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林
一進入五月,天氣逐漸熱起來了,田里的麥子一天一個樣地發(fā)生著質的變化,由青及黃,麥粒也殷實飽滿起來。遠遠望去,一片金黃的麥浪蕩滌在廣袤大地上,映襯著初夏的陽光,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煞是好看。五月麥浪翻滾,一片豐收景象。
老滿的一畝二分麥田是一塊長方形的條形田塊,與椅子灣村委會僅隔著一條南來北往的鄉(xiāng)村公路。老滿每天都要到田邊去轉一圈,看看日漸成熟的麥子,聞聞麥穗的清香,無限遐想一下今年的好收成。老滿尋思著,過幾天得請上幾個人,把成熟了的麥子收回來。
這天下午,老滿剛從地里回來,坐在院壩里歇息,村主任田從軍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老遠就喊道:“老滿叔,跟你說個事!”
老滿趕緊把田從軍迎進院子,拿把椅子讓他坐下,滿懷狐疑地問:“田主任,你找老叔有啥事?。俊?/p>
田從軍坐下來喘了口氣,取出口袋里的煙來給老滿遞過去,殷勤地點上火,然后自己又點上了一支,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圓圈,才笑瞇瞇地說:“老滿叔,縣長要來幫你割麥子?!?/p>
“什么?縣長要來幫我割麥子?”老滿嚇了一跳,吃驚得差點從凳子上跌下來。他趕忙穩(wěn)了穩(wěn)神,訕笑著說,“田主任,你這個玩笑開大了吧?縣長是個大忙人,咱縣那么多事情,他能來幫咱割麥子?不可能,不可能!”
田從軍收住笑容,滿臉嚴肅地說:“老滿叔啊,沒跟你開玩笑,這個可是真的哦!”原來,縣里今年開展了一個“助春耕”活動,要求縣級部門的機關干部都要下來支農。椅子灣村是縣政府辦的聯系點,縣長要帶著政府辦的機關黨員干部來幫農民收割小麥。
“全村那么多戶,咋就單單選中了咱呢?”老滿還是不相信縣長會來幫自己割麥子這件事。
田從軍耐心地解釋道:“你以為誰都能享受到縣長來幫忙收割小麥這個待遇???你老都快七十歲了,就你一個人,能一時半會能把那一畝二分地的麥子收回來?再說了,你是老黨員,思想政治素質好;你兒子在邊防上服役,你是軍屬,村上是從多方面綜合考慮才推薦你的,你還有什么顧慮呢?”
老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手一抖,半截煙灰掉到了地上。年輕的時候老滿當過十多年的生產隊長,還當了幾年村上的民兵連長,算是有些閱歷。老滿的老伴剛滿六十就過世了,在云南邊防當兵的獨生兒子就勸老滿把田地全退了,自己來養(yǎng)活他,但老滿死活不肯,非要自己種著。老滿說,農民不種田地,等于工人不做工,吃穿用都得用錢靠買,那哪能遭得住?。恐钡角皟赡昀蠞M真的感覺到有點力不從心了,才退了一部分田地給村集體,留了一畝二分地作為自己的口糧田,再在房前屋后種點瓜瓜菜菜,日子還算過得下去,不過身體卻是每況愈下。去年的秋播,還是田從軍帶著村上的幾個年輕黨員給老滿打了兩天義務工,才協(xié)助老滿把小麥種下去。想到這,老滿抬起了頭,問:“大侄子,你說需要咱做些啥呢?”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現在就把那塊麥田先留著吧。”田從軍站起來又給老滿遞上了一支煙。
縣長要來幫咱收割麥子???老滿想想這事就有點激動。這輩子活到都快入土了,老滿見過最大的“官”就是鄉(xiāng)長。黨和國家領導人倒是在電視上經常見到,不過那個離自己太遙遠了。老滿尋思著,這事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每天吃過早飯或午飯,老滿都要拿著一根長長的竹桿,到田壩里去晃蕩一圈,看看麥子的長勢,趕走前來偷啄麥子的麻雀,然后坐到田埂上抽上一支煙。
麥子成熟了,鄉(xiāng)鄰們開始組織收割。空曠的原野上,一片片黃燦燦的麥子倒下去,一塊塊黑里透紅的土地亮出來,麥香味混合著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老滿閑著無聊的時候,就蹲在田埂上看別人收麥子。看著鄰居忙不過來的時候,老滿也去搭把手,遞遞麥把子什么的。大家有時就打趣他:“老滿叔, 你家的麥子什么時候收?。俊崩蠞M咧開大嘴先嘿嘿一笑,干咳兩聲說:“不急不急,縣長要來幫咱收麥子呢。”
嘴上雖然說著不急,老滿心里還是有點沒譜。幾天過去了,田壩里的麥子已經收割了大半,老滿的麥子依舊精神萬分地豎在田里。老滿等不住了,匆匆忙忙跑去村委會找田從軍,焦急地問:“田主任,你看這麥子黃得都快掉穗了,你說縣長要來幫咱收麥子,這到底來不來啊?再不收可就要減產了!”
田從軍安慰老滿說:“老滿叔你別著急,我先問問鄉(xiāng)里的領導再回答你,好不好?”
老滿說:“那你趕緊問吧,農時不等人啊!”
田從軍摸出電話給鄉(xiāng)長打電話,詢問縣政府辦的志愿者什么時候能來開展“助春耕”活動,并匯報了老滿當前的思想狀況。然后,田從軍就“嗯、嗯”地應答著,不時地還點點頭。老滿悵然地看著田從軍,干著急也沒有辦法。耐心地等田從軍把電話打完,老滿小心翼翼地問:“鄉(xiāng)上領導怎么說?。恳獙嵲诓恍?,咱就再另請人把麥子收了吧?”
田從軍轉過頭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老滿好一陣子,看得老滿心里有點發(fā)怵。老滿避開田從軍的目光,嘟囔著說:“田主任有話你直說啊,你那眼神怪嚇人的。”
田從軍“噗哧”一聲就笑了,拍了拍老滿的肩膀說:“老滿叔啊,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前兩天縣長出差去了,估摸著今明就能回來。鄉(xiāng)長說馬上跟縣上溝通確定時間,回家好好等著吧!”
“那得快點,不然麥子都開始掉穗了?!崩蠞M從村委會里走出來,又去巡查麥田。幾只麻雀正立在麥穗頭上啄食。老滿隨手撿起一塊小石子扔過去,“轟”地一聲,麻雀們齊撲撲地飛走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田壩里只剩下了老滿那一塊正待收割的麥子,象一塊瘡疤或者補丁。遠遠望去,煞是顯眼。
這天上午一大早,一輛考斯特中巴車駛進了椅子灣村。車輛停在村委會旁的路邊,縣長帶著縣府辦的機關黨員干部一行十余個人從中巴車里走出來,田從軍趕忙迎上去,陪同前來的鄉(xiāng)長連忙介紹說,這就是椅子灣村的村主任。田從軍笑著熱情地招呼:“歡迎縣長百忙中抽出時間到我們椅子灣村檢查指導工作!”
縣長是個白白凈凈的中年男子,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很斯文很有涵養(yǎng)的樣子。與田從軍簡單地寒暄了幾句,詢問了村上的人口、土地、主要產業(yè),然后就讓田從軍帶著往老滿的麥田走過來。
老滿正在麥田埂上趕麻雀,看見田從軍領著一大群人走過來,心里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田從軍走在縣長前邊,看見老滿就大聲地喊:“老滿叔,你過來一下!縣長帶人幫你收割麥子來了?!?/p>
老滿有點心慌意亂,直起腰來傻呵呵地笑著走到縣長面前,邊走邊把手背在后面的衣服上擦了又擦。田從軍把老滿領到縣長面前,說:“縣長,這是我們村的老黨員老滿同志,有40 多年的黨齡了,當過村干部,還是軍屬,兒子現在云南邊防當兵。老伴早走了,家里就他一個人,缺勞力。你看大家伙的麥子都收完了,就他的還留著呢?!?/p>
縣長伸出一雙白凈的手握住了老滿那滿是老繭的手。老滿感覺縣長的手軟乎乎的,很細膩很溫暖,一股暖流頓時涌過心間??h長說:“老滿同志辛苦了,聽說你家缺勞力,我們今天就是來幫你收割麥子的。”然后就招呼大家準備下田。
這當兒,大家已經套上了志愿者的袖標,縣長接過鄉(xiāng)長遞過來的鐮刀,和大伙兒一起下了田,開始彎腰割麥。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有人在田埂邊插上了一桿旗幟,“XX 志愿服務隊”幾個鮮紅的大字隨著旗幟迎風飄揚著。一壟壟麥子,在縣長鐮刀的揮舞下一排排整齊地倒下來??h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對著縣長和志愿者們一陣猛拍。
老滿回家燒開水,不多會便提了兩個大水瓶過來,還拎了一摞一次性紙杯,外加兩個搪瓷杯。人多就是力量大,田里的麥子已經倒下了一大片。老滿熱情地招呼大家渴了過來喝開水。
縣長直起腰來,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轉身望了望后面成排成排的麥把子,眉頭擰成了疙瘩。他把鄉(xiāng)長和田從軍叫過來,問:“咱們把麥子割下來,就這么放在田里嗎?”
鄉(xiāng)長望了望田從軍。田從軍試探性地問,“縣長的意思,是不是我們能幫老滿把麥子脫粒了收回去?就這樣割下來放在田里,也終究不是個辦法,對不對?”
縣長點了點頭。田從軍憨厚地笑了笑,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腦袋,不好意思地說:“光顧著這頭了,沒想到那頭呢。還是縣長考慮得周到,我馬上去聯系安排?!?/p>
縣長說:“行,你去吧。不要給老鄉(xiāng)留下后顧之憂。”
這時候,老滿端著一個搪瓷杯過來了,訕笑著說:“縣長辛苦了,喝點水吧?!笨h長接過搪瓷杯,端詳了好一陣子,“老滿同志,你這個搪瓷杯還是個古董啊?!崩蠞M不好意思地笑了,搓著雙手說:“這還是我年輕的時候,公社組織修百里渠發(fā)的獎品呢。一晃都有40 年了吧?!?/p>
“這樣的杯子,我父親也得到過,看到很親切啊?!笨h長有點感慨,就著搪瓷杯喝了一口水,笑著說,“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大家都很不容易啊。”然后把杯子遞還給老滿,走到麥壟前繼續(xù)割麥。
不多一會兒,田從軍就帶著村上的民兵連長和幾個黨員,把脫麥機搬到了老滿的田里。這邊,縣長帶著志愿者們馬不停蹄地割麥子;那邊,田從軍就帶著村上的黨員給麥子脫粒。忙活了整整一個上午,到村廣播響起來的時候,老滿的一畝二分麥田終于收割完了。大家伙齊心協(xié)力把十幾袋麥子抬到路邊的拖拉機上,民兵連長和村上的幾個黨員幫著老滿運回了家。
空曠的田野又變成了齊刷刷的一片麥茬地,期待著下一場豐收。
這當兒,老滿回家煮了一籃子雞蛋,拿到田間來往大伙兒手里塞,嘴里不停地叨念著:“大家辛苦了,來吃個雞蛋?!鞭D了一圈,一個雞蛋也沒有發(fā)出去。老滿無辜地望著縣長,“縣長,你帶頭吃一個吧!你不吃,他們都不吃呢?!?/p>
縣長擺了擺手說:“老滿同志,這些雞蛋你留著自己吃吧,把自己身體保養(yǎng)好,這才是大家最希望看到的。”
老滿喃喃地說,“這咋好意思呢?”田從軍拍了拍老滿的肩膀,笑著說:“老滿叔,這是縣長關心你呢?!?/p>
老滿一時也不知道該咋辦才好,想了想,也只得作罷??粗蠞M郁悶的樣子,縣長想調劑一下氣氛,打趣地說:“老滿啊,你也別為這些小事糾結了。說說看,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田里準備種點什么啊?”
“種水稻、栽秧子唄?!崩蠞M脫口而出。
“行啊。到時候,我再帶人來幫你插秧吧?!笨h長呵呵地笑了。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崩蠞M連連擺手,“縣長你管著一個縣的大事,我的這點芝麻小事哪能勞煩你大駕???”
縣長緊盯著老滿,一臉真誠地說:“老滿叔啊,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孩子,田里的這些農活我還干得來。再說了,我們這些坐機關的人,特別是這些機關的年輕人,讓他們經常出來和群眾打打交道,體會一下勞作之苦,感受一下生活艱辛,既是在為你老人家分憂,也是在培養(yǎng)鍛煉干部嘛。你老年紀也大了,就把你這塊田當成我們機關干部的試驗田,好不好?”
縣長講的這些大道理,聽得老滿懵懵懂懂的。他兩眼迷茫地盯著縣長,眼里竟有點淚囉囉的感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縣長轉身叮囑田從軍,基層黨組織要好好關心這些老同志和困難黨員群眾。然后和田從軍、老滿握手道別,帶著機關干部坐上停在路邊的中巴車,踏上了返回縣城的征程。
熱鬧了好一陣子的田野恢復了往昔的平靜,老滿怔怔地站在田埂上望著縣長遠去的方向,看看自己布滿老繭的手,手上還留著縣長的余溫,又看看腳邊那一籃子還散發(fā)著熱氣的雞蛋,腦袋里一片紊亂。一陣涼風吹來,老滿感覺清醒了許多。這時,他聽見了田從軍的聲音:
“老滿叔,麥子都收完了,該回家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