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羽墨

與蛇為鄰

一條蛇混跡在棕繩中，從橫梁掛下來，樣子和棕繩沒什么區(qū)別。窗外擠進(jìn)的風(fēng)出賣了它，所有的棕繩都吹蕩起來，只有它紋絲不動。這是一條活出經(jīng)驗(yàn)的蛇，此刻，它眼里只有老鼠，絲毫不為其他因素所擾，在這座廢棄的老宅中，還有其他同類，不然墻角的影子怎么黑得那么沉？

七八月間，石灰窯、廢棄的老宅和那些殘?jiān)珨啾谑巧咦類鄢鰶]的地方，它們喜歡沾著人氣走，它們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糧食，有糧食就有老鼠。蛇把村莊當(dāng)成自己的狩獵場，四處制造血案，青蛙的哀鳴此起彼伏，慘烈而悲壯，為村莊涂上了一層恐怖的色彩。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起就知道永州是產(chǎn)蛇的，毒蛇遍地，為禍人間，很多人以捕蛇為生，《捕蛇者說》只是一個寓言，“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的是人，不是蛇。

和一條蛇相遇是一種緣分，它不會無緣無故攻擊人，總是人先傷害蛇，蛇才會傷害我們。

那是條金環(huán)蛇，我們在山道相遇，幾乎一腳踩在它身上，從而引發(fā)一場鄉(xiāng)間的交通事故。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它，它也因?yàn)辇嬋淮笪锏某霈F(xiàn)愣住了，停下腳步，只是睜大眼睛惶恐地看著我。從那羞澀和不很自信的眼神可以看出，這是一條初次與人打交道的蛇，它很快意識到自己所在的是一條人道，便很不好意思地走開了。

在這個季節(jié)，有經(jīng)驗(yàn)的蛇常常大搖大擺走在路上，就算遇見人，也不怕，走得不慌不忙，人模人樣，千百年來村子里的人習(xí)慣了與蛇相處。走夜路踩到蛇是常有的事，蛇知道這是一條可靠的路，人已經(jīng)在上面走了幾輩子，只要順著這條路就能找到村子里去獲得它們所需要的東西，絕不會徒勞無功。人聰明一世，在這個問題上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完全淪為蛇的工具。也有喊打的人，說是為民除害，他們因?yàn)楸簧哒剂诉@么大便宜而憤憤不平，他們一輩子都在琢磨怎么占別人的小便宜，蛇這樣做了，就看不下去了，其實(shí)，讓蛇走走又有什么損失呢，路修出來不就是讓人走的么？

蛇不像人把時(shí)間浪費(fèi)在吃上，它們吃一頓能管很長一段時(shí)間。父親在世時(shí)，常罵我是懶秋蛇，其實(shí)蛇才不懶呢，它們替我蒙了很多冤，挨了很多罵。它們冬眠絕非因?yàn)橥祽?，這是人的淺薄無知，它們是把大半時(shí)間都用在了思考。孤獨(dú)和思考讓蛇活得更加長久，不像人，一輩子奔波到死，也不知道為個啥。一條聰明的蛇陷入冥想之中，終于忘了年齡，以至成了妖，山里的傳說，蛇占據(jù)了半壁江山。我一點(diǎn)都不懷疑那些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他們的內(nèi)心孤獨(dú)豐富，安貧樂道，像蛇一樣活到百歲，最后老成一個神仙。

有兩年我在村里是個閑人，既不肯死心塌地做個農(nóng)民，又無力把書念好，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整個人心浮氣躁。因?yàn)檎也坏匠雎罚缓脮簳r(shí)窩在村里，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想干。我正處在長身體的年頭，精力過剩，總想找點(diǎn)什么事干干。那些年我對家里的現(xiàn)狀很不滿意，總覺得父母太沒出息，一輩子什么像樣的事都沒整出來，看啥都不順眼，東挖一鋤頭，西砍一斧子，讓所有事按我的意志來。

村里有很多山邊地，那是先人們依山開墾出來的。通往地里的路都是些陳年老路，曲曲折折，繞很大一圈才能到地頭，那些路常常失陷在荊棘和柴草之中，每隔兩年就要修理一次，是件很麻煩的事。那一回父親要我把地里的玉米挑回家，我走到半路就沒力氣了，望著那條七拐八彎的路，滿肚子怨氣。這路咋這么遠(yuǎn)，干嘛不修一條近的？村里人也太懶了，太笨了！第二天我就扛了鋤頭拿著柴刀修路去了，我要造出一條新路，一條更直溜、更便捷的路，這樣就用不著把那么多的時(shí)間花在路上。經(jīng)過兩天的努力，我終于在以前的基礎(chǔ)上修通了一條新路，從村頭到地里距離縮短了近一半，比老路寬敞得多。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村里人一定會感激我，甚至以為要是村里人都像我這么想，村莊早就不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盡是些羊腸小道，平白無故把半輩子時(shí)間浪費(fèi)在路途之中。

可是我錯了。我開的路大家都不走，他們還走以前的現(xiàn)路，新開的路不到兩個月就長滿荊棘，從大地上消失了。我想過再次修通那條路，看見滿眼的荊棘，再也提不起半點(diǎn)信心。

我和大家一樣，回到了那條崎嶇難走的老路上，心里怎么也想不通這件事，為啥大家新路不走，而堅(jiān)持舍近求遠(yuǎn)，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從地里回來，一路上碰到好幾條蛇，先是大黃，接著是金環(huán)，還有幾條很大的赤練蛇。這一帶蛇多我是一向知道的，但絕沒想到有這么多，它們得了祖先的遺訓(xùn)，很清楚這是一條踏實(shí)可靠的路，借了人的足跡，既省力又安全。蛇很少自己開路，不走人的路就走其他動物的路，我們已經(jīng)把路走好了，它們光撿現(xiàn)成的，它們知道重探一條路會付出多大代價(jià)。蛇都知道這些，何況在這里生活了祖祖輩輩的人？這條老路就像這里的生活，就像他們腳下的那雙舊鞋，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換一雙新鞋他們就可能連路都走不穩(wěn)，誰也不知道一條新路會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個村莊不是誰想改變就能改變的，一條路不是誰想走就能走通的，村里看起來不起眼的幾條路，興許是祖宗幾輩子才攢下的，每攢下一條路，就如同攢下一筆財(cái)富。年輕人不知道這個理，還以為祖宗們無能，直到碰了壁，摔了跤，才明白過來。難怪父親見我干這些時(shí)不聞不問，既不勸解，也不支持，也許他當(dāng)年也是這么錯過來的。他知道，這些道理雖然淺顯明白，卻只能靠自己去領(lǐng)悟。他們的一輩子原本就是準(zhǔn)備花在這些彎路上的，要是把路修直了，多出來的時(shí)間放到哪里去呢？他們多余的人生將無從安置。

經(jīng)受了這次挫折，我的心緒開始明朗起來，開始明白接下來該干點(diǎn)啥。我還年輕，不能在村莊呆一輩子。先拼死一搏去考學(xué)，實(shí)在考不上再出去打工。這是一條被求證過的路，既然大家都這么走，我也應(yīng)該這么走，總比胡沖亂撞好。

一走就走到了現(xiàn)在，雖說不易，到底還是走過來了。如果留在村莊，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一條路是我能走通的。

蛇占據(jù)了我原來的路，把我擠到了另一條路上，我是該感激蛇還是埋怨蛇呢？我說不好，我的路才開始了很小的一段。

新捕蛇者說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想離開村莊。響生就不，他是捕蛇人，離開大山就什么都做不了……

響生身上流的血和我們不一樣，他家祖上幾代捕蛇為生，他爹劉猛子是蛇精怪，能用鼻子嗅出蛇的氣味，從而發(fā)現(xiàn)蛇的行蹤，他爺爺黑皮號稱“蛇見怕”，關(guān)于他的傳說無人不知。有一年，黑皮進(jìn)山和一條大蟒狹路相逢，捕了一輩子蛇的黑皮知道那條蛇和自己只能活下其一，他明白光靠人力與蛇斗絕難取勝。他想到了一個他也只是聽聞的法子，他沒有明確的信心，但只能賭一把。他把蛇逗起來，然后拼命與它追逐。那是一條餓壞了的蛇，一聞到活物的氣息就亟不可待，蛇的身軀過于龐大，它跟著人跑了兩個時(shí)辰，累得精疲力竭，這時(shí)，黑皮瞧準(zhǔn)時(shí)機(jī)突然掄起石頭把蛇頭砸了個稀巴爛。當(dāng)他背著六十多斤的蛇走到村口時(shí)也累得癱倒在地，村里很多老人都見過那條大蛇，村里有史以來最大的蛇。

響生第一次抓蛇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二十幾年前的那個上午，我們被一條蛇攔住了去路。那是一條大黃，估計(jì)有五六斤。大黃是比較溫和的，平日里并不怎么放肆，可那天，它卻怎么也不肯讓路，它大概知道我們還是一群孩子，很好欺負(fù)。有些蛇跟人一樣欺軟怕硬，比如雞冠蛇，會跳起來和人比高，要是高過對方就會主動攻擊。雞冠蛇毒性很大，卻不值一文，抓蛇的人都不屑一顧。大黃如此猖狂無疑是少見的。那條大黃沒想到這里有一個會捕蛇的孩子，響生拎著棒子和石塊動作神速，蛇反應(yīng)不及，在一場出人意料的混戰(zhàn)中成了冤死鬼。我想，它就算到了地下也不會甘心的，居然死在了一個小毛孩手上。那年響生才八歲，第一次和蛇打交道就一鳴驚人。他爹劉猛子似乎還不太滿意，他說：“可惜了一條好蛇，就這么打死了?！?/p>

沒事的時(shí)候響生會跟我們說一些關(guān)于蛇的事：蛇走過的路土渣抹得特別平，蛇從來不會在蛻皮的地方再次出現(xiàn)；蛇要是進(jìn)了洞才好，只要扯住尾巴不放，往洞里灌水，土被淋濕了蛇鱗使不上勁，很容易被拉出來；提著尾巴，用力登幾下，蛇的骨節(jié)就散了，再也使不上勁，不能回頭咬人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捕蛇是誰都能做的事。

捕蛇日久的響生越來越安靜敏銳，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抹了一層油，一股特有的寒氣從中射出來，那是一雙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很少有人敢和他對視。他的皮膚也曬黑了，比我這個外號叫“黑子”的人還要黑，早先他是很白的。

有一天，他激動萬分地跑來跟我們說，他發(fā)現(xiàn)一只蟾蜍正在吃蛇。蟾蜍吃蛇？真是聞所未聞，大家都想去看個究竟。

在村口的石灰窯里，我們一個個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只碩大無比的蟾蜍，正在吞吃一條小赤練蛇，蛇的身子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大半，只剩一截卷曲的尾巴掛在嘴邊，那截尾巴還在動，在掙扎著搖晃。旁邊有幾條大一些的赤練蛇跟我們一樣驚呆了，只是抬著頭看著眼前的一切。大家害怕驚動周圍的赤練蛇，趕緊跑開了。那晚我做了場噩夢，夢見被一群赤練蛇追趕，一直趕到懸崖邊……

響生沒上完初中。他爹覺得上學(xué)不如捕蛇有前途，響生是個獨(dú)生子，他不希望他們家祖?zhèn)鞯牟渡呒妓噦鹘o外人。

捕蛇者每年只忙三四個月，收入比普通莊稼人高得多。金環(huán)蛇和草魚蛇一條能賣幾百上千，五步蛇朝天喊價(jià)。當(dāng)我們在地里忙死忙活時(shí)，他們父子卻撂著雙手在野外瞎晃悠，落得個自在清閑。那時(shí)候，真是無比羨慕他，他從來不用搞雙搶，他們家種的那點(diǎn)田，沒幾天就忙完了，而我卻要累半個多月。我更羨慕的是，他再也不用每天背書考試，為一個未知的前途削尖了腦袋，在千軍萬馬中擠獨(dú)木橋，一個農(nóng)村孩子哪那么容易擠上去。我常想，我咋就沒有一個會捕蛇的爹呢？有好幾次看見他一手提著麻布袋，一手拿一根特制的短小“T”字行木棍在山里東瞧瞧西望望，神出鬼沒，想喊他時(shí)卻一晃就不見了。

我上高中那年，他在家蓋了新房，我讀大學(xué)時(shí)，他娶了地方上最漂亮的女人，沒有人不羨慕他

但我的羨慕和嫉妒并未維持多久，因?yàn)樗鶆⒚妥铀懒?。劉猛子是在響生結(jié)婚不久后死的，死于五步蛇。

五步蛇是山里最毒的蛇，也是價(jià)格最高的蛇，一旦被它咬了，可能五步致命。劉猛子當(dāng)然知道這個，所以，他每次捕蛇時(shí)都帶著蛇藥。捕蛇人一輩子生死一線，這是他們的宿命，劉猛子沒逃過這次劫難。他死的時(shí)候還一手拿著藥瓶，顯然想自救，只是一切沒來得及就倒下了。

劉猛子死后，響生就和五步蛇干上了。這種蛇有嚴(yán)格的生活習(xí)性，活動范圍有據(jù)可尋，它只在林子深處的潮濕地帶出入，一輩子都不會走太遠(yuǎn)。接下來的好幾年，每到七八月響生就要進(jìn)山在那一帶巡視，反反復(fù)復(fù)，路都踏出了好幾條，卻始終不見蛇的蹤跡。每次見他失落而回，我是又難過又高興。他要為父報(bào)仇，誰又為蛇報(bào)仇呢，這么多年來死在他們父子手上的蛇實(shí)在太多了。都說蛇毒，可事實(shí)上無故被蛇咬傷的人極少，總是人先惹了蛇，蛇才會去咬人。人和蛇要是能和平相處該多好，大家都平平安安該多好！如果我跟他說這些，他肯定以為我瘋了，他這輩子就是為捕蛇而生的，他和蛇的關(guān)系就是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

五步蛇到底還是被響生抓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咬死他爹的那一條。

五步蛇已遁跡多年，是瀕臨滅絕的種類，四斤左右已是天價(jià)。響生沒有立即賣掉蛇，也沒有殺掉它，而是放在自家的地窖里養(yǎng)著。他不再去捕蛇了，休息起來，隔三差五抓一些老鼠和青蛙去喂蛇。大家猜想也許這條蛇太難得，個頭還太小，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才逮住，就這么賣掉劃不來，可后來有人出了大幾千的價(jià)錢，他還不愿松口，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那天一早，響生心血來潮，給蛇喂東西時(shí)想把蛇提出來看看。五步蛇性情兇悍，大概是在地窖里困得太久了，一見天日便生猛異常。盡管響生倍加小心，手臂上還是挨了一口。不知道是傷口淺，還是他提前備的藥起了作用，他雖中了毒，卻還死死抓著蛇，倒地時(shí)，不但沒松手，還在蛇七寸上反咬了一口。響生女人回家時(shí)，看見昏死過去的丈夫和死蛇倒在一起，幾乎也嚇暈過去。

響生被送到醫(yī)院救了過來。可是因?yàn)樯叨镜臐B透，再也不能說話，從此成了啞巴。那條蛇死了，被響生一口咬死的，都說蛇毒，沒想到蛇被人咬后死得比人更快。一條幾千塊的蛇成了一堆蛇肉。如果他早點(diǎn)賣了，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事情過去多年，再問他這個問題，他自己也說不清，或許，這就是命吧。

響生依然在老家捕蛇。成了啞巴的他干事諸多不便，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出門打工，捕蛇是他唯一的活路?；乩霞遗龅剿l(fā)現(xiàn)他的皮膚愈發(fā)地黑了，粗糲得可怕，起了一大圈一大圈的皮，像掛著一層蛇鱗，長年在太陽下的他曬得不成人形。他沒能恢復(fù)過來，看見我只一個勁兒打啞語，像一條不會說話的蛇。他兒子已經(jīng)在縣里讀四年級，問他是否會教兒子抓蛇，他使勁搖了搖頭。他希望兒子能好好讀書，以后干點(diǎn)別的，不想兒子步自己的后塵。

也許有一天他會收一個徒弟吧，以便將他的捕蛇絕技傳下去，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