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清
二十多年前,我剛結(jié)婚時間不長,母親把她養(yǎng)的繡球花給了我一盆。就是青海人尋常養(yǎng)的那種臭繡球,花枝和葉子都不能碰,一碰,有一股濃烈的臭味。我不喜歡,就那么隨便擱陽臺上了。
端來的時候,繡球就在開花,放到陽臺上后,一直在開。有一天,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盆繡球,發(fā)現(xiàn)它的花朵還真的挺好看,純正的洋紅色,細碎精巧的小花瓣,閃著亮熒熒的光。那洋紅色的小花攢成一朵大花,就像一個圓圓的繡球。而那小小的花盆上面,盛開著很多個這樣的繡球,恣意、大氣、鋪張、艷麗,在我養(yǎng)的眾多盆花中,唯有它在開花,很有一些氣勢。
沒想到,這一開,就開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停歇過。
因為嫌它臭,我把它放在陽臺上以后從來沒管過,既沒有換過新土,也沒有施過肥料。只是偶爾澆一點水。它卻一直在盛開著,前面的繡球開敗了,凋謝了,馬上就有新長的花苞吐蕊、盛開,從不間斷,一年四季都是紅艷艷的一片。
有一年,我生病住院,在醫(yī)院躺了十多天。等治愈回家后,我發(fā)現(xiàn)我養(yǎng)的花幾乎全部干死,唯有這盆臭繡球,盡管也干得快成枯枝了,卻依然活著。我發(fā)現(xiàn)它的葉子全部掉光,原先筆直粗壯的花桿也變成了虬枝,彎彎曲曲地奓著。所有的花朵全部枯萎,卻沒有脫落,變成干花頑強地依附在花枝上,
我趕緊澆透了水。過了一會兒,那些干花都離開花枝掉了下來,只有一兩朵小花沒有脫落,我知道,它們還活著。
果然,從第二天開始,它們又接著盛開。
過了幾天,新葉子冒出,同時又長出了十幾朵花苞。
我把別的干死的花全部拔出扔掉,重新養(yǎng)了一些花。
臭繡球夾在我的眾多的盆花中,不顯山不露水。只是不停地開花,一年四季從未斷過。
有一年夏天,我從花草市場買了一盆叫“玻璃翠”的盆花。剛買來的時候,不過是一枝小小的新芽,并不起眼,我就是喜歡它翠綠晶瑩的葉子,放在書桌上當小盆景養(yǎng)。
沒想到,那玻璃翠的長勢驚人,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它就長成了一株巨大的花樹了,我的書桌上根本擺不下。我給它換了一個大花盆后,端到陽臺上,放在了臭繡球的旁邊。
換了花盆后的玻璃翠,長得更加茂盛,翠綠的葉子顫顫巍巍地搖擺,枝干上打了無數(shù)個花苞。沒過多久,這些花苞全部開放,像一枚華麗麗的焰火在我的陽臺上開放,把這小小的空間裝點得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這盆艷麗的花朵吸引了樓上樓下、左鄰右舍許多人的目光,鄰居們就跑到我家里來,驚嘆、欣賞、拍照。有的人還要求折一枝去,放到清水瓶里泡出根,栽到自己家的花盆里。
這樣的熱鬧持續(xù)了一個多月后,玻璃翠上的花朵開始慢慢凋謝。我查看花枝,發(fā)現(xiàn)既沒有再長出新枝,也沒有新打的花苞,它的成長停止了。
慢慢地,玻璃翠上的花朵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最后,只剩得一些花桿了。
到后來,這些花桿也慢慢枯萎,變成一朵朵失去顏色和水分的枯草,無力地耷拉著。
我每天都在清理玻璃翠的枯枝,看著這么一盆好好的花不長了,很是心痛。又是施肥、又是澆水,精心侍弄。
然而,我的精心挽留不住它衰敗的趨勢,它的葉子全部凋落,它的花枝全部干枯。在明媚燦爛地盛開了兩個月后,它不再留戀這個世界,來了個華麗的轉(zhuǎn)身,徹底枯死了。
這樣也好,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jīng)擁有。情深、緣淺,怎奈曇花一現(xiàn)。
拔掉大花盆里的玻璃翠,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緊挨在它旁邊的臭繡球,它依然那么不起眼,縮在小小的花盆里,花葉黯淡,虬枝突兀。只是,依然頂著一腦袋的花朵,有的已經(jīng)開敗了,有的剛打起花苞。
其實,玻璃翠盛開的時候,它也在盛開,只是,我們誰也沒注意到它。
我又跑到市場上,買回了很多盆花,有些花卉很名貴,擺在家里裝點門面。有的花卉不名貴,但我非常喜歡。我把它們?nèi)糠旁陉柵_上,在我制造出來的小小花園中讀書、做手工,悠然自樂。
可惜,好景不長,冬天馬上就來了。青海的冬天本來就冷,可這個冬天格外地冷。
眼看著我的花們開始打蔫,花果全部掉光,葉子也耷拉下來了。我只好每天晚上把它們搬進屋里,第二天早晨再搬出去曬太陽。
這是一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工作。每天要早早起床,在上班之前端出去,晚上一進家門,顧不上喘口氣,先要把它們一盆一盆地端進來。我住的房子小,沒有空地擺放,只好胡亂地放在地上、茶幾上、窗臺上,干啥都不方便。
后來,我就只搬名貴的花和我喜歡的花,別的花就不管了,放在陽臺上自生自滅。
那盆臭繡球自然不在我喜歡的花之列,我肯定不會費神費力地搬動它。有時候,在搬花時偶爾瞥它一眼,它居然還在開花,干枯的虬枝上頂著幾朵無精打采的小花,仿佛和人一樣,凍得直瑟縮。
那一年的冬天冷得邪乎,放在陽臺上的花全部凍死,到三九天時,干枯的花枝全部變成了冰凌,硬梆梆的。那盆臭繡球好像也被凍死了,開過的花瓣變成了干花,還未開放的花苞凍成了冰花,紅艷艷地在冬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璀璨的光,看上去倒也別致。
我也曾想把它搬進屋里,但一想,強烈的溫差,冷熱交替,會使它死得更快。既然已經(jīng)凍成冰花了,就讓它在原地待著吧。
沒想到,等到天氣轉(zhuǎn)暖時,別的花都變成了一泡水,軟塌塌地趴到花盆里。唯獨它,居然又活了過來,干枯的虬枝依然倔強地挺立著,那上面,綻出了點點新綠。原先凍硬的花朵,甩掉冰雪,又熱情似火地盛開起來。
春天來臨的時候,它完全恢復了生機,葉子翠綠,花朵晶瑩,打了很多的花苞,在春天的暖陽下灼灼地開放著。
算起來,它已在這個陽臺上盛開了十幾年了。它剛端來的時候,我還沒有孩子,現(xiàn)在,我的孩子已經(jīng)上了高中,孩子的個頭已經(jīng)有一米八幾,長得高大魁梧。而它,十幾年里似乎沒有再發(fā)新枝,它只是不停地在開花,開花,一年又一年,只是不知疲倦地在開花。
終于買到大房子了,我收拾行李準備搬家。由于家具雜物太多,陽臺上的花卉只挑了幾盆名貴的帶到新家,其余的留給租住的房客。
幫著搬家的師傅說:這盆繡球開得正旺,為啥不要了?我說:它又不是啥好花,還臭烘烘的,要它干嘛?
搬家?guī)煾嫡f:你要不喜歡,送給我吧,繡球臭是臭,但花兒挺俊的,我搬回家去我養(yǎng)著。
他把繡球小心地端到車上,以便給我搬完家后,他順路帶回去。
沒想到,卸家具時,搬家?guī)煾蛋岩艘慌杌ǖ氖陆o忘了,那盆繡球和別的花卉一同搬下車,又搬到我新居室的陽臺上。
本來不打算要了,陰差陽錯地,它又來到了我的新家,在陽臺上依然盛情地開放。
我還是沒有刻意關(guān)注過它,既沒有換過土,也沒有施過肥料,想起來了,就澆點水,想不起來,就讓它干著。
它卻一直在開花,春夏秋冬從不停歇,任何時候都頂著一腦袋紅艷艷的花朵,像個沒心沒肺的傻大姐,呵呵地笑著,自我陶醉,自我滿足。
如今,它在我的新家里已開放了幾年了。算起來,它到我家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里,我沒有好好管過它,但它卻一直在笑吟吟地在開放。
想想,它可能是母親送的繡球,是母親的繡球花,它帶著母親的特質(zhì)和使命。
摘自《文藝報》2014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