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我看見了已經(jīng)死去的顧明河。
光天化日之下,在圖書館里,七月灼熱發(fā)白的陽光穿透淡藍色的窗紗投射到他那六角形的闊臉上,骨窄肉薄的駝峰鼻上細小的汗珠子們閃著光,瘦高身體的影子就落在我的腳邊,和我小腿肚子上剛被玻璃劃傷的疼痛一樣真實。
八個月前,我參加了顧明河的葬禮。
他是本城名人、知名作家,來參加葬禮的人比他的親朋好友要多得多。我估計大多數(shù)人只和他見過一兩次面,這葬禮大概是他們唯一可以表示自己和顧明河相識的證據(jù),最重要的是顧明河本人并不能起來反對這證據(jù)。
有人目擊他跳入金沙江,那是河水最湍急的一段,人們無法打撈到尸體,最后只好把他所寫過的書裝進棺材。告別儀式之后它們代替他被燒成了灰,置入骨灰盒——沒有什么比作品更適合的替代品了。把我們和別人區(qū)別開來的唯有思想,作品是作者思想的承載物,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作品就是作者本人,當(dāng)然,前提條件是作者所寫的即是他所想的。
我去參加葬禮并不是因為我們是朋友。事實上,顧明河從不認識我,我喜歡他寫的書,至少曾經(jīng)喜歡過。那時候他每出一部新書,我都會到簽售現(xiàn)場去索要簽名,但很明顯他不記得我,從來叫不出我的名字。他簽名的時間不過十秒鐘,他的眼神和微笑在我臉上停留不到三秒,三秒鐘的時間不夠形成一個可以輕易回憶出來的印象。
在他的世界里,我不過是眾多一晃而過的影子中的一個,他不需要記住我。
但他卻曾經(jīng)是我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一個人,可以說,我之所以走上寫作這條路,百分之九十的原因都是他。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需要有這么一個人:他在你最迷惘的時候出現(xiàn),從蕓蕓眾生中帶著光環(huán)跳出來,一下子就來到你的面前。你看見他,就立刻明白過來,那就是我想成為的人——那個人就是未來的自己。
你于是覺得幸運,你于是滿懷激情;你模仿,你追逐,你興奮;你跟自己的未來建立了某種奇妙的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他仍然是另一個人,你仍然是你自己;你也許變得更好,也許走上一條本來不屬于自己的路,但是他,不管他是好還是壞,都不再是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你或許依舊感激他,或許漸漸漠視他,或許還有另一種極端,就徹底地否定他。
我只是為他感到遺憾。
顧明河的小說曾經(jīng)像一把利劍,通過被他刺穿的那個孔,我看見了一個需要讓我屏息凝視的世界。直到現(xiàn)在,那些充滿智性光芒的小說仍然常常讓我覺得自己其實更適合做一個讀者,而不是一個小說作者。
作為讀者的我總是能輕易地認出小說中的真?zhèn)?,這種真?zhèn)尾皇侵刚鎸嵟c偽造的區(qū)別——而是本質(zhì)與虛假的區(qū)別。有些人會說,所有的小說都是胡編亂造,小說中的人與事物都根本不存在,全是假的。是的,人物和情節(jié)都是編造出來的,但是經(jīng)驗和情感卻必須是真的——這是小說真正的價值:分享真實的體驗。
畢加索曾經(jīng)說過,藝術(shù)是說真話的謊言。
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小說是真相的演出服,人物和情節(jié)都只是真相的道具。
優(yōu)秀的作者洞悉真相,而拙劣的作者制造謊言——這一類謊言背后毫無例外,空空蕩蕩——它們幾乎都有一張招搖而扁平的大臉,大臉的下面沒有血肉骨骼,只有一片用于遮羞的白袍子,空白就是它的恥處,認出它們甚至不需要動用智力。
這些大臉也會出現(xiàn)在我的筆下——尤其當(dāng)我生活窘迫、情感也貧乏的時候,可惜的是,這種時候并不少見。
生活在一個市場主導(dǎo)文化的時代,作者很難既能保住自己的肚皮又能保住自己的創(chuàng)作自由——謊言總是比真話有更多的市場。人們需要謊言甚于需要真相,人們需要安全感,需要滿足感,需要希望——而真相看起來更像是這些東西的敵人:生活不會停留在最快樂的一刻,變數(shù)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理想與希望隨時可能破滅,沒有什么能夠保證永遠,而現(xiàn)實世界里的失意總是需要在另一個地方找到彌補。于是小說里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灰姑娘、瑪麗蘇、種馬、全能、一夜成名、不勞而獲、逆襲、老謀深算與心靈雞湯,越來越多的天方夜譚與似是而非。一天花掉幾個小時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哭哭笑笑,但知道受盡磨難的主人公到最后總會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這是讓人安心的。主人公的經(jīng)驗往往會被視為一種類真實的經(jīng)驗,于是此類小說成了逃避的最佳去處,這是一個龐大的市場,和當(dāng)年的鴉片市場一樣龐大——精明的商人看得見。
是的,聰明的人都看得見,你們,我們,他們,顧明河們。
我沒能守住自己的底線,我的理由是我得吃飯,我太不起眼,所以得先爭取了市場再來爭取發(fā)言權(quán)。我仍然希望有人能守得住,但我沒想到顧明河也沒能守住,在他的兩部作品被改編為電視劇熱播并獲獎后,他現(xiàn)在的小說已經(jīng)完全像是另一個人在臨摹他的過去:個性十足的主角、聰明機智的對白、刻薄的諷刺與影射、博爾赫斯式的寓意十足的情節(jié)……所有為人們所稱道的顧氏風(fēng)格和標簽,有時候我會在某個咖啡廳里聽到有人背誦他的某句經(jīng)典語錄。是的,這是一種成功,但同時是另一種失?。侯櫭骱映删土艘粋€市場,但他卻被這個市場所囚禁著,被這些贊譽與認同囚禁著。離開意味著失去,所以他只能不斷重復(fù),而且他是在心甘情愿地重復(fù)。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他的老師、引路人、文學(xué)界里德高望重的周樹均教授,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公開批評這個昔日的得意弟子。
據(jù)說這就是顧明河自殺的原因之一:周樹均見弟子并沒有聽從自己的勸告,便決意與后者斷了來往。顧明河幾次登門都被拒之門外,之后周樹均到郊外釣魚不幸溺水身亡,師徒二人之間的矛盾便再也沒有化解的可能性。顧明河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一個月沒有出門,接下來一年寫出來的東西很明顯都是敷衍出版商的,連重復(fù)自己的誠意都看不見了。其實我倒很理解這一點,簽訂了合約的作者是身不由己的,合約上有截稿日,這一點不會因為作者的心情不好或是靈感缺乏而改變。顧明河受了打擊,但是市場不在乎他的眼淚,他還是得在截稿日期前交出稿件,這就是規(guī)則。但這還不是壓倒顧明河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推掉了一系列約稿之后,他花一年半的時間寫出了一部被他自己稱為復(fù)出之作的長篇小說《戴手鐲的男子》。這部作品講述的是一個精神病人的故事,為了寫這部小說他拜訪了全國十七家精神病院,而且?guī)锥缺銮榫w失控的新聞。幾經(jīng)波折,最后的成品與他之前作品的風(fēng)格完全不同,語言上平實了許多,花里胡哨的技巧都被拋棄了,人物也不再刻薄和妙語連珠——這正是周樹均那篇批評文章里所指出的缺點。我相信這其實是他向已故恩師的一部道歉之作,但在市場上卻敗得一塌糊涂,銷售量慘不忍睹,讀者和媒體都惡評如潮——我常常在想,如果寫出那本書的人是我這樣一個新手,他們定然不會這樣苛刻,也許還會給出些善意的鼓勵。
人們總是很難接受一個人自己撕掉他們?yōu)槠滟N上的標簽。
于是顧明河又把標簽貼回去,他繼續(xù)坐牢,他把自己過去的小說《跳舞的葉子》改成舞臺劇,演出很成功,還得了市里的文化一等獎。
他是在頒獎前一夜跳江自殺的。
人們唏噓,說這是一個作家最后的行為藝術(shù)。
我認同,但說這些話的人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次藝術(shù)的主題是抗議,而抗議的對象就是他們。
他坐在那里。
呼吸勻稱,面色紅潤。
淡淡的汗味從白T恤里滲出來,在周圍的空氣里小心翼翼地消散。
白T恤上印著一片碩大的黑色樹葉,脈絡(luò)被清晰地畫出,一根一根舒展延伸,像是人類的血管,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他把書立在桌面上讀,因此我可以看到那本書的封面——薩特的《蒼蠅》。
存在還是虛無?
這是書里提出的問題。
死亡還是活著?
這是我的問題。
這本書簡直就是一個巧妙的答案。
僅僅是巧合嗎?如果說之前我認為他尚有可能只是一個面貌相似者,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他就是顧明河!
顧明河的遺作《跳舞的葉子》想要探討的主題就是存在與虛無。
我的心跳急速地跳動著。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我往四周看,圖書館里的人很多,有寫作業(yè)的小學(xué)生,有戴著耳機看雜志的年輕人,有一些人在上網(wǎng)查資料,有人正埋身于又大又厚的報紙合訂本中,有人在用寫紙條的方式溝通……聽不見聲音的喧鬧,這喧鬧掩蓋著秘密。
他坐在眾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甚至可以說是麻痹大意,他甚至沒有覺察到我的異樣。
他看上去完全不擔(dān)心被人認出。
這通常只有三種可能性——
第一,他不是顧明河。
第二,他是顧明河,但是他認為自己被人認出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他是顧明河,他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認出來。
人們總是會關(guān)注大多數(shù)人關(guān)注的事件和人物,作家并不是最惹人關(guān)注和八卦的群體。顧明河在最鼎盛的時期,也未必會享受到那種在街上被人跟蹤和索要合照的待遇,到簽售會上去的粉絲也不過幾百人罷了,他和照片上的樣子還不大像,這樣被陌生人認出的幾率就更小了——我再一次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個小城,人們喜歡電影、旅行、麻將、網(wǎng)游、模仿秀和大減價;離顧明河常年居住的那個大城市大概兩百公里;為數(shù)不多的文學(xué)青年們喜歡聚集在酒吧,聲稱不看國產(chǎn)電視劇和中國小說,他們不舉行讀書會或是讀詩活動,叛逆仍然是主要的流行工具;老人們照例喜歡京戲和書法、廣場舞與太極拳,大家互不干擾。在這里,三年前,顧明河就已經(jīng)過時了。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從沒在自己的同齡人中找到和我一樣的癡迷者,所以我很懷疑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能認出他。
我不敢一直盯著他看。
敏感的人很容易發(fā)現(xiàn)那些偷窺的目光。作家,尤其是優(yōu)秀的作家,通常也是最為敏感的那一類。
我收拾好東西,跑下樓去。
我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fā)上,拿著一本原計劃打算要還的書,心不在焉地翻看著。
他總是要離開的。
“創(chuàng)造秘密和挖掘秘密都是奢侈的工作,你必須明白,秘密不會屬于一無所有的人。你要么有足夠多的技巧,要么有足夠多的時間,要么有足夠多的金錢,如果都沒有,你就必須足夠無恥?!边@是顧明河在《跳舞的葉子》一書中的原文。
這里是小城唯一的一家公共圖書館,從十年前開始,我?guī)缀趺總€周末都會到這里來,上周因為傷風(fēng)感冒的緣故在家里躺了一天,由此可以推測,他既然以前不是圖書館的常客,那么最多也就是上周才來的。
顧明河的書房里定然會有一本《蒼蠅》,如果他還“活”著,過著正常的生活,是不需要到圖書館來看這本書的——他來到這里,說明他現(xiàn)在的家里沒有這本書。這本書在網(wǎng)上可以輕易買到,書店里卻未必會有,網(wǎng)上支付需要網(wǎng)銀或支付寶,這些都需要實名認證,一個死去的人是不能有銀行賬戶的,當(dāng)然,購書可以貨到付款,但如果他忌諱別人知道他的地址,那么也不會采用這種方式。(什么人會如此忌諱地址被人知道呢?)
不管怎么樣,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想要再重看這本書,就只能到圖書館來。
這是一個很有力的支撐點,它把我的懷疑穩(wěn)穩(wěn)地放在三腳架上了。
但還不是萬無一失,也許他就是一個面貌相似愛好相似以及習(xí)慣相似的家伙。這個世界上無奇不有,如果顧明河能夠奇跡般地從滔滔江水中生還,為什么不能有另一個默默無聞的顧明河存在?
我還需要更多的支撐點。
世界忽然變得富有激情起來——如果我真的能夠證實這個秘密,那么我就可以從這個秘密中獲得某種力量。
如果我是一個記者,這條新聞會讓我很是風(fēng)光一段時間。
但我不是一個記者,那種風(fēng)光就對我毫無意義,但假如,顧明河以假死的方式逃離了這個世界,拋棄了一切,逃離了囚籠,他沒有為此而付出生命的代價,重生在生命依然存在的基礎(chǔ)上進行,那么這將是一種比死亡的決絕更為勵志的行為藝術(shù)。對于顧明河來說,這是一種真正的回歸,我喜歡看見他以這種方式回歸。
或者說,我需要看見有人以這種方式活著,那么,我便會覺得,原來我所緊緊抓住的這一切東西,這種被綁在一條大船上不得不朝著某個方向前進的生活,其實也是可以松開的。
手機QQ里跳出編輯的催稿留言,明天是最后的截稿日。但我知道還可以繼續(xù)拖上幾天,拖稿已然是一種流行病,編輯們所宣稱的截稿日實際上都提前了至少一周,就好像現(xiàn)在大家都習(xí)慣把開會時間提前半小時一樣——總有人會遲到。
他們需要熱血少年文,最好能像電腦游戲一樣可以讓主人公不斷升級——這是時下最流行的,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全球通殺,百看不厭。我不太明白其中原理,但估計和病毒差不多,復(fù)制病毒并不難,我只是覺得疲憊,雖然我已被公認為寫這類文章的高手。
我亦是被囚禁的,只是我不太看得起那些贊譽,也不太在意那些批評——只是有時候怒從心中來,我自己會給自己一個耳光。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稿酬,只要狀態(tài)不錯,按時交稿,每個月的收入比一般的白領(lǐng)略高,且不用風(fēng)吹日曬,看老板臉色度日。但這距離理想就像隔著一個黑洞,是的,我曾經(jīng)奔跑著哭著喊著要的那個理想。
顧明河找到一條退路,他似乎又成了一個走在我前方的引路人。
他跟世界開了一個玩笑——他脫離控制,成了一個控制者。這是一個值得興奮的反轉(zhuǎn)情節(jié),我有一種迫切想要證實它的沖動。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動力,也許是我的生活太需要被注入一種可以激起波瀾的東西,讓我覺得它盡管奄奄一息,但還有被拯救的可能性。
是的,我被沖動捉住了,可我愿意被它捉住,因為我被理智與現(xiàn)實捉住的時間實在過久了,我想念那些依靠沖動而生活的日子。
他在三個小時之后才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
從五樓到一樓,他沒有選擇電梯。
他瞟了我一眼,又把眼神移開了。
我拿出手機,調(diào)出早已準備好的鈴聲。
“你不早說!”我故意大聲說道,“我在圖書館這邊,行了行了,我馬上過去!”
我搶在他前面走出大廳,取出自行車。
他沒有多看我一眼,我對自己的演技感到滿意。
他往公交站臺走去,我很緊張,現(xiàn)在不是高峰期,兩個輪子無論如何是追不上四個輪子的。幸運的是,他沒有在站臺處停下來,這讓我松了口氣,這說明他現(xiàn)在所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遠。
我騎著車輕松地超過他,在路口的小賣部停下來,買了一瓶礦泉水,一面喝一面注視著他的舉動。
他慢悠悠地走著,不時抬頭看一眼旁邊的標志性建筑和街道名牌。這是一個信號,他并不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
他在路口往右轉(zhuǎn),我推著車遠遠地跟著,他走進了399號——華庭春曉小區(qū)。
小區(qū)門口有電子門禁,我的跟蹤只能到此為止。
一個人獨居的好處就是當(dāng)你想要搬家的時候,不會有太多的行李和阻力。
華庭春曉這個小區(qū)比我之前的公寓要高檔得多,當(dāng)然,租金也要貴上差不多百分之五十,且不提供單間租屋,這意味著我要花去稿酬的二分之一來租房。
這有一點兒瘋狂。
但我被這個秘密抓住了——它像一卷繃帶,我的身體、四肢、思想都被它緊緊纏裹著,唯有謎底才能把它們解開。
我搬進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陽臺上觀察各家曬出的衣服,盛夏的衣服應(yīng)該天天洗,再不濟兩天也得洗一次。果然,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件讓人感覺難受的白T恤,它懸掛在那里,從下往上看,那片葉子只剩下一個輪廓,看上去酷似一艘在海底浸泡了很久剛被打撈出來的破船。
中庭三棟三單元401。
我到門衛(wèi)去問。
“401是不是要出租???我有朋友想租個中庭的房子呢!”
靠租房提取傭金通常是值班保安們的另一項收入,哪家搬了、哪家空了、哪家買了新房,他們總是能第一個知道,是附近房屋中介最有力的競爭對手。
被我問到的人眼睛一閉,兩秒鐘后就回答:“那家六月才租出去,二樓還有個套三的,六樓有個套二的,你朋友想租多大的?”
果然如此,他搬來剛剛才一個月。
在沒有確認他是顧明河之前,我叫他401。
401幾乎每天都會出門,清晨出去跑步,午餐和晚餐在餐館解決——我跟蹤了他七次,每一次他都在不同的地方就餐??梢钥吹贸鰜?,他不想成為固定的客人,應(yīng)該是為了避免被人設(shè)定為??汀@是一種防御策略。
他的外衣口袋里有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小筆記本,有三次我看見他在路邊站定,拿出黑色鋼筆在小筆記本上寫字——這是很多寫作者都有的習(xí)慣:隨時記錄下所觀所想,這些東西在寫作的時候總能用得上。
他一周去一次超市,總是付現(xiàn)金,從不刷卡。
他的經(jīng)濟來源是可疑的,我粗略估算過他的生活費,每個月至少要四千,在沒有工作的情況下他需要有足夠多的現(xiàn)金儲備。
每發(fā)現(xiàn)一個疑點,我便在自己的記錄本上記下來,并畫下一朵梅花。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九朵梅花了。
這意味著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
下雨之前,池塘里的水會變成渾濁的土黃色。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池塘,長大約二十米,寬五米左右;位于小區(qū)正門,與中庭相對;沒有荷花,養(yǎng)了幾十條紅色的鯉魚。此時紅色藏在黃色里,需要仔細辨認才能認出魚形。
我是一個跟蹤者,無所事事的晃悠定會惹人懷疑,所以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我讓自己看上去像一個喜歡喂魚的怪家伙。
我扔了些魚食進池塘。
池塘邊上躺著一條十幾公分的大鯉魚,一大群螞蟻聚集在魚尾處,我用一根樹枝輕輕捅了捅它的身體,它沒有反應(yīng)。
我想了想,最后還是用樹枝把魚的尸體扒拉進了池塘里。
“干嗎要把它扔回去?”有人在身后問。
我回過頭,看見401正皺著眉頭,我的行為引起了他的興趣,這在我的計劃之外。
“魚就該待在水里?!蔽艺f,“它不該被陸地上的螞蟻吃掉?!?/p>
“是它自己選擇上岸的,你應(yīng)該尊重它的自由意志?!?01看上去很有些感觸,他沒有說把死魚扔回池塘?xí)?dǎo)致細菌大量增生,進而影響其他魚類的生存。
百分之九十九。我在心里說。我脊背上的肌肉因為太過緊張而繃緊,我的臉感覺很僵硬,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夢想著和偶像進行這樣的對話,完全平等的、自發(fā)的、有緣的、有趣的,可是現(xiàn)在,我只擔(dān)心一件事:千萬別露出破綻。
于是我裝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盡力壓住自己發(fā)抖的聲音:“也許它當(dāng)時糊涂了,神志并不清醒。”
401不說話,他沉默地與我對視,那眼神并不犀利,他只是覺得有趣,但我心虛地避開。
“你也住在這兒?”我說。
“我見過你好幾次。”他的話讓我越來越緊張,“你是不是經(jīng)常去圖書館?”
這是試探嗎?他已經(jīng)起了疑心了嗎?說謊是不明智的。
“每周去一次?!蔽艺f,“你這么說的話,我是覺得你挺面熟的?!?/p>
“你喜歡看什么書?”他問。
“心理學(xué)、哲學(xué)方面的書。”我回答。自然不能讓他知道我也是個寫作者,他會立刻想到我可能知道他是誰,我得讓他放下戒心,“我喜歡研究人的心理?!?/p>
“那你挺適合當(dāng)作家?!彼f。
他一定是在懷疑了,幸而附近并沒有住著我認識的人。我跟門衛(wèi)及保安們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個畫手,專門給雜志畫插圖——不必早起晚歸的年輕人總是惹人懷疑的,我得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職業(yè)。這樣,他們在八卦的時候至少不會亂說話。
這倒不全是謊話,我的畫還算看得過去,偶爾也會給一些熟悉的雜志編輯畫上幾張,但不是靠它來掙錢。我已經(jīng)毀掉了一個愛好,想為另一個留一片凈土。
“我想做心理醫(yī)生。”我撒謊。
他皺了皺眉,說:“在中國?”
“怎么啦?”我故意問。其實我很能明白他那個表情:做心理醫(yī)生首先要突破的難題不是技術(shù)問題,而是信任問題——在中國,信任是件奢侈品。
他不想深談,轉(zhuǎn)了話題:“你對魚的心理也很有興趣。”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也許我再也不會有同樣的機會,但我知道絕不能繼續(xù)。
有一只餌掛在那里,但有可能我才是魚,我得先弄清這一點。
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他問:“我要去圖書館,你要不要一起?”
我搖著頭:“今天不去了,下午還有事?!?/p>
我們都很識趣地朝著兩個方向走開了。
第二天我在家里待了一整日,第三天我故意和他在一家餐廳“偶遇”。
我主動跟他打招呼,但沒有和他坐到一張桌子上,他也沒有發(fā)出邀請。
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對我已經(jīng)失去興趣了。
那正是我需要的。
我找來小打。
小打十四歲。我畢業(yè)后有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做過一段時間家教,專教數(shù)學(xué)。小打是我其中一個學(xué)生,他的父親龍海是名警察,小打也想做警察,但這個理想永遠無法實現(xiàn)——小打是個啞巴。他討厭數(shù)學(xué),但喜歡我,我是不會啞語的,但他的手勢我總能看得懂。他自己總會發(fā)明很多新手勢,盡管如此,我們之間的溝通仍然沒有障礙,這是種難得而奇怪的緣分,于是盡管后來我開始職業(yè)寫作,也仍然保持著和小打的聯(lián)系。
我們挑了個中午。
等到那家伙出門的時候,小打便走上前去,打著手勢向他問去附近家樂福的路。
小打是那種長相清秀、干凈伶俐的男孩,盡管有殘疾,或者說應(yīng)該說正是因為有殘疾,人們才對他更有好感。
果然,我的目標輕易就上了當(dāng)。
小打遞出去的筆記本上畫了簡略的地圖,但圖上標注的標志性建筑物有錯,這些都如我所預(yù)料地被糾正了。
濱河飯店。
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個地名。
我拿出他簽名的書,將兩個“河”字細細比較。
兩個河字寫得并不一樣。
簽名中的河字是草書,流暢狂放,而小打的筆記本上的河字是行楷,筆法完全不同,生疏、刻意,還有些僵硬——但這并沒有讓我失望,恰恰相反,我認為這是顧明河想要重新開始的一個證據(jù),他要完全擺脫以前的顧明河。
“你立了大功啦!”我對小打說。
小打就很高興,指著肯德基要我請客。
我買了全家桶,龍海禁止兒子吃這種垃圾食品,但往往越是被禁止的就越是有魅力。
小打用手勢問我為什么要他做這件事。
成年人大多都會先問后做,只有完全信任一個人,才會毫不遲疑——我喜歡這樣的朋友,但同時意識到這對小打來說是件危險的事。
“以后不準這樣了?!蔽揖嫠疤澋媚闶怯錾衔?,要是遇上別人有壞心眼,你就被利用了,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p>
小打大笑,他擺了擺手,又伸出左右兩只手的小拇指,做了個拉鉤的動作,意思是他相信我不會害他。
“今天的事千萬別告訴你老爸。你得保證?!蔽掖笾轮v了關(guān)于顧明河的事,我并不想欺騙朋友,而且我也確實需要一個人來分享一下勝利。小打是個很合適的對象,唯一需要戒備的是他的父親,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想要破壞顧明河的“重生”生活。
小打用雞腿指著天花板發(fā)了誓,他的臉上洋溢著得意的光彩,擁有一個秘密有時候比揭開一個秘密更讓人有成就感。
我花去一個月的時間挖掘這個秘密。
這一個月,我把白天的時間都給了401,只在晚上寫作,竟然毫不疲憊,文思泉涌,比一整日的效率都要高。
現(xiàn)在,秘密唾手可得,可我沒有得到我希望得到的力量。再過兩天又是截稿日,我還是得交出我自己所鄙夷的東西,從而換取報酬維持生活開銷。一切和以前并沒有什么不同,顧明河或許活成了另一個樣子,但我仍然被綁在那艘船上。
倒是那些被激情和興奮支撐著的日子更值得懷念,人生中幾乎所有事都是這樣:你先有了期待,然后便是最好的日子,不管期待最后是否被滿足,最好的日子也就到了最后,回憶反而比結(jié)果更有價值,我們實際上是為期待而活著的生物。
我很慶幸自己留下了百分之一,在沒有找到確實的證據(jù)證實401就是顧明河之前,我至少還有很多想象空間。
第二天直到中午我才起床。床鋪散發(fā)出慵懶和頹廢的氣味,我卻不想整理它。整整一天,我沒有往窗外看上一眼。
徐健來的那一日,下著大雨。
下雨前我坐在小區(qū)花園的長椅上發(fā)呆,下雨后我便撐起傘走到池塘旁發(fā)呆,一點兒也不想回到房間里去。
在截稿日之后,電腦成了我最想逃開的東西。
此時雨點把塘里的水砸出了一個個氣泡、水圈和發(fā)光般的星狀物,很有魔幻氛圍。
我用手機拍照,但照片沒法呈現(xiàn)出我所看見的那種視覺效果。
眼睛所看見的,機器不能復(fù)制,文字也無法再現(xiàn)。
生活就是生活本身。
其他的只是其他。
可以組合,無法替代。
我能感覺到門衛(wèi)們好奇且疑慮的目光。我相信自己是他們茶余飯后的話題之一,我是個怪人,我知道在他們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樣,他們喜歡看見我的古怪,為他們的平淡增加些咸味。
徐健進來的時候沒打傘,她沒有防備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她的咖啡色真絲連衣裙全部貼在了皮膚上,身材暴露無遺,但對中年女子來說那算是相當(dāng)不錯的身材,唯一的缺點就是小腹略有些豐滿。這是長期久坐的后遺癥,她在一家翻譯公司做專職筆譯,專門翻譯外國文學(xué)。她的氣質(zhì)是那種微微嚴肅的優(yōu)雅型,表情有些古板。她沒戴眼鏡,有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像小孩子。
徐健是顧明河的妻子。
最后一片拼圖,百分之百。
她進門的時候用了電子磁卡,之后捂著頭直接往中庭跑,我相信她也有鑰匙,顧明河的“假死”戲,毫無疑問,她也有份參與。
仔細回想起來,她的演技還真是不錯。
她在葬禮上一直哭著,雖然哭得一點兒都不粗魯,但眼睛紅腫得可怕。人們都在絞盡腦子地安慰她,她也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慰問,看不出一絲破綻。
從這一點來看,她與顧明河是很有共同點的。
只是不知道金沙江的那場戲是怎么演的?畢竟那一段河流確實很危險,稍有不慎,那是真的會命喪九泉。
他的水性一定很好。我不記得有資料介紹過顧明河擅長游泳,估計從來沒有人注意過這一點,也沒人問過他。和關(guān)注明星不同,人們不大會對一個作家除寫作以外的其他方面特長感興趣,尤其當(dāng)這個作家長得并不好看的時候。
房子很可能是以徐健的名義租下的,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顧明河辦理了一個假身份證,但是這會比較冒險,萬一房東或中介要求驗證,很容易便穿幫。我覺得顧明河會考慮到這一點。圖書館的借書證也需要用到身份證,辦公交卡也需要,生病也是需要的,他可以避開銀行,但醫(yī)院無論如何是避不開的。
——在這個世界上做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比做一個有身份的人要困難得多。
如果他想要把生活維持在某種水準,他就必須保留和過去世界的某種聯(lián)系。
我相信徐健就是那個聯(lián)系。
只是這個聯(lián)系讓他精心設(shè)計的假死變得有些滑稽可笑起來。
雨下了二十分鐘便停了。
我收了傘,繼續(xù)在椅子上發(fā)呆。
徐健離開的時候是六點。她逗留了三個小時,出門后便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她的表情焦慮,我估計她是要趕班車回到兩百公里外的那個城市,末班車七點鐘發(fā)出。
如果她在這里訂了賓館,那么應(yīng)該不介意留在401吃一頓晚餐。
她離開十分鐘后,401也走了出來。
他平日都是七點鐘才出門吃晚飯。
我一直等到晚上十點,他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第二天中午,第三天,第四天……
401,不,顧明河失蹤了。
徐健的新聞登在社會版的頭條。
記者很仁慈地沒有公布現(xiàn)場的照片。
她的尸體是在一座湖里被打撈起來的,死因證實是勒斃。
我想象出一個驚悚的場面,那具尸體應(yīng)該是會讓人做噩夢的。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的死亡時間是2015年7月6日晚上10點,身上的財物都被劫去,警察呼吁可能存在的目擊者提供更多的線索。
7月6日,那正是我看見她來見顧明河的那一天。
發(fā)現(xiàn)尸體的湖離她在城里的住處不到五公里。
這很蹊蹺,末班車七點鐘發(fā)出,到達時間應(yīng)該是晚上十一點半。
如果警方公布的死亡時間屬實,那么那個湖肯定不是第一現(xiàn)場。
八個月前,我參加顧明河葬禮的時候借了朋友的車,自己開車大約要節(jié)約四十分鐘,如果速度快一些,可能快上一個小時。
但不管怎么計算,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只能死在半路上,不可能在班車上被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沒有搭乘那輛班車回城,她是在某輛私家車上被殺的!
兇手勒死了她,然后拋尸到那個湖。
我有些心煩意亂,顧明河還沒有出現(xiàn)。
我的想象力有足夠的發(fā)揮空間:也許徐健是自己開車來的,只是她不想讓小區(qū)的保安看見她的車以及車牌,所以出租車是個障眼法。她驅(qū)車回家,結(jié)果半路遭遇到劫匪,被殺后,棄尸湖中。
但我無法為顧明河在這個時候消失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除非他也出了事。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和他妻子同時出事的,只是他的尸體被處理得更徹底,以至于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
他也許會搭乘另一輛出租車去追趕他的妻子,趕在后者上末班車之前阻止對方。也許他在這個小城的某個角落里藏了一輛車,但是這行為很不合邏輯。懷疑顧明河會殺死徐健是荒唐的——他需要她,因為她是他和另一個世界的聯(lián)系,她對他來說,是一個守門人,是一個保護者。他為什么要殺死她,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妻子?
是的,他沒有符合邏輯的動機,但要命的是,他不是那種總會做符合邏輯事情的普通人。
我很猶豫要不要去報警,我知道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對于破案來說是很重要的,一旦我走進公安局,那就意味著顧明河假死的秘密將不再是一個秘密。警察會四處尋找他,他從此將身處風(fēng)口浪尖,還或許會經(jīng)歷一場牢獄之災(zāi)。如果他真的是一個殺人犯,這一切自然罪有應(yīng)得,但如果他不是呢?
我是一個寫作者,平時會查閱大量的資料。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往往就是真相,這就是我們必須要求法律和證據(jù)的原因:僅僅憑借常理、邏輯和感情來判斷,世界必定會是混亂不堪的。
我不想先毀掉了一個人的生活,然后才發(fā)現(xiàn)我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盡管我有一個良好的初衷。屆時,內(nèi)疚和道歉都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他。
他是一個放棄一切、正在重生的人。
如果你真心想要知道什么,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其實很小。
朋友的朋友提供給我一條小道消息。
徐健從三個月前開始,就頻繁跟她公司里的一位男同事約會,有人還看見她和那男人一起去了賓館開房。
朋友的朋友是那家賓館的服務(wù)員,她大學(xué)時期曾經(jīng)在徐健工作的翻譯公司實習(xí)過兩個月,所以認得徐健,也認得那個男人。
男人的名字叫張道楊,我給翻譯公司的總機打了電話,指明要求轉(zhuǎn)接張道楊先生。這個小伎倆很容易就得逞了,我裝作信用卡中心的員工推銷保險,后者很有教養(yǎng)地掛斷了電話。之后我專程去了一趟翻譯公司,假意將自己的一部短篇小說委托其翻譯,與他進行了一次短時對話。他四十五歲左右,是一個長相斯文、體格強壯的男人,聲音很有磁性,舉止有西方紳士的風(fēng)度。我相信他對女人來說是有吸引力的,我的前女友就是被這樣一種類型的男人給撬走的,所以我討厭他。
他顯然有著煩心事,說話心不在焉,接了兩次電話,每一次被打斷后都想不起之前談話進行到哪里。在他臉上看不出悲傷,也許他和徐健并沒有進展到愛情的地步,他煩心的也許只是警察,如果他們的消息足夠靈通,也應(yīng)該會找他談話。
除此之外,我那敏銳的八卦嗅覺也聞出了辦公室里不同尋常的味道,張道楊的同事們看他的眼神是不大一樣的:那是看八卦中心人物的神情。
如果你在任何一個企業(yè)待過,不管大還是小,只要超過三個人,你就不會對那種表情感到陌生。
我相信那個小道消息的真實性。
張道楊離婚兩年,在他的眼中,他追求徐健是合理合情的——他們約會是在“顧明河”自殺后半年,時間不長,但也不短,如果顧明河真的死了,徐健是應(yīng)該將生活繼續(xù)的。
但事實是顧明河沒有死,而徐健也沒有被瞞在鼓里,她為什么還要和張道楊約會?
我回憶著那一天她出現(xiàn)的樣子。
她很著急,來得很著急,離開得也很著急。
我跟蹤了顧明河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她沒有出現(xiàn)。如果一個女人真的愛一個男人,一個月沒有見面,她是不是不應(yīng)該急著要走?
也許她的心里真的有了變化。
顧明河雖然沒有死,但在某種意義上,她的確失去了他,正常的家庭生活被毀掉了:她回到家里,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面對壞了的水管、停電的黑暗,沒有人吵架,有了怨氣沒有人傾聽、沒有肩膀可以靠、沒有懷抱可以鉆……她的丈夫還活著,但和失去了也沒有兩樣。她不能牽著他的手走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能和他在公眾場合共進午餐,不能在要好的朋友面前秀秀恩愛。還有,他們沒有孩子,她還不到四十歲,雖然這個時候生孩子會成為高齡產(chǎn)婦,但畢竟還有希望,現(xiàn)在,我相信她感覺到的是無望。
在這種事情上,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容易失去耐性。我從我的前女友身上學(xué)到這一點,她說她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她說她厭倦了總是由她來做家務(wù)和忍受我喜怒無常的怪脾氣,她一直給我機會等我改,但我沒有珍惜這個機會。說實話,我從不知道她的沉默原來是在給我機會,我還以為那是默契,表明她對現(xiàn)狀沒有意見。
她們可以生活在破碎中,但不會沉溺。
張道楊們?nèi)绻脩z香惜玉,她們就更容易下定決心了。
也許那一天,徐健是來向顧明河攤牌的。
從時間上算,如果她和張道楊的感情進展順利,那么兩人已經(jīng)交往五個月了。
徐健可能提出了分手,顧明河有理由感到憤怒,但他無法反對——除非他選擇“復(fù)活”,否則他就是一個無法給予徐健未來的人。
很可能兩人話不投機,不歡而散。
徐健不肯留宿,堅決離開,顧明河尾隨其后,他想要看看搶走他女人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蛘吣莻€時候他就對徐健起了殺心,已經(jīng)做好了要殺死對方的準備。這符合一個憤怒的男人的思維,雖然那天我并沒有在顧明河的臉上發(fā)現(xiàn)任何憤怒的跡象。
顧明河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
我很后悔沒有去偷聽。
翻譯這篇文章花去了我兩千元。
我得到了顧明河的一個殺人動機。
我可以設(shè)想這樣一種殺人場景:顧明河跟著徐健到了某處,顧明河提出要開車送徐健回去,在半路上他殺死了徐健,把她的尸體丟棄到湖里,之后他便找地方躲了起來。
要完成這個殺人計劃需要以下幾個條件:
第一,如果顧明河有一輛車,那么這個車需要配有駕照和行駛證,否則他就完全不能違反交通規(guī)則。駕照必然是假的,死人是不能開車的,如果被交警抓到,那就不止是麻煩的問題,以顧明河的聰明,我認為他不會做這種傻事;
第二,徐健愿意上顧明河的車,如果她愿意上顧明河的車,說明她對后者不設(shè)防,假如她真的對顧明河攤牌了,我覺得她不設(shè)防的理由不成立。
但徐健必然是上了一輛車,她死于回家的途中。
我已經(jīng)查到徐健本人是不會開車的,對于現(xiàn)代人來講這有些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她一直沒有拿到駕照。
如果這輛車不是顧明河的,那是誰的?必定是徐健認識的人,或者是她信任的人。如果是這樣,顧明河殺人的情形就應(yīng)該是這樣:他也上了車,并在第三方的眼皮子下勒死徐健,那個人要不然是顧明河的同謀,要不然也遭了顧明河的毒手,只是尸體還沒有被警方發(fā)現(xiàn),或者是我之前所推測的:第三方同時殺死了徐健和顧明河。
當(dāng)然,還有其他很多的可能性。
報警,還是不報警?
我仍然猶豫。
我的想象力太豐富,但真相不應(yīng)該是由我想象出來的,而我也不應(yīng)該依據(jù)我的想象來做出決定——尤其這個決定會影響到另一個人的一生。
我走出門,走到魚池前,往里面丟魚食。
現(xiàn)在這真的成了我的習(xí)慣。
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你丟出食物,總會有魚兒游過來吃,沒有懸念和意外,世界因此而顯得簡單,這讓人覺得安心和滿足。
“嗨!又在喂魚?”
我詫異地看著和我打招呼的人——確切地說是兩個人:顧明河及另一個女孩。女孩大約二十三四歲,五官漂亮,梳著馬尾頭,沒有化妝。似乎是刻意讓自己顯得清純,但眼神的世故是藏不住的。兩個人穿著黑色的情侶T恤衫、旅游鞋,都背著旅行包,兩個人都在沖著我笑。
我不得不問:“去旅游啦?”
“是?。 鳖櫭骱踊卮?,“太熱了,去青城山待了一個禮拜。這是我女朋友?!?/p>
女孩子朝我微笑:“嗨!”
“啊,那地方避暑挺好。”我敷衍他們。
他不再寒暄,帶著女孩子上樓去,我在露天的長椅上坐下來。
今天剛好是徐健的頭七。
他出現(xiàn)得正是時候。
但我對他的懷疑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如果他只是把我當(dāng)作一個有過幾面之緣的陌生人,是不應(yīng)該如此主動熱情地來跟我搭話的,他也沒必要告訴我在哪里待了多久以及為什么要去旅游。是的,他回答得太詳細了,而他和那個女孩的裝扮也都太做作了。
我從沒見過那個女孩,整整一個月,他都是獨自一人行動,那個女孩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我的腦子里閃過一個詞:人證。
沒錯,如果有人能證明徐健死亡當(dāng)夜他在青城山,那么他自然就不是兇手。
一個與他有著男女關(guān)系的女人,也可以讓他殺人的動機大打折扣:他為什么要殺死一個他已經(jīng)不愛的女人?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傍晚他離開小區(qū)的時候,穿著那件印著黑樹葉的白T恤,腳上是一雙黃色皮涼鞋,他只背了一個黑色的牛皮小包。那絕不是要去旅行的裝扮,那些東西肯定都是后來現(xiàn)買的,那么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朋友會不會也是現(xiàn)找的呢?
如果是這樣,那么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他就是殺死徐健的兇手,否則為什么要費心費力了地刻意制造不在場的證據(jù)——他為什么要到我的面前來展示這證據(jù)?這說明他早就看出我在跟蹤他,他也許早就知道我認出了他。
他現(xiàn)在害怕的自然不是假死事件的曝光,而是他是否會以殺人犯的身份在監(jiān)獄度過余生。他做足準備,是為了防備我去報警,或者警察找到他。
我往最近的公安局走去。
他激怒我了,他以為可以用拙劣的詭計輕易糊弄我。
龍海剛好值班。
他很安靜地聽我講完整個故事。
“你說的是住在華庭春曉三棟三單元401的那個男人嗎?”
他不吃驚,因此我很驚訝,有一瞬間我懷疑是小打出賣了我,但是小打并不知道那個男人的具體住址。
“他是很像顧明河,但他不是。”龍海說道,“他叫張岳候?!?/p>
“你知道他?!”
龍海笑了笑:“認錯人的不止是你,連顧明河的老婆也認錯了人,兩個人還為這事來過公安局,鬧了一架?!?/p>
“???!”我只能說出一個字。
“顧明河的老婆在街上看見他,以為他是顧明河,張岳候說自己不是啊,那個女人就到他樓下去鬧。張岳候一著急,就打了她,然后被送到局里來了。我們查過身份證,身份證是真的。后來,張岳候說那個女的又去騷擾過他幾次,我們勸他搬家,之后他就搬到了華庭春曉,上個月搬的家?!?/p>
“7月6號那天下午,我看見徐健去找他了?!蔽艺f,“她直接上樓去的。”
“你看見他們兩個人見面了嗎?”龍海問,“你聽見他們兩個人說話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墒撬鲩T沒多久,那個顧……401也出來了,之后幾天他都沒回來?!?/p>
“這事我們會查的?!饼埡0櫫税櫭碱^,“那個張岳候他有……”
他沒有說下去,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遇到這種事,你該早點兒來找我?!?/p>
我不甘心:“張岳候是本地人嗎?”
龍海搖頭:“不是,他是河北人,半年前來這兒的?!?/p>
“他沒有工作,也沒有家人?!蔽姨嵝妖埡?,“你不覺得這太巧合了嗎?”
龍海有些哭笑不得:“這事兒是有些巧。他是個孤兒,我們聯(lián)絡(luò)過他以前待過的那家福利院,已經(jīng)證實過了。他也不是不想工作,是因為他的情況很特別,很難找到工作,他有精神病史。”
張岳候,四十四歲,河北人,獨身,曾做過小生意,掙了一筆錢。后來因為嚴重傷人入獄,經(jīng)鑒定患有嚴重精神分裂,在精神病院治療五年,去年出院后便賣了老家的房子搬到這個小城。
這是龍海給我的信息,我到他之前曾經(jīng)住過的南池天香小區(qū)去打聽過,證實了龍海的話。大約在兩個月以前,不少人都對徐健和張岳候的那次“毆斗”印象頗深,大多數(shù)目擊者都認為張岳候太過分,出手太重,人們總是偏向于站在弱者一邊。
龍海帶著人到小區(qū)調(diào)查了一番,證實徐健在三單元五樓租了一套房,7月6日,值班的門衛(wèi)第一次看見她。張岳候?qū)π旖〉谋粴⒈硎境隽藰O大的驚訝,他承認自己是因為在那天發(fā)現(xiàn)徐健和他同住在一棟樓里,于是被嚇壞了,遂臨時決定出去躲幾天。
“他認為那個女人精神不正常?!饼埡0褟堅篮虻脑掁D(zhuǎn)述給我,“看來瘋子也怕瘋子。那個女孩是他臨時雇來的,為的是讓徐健見到之后能死心。”
我沒有笑。
這一切真是太諷刺了。
我費盡心機把所有的拼圖塊都找齊了,最后拼出來的竟然是一個贗品。
我認錯了人。
她坐在咖啡館里,沖著我笑——后來證明她是沖著我旁邊的人笑。
我和李玫同居三年,我以為這種熟悉程度不該發(fā)生認錯人的笑話——尤其是面對面的認錯。
但這件事就是如此荒謬地發(fā)生了。
我和她分開不過一年,她在我腦中所建立的形象就開始不穩(wěn)定起來?;蛟S形象始終都是不穩(wěn)定的,我熟悉的僅僅是在我們還親密時她對我的態(tài)度和神情、她說話的聲音和語調(diào)、我們是這樣去確定一個陌生人的:我們的腦中有一個形象的復(fù)制品,它們由人們所記得的特征碎片拼湊起來,我們在人群中搜索到這樣一個形象,它對我有了回應(yīng)——這個回應(yīng)才是真正的確定,我們因為這個確定而確定了那是正確的人。對待熟悉的人也是一樣,只不過特征會更多一些,拼圖的素材也更多——但這不妨礙我認錯了我的前女友。
是的,她們有著相似的發(fā)型和笑容,但更多的不同卻被我忽略掉了。
我還沒有開始新的感情生活,也許在潛意識里我一直期望著她出現(xiàn)在某個地方,那樣笑著跟我打招呼,然后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所以當(dāng)真有個類似她的女人做出我所期待的動作時,我便迫不及待地認可了。
假設(shè)徐健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她和顧明河有十年的婚姻,十年尚且如此,那么我把別人錯認為李玫便不是特例。我必須承認這一點,這種可能性真實地存在著。我把張岳候錯認為了顧明河,世界上絕不會真的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我對那張臉的熟悉不會比對李玫更多,而我對顧明河也有一種期待,我先入為主地認為他活著,所以我一直在證明他是顧明河,我找出越來越多的相似點,而那些最明顯的值得疑慮的地方卻被我放棄了。
人們總是會這樣,把視線放在最關(guān)注的地方,但對同一平面上的其他事物視而不見,不管它們有多么明顯。
當(dāng)然,也許犯了這種錯誤的人是龍海以及調(diào)查此案的警察們,他們手里有大把證據(jù)證明401不是顧明河,所以對那些說明401可能是顧明河的疑點不屑一顧。
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個寫作者,我沒有挖掘秘密的足夠條件及能力,我也不足夠無恥。
我無法解決那兩個疑點:
第一,如果401真的是顧明河,他和徐健演一出吵架戲引起眾人及警方關(guān)注的目的是什么?他如果想要離開過去的生活,為什么又要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第二,如果401不是張岳候,那么徐健為什么要租下另外一套公寓?租這套公寓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不能解釋這兩個疑點,我也就沒有理由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既然記憶已經(jīng)被證實為一種并不可靠的東西。
除此之外,我在這件事里已經(jīng)陷得太久了,而它對于我的生活并沒有好處。
不管是顧明河還是張岳候,他們本來都不是我生活中的必要人物。
401帶回來的女人獨自坐在中庭樓下的長椅上。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一周了,她還沒有離開,我記得龍海說過,她是被雇來的女人。
要臨時去雇一個女人冒充女友或者索性成為臨時女友,我能想到的最快的途徑是通過那些網(wǎng)絡(luò)及微信里無處不在的小廣告。她們曬出被軟件精心修飾過的千篇一律的臉蛋、豐乳和大腿,她們精通視覺效果與商品價格的關(guān)系,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就是來自于那里。
我沒辦法想得更純潔,她們或許有著不同的動機,也許確實有一個無奈的悲劇故事,但目的都是一樣的,金錢比什么都令她們更有安全感。她們寧可把命運系在薄薄的既不防火也不防水的紙片上,也不相信自己的生命擁有更強大的力量。她們和那些規(guī)則的制造者一起虔誠地維護著規(guī)則,讓規(guī)則越發(fā)強大,讓自己越發(fā)卑微。
她穿著401那件印著黑色樹葉的白T恤,依舊沒有化妝,因此而顯得頹廢萎靡。她看著一池子的魚兒發(fā)呆,手里卻沒有魚食,我遞了一包給她。
她有些警惕地仰頭望了一眼我,我估計她被警告過。
警察向她問過話,既然401沒有被拘押,這說明她所說的話對401是有利的。
我不指望用一包魚食就能引出完全不同的東西,她不是魚,如果真有什么秘密,401付的酬勞必定比我能付的要高。除此之外,她還得為自己打算,假如她真的說了謊,也就等于和這個秘密綁在了一起,她一定不想承認自己作了偽證。
更何況,也許并沒有什么秘密。
“這些魚都死氣沉沉的,”我說,“其實不該養(yǎng)魚,如果真的喜歡魚,就該讓它們一直待在河里,不該抓它們?!?/p>
“那你就要到河邊去看了,”她順著我的話說,這是個聰明女人,她知道我想聽到別人怎么接口,“賣魚食的就要沒生意了?!?/p>
“你男朋友怎么沒和你一起出來?”我裝作還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苦笑了一下,大約是因為“男朋友”三個字,“他在睡覺?!?/p>
“你們很配?!蔽矣X得自己很無恥。
“是嗎?”她的嘴角掠過一絲鄙夷,眼神里藏起一絲落寞,都是無意識的。
“你穿這件T恤很好看。”我繼續(xù)說。
女人都是喜歡被夸獎的,她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轉(zhuǎn)移了,瞬間皺起眉頭:“我覺得丑死了。你覺得好看?”
“身材好的女孩穿什么都好看?!?/p>
她笑起來,看著我,眉梢有了一絲光彩:“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沒見你去上班?”
“我給雜志畫插圖。”
“真的?”她的眼神也亮了,“你是畫家?。 ?/p>
我知道談話將會很順利,假如我說“我想給你畫張像”。但是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會給自己一記耳光了。
我落荒而逃。
“真的很抱歉,這種事我們也不希望發(fā)生。您放心,您的文章我們已經(jīng)交給另一位翻譯了,他也是很優(yōu)秀的?!?/p>
我望了望不遠處,張道楊的位子空著,辦公桌上的東西都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十天了,但還沒有人去填補那個空位,大約是覺得晦氣吧。
我回憶著那張臉,他還有很多的欲望,他還在力爭上游,為未來擔(dān)心。他很注重細節(jié),衣服被仔細熨燙過,領(lǐng)帶結(jié)打得很好。他很要面子,我一直以為像這樣的人,是不會自殺的。
“警察也說是自殺嗎?有遺書嗎?”
這個問題讓與我對話的男人吃了一驚,它實在太突兀且不合時宜了,他不想回答我,也不想得罪我。
“這個,應(yīng)該是吧,我也不清楚,不然還能是什么?”他狐疑地看著我,“你……你為什么這么問?”
“上次見到他,就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我看他接了兩個電話,臉色都變了,像是有什么麻煩?!蔽姨搶崊氲厝鲋e,毫不臉紅,要想知道秘密,我得足夠無恥,“他是有什么麻煩嗎?”
“可能是股票吧?!弊谖覍γ娴哪凶诱f道,“股票都賠了,這些年的積蓄都賠進去了。他女兒還在國外讀書呢,那個太花錢了。我想他是一時想不開吧?!?/p>
“哦?!?/p>
“人鉆了牛角尖,是很難自己爬出來的?!?/p>
他一個人住,前妻已經(jīng)再婚,女兒又在國外,他剛交的女友死于謀殺,他多年的積蓄化為烏有——這些很容易讓一個人感到沮喪,甚至絕望。
他從七樓窗口跳出去,結(jié)束了這絕望。
如果他是別人或者在別的時候,也許我覺得這一切再正常不過。
但是他死于十天前,也就是401回家的前一天。
“你的意思是,他放棄了自己紅得冒泡的作家身份,冒充了一個有精神病史的男人,這個男人沒工作還有前科。而且,他還不安安靜靜地冒充,而跟自己的老婆合謀?他老婆也陪著他演戲,裝作自己死了丈夫,還像個瘋子一樣跑來跟他假裝吵了一架?挨了打,讓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有這么一個跟大作家長得很像的精神病患者?接著他老婆出軌了,然后他跑去殺了老婆和情夫,接著又繼續(xù)回來冒充這個精神病人?”
我沉默了。龍海的描述讓我看起來更像是個精神病人。
是的,動機。動機決定行為,不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小說里。即便是在小說里,不管人物做出多么精彩的行為,只要動機不成立,那么行為的合理性就會被質(zhì)疑,編輯會退稿,讀者則會把它扔進垃圾箱。
不管基于什么原因,我都應(yīng)該放棄繼續(xù)和這件事較勁了。
遺憾的是我還得繼續(xù)住在這里,否則租期未滿一年,我就要損失掉一個月的押金。這兩個月我一直在被退稿,吃著銀行存款的老本,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十分吃緊。
在壓力之下,我開始寫一個天才少年的故事。這個少年六歲的時候突然開口說一種奇怪的語言,后來被證實為非洲某個土著的土語,他因為這個緣故而卷入一場奇遇,并且獲得了財富和成功。孩子們喜歡這樣的故事,家庭和父母把他們管束得太狠了,他們?nèi)狈χ鲃用半U的條件,就只能指望奇跡自己撞上門來。故事里的孩子都還算是幸運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孩子就只能靠想象力冒險,這個故事令我覺得可恥的地方是我不得不讓敵人們都很弱智,輕易就被一個孩子捉弄和戰(zhàn)勝,至少得讓小孩十分幸運,真實的黑暗是不允許的,否則會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同時無法讓讀者得到安全感。至于財富和成功,那是必須的,對人們來說,天才的能力是一種交易的籌碼,你不讓他們得到這個,那么天才的能力就失去了價值,我的小說也就進而失去市場價值。我很清楚我在制造什么,我在和別人一起制造一種最功利的價值觀,把它們灌輸給我的讀者。大家已經(jīng)對此習(xí)以為常,最終這種價值觀漸漸就會成為理所當(dāng)然,我們生活在被我們自己制造出來的世界里。
我的編輯很喜歡這個創(chuàng)意,但我很排斥,每寫一段都感覺自己被有毒的刺扎了一下??傆幸惶?,我會遍體鱗傷,身體上有無數(shù)流血的孔,流出的血都是有毒的。
有時候我會看見401在魚池附近晃悠,他也開始喂魚,仿佛這個行為是有傳染性的,有了第一個人這樣做,就會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那個年輕女人沒再出現(xiàn)過,我試探著問了401一次,他說他們分手了,女人離開了。我沒有深入問下去,他也不打算把謊話說得更多。
之后在圖書館里再遇到401,便純屬巧合了。他現(xiàn)在看的書是薩特的大部頭哲學(xué)著作《存在與虛無》,他一面看書一面在筆記本上記下心得感想,完全像是第一遍看這本書的樣子。我問他為什么不把書帶回家去看,他說圖書館更有學(xué)術(shù)氛圍,我心里猜測是他覺得太孤獨了。除了那個被他雇傭的女孩以及之前調(diào)查案件的警察,我從未見過他有別的訪客,這里有人,但不會被人打擾,可以產(chǎn)生在人群中的那種歸宿感——和我到圖書館看書的原因一樣。
出乎我的意料,401向我提出邀請,讓我到他家里做客。
這是個意外的邀請,由于我已經(jīng)沒有了讓我感到心虛的理由,所以我欣然同意了——能夠到我曾經(jīng)調(diào)查了很久的人家中看一眼,也算是給之前的行動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房子的整潔度讓我十分驚訝,完全沒有單身漢的風(fēng)格。地板干干凈凈,床鋪整整齊齊,被子竟被疊成方正標準的豆腐塊。一室一廳,除了臥室,客廳被布置成書房的樣子,放了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和兩把椅子,雙門三層書架里都放滿了圖書,這些書也證明了我之前的推測有多可笑。我看見書桌上放著毛筆懸掛架,架子上有四五只湖筆、澄泥硯以及紅木鎮(zhèn)紙。書桌上還放著一本薄書,書皮很特別,是用白底牡丹花紋的花布縫制的,上面用黑色線繡著蒼蠅兩個字。我隨手翻開一頁,發(fā)現(xiàn)果然正是薩特的《蒼蠅》,書頁很舊,應(yīng)該是老版本。我心里立即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趁著他去廚房泡茶的機會,我打開了手機的攝像頭,錄下了書的樣子——錄制比拍照要容易操作,而且更隱蔽,不會有咔嚓聲。這個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因為我本意并不是來調(diào)查。
書架上的書大部分是哲學(xué)書,也有相當(dāng)一部分心理學(xué)書,弗洛伊德、榮格、馬斯洛;九型人格、變態(tài)心理學(xué)、普通心理學(xué)、行為學(xué)……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心理學(xué)雜志,我以此為話題跟他聊起來。
“原來你也對心理學(xué)感興趣?!蔽夜室馓岣呗曇魧N房里的他大喊,一面把手機放回外衣口袋。
“我對人感興趣?!彼幻婊卮鹨幻娑酥鴥杀杌氐娇蛷d。我們分坐在書桌的兩邊,他不動聲色地把那本花布書收進抽屜,我繼續(xù)心理學(xué)的話題,“雖然我贊同一門學(xué)科需要歸納總結(jié),系統(tǒng)的理論可以指導(dǎo)實踐,但是把人分成簡單的九型或者八型還是太草率和太籠統(tǒng)了,按血型或者按氣質(zhì)分類也有些粗獷,很多人都是兼有好幾種型?!?
401點頭同意:“還有些人就是多重人格癥患者,分型簡直就是笑話。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所以一千個人就應(yīng)該是一千種類型,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這就是為什么我認為心理醫(yī)生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尤其在中國,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心理學(xué)著作大多數(shù)是西方的,西方有著相對濃厚的學(xué)術(shù)氛圍和相對完善的實驗條件,西方人看重心理學(xué)研究,所以出成果很容易。但是他們研究的是西方環(huán)境下的西方人,心理性格的形成與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中國的環(huán)境是不同的,所以我很懷疑西方的心理治療方法是否適合于中國人。我倒覺得哲學(xué)比心理學(xué)更具智慧,哲學(xué)是一切科學(xué)之母,直接接觸哲學(xué),我們反而可以得到更多有用的東西?!?/p>
“不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人性基本的東西是不變的,喜怒哀樂愛恨欲等七情六欲、對財富權(quán)力的熱愛、戰(zhàn)爭和極端條件下的劣根性,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不管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都是一樣的。因為這些一致性,你可以發(fā)現(xiàn),同一種宗教可以能夠在不同的民族或國家里扎下根?!蔽曳e極地把話題繼續(xù),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和興奮,一時反駁他,一時贊同他,直到后者的眼神里出現(xiàn)了淡淡的厭倦。
“聽說你是個畫家。”他最后說,“什么時候幫我畫張像吧?”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招我討厭了,這是一種變相的逐客令。
“當(dāng)然沒問題!”我如他所愿地流露出對冒昧要求的不快,同時糾正道,“我才不是什么畫家,就是個畫手,給雜志畫點兒插圖,糊口飯吃的?!?/p>
接下來,我找了個借口告辭,他假意留我共進晚餐,被我堅決推辭了。
回到家里,我便開始翻箱倒柜,把之前所買過的顧明河的所有書籍都找出來,但凡書中配了照片的地方都用放大鏡仔細看了一遍。
他的照片大都是在書房里拍的,可惜書上的照片都很小,最大不過兩寸。我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便到他以前的博客上去找——謝天謝地,博客還未關(guān)閉。我在博客里找到了兩張書房的照片,通過放大器,我依稀能分辨出他身后大書架上的一些書,能看清書名的幾乎都是文學(xué)作品,有《百年孤獨》、《紅樓夢》、《追憶似水年華》等,剩下的書幾乎都是模糊的,但其中有一本薄書,夾在《圍城》與《戰(zhàn)爭與和平》之間,那本書的書脊上沒有文字,只是一片白底紅花——我無法看清那紅花是不是牡丹,但看上去與我在401書桌上看見的那本書很是相似。
我記得顧明河在一次專訪中曾經(jīng)提到,薩特的《蒼蠅》對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而這本書是一份禮物,是他的老師周樹均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我在網(wǎng)上百度了一下周樹均的信息,寥寥可數(shù),只有一條信息是有用的:周樹均提到他賢惠的夫人李彩蘭總是會自己動手做一些書皮來保護周的藏書。
那一本包了花布書皮的《蒼蠅》,會不會就是周樹均送給顧明河的呢?如果401不是顧明河,那他怎么會有這本藏書?
總是會遇到這樣的事,你已經(jīng)決定放棄了的東西,在一個拐角處又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向你招手,仿佛有一股力量把你推向它,而你無法抗拒這種召喚。
我考慮了一夜,最后決定去一趟周家——李彩蘭還健在。
“是的,這肯定就是老周送給他的書?!崩畈侍m在看了我的手機截圖之后,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為了證明這一點,她還特意從書房取了幾本書出來,這些書毫無例外,都被同樣花色的硬布所包裹著;和401的那本《蒼蠅》一樣,正面和書脊上都用黑線繡著書名。
“這些書皮是我用舊窗簾做的?!彼f,“紙書皮很容易破,不容易保存,所以老周所有的書,我都會用布來做,在上面繡上書名。一副窗簾可以做十幾本書的書皮。”
李彩蘭是一個讓人第一眼就會心生敬意的女性,盡管年過六十,頭發(fā)花白,但仍然保持著知識女性特有的優(yōu)雅風(fēng)度,挺直腰板,穿著考究,招待客人用的茶具也很精致,她談起亡人并不嘆氣和自憐,對于我這樣冒昧的訪客也盡量以禮相待。當(dāng)然,也可能是太久沒有人來訪了,她和周樹均沒有子女,現(xiàn)在一個人獨居,不管什么人,只要獨居日久,都會感到寂寞的。我扮演了一個同時崇拜周樹均與顧明河的角色,為此我做了一些功課,讀了周樹均的兩本文學(xué)評論著作,并表達了敬意,李彩蘭對此感到很滿意。
“你是在哪里看到這本書的?”她問我。
我不想騙她,但也不能完全說實話:“在一個鄰居家里。真是奇怪,他竟然會有顧老師的藏書?!?/p>
“你的鄰居一定認識小顧吧?”李彩蘭做出推測,她的神情里有些難以捉摸的東西,提到顧明河她顯得相當(dāng)不自然。我知道顧明河與他們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十分密切,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半個兒子,對于周樹均與顧明河的交惡,大概李彩蘭是夾在中間最為為難的一個。
“他沒說?!蔽彝嬷淖钟螒?,“可能是認識顧老師的吧?!?/p>
“小顧能把這本書送給他,交情肯定很好?!崩畈侍m皺起眉頭,分明是對這個行為表示不理解,“老周去世的時候,他來送行,還專門提到這本書,他說看見這本書就等于看見了老周?!?/p>
也就是說,顧明河把這本書送給別人,在她看來完全是不可理解的怪異行為。
“顧老師會游泳嗎?”我突然問出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并不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它就像是一個有知識的獵豹,一直潛伏在我的口齒之間等待時機,在我的大腦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撲出去了。
然后我發(fā)現(xiàn)李彩蘭的神情變化遠遠超出對一個突兀問題的反應(yīng),她簡直就是嚇了一跳,眼睛瞪大,聲音飆高:“你說什么?!”
我被她嚇了一跳,簡直招架不?。骸澳莻€……那個……我……我一直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顧老師的尸體一直沒找到,如果顧老師會游泳,如果他的水性很好,也許……也許他現(xiàn)在還活著,也……也說不一定?!?/p>
李彩蘭喘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看著我,兩手緊緊絞在一起:“大家都這么希望。但是那段河水太急了,他水性再好,也是沒用的,連救生員都不敢下去?!?/p>
“萬一有奇跡呢?”我裝作高興地說。事實上得到這個答案我確實感到高興,“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奇跡的。”
“嗯。你能這樣想,也好?!崩畈侍m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我能確定她腦子里轉(zhuǎn)動的思想絕不是這個,她有著更多的心事,而且無力掩飾。她站起來走了兩步,但看不出她要往哪個方向去,她自己也很猶豫,然后又坐回到椅子上,“很奇怪,有個叫張道楊的年輕人,也來問過一樣的問題?!?/p>
我快要跳起來了,但我把自己壓住了。
李彩蘭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我,她可能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的目的是否如我表達的一般純粹。
“?。 蔽已b作吃驚的樣子,“他也是顧老師的書迷吧?他是顧老師出事后來問的吧?”
“去年十一月來的?!崩畈侍m回答,但有些東西在讓她心煩意亂。我的腦子里也有一根神經(jīng)繃緊了,我確信影響我們的是同一件事:張道楊死了,徐健死了,都不是自然死亡。張道楊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問這個古怪的問題?徐健是顧明河的妻子,他為什么不直接問徐健?是不敢問,還是不相信徐健給出的回答?去年十一月,那個時候他就開始和徐健交往了嗎?那個時候顧明河出事才剛一個月啊!李彩蘭是否知道徐健和張道楊的關(guān)系?
“孩子,別撒謊?!崩畈侍m說,“因為我是相信你的人?!?/p>
我臉上熱辣起來,記不起上一次臉紅是什么時候,但這句簡單的話讓我無地自容。
“那個鄰居長得很像顧明河老師?!蔽艺f,并給她看我偷偷拍攝的照片。李彩蘭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但她沒有立即做出肯定的判斷,這一點讓我由衷佩服。
她說:“帶我去看看。”
401仍然保持著定時吃飯的習(xí)慣。
我本來打算在大門附近安排一場偶遇,但是李彩蘭徑直朝剛走出小區(qū)的401走過去,她對他說:“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原計劃中我是不該出現(xiàn)的,但是我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看401的表情。于是我也走出大門,但401很專注地與眼前的女人對視著,他皺著眉頭,完全看不出破綻。
“大姐,請問您是……”
“下個月老周的祭日,你來嗎?家里不會有別人。”李彩蘭也完全不受對方神情的影響,她的語氣平穩(wěn),可我知道這句話的沖擊力有多大——假如401真的是顧明河。
401揉了揉鼻子:“大姐,你認錯人了?!?/p>
他面無表情地繞過李彩蘭,往前走去;李彩蘭沒有喊住他,也沒有去追。我手足無措地向李彩蘭使了個眼神,但她沒有給我回應(yīng),而是朝著和401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自然不方便跟上去,便在原地等了幾分鐘,然后掏出手機打給李彩蘭。她在電話那邊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后說:“我不敢說他一定是,也不敢說他一定不是。”
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想了想,叫了個出租車趕到汽車總站,在那里我等到了李彩蘭,我買了兩張票,陪著她回去。最初的兩個小時,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窗外,我覺得她是在強迫自己不去思考問題,那些飛快倒退的樹木與土地,是可以大面積占據(jù)人的思想的。
“老周的水性也很好。所以他們說他是失足的時候,我一直不相信。他也不可能自殺,雖然有很多他看不慣的東西,但那是因為他愛這個世界,他是熱愛生活的人。他不會舍得讓我一個人活,他常常都說,如果要死,希望是我先走,由他來承受那種痛苦?!?/p>
李彩蘭終于開口,但她說出的話讓我很吃驚,因為那聽上去很像是在暗示周樹均死于謀殺——那些無法接受親人離開的人常常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們無法接受意外,更無法接受被拋棄。
可我一直認為李彩蘭是那種堅強而睿智的女人,她有能力和任何狀態(tài)的當(dāng)下和解。可也許那一種脆弱是沒有人有幸逃脫的。
“周老師是好人,沒有人想害死他的?!蔽抑荒芨砂桶偷卣f。
“人?!崩畈侍m只說了一個字,然后她就又開始沉默。
我也沉默,假如顧明河能夠留下一些東西,比如頭發(fā)、牙齒、唾液、血液或者一個孩子,基因檢測可以輕而易舉地給出答案。
但是顧明河的房子已經(jīng)被賣出并重新裝修,估計中國的牙科醫(yī)生也不會有習(xí)慣保留他的牙齒樣本。他的唾液早已揮發(fā),他的孩子還未出生,如果他獻過血,也許醫(yī)院的血庫里會有收獲,可惜這不可能,因為他一直患有慢性肝病。
根據(jù)翻譯公司提供的地址,我找到了張道楊的房子——窗戶和大門上都貼著出售及出租的字樣,留下的電話號碼是中介公司的——張道楊的女兒和前妻委托附近的房屋中介全權(quán)處理房子的租售事宜。
我花去兩千元,租下房屋兩個月。這自然不是常規(guī)做法,但是對于無人問津的兇宅來說,這已經(jīng)算是一個不錯的開端。為了促成這筆交易,負責(zé)人劉勝附贈給我了大量有關(guān)屋主人的信息,我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張道楊的女兒并沒有出現(xiàn)學(xué)費問題。
“房子是作為遺產(chǎn)繼承的,現(xiàn)在屋主又回美國讀書去了,當(dāng)時辦手續(xù)的時候跟她媽媽一起來的。那個女孩倒不急著賣房,不知道是不是繼承了很多遺產(chǎn),反正聽起來挺闊氣的,她媽倒還想跟她借二十萬,我還第一次看見當(dāng)媽的跟女兒借錢的。不過那女孩不樂意給現(xiàn)金,說學(xué)校不允許打工,美國醫(yī)療費又貴,她又沒有有錢的老公或男朋友,得留著錢備用。兩人因此還吵了一架,最后就決定把房子賣了的錢交她媽處理,跟我們中介簽了個委托書。聽說那女孩是讀金融的,她爸媽離了婚,她媽又跟別人結(jié)婚了?!?/p>
這就相當(dāng)古怪了,這套房子就算半價賣出也有三四十萬,如果真如張道楊的同事所說,張道楊因為股票傾家蕩產(chǎn),那么他的女兒也就應(yīng)該開始為學(xué)費發(fā)愁了,更不該如此財大氣粗。張道楊的前妻既然能開口借二十萬,說明她預(yù)估過自己女兒手上的財產(chǎn)——從中介透露出的信息分析,孫的女兒自己并沒有賺錢能力,那么這筆錢從何而來?張道楊是自殺,家屬不會得到保險費,假如這筆錢的來源是張道楊,那么后者自殺的原因就不會是因為缺錢。
我當(dāng)然并不打算住進兇宅。
兩千元,只是我為這個解開謎語支付的最后一次費用。
與其說是好奇心在驅(qū)使我,不如說這是一種強迫癥,因為害怕總是半途而廢的人生而強迫自己去做完一件已經(jīng)讓我感到疲憊和厭倦的事。
我跟自己說,如果你住進一家稍微豪華些的五星級酒店,一晚上至少兩千元,除了虛榮心和第二天的心痛感,你什么也得不到,而租下這里,你至少可以對自己說你盡了力。
房子已經(jīng)被整理過,張道楊生前使用過的衣物餐具等大部分東西都被收走了,這應(yīng)該是為了不讓未來的租客或買家感到害怕。
但她們沒有盡力,考慮得也不夠周到,或者大概只是為了節(jié)約的緣故,家具被保留了下來,書柜里還有不少書,抽屜是空的,只有幾支未用完的簽字筆、鉛筆、繪圖橡皮、水粉筆刷等無傷大雅的小雜物。我是理解這種心態(tài)的:清理房間是一件枯燥得容易讓人感到厭煩的勞作,很難做到盡善盡美,人們最后總是會忽略掉一些小物品,并且很自然地認為這種忽略應(yīng)該被別人諒解。
但這些遺物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死去主人的氣息,像忠誠的幽靈一般塞滿了整個空間。我把所有的窗簾都拉開,讓光亮盡可能多地進入。
書桌放在朝西的窗前,所以不論冬夏,這都是一個熱情的角落。我把書柜里的書一本本找出來,堆在桌子上,我不指望找到日記本,如果有的話,不是在警察手里就是在家屬手里。
和有些喜歡把書當(dāng)臨時文件夾使用的人一樣,我在張道楊的書里找到了不少出乎意料的東西:三張飛機票、一張體檢報告單、五張餐飲發(fā)票、兩張收銀條、三張名片、六張鈔票:四張十元,一張五元,一張五十元,還有一根魚鉤……這些都沒什么用。每本書的封面上都用黑色的鋼筆墨水寫著日期,1999年6月3日、2004年5月17日、2011年3月28日,和書的新舊程度有關(guān),所以我推測應(yīng)該是購書日期。書的內(nèi)頁都不太干凈,總能找到用鉛筆潦草地寫下的一些隨感,有的在空白處還畫了莫名其妙的畫,談不上有技術(shù),只是還能看得過去。我在初中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毛病,但顯然張道楊把這種習(xí)慣一直延續(xù)著,他畫了不少女人像,從這些女人像大致可以判斷出他對女人的審美:大眼的、波浪長發(fā)的、年輕的、豐滿而性感的——美人魚式的女子,她們和徐健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除此之外,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本《希臘神話故事》,在《金蘋果》這個故事的旁邊他畫了一幅鉛筆畫:一個在單人小木舟上垂釣的老頭,他瞇縫著眼、弓著背、戴著草帽,神情淡然愜意。但在小木舟左側(cè),有一雙黑色的手從水里冒出來,死死抓在船沿上,其中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只寬邊手鐲,這雙骨瘦如柴的手改變了整幅畫的氣氛——危險與邪惡的味道幾乎可以從紙張上直接聞到。
在這幅畫的旁邊寫著一行小字:良心是永久的審判者!
我突然想起李彩蘭說“人”那個字的時候的語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這幅畫讓我一晚上都在做噩夢,好幾次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但身體就是無法動彈,我總能看到床腳坐著一個穿白襯衣的男子。
“我就知道,總有人會發(fā)現(xiàn)的?!蔽衣犚娝@么說。
他轉(zhuǎn)過身來,那是顧明河的臉。
我終于真正驚醒過來,窗外還是黑的,床腳自然也沒有人。我很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在張道楊的家里,而是在旅館里,然后我想起來,在黃昏之前我就匆忙逃離了那個兇宅。那本《希臘神話故事》被我放在包里帶了出來,書封面上記錄的時間是2014年10月14日。
顧明河是在10月12日被人發(fā)現(xiàn)自殺的。
我想起了他在周樹均死后所寫的那一本長篇小說——《戴手鐲的男人》。
一年前,張岳候正在某家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療,顧明河很可能見過張岳候。
徐健沒有子女,但她的父母仍然健在。
顧明河是獨子,他的父母早已離世,所以顧明河留給徐健的遺產(chǎn)最后都由徐健的父母繼承了。我粗略估算過,不算上還沒給出的版稅,也應(yīng)該有一大筆錢。
兩個老人最近都不太清靜,據(jù)說是徐健的一姐一弟常來鬧騰,原因是徐健銀行里的存款被取走了一大部分,因此遺產(chǎn)中的現(xiàn)金部分并不如他們所期望的那么多。徐健的父母聲稱并不知曉此事,徐健也沒有購置房屋或大宗物品,所以姐弟倆都懷疑是徐健偷偷把錢給了兩個老人,姐姐懷疑父母把錢給了弟弟,弟弟懷疑父母把錢給了姐姐,當(dāng)然,也可能是他們期望通過這種懷疑能讓父母把藏起來的現(xiàn)錢放到臺面上來。
這些信息通過鄰居的八卦很容易得到。
我對這種粗俗的故事沒有興趣,我只關(guān)心兩個問題:徐健是什么時候取出那筆錢的?張道楊和這一大筆錢是否有關(guān)?
我無法不把有錢的徐健和張道楊的女兒聯(lián)系起來——她會借錢給張道楊嗎?
假如徐健借了一大筆錢給張道楊,那么徐健死了,張道楊就會成為一個事實上的受益者,因為他可以不必歸還這筆無人知曉的借款了。他是為了錢和徐健交往的嗎?張道楊和徐健的死有關(guān)嗎?
我知道徐健的追求者并不少,她還不老,樣貌不錯,而且有錢,但她的錢很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障礙——阻礙她輕易地信任一個人。半年時間,我突然覺得徐健給予張道楊的考察時間未免太短了些,尤其是在后者陷入經(jīng)濟困境的時候。
假如……這個故事已經(jīng)變得更加邪惡了。
我給401畫了一幅畫像。
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可以稱得上是我最好的作品。這不奇怪:最近兩個月的生活,我基本上是以他為軸心的,他完全占據(jù)我的大腦,足足六十天。
畫中人的眼神復(fù)雜,我很驚訝地看到一些我并沒有刻意去描繪的東西:厭倦,一種隱藏得很深的厭倦。
有一雙黑色的手從水里冒出來,死死抓在船沿上
我懷疑這大概是我自己的厭倦,對這件事的厭倦,我下意識地把它畫進了對方的眼睛里。
在把畫像送往401之前,我把《希臘神話故事》和一本《戴手鐲的男人》交給了小打,讓他轉(zhuǎn)交給龍海。我一直打不通后者的電話,估計他是在執(zhí)行某項公務(wù),這對警察來說是家常便飯。我原本想寫一封長信表達我對這件事的推測,但后來只是在《金蘋果》那一頁夾了個金屬書簽。
401沉默地看著他的畫像。
“你確實是一個畫家。”最后他說,“我就知道,總有人會發(fā)現(xiàn)的?!?/p>
我的腦子炸開了,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巧合,我喘著氣。
“你在說什么?!”我的手在發(fā)抖,我伸手摸到口袋里的手機。進門前我特意按下了錄音鍵,但愿它正在正常運作。
“你以為我是在逃避懲罰嗎?不,我在懲罰自己,但方式由我自己來選擇?!彼f,眼神狂熱而混亂,“這就是自由,只有自己才有資格審判自己,所有來自別人的審判都是罪惡的!”
他站起身來,把桌子上所有的東西都推到地上。他在碎片聲里站到桌子上,張開雙臂:“自我囚禁,才是真正有效的囚禁。而監(jiān)獄,不會讓人期待救贖,只會讓人更憤怒!”
現(xiàn)在最理智的做法是立刻逃走——他在發(fā)瘋!
但我舍不得,我要的答案就在眼前。
“是你殺了周樹均嗎?”我大聲問。
他看著我,蹲下來,用食指在嘴邊比著,發(fā)出一聲“噓”。
“聽過金蘋果的故事嗎?帕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結(jié)婚沒有邀請不和女神厄里斯,厄里斯就把金蘋果送到宴會,上面寫著‘送給最美的女神。赫拉、雅典娜、阿芙洛狄忒都認為自己最有資格得到這個金蘋果,于是她們找來帕里斯做裁判。赫拉用權(quán)力、雅典娜用智慧,阿芙洛狄忒用世上最美的女人的愛情做誘餌,最后帕里斯把金蘋果給了阿芙洛狄忒,你看見了嗎?權(quán)力、智慧和愛情為了被人認可都會不擇手段,可是這個故事的結(jié)果呢?是特洛伊木馬,一座城付出代價?!?/p>
“是你殺了你的老師周樹均嗎?”我又問,同時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片。
我期望他目露兇光,惱羞成怒。如果他撲向我,我有把握打贏他,因為我比他年輕,也比他強壯。
但這一次他在桌子上躺了下來。
“你做不了自己……人人都希望別人按照自己的期待活著,他們要求你這樣,要求你那樣,你越是在乎他們,你就越是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他們是你的監(jiān)獄,所以只有他們死去,或者你死去,你才能得到自由,兩個里面只能活一個?!?h3>十六
“這沒有用,這不是承認罪行?!饼埡B犕晡业匿浺?,做出判斷。
“可這明明就是承認。”我?guī)缀跻沟桌锏卮蠼衅饋怼?/p>
龍海很鎮(zhèn)靜:“法律上不是。”
他在生我的氣。我做了太多的自作聰明的事,以致他們無法分辨是不是因為我的打草驚蛇才讓事情變得如此復(fù)雜。他已經(jīng)盡可能地勸阻過我,但是沒能阻止我成為攪混這池子水的一部分。
他們在401的臥室里搜出了大量顧明河的書以及讀書筆記,書頁上寫滿了401對這些書的內(nèi)容分析以及個人觀點。他們還找到了大量的關(guān)于顧明河的資料復(fù)印件和剪報,以及一大疊紙,上面全是顧明河的簽名——專家證明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在模仿簽名,他寫出的其他字和顧明河沒有任何相似。他堅稱自己就是顧明河,并承認自己殺死了周樹均,但是所陳述的犯罪細節(jié)全部錯誤,而且他無法講出徐健的生活細節(jié)和身體特征。
心理學(xué)家經(jīng)過鑒定認為,401產(chǎn)生了某種人格障礙——他希望自己是顧明河。因為真正的顧明河不需要模仿自己的筆跡,不需要通過報紙網(wǎng)絡(luò)了解自己,也不需要給自己寫的書做讀書筆記。他的邏輯混亂、言語顛倒,與精神分裂的癥狀完全符合。
我相信這就是他要冒充一個精神病人的原因,他要逃脫審判和監(jiān)獄,所以徐健才會配合他演出假自殺的戲,然后又假裝認錯人,就是為了讓別人、讓警察認為他是精神病人張岳候,而不是顧明河!
“但現(xiàn)在很難辦,即便他真的有可能是顧明河,但只要提不出進一步的證據(jù),就只能按程序辦事?!饼埡:苡魫灒鋵嵥麄円恢痹谟^察401,只是不能讓我知道罷了,“如果你沒有報警,如果你能耐心一點兒,也許我們是可以讓真相自己浮出來的!”
用龍海的話說,假如401真的是顧明河,那我去送畫像這個行為就是明擺著告訴對方,我已經(jīng)在懷疑他,他就必須采取行動。
龍海承認,警方在張道楊的家里搜出了一些與徐健被殺有關(guān)的證據(jù),也發(fā)現(xiàn)張在徐健被殺前曾給美國的女兒寄去大筆來歷不明的錢,但當(dāng)時他們的證據(jù)還不夠充足。而我找到的《希臘神話故事》給了張道楊一個動機,大家現(xiàn)在至少對一件事達成共識:顧明河很可能殺死了周樹均。
“這也是徐健被殺的原因,張道楊無意中知道了這個秘密,他買《希臘神話故事》是在2014年10月14日,剛好是顧明河自殺后兩天?!蔽蚁肫鹆嗽跁锇l(fā)現(xiàn)的那根魚鉤,這說明張道楊很可能也有釣魚的愛好,“我懷疑他親眼看見了顧明河謀殺了周樹均,他畫的那個場景完全是案件的細節(jié)了。他很可能試探了徐健,接著顧明河就設(shè)計了‘假自殺。張道楊為了女兒的學(xué)費而一直敲詐徐健,之后又殺死了徐健,他自殺是因為受不了良心的責(zé)備。如果他不是顧明河,他為什么會有那本周樹均送給他的書?張岳候不該有這本書。這個也不能作為證據(jù)嗎?”
龍海搖頭道:“那本書是徐健送給401的,在警局調(diào)節(jié)的時候,徐健當(dāng)著很多警察的面把那本書送出,希望后者能夠‘仔細看看仔細想想?!?/p>
“他們把所有的細節(jié)都考慮到了?!蔽抑荒芨袊@,“顧明河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正大光明地活在陽光下,這本書是一個道具,將來如果他和徐健發(fā)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就可以用這本書做借口。但是他們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知情者,徐健死了,事情敗露了,警方可能遲早會查到他。所以計劃改變了,顧明河給自己設(shè)計了一個不管怎樣都對他有利的結(jié)局:如果你們認為他是張岳候,那他和謀殺案無關(guān),頂多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住上一段時間;如果你們認為他是顧明河,但他是發(fā)了瘋的顧明河,他是沒有行為能力的人,也不必為之前的謀殺案負責(zé),頂多也是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住上一段時間。之后,由于他被你們確認了,他就可以顧明河的身份出來生活,拿回屬于顧明河的財產(chǎn)?!?/p>
警方調(diào)查過張岳候曾經(jīng)待過的那家精神病院,對方給出的信息是當(dāng)時張岳候有一名堂兄提出申請要接前者出院,而張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所以院方便同意了申請。張岳候的出院時間是2014年12月5日,經(jīng)辦人提供了一條重要信息:這位堂兄登記的名字是張岳備,他和張岳候的長相頗有幾分相似,但身份證號是假的。他們找不到這個叫張岳備的人,也沒有人能證明那是顧明河。
“顧明河殺了他的老師,他一直很不安,怕被警察發(fā)現(xiàn),想要找到為自己脫罪的方法,于是他開始寫《戴手鐲的男人》。有好幾條新聞都說他在公眾場合情緒失控,我想那個時候他是故意展現(xiàn)出一些精神問題,萬一被警察查到蛛絲馬跡,他就可憑著精神分裂的診斷脫罪。他為了寫這本書拜訪了十七家精神病院,他本來可能是想要給自己將來精神失常制造一個借口,也可能是為了更好地模仿精神病人。但他有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病人的長相和他非常相似!于是,在他假自殺之后,他冒充張岳候的堂兄把張岳候接了出去,他應(yīng)該很容易弄到張岳候的身份證。”
說到這里,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不知道真正的張岳候現(xiàn)在在哪里?
龍海靜靜地看了我半晌,他無法給出答案,也不打算推翻我的推理。他有同樣的懷疑,但推測不能成為證據(jù),這一道門檻攔住了很多東西,但那卻是他們無法繞過去的一道門檻。
如果我錄下的那些話確實是顧明河的心里話,那么他已經(jīng)以一種最狡猾的方式說出了真相,也用一種最諷刺的方式嘲笑了扭曲他的世界。
曾經(jīng)被張岳候刺傷的人也被找來指認,這個“仇人”的左腿因為張岳候的傷害而落下了終身殘疾。但他得出的結(jié)論和李彩蘭一致,他不敢說他一定是張岳候,但也不敢確認他一定不是張岳候。
這對結(jié)果一點兒影響也沒有。
在401被送去精神病院之前,我又和他見了一次。
他仍然堅持自己是顧明河,但同時又表現(xiàn)得對顧明河一無所知。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夠百分百地確定他是誰,所有的評判都在這種模糊里失去了力量?,F(xiàn)在,顧明河只存在于顧明河的頭腦里,張岳候也只存在于張岳候的頭腦里,在他們之外的我們,都成了虛無。
“來日方長?!饼埡Uf。他相信一個人不能永遠扮演另一個人,真相最后總會水落石出,只要有心要找,遲早會有證據(jù)。
“如果他真的是顧明河,他能瞞過去只是因為現(xiàn)在有太多巧合。我也不覺得他走運,那些想靠精神鑒定來逃脫罪惡的人都是傻子,跟瘋子也差不多了,進去就知道好歹啦!我覺得他對自己的懲罰不算輕,你去過精神病院嗎?我寧可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一個月,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一個小時?!?h3>尾 聲
我走在大街上,我看見很多聰明人。
聰明人總是知道如何察言觀色并總能良好應(yīng)變,他們總能在層出不窮的選擇中做出對自己有利的判斷。世界上從來不缺聰明人,聰明的人也總是更容易被世界認可。你會看見這些聰明人如何贏得人際關(guān)系的勝利、如何精密地控制情緒,讓自己成為得到最多獎品的一架機器;你會看見一個聰明人依靠他的聰明最終去到他想要去的位置、看見他如何運籌帷幄地保住那個位置、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大部分的時間奉獻給它;你會看見很多很多的聰明人確實活得比不聰明的人更富裕更安全,同時也不一定不快樂,只是偶爾會傷感地想起那些他們不那么聰明的時候的日子,那些簡單的、松快的日子,以及他們因為聰明而放棄的那個坦然而率性的自我。
當(dāng)然,我們需要被認可。我們需要通過被外界的認可來安身立命,在一次又一次的支付與回報之后,這成為一種習(xí)慣。我們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支付的代價是否是我們可以承受的。而另一方面,那些我們毫不在意的可以承受,或許才是人生的可悲之處。
責(zé)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蔡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