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戈
第九回 喜中憂洞房空枕 禍里福姑爺受傷
卻說懷遠婉云談棋論藝,甚是相投。婉云見他不僅人長得帥,棋也高出自家數倍。談吐又文雅,又有一筆好字,真是打心眼里傾慕相愛。那懷遠從沒見過一個姑娘如此聰慧,足不出戶,全憑自己琢磨,竟能把棋局做到這步田地,雖非盡善,但那一份掩不住的才情,令人贊嘆。更兼容顏姣好,舉止大方。言語態(tài)度,嬌羞柔怯,真真惹人愛憐,讓他不由自主平添了幾分親近和好感。說來也怪,他們相遇不過一兩個時辰,已然如同老友一般,真所謂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正言笑間,忽聽外面鞭炮鑼鼓喜樂震天。開門看時,龔家上下都已換了吉服,大紅的燈籠也高高掛起。人們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更衣的更衣,簪花的簪花。懷遠猛地清醒過來,大叫不可,那龔家人哪里容他說話,七手八腳,大紅馬褂套上身,十字披紅掛起來,轉眼就成了英俊瀟灑的新郎官。婉云雖心已屬懷遠,求之不得,但父母如此急切,也讓她有口難言。當時紅著臉對娘說:“哪有這樣的!叫女兒……”話沒說完,就一跺腳跑了。她母親和姐姐還有家里女眷好說歹說,足足磨蹭了兩個時辰,才把婉云拽出來拜堂。
懷遠急得紅頭脹臉,無奈一邊一個壯漢,說是伴郎,實實就跟衙役捕快一般,手上使的都是擒拿的招數。想不拜也由得他!三拜過后,送人洞房。老丈人在外面一邊鎖門一邊打招呼:“姑爺莫怪,事急從權,婉云可是老漢我的掌上明珠,疼著點。”那洞房窗前廊下,均有家丁徹夜把守,圍得好似鐵桶。知道的,說今晚龔家嫁女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捉住了朝廷的欽犯呢。懷遠又好氣又好笑,情知龔家也是給逼的,真沒轍了,才出此下策。但自己今天要是真娶了婉云,怎對得起秋妍和小梅?!看看床邊頂著蓋頭一聲不吭的婉云,又覺得對不起這位聰慧美麗的好姑娘。左右為難,心亂如麻。尤其是想到三個女人中,秋妍已然退婚,小梅純屬茍合。倒是后來的龔婉云是正兒八經成了禮的。如此說來,不管你喻懷遠樂意不樂意,是被逼的還是自覺自愿的,真要打起官司來,婉云都是你的結發(fā)妻子!
懷遠頭都想大了,腦仁一跳一跳地痛,也沒想出轍來。但有一條他是想清楚了,不能碰婉云。但他心里又老想著婉云含羞說話的樣子,低頭思考的樣子,喜出望外的樣子,回眸一笑的樣子。不管什么樣子,都是那樣動人、可愛,讓人印象深刻,讓人心醉神迷。
不說懷遠心里掙扎,龔婉云見懷遠老也不來揭蓋頭,便故意清清喉嚨,一會又輕咳兩聲。懷遠心說我的好小姐呀,你別整這些動靜呀,我受不了呀。正受著煎熬呢,婉云竟然自己揭了蓋頭,盈盈向他走來。嚇得懷遠趕緊閉眼。收斂心神,想找個棋譜背背,一盤也想不起來。婉云走到桌子對面,暖匣中取出茶壺,倒了碗熱茶,輕輕推過來。見他頭上都是汗,又在身上抽出一條毛巾,隔著桌子扔過來。小聲說:“快擦擦吧。”
婉云見他不動,便說:“我知你心中委屈,但我爹娘也是沒法子,說起來都是我不好,太任性了。要怪你就怪我吧。”說著忍不住墜下淚來。
懷遠見她如此,倒松了口氣。想想這倒是個機會,不如就此把話挑明。便接著她的話道:“你也不必煩惱,說來倒是我的不是。剛才聽姑娘說話,是個知書達禮的,就對你實話實說了吧。我曾有一妻,青梅竹馬,一塊長大。后來被人拆散,但我倆心中,都不會再容別人……”說著說著,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
婉云心里好苦,他的話讓她張不開嘴。父母告訴她。說這一位不曾婚娶。婉云本來想,他要是真有妻子,我倒不在意。我就說,沒關系,我做妾好了。他若說我家里窮,不愿讓你受苦。我就說,我不怕。寒窯雖破遮風雨,恩愛夫妻苦也甜。但是懷遠說他們已經散了,心里忘不掉人家,還說不會再容別人。這句話把她傷得不輕,等于一點指望都不給她了。
“沒關系,”婉云想了想,還是咬牙吐出了這幾個字,“只要能跟著你,侍候你,我就知足了。反正明天就上路了,爹娘也看不見……”這一說又觸動情腸悲切起來??蘖艘粴?,抬起淚眼,可憐巴巴地瞧著懷遠,“反正你這輩子也不娶別的女人對不對?反正我也不礙事的,就讓我跟著你吧,天涯海角,吃苦受累,我都不怕。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p>
懷遠拿起毛巾,擦了擦額頭,“我不能那樣,那樣我成什么人了!你大可不必跟著我的。我這人毛病很多的,我們棋館有很多男生……”
“不許說,”婉云打斷了懷遠的話頭?!拔也灰牎N壹群湍惆萘颂?,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做鬼也跟著你,你信不信?”
懷遠倒笑了,長嘆一聲,搖頭自語道:“我喻懷遠何德何能……消受不起啊?!?/p>
第二天一早,兩輛大車已套好。一輛嫁妝,一輛載人。懷遠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實。龔家老倆口其實心里更不是滋味,但是臉上還得強作笑顏。他們只能把對女兒的情意變成金銀、嫁妝、車馬、綢緞,盡量讓他們多帶,好像帶得越多,他們的女兒就越幸福,越安全。
龔家不僅陪了好多金銀珠寶,還陪了一個丫頭花枝,是打小就服侍小姐的。一個伙計大柱,趕另一輛車。平時跟著老爺。人老實,又勤謹,有眼色。手腳麻利。還有一位車夫,人稱崔頭。懷遠哭笑不得。他早說過,而且說過不止一遍,自己有要緊事必須進京,耽誤不得。這時又把話重新說了一遍。龔家才意識到帶著這么一大車嫁妝多有不便。臨時改主意,把嫁妝暫時留下,花枝大柱依然陪著姑爺和小姐,崔頭趕車,送小倆口進京。辦完正事,再回來取嫁妝。
多了花枝和大柱,外加崔頭。懷遠和婉云想不坐在一起都不行。懷遠悶聲不響,婉云就沒話找話。說東說西。婉云打小獨處深閨,不要說進京,就想趕個大集父母都不讓,可憋壞了。這一回就像小鳥出了籠子,可以展翅高飛了,而且是和自己傾心相愛的人一起,而且還是進京!天哪,她這輩子可從沒想過能進北京城!
婉云先說了些不相干的,見懷遠興趣不大,趕緊轉了話題。說咱們下棋吧,棋倒是帶了,但打在包袱里。再說車子頗得厲害,也沒法下。下盲棋她不會。就問懷遠:“你能背《千字文》嗎?”懷遠笑道:“那是小菜。五歲開蒙,頭三篇就是三百千。七歲時就滾瓜爛熟了,背不下來要挨打的。”兩個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對。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背到一半,懷遠卡殼了。婉云正想笑他,猛想起下一句是“上和下睦,夫唱婦隨”,知道他是不愿說,只好改弦更張,說這個沒意思,我們來猜謎吧。就把平時在閨中解悶的謎語拿給懷遠猜,有一猜即中的,也有猜錯的。
說說笑笑路程短。不上數日,來到京城。要依懷遠。去五王爺府上投了書信,立馬回頭,也沒那些枝節(jié)。偏偏婉云覺得難得到京城一趟,這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再來,不得好好玩幾天?再說她也是小黃鶯乍出樊籠,貪玩得緊。那花枝大柱也是這個心思,只有崔頭上了年紀,玩不玩的無所謂。懷遠只得隨和些。豈知這一玩,出了事情。
那天去王爺府上投書,十分順利。不但見到了祁先生,還當面轉達了師父的問候。幾句客套話相當得體,讓女扮男裝陪同前往的龔婉云好生欽服。完了正事,陪婉云逛街。婉云見啥都新鮮,豌豆黃,嘗一嘗;冰糖葫蘆,來一串。懷遠卻只對書肆茶館感興趣。既然婉云要在北京玩幾天,那就玩吧。懷遠心想。你玩你的,我到茶館下棋,京城的棋肯定高呀,我得抓住機會,學幾著回去,也算不虛此行,所以叫婉云領著花枝大柱街上轉去。婉云不肯,讓花枝和大柱自己逛,她自己要看相公下棋,她還沒見過相公下棋呢!
懷遠找了個對子,坐下來碼子開戰(zhàn),那人和自己歲數差不多。因為是遭遇戰(zhàn)。不知對手深淺。不敢托大。弈來謹慎小心。至附圖時,火候已到。開始用強,接圖走馬七退五踏象,將5進1,兵五進一,將5平6,車八平三,車3進3,炮九進一,車3退3,車三退一。將6退1,兵五進一,士6進5,炮九進一!對方不下了。
婉云沒看明白,小聲問懷遠:“他吃相后不退車呢,退士不行嗎?”
懷遠說:“那我退車一將,小兵一橫,無解?!?/p>
婉云說:“他這邊沒棋嗎?車馬炮三個子呢,我還擔心呢?!庇治嬷旄窀窆{道:“我當時真怕他退士不退車,怕你殺不過他。畢竟你少一匹馬呀!”
不想這一笑露出了馬腳。起見婉云低眉順眼不吭不哈,沒人注意。這一忘情笑將起來,惹得一位八旗子弟見獵心喜,便來輕薄。懷遠自然是要護著婉云,一來二去,先是嘴皮上較量,話不投機,便動上了手。
論力氣,懷遠不輸他。但那紈绔子弟是練過的,一搭膀子連摔了懷遠幾個跟頭。懷遠急了,揪住人家不放。對方也缺德,也不打他臉,凈往他下三路招呼。讓懷遠吃了不少啞巴虧。好不容易逮住機會,把那小子壓在身下。茶客中多有與公子相熟的,看懷遠占了上風,跑來拉偏架,那公子也是紅了眼,不問輕重,掄起板凳就砸,懷遠被人扯著躲不及。正砸在小腿上,當時就站不起來了。
公子一看事鬧大了,扯身就走。龔婉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多虧大柱花枝老實。沒敢走遠,逛一會就回來了。他二人本是不放心小姐,沒想到姑爺出了事。當下趕緊找郎中接骨,花銀子是不消說了。那郎中手腳倒挺麻利的,完了說,好好調養(yǎng),保管和原來一樣。
正所謂禍福相依。有弊有利。懷遠斷了骨頭,倒給了婉云獻愛心的機會。無論是在北京還是后來回到家里,服侍上的事,婉云都親力親為,不叫花枝沾手。按說侍候大小便,一天幾遍給懷遠抹身子換內衣,你做妻子的來,倒也是人之常情。但換下來的衣裳,花枝要拿去洗。婉云也不讓。定要自己搓,也不怕傷了手,把懷遠感動得不行。以前婉云最怕天黑——總難入睡。現(xiàn)在到了晚上,倒頭就呼。懷遠有時要喝水想解手,略有動靜,她就醒了,生怕照顧不周,讓丈夫受了委屈。懷遠天天躺著,不免渾身酸痛,婉云就替他摸背,輕撫慢撓,和他說些趣事,寬他的心,解他的煩悶。那日婉云正給懷遠擦身子,懷遠突然把她一摟,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是婉云明白,心里一個熱浪打上來,眼圈就紅了。正是:滴水穿冰還靠暖,春風化雨倍覺柔。欲知二人情感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待續(xù))
編輯/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