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名家新作
秘魯:我的馬丘比丘
黃亞洲
我想,我是看見了你們的。你們從石頭里走出來,從山鷹的翅膀里走出來,從云的內衣里走出來。
這些廚工,這些羊駝訓練師,這些花匠與侍女,這些眼睛里不斷流出露水的人。
我聽見你們在哭泣,敘述你們的憤怒與不幸。
你們說,你們實在不忍心,把這座宮殿移交給山鷹,以及山鷹的子孫們。
但是,文明已經在山下首先死亡。鷹把痙攣帶到山巔。你們別無他法,只能用流云與蒿草,將216間精美的房屋,深深埋葬。
公元1532年屬于槍彈,你們痛不欲生。
西班牙人細心排列著他們火繩槍里的子彈,一粒又一粒,將印加帝國的主動脈徹底堵死。
就是這個血腥的1532年,南美洲奏響葬禮。
叢林里的皮鼓,一面接一面破裂。
說起來,來自歐洲的白皮膚的士兵,也只180來號,卻讓印加國王以及國王以下的臣民,用流滿鮮血的手掌,交出了全部的印加文明。
都城庫斯科的街道,這些用細石子鋪成的腳趾與手指,開始了認真死亡的過程。
而且,我知道,是國王本人率先死去的。
他帶上了他在夏宮度假的全部回憶,帶上了他的流云與峽谷間所有的山風,帶上了216間房屋的浪漫與放蕩。
于是,我聽見你們至今還在念叨你們的國王。
鷹陪著你們念叨。
云陪著你們念叨。
橘紅色的貝古尼亞花與嫩綠的草,陪著你們念叨。
你們的臉頰上,露水聚成瀑布。
你們說,你們不是懦夫也不是逃兵,但是你們畢竟把一座宮殿,交給了山鷹。
而且,你們知道鷹的尖喙,并不是西班牙的刺刀。
把山花交給了雷電。
把溪泉交給了蒿草。
信奉太陽教的文明已經在山下就義,你們除了痛哭,除了抽出自身的肋骨抽打鼓面,還能有什么辦法?
甚至,其中一座神殿,尚未完全竣工。
一根來不及頂起房梁的柱子,成為了1532年最后的石頭——國王的舍利子!
現(xiàn)在,我聽見你們反復說,你們不是逃兵。
是的,你們隱姓埋名。你們至死也沒有告訴西班牙人,說某一座山頂的某一團云霧,支撐著一座宮殿全部的根須。
你們用自己的死亡,從地球上,帶走了一座城市。
我知道,山鷹也為你們流過眼淚。它們飛遍所有開始用西班牙語發(fā)言的丘陵與平原,也沒有說出一座宮殿曾像一枚鳥蛋一樣,閃爍于絕壁之上。
我的旅行地圖,也很遲才載明你們至死不言的秘密。
那或許是云縫的一次偶然的裂開;或許是,一只受傷的山鷹落到平原之后的一次不情愿的夢囈,于1911年的7月24日。
那一刻,世界抽搐了一下。
我也多么感謝聶魯達。他在1945年,為你們寫下十二個章節(jié)的活蹦亂跳的詩句。天梯終于有了路標。
于是,懸崖上,讓我們發(fā)現(xiàn),你們撤退之時留下的山鷹的爪痕。
讓我們發(fā)現(xiàn),猛烈的風,吹散了你們最后的圖騰;不猛烈的風,吹散了你們的宗教與風俗。
我想,我今天是看見了你們的。
你們如此痛楚地站在我面前,帶著云的體溫、草葉的殘香。你們用216處斷墻殘垣,結構你們全部的面部表情。
你們伸向我的鷹爪,依舊是那樣尖利,攫緊了我的心,讓你們的痛楚與我的痛楚,得以重疊。
甚至這一刻,馬丘比丘開始下雨,在我臉頰上,一滴一滴,流成類似淚珠的東西。其實我知道,這是你們在流淚,你們加大了悲傷的程度。
我的旅行包帶著剪子,可以給你們留下,以便修剪你們自己的歷史。我知道你們的死亡,還有殘存的自尊。
我知道你們,會經?;氐竭@里,用憑吊文明的方式,完成自己最后的職責。
修剪最后一壟花草。
擦拭最后一座燈盞。
并且,在輕輕放下紗簾的時候,說一句:可以安寢了,陛下!
然后,你們以最輕盈的步子,從一朵云走向另一朵云;然后消失,如同風卷走尾巴。
看見鷹就是看見你們。
聽見風就是聽見你們。
望見絕壁間一道細細的瀑布,就知道你們流了多少眼淚。
那么,我想說話,就是現(xiàn)在,也用鷹的口吻——
我想在此刻,銳利地告訴你們:
文明這種東西,哪怕成了遺跡,也還是文明,有棱有角,有不滅的光澤!
死亡,是生命延續(xù)的一種方式,是生命的重啟。就好比黑夜之于白晝!
死亡,是死亡的子宮里悄悄蟬蛻的東西!
如果你們不曾永生,我今天也不會帶著我的沉重的北半球與東半球,來到這里;并且,比照著山鷹的軌跡,寫下我的詩篇。
當然,我的詩篇不會永恒,但我告訴你們:
鷹的翅膀會永恒,
你們的痛楚的眼淚,會永恒。
這是絕對的,如果馬丘比丘還有瀑布;如果這個世界,還存在帶咸味的水;如果每一個南美洲女人的身體深處,每個月,多多少少,都還要流出印加帝國的頑固而鮮紅的血!
我重申,我今天是看見你們的,因為你們,根本就沒有死亡。
我的心,鮮血淋淋,全是鷹的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