄地一齊笑,嘲笑。狗日的,給老子死起來,拳死你。甲賭友站起來迎戰(zhàn)似的,怕你,你那二百斤都被女人掏空了。中鋒繞到甲賭友后面,朝他膝彎一腳,甲賭友跪了一下。建鱉也勸,玩一把,人都來了,玩一把怕什么?你真怕那小娘們?
莊家問中鋒,還要不?中鋒沒出聲。中鋒手中有張梅花九。下張如果是A,A是一點,他就是十點;下張如果是花牌,九點半;如果二以上,就死定了。不要,中鋒贏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要不要?以前,中鋒會氣勢如虹,不加思索大嚎一嗓:要!他不知道什么叫輸,手中拿了十點,還敢要,常常有奇跡發(fā)生,來的就是半點?,F(xiàn)在,中鋒怕輸了,沒氣魄了,聲音如蚊子叫。莊家不耐煩,罵他,要不要,快放屁。中鋒遲遲不能決定,賭友們嫌他浪費時間,火力一齊朝他開。以后不叫中鋒。不叫中鋒叫什么?叫杜婆婆。一陣哄笑。甲賭友報一跪之仇說,中鋒說話放陰屁一樣,聽不到響聲了。最后中鋒一聲大嚎:老子不要還不行?吵死!莊家開盤,莊家九點半,中鋒輸了。賭友們好奇,想看看中鋒不敢要的牌到底是什么,莊家打開,中鋒呆了,一張A牌。中鋒雙手抱著自己的頭,死勁拳打,一臉懊喪。
三個小時前發(fā)的工資加獎金,九百五十元,連尾數(shù)都沒了。中鋒腰上的中文傳呼機“嘀嘀”響了兩聲。師琪呼他。師琪父親對師琪說,你要和中鋒談愛,我就沒你這個女兒。師琪說,我非中鋒不嫁。師琪和父親賭氣,離家在外租了一間房三個月沒回家了。師琪和母親串通好了,今晚回家吃晚飯。師琪要他買兩瓶酒鬼,她父親別的酒都不愛,就喜歡酒鬼。中鋒身上不說買一瓶二百多的酒鬼,三五元一瓶的也沒錢了,怎么向師琪交代?中鋒必須把輸?shù)舻腻X贏回來,錢贏不回,他也去不了師琪家。師琪的催促,只能充耳不聞。
中鋒小便了一次。他并非生理上要小便,目的是把霉氣放掉。小便后洗了手,還用了肥皂。他相信一定會贏,他的手是干凈的,昨晚他睡在單身宿舍。中鋒要把錢贏回來,卻沒了本金。中鋒死皮賴臉纏著莊家賒帳,莊家不肯。找建鱉借,建鱉也不肯。甲賭友說,把你老婆押上。乙賭友說,他敢嗎?丁賭友說,裝什么圣人?那次,你做莊,不肯賒帳,非要劉三押老婆,最后,你把他老婆搞了。中鋒腰上的中文傳呼機“嘀嘀”又響了兩聲,師琪在不停地呼他。中鋒要把錢贏回來,別無選擇。
押三百,四倍賠率。中鋒說。莊家說,你要想好,輸了你老婆給我三晚。中鋒想在語言里鉆個空子,說的是老婆,他和師琪只是談愛,還沒結(jié)婚,不能算老婆,這債就算賴不了,也可拖到結(jié)婚后,先過了眼前關(guān)再說。中鋒說,少啰嗦,開!中鋒豁出去了,他自信,一定會轉(zhuǎn)運。中鋒祈求老天爺幫忙,把錢贏回來,師琪永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贏,贏贏!
第一張紅桃二,紅旺紅旺,好兆頭,數(shù)字不大,一開局,中鋒心里就樂了。第二張黑桃五,七點了,是個黑烏鴉,中鋒握牌的手微微地發(fā)抖了,他用力控制抖動的手,不讓莊家發(fā)現(xiàn)。要,只能要,必須要!漲死的概率到了百分之七十。仿佛生死存亡時刻乞討救兵,心中不停念禱,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第三張紅桃花牌,半點。中鋒一高興,想站起來,又怕莊家察覺有了好牌,便壓住興奮,不動。中鋒心里不停地感謝老天爺:謝謝,謝謝老天爺。第四張第五張都是花牌,八點半了,中鋒的手又開始抖動了。額上冒出一粒一粒水珠,仿佛悶熱天氣,雨下不來,一樓墻腳冒出的水珠。這局是中鋒和莊家單獨對奕,其他人一旁觀看。賭友們嚴守只看不說的規(guī)矩??諝饽塘?,聲音也凝固了,只有中鋒粗重的呼吸。安靜得連蚊子的聲音都如雷響,中鋒卻沒聽到腰間中文傳呼機的聲音。師琪還在不停地傳呼他。乙賭友提醒中鋒,傳呼機響了,中鋒沒聽見似的,只見他嘴皮在動,沒有聲音,不知念叨什么。乙賭友又提醒中鋒說,傳呼機響了。中鋒還是沒回應(yīng),手在不停地抖,全身也跟著抖,像鬧地震。莊家問,還要不?一連問了兩聲,中鋒沒回答,莊家大聲說,呸,睡著了?這時,中鋒不太堅決地說,要。又說,不要。莊家火了,要,還是不要!又是一陣靜默。兩分鐘后,中鋒下了決心,堅定說,要。一張輕輕的紙牌,似有千斤,中鋒從莊家手中接過來,不敢翻開,只差兩點,不漲死,也不敢再要。中鋒把牌窩在手掌里,偷偷看,不讓別人看到??赐昱疲袖h干脆在地上躺了下來,他全身力氣都用完了,癱了似的,站立不起。別人以為中鋒輸了,中鋒突然從地上翻起來,狂喊:贏了!贏了!十點半,他把牌呈扇形,讓大家看個明白。中鋒突然淚流滿面,甲賭友奇怪地問,贏了還哭什么?中鋒說,誰哭了,狗日的哭了。
莊家問中鋒,還來不?中鋒說,不來了。中鋒想總算可以給師琪一個交代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一個新問題,師琪傳了他十多次,一次都沒回話,這如何交代?想來想去,沒有好辦法,只有犧牲傳呼機了。把傳呼機弄壞,讓他收不到信號,過些日子再去修。下次不賭了,堅決不賭了。
黃秀梓和毛豆敲師琪出租屋的門,敲了半個小時,師琪才開。師琪的眼睛患了紅眼病似的眼皮充血,腫得饅頭一樣;頭發(fā)散滿一臉,只露出眼睛和鼻梁;臉如沙漠一樣,干得擠不出一點水星,而且臉色還發(fā)黑。黃秀梓沒見到師琪的淚水,倒發(fā)現(xiàn)毛豆的眼眶,有一層層水霧,一個個晶瑩的水珠藏在睫毛下。
黃秀梓交代毛豆說,找房東,把師琪的房租交了。毛豆去交房租,黃秀梓替師琪清理被帳。翻開枕頭,下面一盒避孕套,黃秀梓看了看,只剩兩個。黃秀梓把避孕套丟進垃圾簍里。她在心里說,不能把避孕套打到師琪的包里,也不能讓毛豆看到。毛豆交完房租,黃秀梓把被子、蚊帳疊好,用繩子打包的任務(wù),就交給了毛豆。
不到半個小時,包打好了,日常用品該丟的丟了,該留的都裝進了包里。臨走時,毛豆不放心,怕丟了東西,床上、桌上,又檢查了一遍,最后,角角落落和垃圾簍也檢查到了。毛豆看到了垃圾簍里的避孕套,一股酸液涌上來。對這個結(jié)果,他早已有數(shù),但見到避孕套,想到避孕套的主人,免不了還是一陣陣難受,臉也變了色。黃秀梓見毛豆在垃圾簍里翻找,擔(dān)心他看到避孕套,忙說,快走,快走,師琪媽媽做好了飯菜,等師琪回家團聚呢。
房東來鎖門,黃秀梓和房東告別,講了一些謝謝她關(guān)照師琪的話。師琪始終沒說一句話,默默地跟著他們走。
黃秀梓站住,等師琪走到她身邊,挽著師琪的手臂說,師琪,振作起來,現(xiàn)在看穿了中鋒的本來面目為時還不晚,一個連自己的女朋友都敢押上賭桌的人,還值得你去愛?黃書記,求求您莫說,這一輩子都不想聽到那個名字了。
星期六下午,中鋒對毛豆說,明天上午八點半,老子在二號成品倉庫等你,和老子搶女人,要你死得好看,你信不信?
中鋒的眼睛狼一樣發(fā)光,那光掃到毛豆身上,毛豆每根神經(jīng)都過敏,心猛烈收縮,仿佛要縮到最小最小便于尋找避護所,躲到中鋒看不到抓不著的地方,這樣,他的心就不會狂跳,腿就不會顫抖。毛豆恨自己軟弱,責(zé)備自己沒出息。憑什么怕他?下次見中鋒,要比他更狠。再見中鋒時,毛豆還是狠不了,心仍跳腿仍抖。
二號成品倉庫在老碼頭。老碼頭水位淺,靠不了大船,后來又建了新碼頭,老碼頭受到冷落,二號成品倉庫也跟著閑下來了。這里一副破落戶的凄慘面孔,門不見,窗不見,留下一個個窟窿,小草從窟窿里長出來,孤孤單單,一株兩株。倉庫前的水泥坪,起初,堅硬霸道,不給任何雜草生存空間,不知從何時起,水泥塊的那份霸氣,就讓給了見縫插針的雜草,雜草們打殲滅戰(zhàn)似的,把水泥坪小塊小塊的分割包圍,昔日霸道的水泥坪奄奄一息,若干時間后,雜草們將勝利大會師。中鋒就是這塊水泥坪,看似霸道、蠻橫,其實并非不可戰(zhàn)勝,小草不就戰(zhàn)勝了比它強大的水泥坪?
毛豆突然想到二號成品倉庫臨洞庭湖。這塊水域水位淺船都不來了,四周安靜得如深山老林,有時半天見不到一個人影。如果中鋒把他丟到洞庭湖,也許將成了無頭案鎖在公安局的檔案柜里。毛豆后悔冒失赴約,小腿肚開始抖動,最后全身顫抖。毛豆在心中一再強化中鋒是紙老虎,口里連續(xù)念叨中鋒是紙老虎,念了十多遍,全身仍然在抖。他想回去算了,但抬頭一看,中鋒已到,估計中鋒看到他了。他無路可退了。
中鋒在追趕一只公雞。公雞翅膀用布筋捆著,跑在中鋒前面,像只肥鴨蹦跳不起來,只追了十來步就擒住了。中鋒手中的活公雞,雞冠紅得像豬八戒耳朵似的。公雞也向毛豆示威,“咯咯”地叫。毛豆不明白,中鋒帶公雞是什么意思,決斗前用公雞血祭奠?公雞一聲慘叫,中鋒手起刀落,想把公雞脖子一刀削斷,結(jié)果只削斷一半,血飆了半尺高,刀在雞身上擦擦,刀上的血跡沒了,閃閃發(fā)亮,他把公雞往毛豆身邊一丟,公雞躺在毛豆腳旁,頭朝地血不斷地流,還亂竄了一二分鐘,毛豆嚇得彈出二三米,最后公雞倒在血泊中。
小崽子夠狠,你也敢來。我警告你,趁早離開師琪,要不這雞就是你的下場。
不可能。公平競爭,由師琪決定。毛豆聲音不高,語氣堅定。
再騷擾師琪,見一次打一次,老子卸了你一條腿。
敢!卸卸試試,公安局早給你掛了號,強奸犯,遲早會坐牢,想娶師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吧。
一句強奸犯,像一根鞭子抽在瘋牛身上,中鋒發(fā)怒了,一箭步?jīng)_到毛豆胸前,抓住毛豆胸口的衣領(lǐng),“啪啪啪”兩個耳光,毛豆臉上兩個手掌印,由白轉(zhuǎn)紅,由紅轉(zhuǎn)青。
一見毛豆,中鋒心里就恨得發(fā)癢,早就想把毛豆痛拳一陣,但顧忌師琪,怕事情鬧大了師琪生氣?,F(xiàn)在他什么都不怕了。沒想到毛豆真的敢來。起初,中鋒想嚇嚇毛豆,讓他知難而退。毛豆平時見他,一副要尿褲子的模樣,中鋒想嚇退毛豆小事一樁。如果嚇退了毛豆,他就不敢再糾纏師琪了,也許師琪還有可能回到他身邊。
和中鋒干架,硬碰硬,毛豆知道占不了便宜,但他做好了打不贏,咬也要咬一口的心里準(zhǔn)備。毛豆顧不了臉上的疼痛,雙手死命地抓住中鋒抓他衣領(lǐng)的手,朝裸露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下去,瘋狗一般,不要命。中鋒“哎喲哎喲哎喲”叫,一聲比一聲大,痛得眼淚出來了。松口,松口,再不松拳死你。毛豆的牙齒,還在往肉里深入,一股血腥的味道,剌激他的鼻孔。中鋒朝毛豆鼻子上一拳,毛豆鼻孔發(fā)熱,鮮血從鼻孔里流了出來。
瘋狗。瘋狗。中鋒邊罵,邊撫摸手腕上半月型的傷口,細細的血珠,山泉一樣浸出來,輕輕地抹去又有,輕輕地抹去又有,抹也抹不盡。新仇舊恨一齊涌上來,中鋒一拳將毛豆打倒在地,用腳踢,踢肚子,踢胸。毛豆蝦一樣弓著腰,護著肚子和下身,中鋒踢不到他的肚子,又踢背部,毛豆球一樣在地上滾。毛豆說,有種把我踢死,我死了,你也是死罪,同歸于盡,你也休想娶師琪。老子不踢死你,卸你一條腿,生不如死。有種你就試試。毛豆像只死蝦,閉著眼睛,不再躲避,任他踢。
毛豆不屈不饒,中鋒泄了氣,腳再也提不起來,發(fā)泄的力氣都沒了,一雙眼睛瞪圓著,憤恨地看著毛豆。中鋒突起一腳,把死去的公雞,又踢到毛豆身邊。他不明白,毛豆怎么突然變了一個人,平時見他就尿褲子,為什么就不怕打了呢?他從不把毛豆當(dāng)強勁的情敵,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情敵的可怕。
不怕死?我們走著瞧。中鋒語氣里有裝腔作勢的成分了。
毛豆搖晃著站起來,他已遍體鱗傷,手、胸、背、臉,每一處輕輕一觸,鉆心作痛。毛豆說,行哎,走著瞧,誰怕誰?毛豆終于將這句心中說了幾十遍的話講了出來。毛豆不再怕中鋒了。
毛豆像一條小牛犢,弓著腰,低著頭,用頭當(dāng)武器,向中鋒發(fā)動攻擊。毛豆攻擊目標(biāo)是中鋒的肚子。中鋒沒防備,毛豆的頭抵到他肚子時,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中鋒沖倒了。中鋒站起來,毛豆又朝前跨一步,挑釁地站到中鋒鼻子底下,無畏的眼光直視中鋒。中鋒無意識地后退兩步,說,瘋狗。瘋狗。還想咬老子?
毛豆離開二號成品倉庫時,用勝利者的姿態(tài),踢了一腳死公雞。
上午九點,毛豆和師琪去領(lǐng)結(jié)婚證。黃秀梓把他倆送到路口。毛豆左手扶車把,眼睛望著她,右手朝她揮動;師琪也朝她揮手。她也揮手,高聲說,祝你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昨天,毛豆把鳳凰牌單車,送到修理店,守著修車師傅,一個螺絲一個螺絲檢查,加固,單車是他們愛情的見證,毛豆不允許單車有掉鏈子或除鈴鐺不響,其它地方都響的毛病。從修理店回來,毛豆又把單車的每一根鋼絲,每一塊踏板,擦得雪亮,前輪鋼圈有兩點襯衫扣子大的銹斑,他花了一個小時,讓銹斑變亮了。
毛豆昨天擦單車時遇上了黃秀梓。黃秀梓問毛豆,有公共汽車不坐,為什么坐單車。毛豆不說,只笑。黃秀梓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里那點小九九。毛豆仍笑。
毛豆搖了搖單車上的鈴鐺,說,姐,你看我這鈴鐺,聲音多悅耳。鈴鐺锃亮閃光。毛豆輕輕地搖了搖,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像稚嫩的童音。姐,好聽嗎?她說好聽。毛豆說,我要讓山林、田野,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和師琪正式結(jié)為夫妻。毛豆搖出一串串的鈴聲,邊搖邊唱起了《九九艷陽天》: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小河邊/東風(fēng)呀吹得那個風(fēng)車轉(zhuǎn)哪/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
送走毛豆和師琪,黃秀梓剛進辦公室,就接到黨辦電話,何書記緊急召見。
她進何書記辦公室時,保衛(wèi)處長、宣傳部長、人事處長,都像幼兒園的孩子規(guī)規(guī)整整地坐著。何書記說,等你一個人,遲到了啊!她忙檢討,對不起,對不起。何書記說,開個小會,關(guān)于杜永紅的事。她小聲嘀咕,杜永紅是誰?保衛(wèi)處長說,中鋒。
中鋒遭小偷報復(fù),血淋淋地砍了兩只腳掌。兩只四十三碼大的腳掌丟到洞庭湖里,人躺在圍墻外的馬路上。馬路上染紅了一片,一灘烏色的血。
中鋒從病床上醒過來,第一聲就喊師琪。當(dāng)時,何書記剛好在病房,親耳聽到了這深情地一喊。何書記感動得流了眼淚。何書記贊嘆,有情有義的英雄。
何書記作了兩點指示:一是杜永紅英雄事跡,明天要見本廠報紙;宣傳部搞好攻關(guān),一星期內(nèi),杜永紅的事跡要上省黨報頭版頭條。二是要關(guān)心英雄生活,從人性角度,從精神層面多關(guān)心。何書記說,保衛(wèi)處巡邏隊全年人贓俱獲抓二十五人次小偷,中鋒一人就抓二十人次,挽回經(jīng)濟損失五百多萬元。這不是英雄是什么?何書記深有感觸地說,小杜是有情有義的英雄,小杜清醒過來的第一聲就是師琪,聽護士匯報說,小杜背上還紋了一匹馬,是送給師琪的,我們雖不贊成紋身,但可以看出師琪對他是何等重要,他對師琪的感情是何等深厚。我們要從細節(jié)上多關(guān)心人,我們不但要關(guān)心他的成長,還要關(guān)心他的生活,關(guān)心他的感情。我作了調(diào)查,聽說中鋒和師琪的感情出了波折,有第三者,第三者叫毛豆。何書記看著黃秀梓道,黃書記,有這回事嗎?黃秀梓一時語塞,結(jié)結(jié)巴巴:好像職工中有議論。何書記在此問題上沒深究,又對黃秀梓說,要做好毛豆的工作,曉以大義,不能讓英雄丟了雙腳,又丟愛情。師琪、毛豆都在你們車間,你又是支部書記,這項任務(wù)就交你了。黃秀梓說,他們……他們……黃秀梓想說,他們今天開結(jié)婚證去了,但她的話還沒說出來,何書記立即接過話說,這事不討論,政治任務(wù),必須完成!但,要記住,不能用行政手段,更不能強迫命令,要依法行事。何書記停了停,又說,不要講困難,需要提供什么條件,直接對我說。
黃秀梓內(nèi)心里一萬個不愿意拆散毛豆和師琪,更不愿意看到師琪和中鋒戀愛,但何書記交代的政治任務(wù),必須無條執(zhí)行,她不能反對,甚至連異議都不能有所表露。如果她不執(zhí)行何書記的這一政治任務(wù),何書記可以安排其他人去執(zhí)行,毛豆和師琪照樣拆散,那時,她的車間書記職務(wù)也難保了。
她無法回避,只能無條件地完成何書記交代的政治任務(wù)。怎么辦?這兩個人的結(jié)婚證肯定開好了,他們回來后,就是受法律保護的夫妻了。黃秀梓想今天要是民政局關(guān)門,這兩個小祖宗白跑一趟就好了。老天爺,你就幫我一把讓民政局今天關(guān)門休息吧,要是關(guān)門了他們無法登記,就燒高香感謝你。
黃秀梓散會后剛進車間辦公室,毛豆后腳就跟了進來。毛豆身上的衣服沒干透,頭發(fā)上還有泥巴。毛豆搭拉著頭,無精打采的樣子告訴她,結(jié)婚證沒開到。黃秀梓突然情緒高漲。坐直身子,臉帶微笑看著毛豆。
老天爺哎,你沒讓毛豆和師琪登記結(jié)婚,你真顯靈了?你救了我,謝謝你,謝謝你。我的任務(wù)可以完成了。
當(dāng)時,毛豆恨不得有對翅膀,用最快的速度,飛到區(qū)民政局,把大紅色的、封面上有個大紅喜字的結(jié)婚登記證拿到手中。大紅本本的登記證,保險箱一樣,把他們的愛情永久地鎖在里面。單車在飛,他的心,也在飛。師琪不斷提醒他,慢,慢;小心,小心。
上和田坡時,師琪說,停,停,我下來。他說,莫動,坐著莫動,這小坡算什么?兩腳就踩上去了。和田坡大概四十五度的樣子。他弓著腰,頭箭一樣朝前,一股活力從腰部產(chǎn)生再到兩腿上,單車的兩個腳踏板,如動力帶動的車輪。上坡后,兩百米平坦路面,接著一個下坡。他的額上冒出了汗珠。下坡時,他伸直腰,挺起胸,雙腳停止踩動讓單車輪胎自動朝坡下滑行。前方一百米,有棵傘一樣的樹,蹲在路旁,粗壯的枝條,伸在公路的上空。枝條上,站兩只卿卿我我的小鳥,像紅綠燈般引人注目。毛豆遠遠的就看到了那兩只鳥。左邊的鳥用嘴撮右邊鳥的羽毛。他想,左邊一定是公鳥,公鳥給母鳥清理羽毛,或是在撫摸母鳥。清理細致周到,撫摸深情甜蜜。他對師琪說,前面樹上兩只鳥,好甜蜜的。師琪說,沒看到。他說,抬頭,樹枝上。師琪說,看到了,好可愛。他說,右邊那只是你,左邊是我。他見公鳥的小嘴從母鳥羽毛上移到母鳥的小嘴邊,便對師琪說,兩只鳥在接吻。師琪開心地笑說,死相,這樣有趣的事,到你嘴里就成了歪經(jīng)。
壞了。他說。
哎喲。師琪呻吟。
單車下坡時,他沒使勁,由兩個車輪自行滑動,但沒帶剎,車輪下坡的加速度,不懷好意朝下使勁,他抬頭看鳥時,單車朝前翻了一個跟頭,連人帶車,摔到坡下的水溝里。他和師琪,成了落湯雞。他的臉上和手背上都被沙石擦傷了,一顆顆血星,往外冒。師琪的腳髁骨附近韌帶受傷,走路一拐一拐。單車前輪支架歪了,他雙腿夾著單車前輪,使勁一扭,前輪支架正了,但不能騎,只能推著走。他將單車前輪掰正后,突然想起結(jié)婚登記介紹信和戶籍證明,從濕淋淋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來,傻眼了,黑顏色的墨跡和紅印章混到了一起,看不出紙上的內(nèi)容了。
黃秀梓說,師琪,中鋒抓小偷受傷,住在醫(yī)院,陪我去看看。書記姐姐不是不喜歡他嗎?也許,你說得對,我對他誤會太深。我有事,不陪書記姐姐了。黃秀梓突然加重語氣說,中鋒醒過來,第一聲喊的就是你。師琪猶豫說,容易誤會,毛豆會不高興。你和中鋒戀愛一場,現(xiàn)在他負傷,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毛豆有想法,就說陪我去的。
師琪走路還有點拐。黃秀梓問,傷得重嗎?師琪說,不要緊,快好了。支部研究了,要培養(yǎng)你入黨,明天交份申請給你們班長,他是黨小組長。師琪吃驚:我從沒交過入黨申請呢。就你的表現(xiàn),早達到標(biāo)準(zhǔn)了,現(xiàn)在補交一份申請,別的你都不要管。
謝謝書記。
黃秀梓說,叫姐姐,我們永遠是好姐妹。我認定了你這個妹妹。
中鋒見到師琪,呆呆地,說不出話,只剩下眼淚,而且眼眶里全是軟弱,曾經(jīng)充滿殺氣,狼一樣兇惡的眼神與他無關(guān)了。師琪用熱毛巾,輕柔地替中鋒擦干眼淚,細聲說,現(xiàn)在什么事都莫想,先把傷養(yǎng)好。師琪的點點滴滴,都收在黃秀梓的眼睛里。師琪替中鋒擦眼淚的那份溫柔,不是一般的同事和朋友能做到的,黃秀梓發(fā)現(xiàn)師琪的心在顫抖。
和師琪到醫(yī)院看完中鋒,師琪就回了家,黃秀梓回了辦公室。她屁股還沒坐熱,毛豆就來了。
姐,你為什么說我是第三者?我和師琪戀愛,前前后后都是你幫忙,我從內(nèi)心里感激你,敬重你,但我沒想你那樣敗我。
誰說我說你是第三者?
我去宣傳部報到,余部長說我是第三者,必須簽退出第三者的承諾書,才能報到。我說我不是第三者,黃書記可以作證。余部長說,就是黃書記說的你是第三者。
瞎說。你想想,這些年我是如何幫你的,我會說你是第三者?
我也不相信。姐,求你幫我和余部長說說,我和師琪的戀愛你最清楚。只有姐能幫我洗刷清白。
她在心里說,憨豆子,你那清白永遠洗刷不清了。第三者的帽子是何書記給你的,我能幫你洗?我敢?guī)湍阆??憨豆子,你不要怪我,我不能給你洗刷清白,但我在暗地補償你。調(diào)你去宣傳部是我提出來的,這些都是組織上的事,也不便明說。失去愛情,至少有事業(yè)。進了機關(guān),等于入了仕途,其實,這是一次機遇,不借和師琪分手,能進機關(guān)?憨豆子,你以為機關(guān)好進?我提出你去宣傳部,師琪調(diào)團委的方案時,組織部、人事處、宣傳部的領(lǐng)導(dǎo)都不同意。何書記一拳定音,特事特辦,才把雜音消除。最后,宣傳部長還提了一個附加條件,簽承諾書,我有什么辦法?何書記對簽承諾書的附加條件,連說三個,好!好!好!
我?guī)湍憬忉?,只是效果難說。其實,換個思維想想,簽就簽吧,難得的機會,今后想進機關(guān)就難了。
第二天,毛豆又去了宣傳部。余部長說,考慮好了嗎?你調(diào)宣傳部是有條件的,必須退出師琪、中鋒和你的三角關(guān)系。毛豆又把手中的承諾書看了一遍,說,陷阱,陷阱,你們做個陷阱讓我跳,我就不跳。毛豆把承諾書攔腰一折,再輕輕地撕成一根根紙條。毛豆說,寧當(dāng)一輩子倒班工人,也不出賣愛情。
從宣傳部出來,毛豆又進了黃秀梓辦公室。
師琪不適合你,我勸你和師琪分手,去宣傳部。誰不削尖腦袋往機關(guān)鉆?這樣好的機會放棄了,以后就沒機會了,你甘心倒一輩子班?當(dāng)一輩子工人?
姐,你怎么變了?前些天我和師琪去登記,你等在路口祝賀我們,今天怎么就不適合了?
聽姐一句話,不猶豫,去宣傳部,莫落個雞飛蛋打,這是我的真心話,也是為你好。
不,我發(fā)過誓,只娶師琪,如果娶師琪要付出代價,不管什么代價,我都愿意。狼心狗肺!沒想到黃秀梓你和他們合起來挖陷阱。我拜你做姐姐,原來是拜一只狼做姐姐。說完,蹬蹬蹬地離開了黃秀梓辦公室。
黃秀梓愣了。
坐在飛機上,師琪的臉上發(fā)出紅光,細嫩的皮膚,興奮得透明,話多得如倒豆子,不管別人愿不愿聽,只顧自己叮叮當(dāng)當(dāng)往外倒。讀初中時,我最大的愿望是坐飛機。參加工作六年了,今天才實現(xiàn)坐飛機的愿望。其實夢里坐了四次飛機,有次還夢見掉……師琪本來要說掉下來,突然意識到不吉利,忙改口,謝謝書記姐姐,圓了我坐飛機的夢。哇!好藍!棉花一樣,白白的,多可愛啊,飛機好像停在云上,一點不怕,我小時候有恐高癥,沒坐飛機前,擔(dān)心會恐高,沒想到一點都不怕,像家里一樣。師琪走到哪,興奮到哪,她第一次坐火車軟臥,第一次住五星級賓館,每經(jīng)歷第一次,總要大驚小怪??吹綆熺鞯挠字桑S秀梓在心里說,傻丫頭可愛,又可笑。
黃秀梓向何書記匯報,帶師琪外出見見世面。何書記說,好,抓緊,費用回來實報實銷。她精心挑選了三個城市。一是適合旅游;二是本系統(tǒng),有同學(xué)接待。她在總部黨校處干班上的同學(xué)。一路上,她少有的高調(diào)。坐了飛機,坐火車軟臥,住五星級賓館。
開始兩天,一到晚上,毛豆的電話就打到了賓館。
第一個電話,師琪興奮地向毛豆敘述坐飛機、坐軟臥、住五星級賓館的感覺,第二天,師琪接到毛豆的電話時,開始還輕聲軟語,說著說著心里就有些煩了,毛豆在另一端話沒說完,就聽師琪說,啰嗦,有完沒完?不像男人,心比雞腸子還細,好了,好了,誰變心了?師琪的聲音粗得像罵街。神經(jīng)病。師琪重重地放下電話,電話機身抖動了一下。
黃秀梓明知故問,毛豆的電話?看得出師琪的情緒一下跌落到了冰點,師琪沒回答,她也不再問。
第四天,換了賓館,一晚上沒聽到電話聲。黃秀梓裝做無意地問了一句,毛豆沒來電話?師琪說,懶得告訴他房間電話。師琪又說,毛豆說你勸他和我分手,我說他瞎琢磨,書記姐姐從沒講你半句壞話。我陪書記姐姐去醫(yī)院看了中鋒后,毛豆就總說我變了心,煩死了,怎么解釋也不行,我發(fā)現(xiàn)他的心胸狹窄,我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接他的電話。
第一站A市。處長也姓黃,讀黨校時他們以本家哥哥、本家妹妹相稱。黃秀梓向本家哥哥介紹師琪時,只說這是我干妹妹師琪。本家哥哥說,歡迎美女。本家哥哥帶了四個隨從,一個副處長,一個科長,二個科員。大家的焦點都聚在黃秀梓身上,偶爾男人們注意到身后的美女,便一語雙關(guān)地打趣兩句。他們說話,師琪也插不上,也沒有人顧及師琪的感覺。入席時,副處長要黃秀梓坐主賓位,黃秀梓客氣地推讓。師琪站在一旁,沒人安排她,她也不知坐什么地方合適。師琪的笑容像天上的彩虹,一年半載出不了一次。師琪的話匣子也關(guān)了,不是她不愛說話,是她插不上嘴。師琪倍受冷落,這與她的身份相符,師琪也無怨言。黃秀梓說,師琪,找位子坐下。這時,大家仿佛才發(fā)現(xiàn)美女還站著,把她叫到一個上菜的位子旁坐下。本家哥哥點酒水時,問:美女喝什么酒?師琪說,不喝酒,開水就行。本家哥哥說,美女不喝酒,喝飲料?師琪說,謝謝,開水就行了。本家哥哥沒就此繼續(xù)討論,也沒對服務(wù)說要不要飲料。黃秀梓說,師琪,來一聽王老吉。本家哥哥接過話說服務(wù)員,來王老吉。服務(wù)員問,兩聽?黃書記是酒仙,喝白的。本家哥哥突然改口,服務(wù)員,兩大聽果汁。
第二站。黃秀梓的同學(xué)是團委書記。黃秀梓介紹師琪說,這是我們廠團委副書記師琪,也是我的干妹妹。黃秀梓眼睛盯著師琪,看她的反應(yīng)。師琪一愣,不知所措。同學(xué)和黃秀梓握手后,立即熱情地轉(zhuǎn)向師琪,師書記,怠慢,怠慢。一只男人的手懸在半空中,師琪見狀,忙把手伸出來。黃秀梓的同學(xué)握著師琪的手一連說了三次歡迎。黃秀梓和同學(xué)走在前面,師琪落后一步。同學(xué)和黃秀梓剛說一句話后,返回頭等著師琪。再后來,同學(xué)和黃秀梓說一句,便和師琪說一句。同學(xué)的話,說得師琪一個笑連著一個笑。師書記年輕漂亮,有才華,前途無量。黃秀梓立即接過話,是呀,以后,我們這些老家伙,就得靠師書記關(guān)照呢。同學(xué)以為黃秀梓吃醋,吃他剛才贊揚師琪的醋。同學(xué)說,師書記,有個這樣的好姐姐,前世修來的福啊。師琪忙接過話說,是呀,黃書記不但是我的好姐姐,還是我的好師傅呢。黃秀梓說,師書記伶牙利齒,看來我得拜你為師。眾人一陣哈哈。入席。同學(xué)說,黃書記是老同學(xué),師書記第一次來,又是同行,還是師書記點菜吧。師琪說,我不會點,要姐姐點吧。黃秀梓看著他們笑說,人老珠黃不值錢了。黃書記是酒仙,師書記喝點什么?師琪說,我不喝酒的,喝開水。同學(xué)對黃秀梓說,這師傅是怎么當(dāng)?shù)模奎S秀梓說,不是師傅的問題,看主人的誠意。師琪架不住黃秀梓同學(xué)的勸酒功夫,端起酒杯,一口酒不知深淺到了喉嚨口,好像喝的是辣椒水,辣味直逼心臟,臉燒成了國光蘋果的顏色,還附帶眼淚、鼻涕等副產(chǎn)品。師琪左手掩住嘴,說,辣,辣。同學(xué)說,吃菜,吃菜。師琪初次喝酒,至少二兩,喝飲料似的,頭上沒有異樣的感覺,只是臉紅紅的,興奮全露在眉眼里。
回到賓館,師琪拍著胸口說,書記姐姐,我的心一直掛在嗓子上,差一點就要嚇出來了。傻丫頭,有什么好怕?我根本不是團委副書記,一旦穿了幫好難看喲。真是傻丫頭,一個副書記,有什么難的?只要聽何書記的話,一年半載就解決了。何書記又不認識我。傻丫頭,何書記不認識你?何書記欣賞你呢。真的,何書記真的認識我?師琪興奮里帶著稚嫩,更顯她的清純可愛。
師琪聽黃秀梓這一說,覺得自己真當(dāng)了團委副書記似的,人都飄了起來。仿佛她走在廠里的任何地方,人們都恭敬地喊她師書記,心里就像結(jié)了蜜似的,或者說心臟都被蜜泡制過了。當(dāng)她回到現(xiàn)實時,那甜蜜的美夢卻是苦澀的。她說,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工人,連干部都不是。
吃完晚飯,黃秀梓去師琪家找她談入黨和到團委報到的事。她見毛豆站在師琪家的樓梯口,便沒往前走,站在離毛豆二十來米的陰影下,像特務(wù)盯著跟蹤目標(biāo)似的。大約三分鐘后,師琪下來了。倆人無聲地往洞庭湖碼頭方向散步。師琪落在毛豆后面。毛豆停下來,師琪就把步子放慢,有時也干脆停下。黃秀梓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裂縫有多深,想探個究竟,便散步似地跟在后面,而且專找昏暗的樹下行走。
黃秀梓隱隱約約聽到毛豆說,師琪,你說句話,你要我砍斷一只腳,我就砍斷,你要我跳洞庭湖,我就跳。毛豆做出往湖里跳的動作。師琪說,豆子,你變態(tài)?。棵拐f,不是變態(tài),是我這一生不能沒你,只要你不變心,你要我做狗就做狗。毛豆汪汪地學(xué)了兩聲狗叫。師琪說,還說沒變態(tài)。
明天去登記,不騎單車了,坐公共汽車,不,不,干脆租一臺小車,再不會摔了。
師琪站住,看著毛豆,昏暗中都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一個輪角。師琪突然提高聲音說,豆子,你能不能有點理想,有點志向?告訴你,結(jié)婚的事,四年不談,我報了自學(xué)考試,沒拿到本科文憑前任何事都不考慮。你愿意做一輩子工人,我可不愿意。
師琪什么時候報的自學(xué)考試?黃秀梓想,我怎么不知道?
師琪掉頭往回走,說,我要回去,今天的作業(yè)還沒做。再走一走,半小時,就半小時。毛豆可憐巴巴說。不行。師琪的步伐,從散步變成趕路。毛豆加快腳步,攔在師琪前面。師琪繞過毛豆繼續(xù)往前趕。師琪,你變了,你變心了。
黃秀梓看了看表,倆人的約會,不到十五分鐘。師琪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樓道里,毛豆仍站在樓下,望著師琪閨房的窗口。閨房的燈亮了,燈光下一個美麗的少女輪廓。她感到毛豆哭了,一種悶悶的壓抑的男人的抽泣。十分鐘后,毛豆才離開。
毛豆走后,黃秀梓敲響了師琪家的門。
師琪,祝賀你,雙喜臨門。師琪呆呆地看著書記姐姐,不知喜從何來。黃秀梓說,首先祝賀你的入黨申請批準(zhǔn)了,成了一名光榮的預(yù)備黨員;第二是祝賀你調(diào)團委,人事處要你明天去拿調(diào)令。師琪跳了起來,抱著黃秀梓,不斷重復(fù),謝謝書記姐姐。傻丫頭,到機關(guān)后,遇事要學(xué)會沉穩(wěn),不要這樣無遮無攔。師琪用從沒有過的調(diào)皮,啪地一個立正姿勢:是,徒兒聽從師傅教誨。傻丫頭,一句玩笑就拜了師?太便宜了吧?不,我用一生來拜師。傻丫頭,悟性真好。都是師傅的教誨。越說越來勁了。黃秀梓用欣賞的語氣,表面看仿佛是斥責(zé)。
書記姐姐,何書記真認得我?
不但認得,還很欣賞。
真的?師琪的眼睛,燈泡一樣放光。書記姐姐,還求一件事,請書記姐姐跟何書記說說。師琪小心翼翼地看著黃秀梓,沒說下文。什么事?黃秀梓暗吃一驚,沒想到師琪會主動提要求,心中閃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就過去了。說給姐姐聽聽。我想讀黨校本科文憑班,本科自學(xué)考試難度太大,我怕畢不了業(yè)。啊。黃秀梓松了一口氣,剛聽她說,報了本科自學(xué)考試,黃秀梓也信以為真,沒想到這傻丫頭用起心計來了。好,我會幫你說,到了團委,見何書記的機會多,也可以自己說。我怕,一見何書記,就好緊張。怕什么?何書記最平易近人。
黃秀梓,你是小人,撬我的抽屜,你必須向我道歉。毛豆氣呼呼地沖進黃秀梓辦公室,用手指著黃秀梓的鼻子說。撬你的抽屜?我?開玩笑吧?誰和你開玩笑?抽屜上有撬的印子。我撬你抽屜干么?偷看我寫給師琪的日記和信。偷看日記和信?我為什么偷看?你想拆散我和師琪。莫名其妙。黃秀梓,你必須和我說清楚,向我道歉。
毛豆,不要無理取鬧。黃秀梓用書記的威嚴,怒斥道。在辦公室門外看熱鬧的下屬們,都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兇,兇,兇,兇什么?撬了別人的抽屜,誰還怕你不成?毛豆,我現(xiàn)在以姐姐的身份和你說話,你給我出去,不要在這里胡攪蠻纏。姐姐就能撬別人的抽屜?
再和你說一遍,我、沒、撬!
這時,在門外看熱鬧的人進來勸毛豆。豆子,我想黃書記不可能撬你的抽屜,肯定是誤會了。
早想到你們會官官相護,果然就官官相護了。
毛豆,出去!音調(diào)仿佛飆到了天空中,她自己都感到聲音發(fā)顫,在抖動。
黃秀梓你害我,不得好死。師琪變心,就是你害的。你們聯(lián)合起來害我。我要報案,要警察來審問,看你們?nèi)绾魏ξ业摹?/p>
一邊一個人架著毛豆的腋窩,再一個抱著他的腿,三人把毛豆從四樓抬到了一樓。其中一個勸毛豆說,毛豆,你和黃書記吵什么?有話好好說,黃書記不可能去撬你的抽屜。另一個問,你的抽屜放在哪?操作室。黃書記怎么會去操作室撬你的抽屜?不用腦殼,用腳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操作室二十四小時有人,誰撬了你的抽屜,去問問上班的人。
毛豆的聲音從耳邊消失了,黃秀梓閉著眼睛,想養(yǎng)養(yǎng)神。她無法趕走毛豆。張開眼睛,毛豆的影像在她面前晃動;閉著眼睛,毛豆就鉆進了她的腦殼里,血液一樣四處活動。該替毛豆想的,她都想了;該替他做的,她都做了,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想盡辦法讓師琪離開毛豆,她是履行職責(zé),不是為了私利。她嚴格按照何書記的三條原則,不用行政手段,不強迫命令,依法行事。讓師琪離開毛豆,她靠的是說服、誘導(dǎo);靠的是強大的思想政治工作。盡管毛豆拒絕去宣傳部,就她的工作而言,沒有不妥,更沒有失誤。要說有遺憾,就是毛豆沒按她的安排去宣傳部。她一再告訴自己,作為姐姐,作為領(lǐng)導(dǎo),不管毛豆如何對她,都要理解他,寬容他。
嘟嘟……嘟嘟……黃秀梓拿起電話,話筒里傳來:黃書記,保衛(wèi)處有兩個人來看現(xiàn)場,毛豆報了案,說泵房失竊。
黃秀梓說,曉得了。想搞什么名堂?
保衛(wèi)處的人說,我們以為是泵房設(shè)備失竊,就過來了。黃秀梓說,辛苦了。保衛(wèi)處的人指著毛豆的抽屜說,不是撬的痕跡,是釘子劃的,明顯是老跡了。
保衛(wèi)處的人走后,班長給黃秀梓做了一個手勢,她隨班長出了泵房。班長指著自己的腦殼說,這里出了問題。她明白,班長說的是毛豆。班長還說了發(fā)生在一個星期前的一件事。
一條鐵路,把儲油車間和主廠區(qū)一劈為二。進儲油車間的公路,從鐵路上穿過。鐵路的終點在儲油車間。雖是雙軌,車少,一天最多三趟,有時一趟也沒有;火車剛接近儲油車間,車速接近人跑步的速度。鐵路和公路交叉口兩邊沒設(shè)欄桿。人們還是把這里稱道口。毛豆下午四點上班,三點半騎單車到了道口,剛到道口,一列黑乎乎的油罐車,嘶叫一聲,橫在毛豆眼前。毛豆掉轉(zhuǎn)車頭,往回騎。毛豆這天沒上班。第二天,班長問毛豆,昨天為什么沒上班。毛豆說,到了道口,后來回宿舍了。班長說,無故不上班,要打曠工。毛豆說,不是無故,有原因,有人想殺我,如果不是我反應(yīng)快早沒命了。班長哈哈大笑。毛豆,沒想到你學(xué)會開玩笑了。不是玩笑,真的,有人想殺我,火車遲不來,早不來,我一到道口就來,火車為什么這時來?班長繼續(xù)和毛豆開玩笑,那你說火車為什么這時來?有人安排好了,要殺我。班長又問,誰要殺你?不能說,這人權(quán)力太大,六親不認。
班長一直以為是個玩笑。毛豆平時沒有曠工記錄,此事就沒深究,班長在出勤表上仍打了出勤。把火車為什么這時來和抽屜事件聯(lián)起來,班長才產(chǎn)生懷疑。
黃秀梓回到辦公室。師琪坐在她辦公桌前,一臉沉思。她進了辦公室,師琪還在沉思,魂還沒回來似的。這沒心沒肺的傻丫頭長大了,乖了,機靈了,也有心事了。黃秀梓知道她的心事。
何書記找?guī)熺髡勗?。師琪剛坐下,何書記單刀直入。小師,我想要雙皮鞋。皮鞋?您穿多少碼?我去買。嗬嗬,小師蠻爽快,不能無功受祿,就做次紅娘吧,英雄配美女。何書記看著師琪,師琪低著頭,看不出她是緊張,還是害羞。我這紅娘是馬后炮,其實你們早認識,感情也深,據(jù)我了解,中間有些誤會。中鋒醒過來只記得兩個字:師琪,我親耳聽到了,好感動的!我從不流淚,那天還出了眼淚。中鋒是為了保護國家財產(chǎn)致殘,我們會為他的后半生提供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這不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不便。
一聽說做紅娘,男方是中鋒,師琪就緊張了,她不知如何回答何書記。
師琪抬頭見黃秀梓,說,書記姐姐,我心里好亂。團委做得好好的,去黨校讀本科班的事,何書記也同意了,好事一個連一個,有什么亂的?傻丫頭,不會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何書記給我介紹對象。這是好事哎,何書記給你介紹對象,說明何書記不但欣賞你,還信任你,別人想巴結(jié)還巴結(jié)不上呢。有點接受不了。放不下毛豆?不,毛豆太狹隘,我們不合適。看得出,你對中鋒還是有感情。
以前,我確實愛中鋒,下了非他不嫁的決心,沒想到,賭就是戒不了。自從知道他把我押上賭桌,愛就死了,就算是他以后不再賭,或者沒能力去賭了,但一想到這個男人曾把我押上賭桌,心中就有一團陰影。
中鋒賭性發(fā)作,把師琪押上賭桌一事,知道真相的只有她。她要建鱉把中鋒拖下水,讓中鋒把一個月的工資都輸光。中鋒把師琪押上賭桌,這是她預(yù)先沒想到的。后來,她出面把建鱉從車間調(diào)到了科室。不久,建鱉出車禍摔死山崖下,回來時已是骨灰。她慶幸當(dāng)時沒讓毛豆知道此事?,F(xiàn)在看來有些滑稽,早知今日,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只是當(dāng)時這傻丫頭聽不進勸,把誰的話都當(dāng)肝肺,她也只能出此下策。沒想到,這事對師琪有如此殺傷力,也成了她完成何書記政治任務(wù)的阻力。
書記姐姐,我要是拒絕,何書記會生氣嗎?
這……難說。我想,就算生氣也不會罵你,可能還會看著你笑,你在團委的腳跟還沒站穩(wěn),本科班的事何書記還是口頭答應(yīng),沒簽字,這些都是何書記一句話,到時何書記替不替你說話,就講不清。我聽說,組織部在準(zhǔn)備材料,提撥你當(dāng)團委青工部副部長,副科級。
真的?師琪眼睛里又放光了,仿佛打了一針興奮劑。
關(guān)鍵時候,一定要沉得住。
書記姐姐,你以前把中鋒當(dāng)敵人,現(xiàn)在怎么又幫中鋒講話了?是不是成了英雄,過去不好的也好了呢?
姐姐看人沒你準(zhǔn)。中鋒是個好男人,沒錯。
師琪嘆口氣。和一個殘疾人生活一輩子,決心好難下啊。
黃秀梓到醫(yī)院看中鋒,沒叫師琪陪同。中鋒的傷口結(jié)了疤,可以坐輪椅活動。中鋒坐在輪椅上,黃秀梓推著出了病房。剛出病房,遇到子弟小學(xué)一隊少先隊員,給中鋒送花來了。黃秀梓叫他們在醫(yī)院小花園里,舉行簡短的授花儀式。中鋒坐在輪椅上,接過花,和少先隊員們,一個個擁抱。擁抱完,少先隊員們小鳥一樣,呼地飛散了。中鋒看著那些可愛的背影,流了眼淚。
你那聲“師琪”,把何書記感動得流了眼淚。
……
師琪常念叨你,懷念你們的那段感情。
中鋒仍沉默不語,仿佛回到了過去的甜蜜中。在醫(yī)院住了半年,皮膚白了,臉也圓了;眼神乖孩子一樣溫順,說話的聲調(diào)低了,多了一些親和力。
我們早結(jié)束了。
如果師琪愿意……
我不愿意。沒等黃秀梓把話說完,中鋒搶過話說。
為什么?
……
你還愛師琪!
中鋒的眼睛像電力不足的手電筒,剛打開時亮一下,緊接就暗下去了。憑那一瞬間的眼神閃亮,黃秀梓認為中鋒絕對還愛師琪。
不!
不管黃秀梓如何做工作,中鋒都說不。中鋒胸往前撲,要黃秀梓把背上的衣卷起來。黃書記,看到了嗎?馬沒了。
第一次她邀師琪一道去看中鋒。中鋒躺著,想坐起來,師琪便將被子折成方塊,墊在中鋒的背后面。師琪扶著中鋒,把被子塞進他的背后時,無意中掀開了中鋒的襯衣,中鋒背上紋的馬,只有淺淡的顏色了,淡得像百年老跡,而“祝親愛的師琪生日快樂”鮮艷無比,宛如剛紋上去的。黃秀梓早聽說了那匹作為生日禮物的馬,親眼目睹是第一次。剛紋時,馬和字肯定是一樣的鮮艷。當(dāng)時,她感到很奇怪,怎么會這樣?再一次看到中鋒背上的馬時,連淡淡的顏色都沒了,只有古遺址一樣的痕跡,不細看,痕跡也找不到,而“祝親愛的師琪生日快樂”一行字,顏色還是像剛紋上去一樣。
這能說明什么?
我和師琪的緣分沒了。馬是我心中的師琪,字是記錄的歷史。知道為什么字還在,馬沒了嗎?就是這原因。
師琪挽著她的右手,倆人都掩飾不住興奮地走出辦公樓。她的興奮像一只小白免,靜靜地待在心里;師琪的興奮,像大山里野慣了的小獸,在心里亂跳亂竄,跳得全身都是。
今天,對她和師琪來說,都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何書記的話,仿佛還在耳邊。秀梓同志,黨政聯(lián)席會議一致意見,要給你換個位子,擔(dān)任廠團委書記,正處級。記得,她還說了一句感謝何書記的話。職務(wù)的提升,意味著肩上的擔(dān)子也加重了,秀梓呀,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何書記找她談話的同一時間,組織部長也找?guī)熺髡勗挕熺鞯膱F委青工部副部長,副科級也批下來了。
傻丫頭一點不傻,認了何書記做干爹,她一點跡象都沒看出來。有天,師琪嗲聲嗲氣叫何書記干爹,她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何書記對她說,秀梓,師琪是我的干女兒,不許欺負她。她才如夢初醒。她自己都不知道,靈感是從哪里來的。她說,師琪是我干妹妹,愛還來不及呢。何書記笑說,我可不敢認你這干女兒喲。師琪對何書記說,干爹,莫管她,我們走。說完,左手挽在何書記的手臂里,右手朝她招了招,說聲:師傅,拜拜。她心里酸酸的,內(nèi)心深處,一種從未有過的空洞。師琪和何書記的背影早已消失,她還呆呆地望著,似乎他們的影子凝固在空氣中。再也不能叫傻丫頭了。好笑的是,師琪叫她師傅,看來誰叫誰師傅,結(jié)論不能下得太早。
書記姐姐,第一個要感謝的是你。師琪身上的氣場,不斷向外發(fā)射興奮、快樂的氣息,眉毛,嘴角,手腳,都是發(fā)射器。
要謝就謝何書記。
不,你不但是姐姐,還是師傅,沒你,就不認得何書記,老爸還說,要請你去家里吃飯,他要親自感謝你。
恭敬不如從命,你爸的烹調(diào)技術(shù),吃得人嘴饞,吃了還想吃。
就要你饞,我天天邀你去吃。
哎——!
黃秀梓和師琪同時慘叫一聲。一種剌鼻的液體,火一樣燒在黃秀梓的左邊腮邦上。腮部有燒灼感,痛得她一下昏了頭,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待她緩過神來后,初步判斷是硫酸。痛呀,救命呀!痛呀,救命呀!慘叫聲是師琪。師琪不在她身邊了,師琪在什么地方喊救命?低頭一看,師琪躺在她腳旁打滾,邊滾,邊喊。白色的氣體,在師琪臉上,還沒散去。師琪臉部沒有一處沒沾硫酸,皺巴巴的,比魔鬼更可怕。可能是右手擋了一下,師琪的右手背上也沾了一些硫酸。
潑硫酸了,潑硫酸了。
快打120,快打120。
誰潑的,誰潑的,看到人了嗎。
好像是毛豆。跑了。
中鋒住外科,在三樓。師琪住燒傷科,在四樓。中鋒坐著輪椅,到了四樓。九朵紅玫瑰放在腿上。
黃秀梓和師琪住在一個房間。黃秀梓只有左邊臉包了紗布,打點滴躺在床上,平時下床活動。師琪一張臉全用紗布包著,只剩一張嘴,露在紗布外面,右手也包了紗布,吃飯喝水都要別人喂。醫(yī)生說,師琪的雙眼都被硫酸燒壞了,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也無法使她復(fù)明。師琪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永遠成了兩個黑洞。師琪暫時還不知道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中鋒輕輕握著師琪的左手。開始是握著手掌,后來,一大一小兩只手,五指交叉,相互深入對方的手指間,都不說話,仿佛都在說話,那話是通過手指傳遞的。中鋒把紅玫瑰放到師琪身上,師琪將花一朵一朵地撫摸。把九朵玫瑰撫摸完,手指動了動。中鋒心靈感應(yīng)般,把臉貼到師琪手上。師琪的手,撫摸著中鋒的臉,并久久地貼在中鋒臉上。
安心養(yǎng)傷,傷好后,再去做個美容,仍是漂漂亮亮的師琪。中鋒說。
師琪臉上燒傷率百分之九十五,醫(yī)生說,大面積的燒傷,要做美容恢復(fù)原貌基本不可能,而且價格昂貴。中鋒知道師琪不可能再看到光明后,才決定買玫瑰花的。中鋒再也控制不住淚水。淚水流到了師琪的手指上。
我的臉全部燒壞了,眼睛也看不見了,是嗎?一定是的,要不,你不會哭,我一直沒見你哭過。
中鋒揚起頭,淚水沾滿了一臉。不要瞎想,不是淚,剛才上樓梯出的汗。
我先下樓吃藥,吃完藥,再上來喂你吃飯。
孟大鳴,生于長沙寧鄉(xiāng),現(xiàn)供職于岳陽市廣播電視臺。在《湖南文學(xué)》《散文》《文學(xué)界》《芙蓉》《鴨綠江》《西部》《青春》《芳草》》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作品100萬字左右。出版散文集《盤點四十年》、中短篇小說集《痛徹肺腑的魚》。
責(zé)任編輯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