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我從上海下放到西雙版納當(dāng)知青的第三天，就被狐貍騙了一次。

那天，我到勐混鎮(zhèn)趕集，買了一只七斤多重的大閹雞，準(zhǔn)備晚上熬雞湯喝。黃昏，我獨自提著雞，踏著落日余暉，沿著布滿野獸足跡的古河道回曼廣弄寨子。古河道冷僻清靜，見不到人影。

剛拐過一道蠻，突然，我看見前面十幾步遠的亂石灘上有一只狐貍正在垂死掙扎。它口吐白沫，肩胛抽搐，似乎中了毒。見到我，它驚慌地站起來想逃命，但剛站起來又虛弱地摔倒了，那摔倒的姿勢逼真得無懈可擊，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咕咚一聲響，后腦勺重重地砸在鵝卵石上。

狐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眉眼間那塊蝴蝶狀白斑痛苦地扭曲著，絕望地望著我。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只成年公狐，體毛厚密，色澤艷麗，像塊大紅色的金鍛子。我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一種去擒捉的欲望和沖動。那張珍貴的狐皮實在讓我眼饞，不撿白不撿，貪小便宜的心理人人都有。再說，空手捉到一只狐貍，也使我有了吹噓的資本，何樂而不為呢？

我將手中的大閹雞擱在身旁一棵野芭蕉樹下，閹雞用細麻繩綁著腿和翅膀，跑不動飛不掉的。然后，我解下褲帶綰成圈，朝那只還在茍延殘喘的狐貍走去。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貍，等于甕中捉鱉，太容易了，我想。

我走到亂石灘，舉起褲帶圈剛要往狐貍的脖頸套去，突然，狐貍“活”過來了，一挺腰，麻利地翻起身，一溜煙從我的眼皮底下躥了出去。這簡直是死尸還魂，我嚇了大跳。

就在這時，背后傳來閹雞恐懼的啼叫，我趕緊扭頭望去，頓時目瞪口呆，一只肚皮上吊著幾只乳房的黑耳朵母狐貍正在野芭蕉樹下咬我的大閹雞。大閹雞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喪失了任何反抗和逃跑的能力，對母狐貍來說，肯定比鉆到籠子里捉雞更方便。

我彎腰想撿塊石頭扔過去，但已經(jīng)晚了，母狐貍叼住雞脖子，大踏步朝干涸的古河道對岸飛奔而去。而那只詐死的公狐貍兜了個圈兒，在對岸與偷雞的母狐貍勝利會合，一個叼雞頭，一個叼雞腿，并肩而行。它們快跑進樹林時，公狐貍還轉(zhuǎn)身朝我擠了擠眼睛，那條紅白相間很別致的尾巴怪模怪樣地朝我甩搖了兩下，也不知是在道歉還是在致謝。

我傻了眼，啼笑皆非。我想撿狐貍的便宜，卻不料反被狐貍撿了便宜！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寨子，把路上的遭遇告訴了村長。村長哈哈大笑，說：“這鬼狐貍，看你臉蛋白凈，穿著文雅，曉得你是剛從城里來的學(xué)生娃，才敢玩聲東擊西的把戲騙你呢?！?/p>

我聽了心里極不是滋味，除了失財?shù)陌脝逝c受騙的惱怒外，還體味到一種被誰小瞧了的憤懣。

數(shù)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到古河道去砍柴，在一棵枯倒的大樹前，我聞到一股狐臊臭。我用柴刀撥開蒿草，突然，一只狐貍嗖的一聲從樹根下一個幽深的洞里躥出來，從我的腳跟前逃過去。紅白相間的大尾巴，眉眼間有塊蝴蝶狀白斑，這不就是用詐死的手段騙走了我的大閹雞的公狐貍嗎？

這家伙逃到離我二十幾米遠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絆住了腿一樣，重重跌了一跤，像只皮球似的打了好幾個滾，面朝著我，狐嘴歪咧，咝咝抽著冷氣，好像腰疼得受不了了。它轉(zhuǎn)身欲逃，剛走了一步，便大聲哀嚎起來，看來是崴了后腿，身體東倒西歪站不穩(wěn)，一條后腿高高吊起，在原地轉(zhuǎn)著圈。那模樣，仿佛只要我提著柴刀走過去，很容易也很輕松地就能剁下它的腦袋。

我一眼就看穿它是故伎重演，想引誘我前去捉它，只要我一走近它，它立刻就會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瘸了，比兔子還逃得快呢。

想讓我第二次上同樣的當(dāng)，簡直是癡心妄想！我想，公狐貍又在用同樣的方式對我行騙，目的很明顯，是要騙我離開樹根下的洞。這洞肯定就是狐貍的巢穴，母狐貍十有八九還待在洞里面。

我猜測，和上次一樣，公狐貍用“裝死”的辦法把我騙過去，母狐貍就會背著我完成騙子的勾當(dāng)。我手里沒提著大閹雞，也沒其他吃的東西，它們究竟要騙我什么，我還不清楚，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它們絕對是配合默契地想再騙我一次。

此時此刻，我偏不去追公狐貍，讓騙子看著自己的騙術(shù)流產(chǎn)，讓它體味失敗的痛苦，豈不是很有趣的一種報復(fù)？

我冷笑一聲，非但不去追公狐貍，還朝樹洞逼近了兩步，舉起雪亮的柴刀，守候在洞口，只要母狐貍一伸出腦袋，我就眼疾手快地一刀砍下去，來他個斬首示眾！一只閹雞換一張狐皮，賺大了。

背后的公狐貍?cè)车糜l(fā)厲害，叫得也愈發(fā)悲哀，嘴角吐出一團團白沫，還歪歪扭扭地朝我靠近了好幾米。我仍然不理它。哼，別說你現(xiàn)在只是瘸了一條腿，只是口吐白沫，就是四條腿全都瘸了，就是翻起白眼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休想讓我再次上當(dāng)。

過了一會，公狐貍大概明白它拙劣的騙術(shù)騙不了我，就把那只吊起來的后腿放了下來，彎曲的腰也挺直了，也不再痛苦地轉(zhuǎn)圈，蹲在地上，怔怔地望著我，眼光悲哀，顯得憂心如焚。又過了一陣，“呦……呦……”公狐貍尖尖的嘴里發(fā)出凄厲的長嘯。

焦急吧，失望吧，那是你自找的。你以為臉皮白凈的城里學(xué)生娃就那么好騙嗎？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小瞧像我這樣的知識青年！

公狐貍蹲在離我十幾米遠的草叢中，我舉著柴刀蹲在樹洞口，那只母狐貍蜷縮在幽深的樹洞里，我們就這樣僵持了約十余分鐘。

突然，公狐貍聲嘶力竭地嚎了一聲，縱聲一躍，向一棵小樹撞去。它撲躍的姿勢和平常不一樣，四只爪子緊緊勾在肚子上，頭部暴露在前。呼的一聲，它的半張臉撞在小樹的樹干上，一只耳朵豁開了，右臉從眼皮到下巴被粗糙的樹皮擦得血肉模糊。它站起來，又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腿彎，猛烈抖動身體，咝的一聲，前腿內(nèi)側(cè)和胸脯上被它活活撕下一塊巴掌大的皮來。皮沒有完全咬下來，垂掛在它的胸前，晃來蕩去，殷紅的血從傷口溢出來，把那塊皮浸染得一片赤紅，像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小紅旗，那副樣子既滑稽又可怕。

這只公狐貍，準(zhǔn)是瘋了，我想。我的視線被它瘋狂的行為所吸引，忽視了樹洞里的動靜。只聽見嗖的一聲，一條紅色的身影趁我不注意，從樹洞里躥了出來。我驚醒過來，一刀砍下去，自然是砍了個空。我懊惱地望去，果然是那只母狐貍，嘴里叼著一團粉紅色的東西，急急忙忙在向土丘背后的灌木叢奔逃。奶奶的，公狐貍跟我玩了個苦肉計，我又上當(dāng)了！

哦，樹洞里應(yīng)該藏著一窩小狐貍呢！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我趴在地上，將耳朵伸進洞口仔細諦聽，里頭果然有唧唧咿咿的吵鬧聲。我不知道樹洞里究竟有幾只小狐貍，狐貍一胎最少生三只，最多可生七只，通常一般生四五只。小家伙們本來是鉆在母狐貍溫暖的懷抱里的，母狐貍突然離去，它們感覺到了恐懼與寒冷，所以在用尖細的嗓子不停地叫喚，向它們的母親討取安全和溫暖。

在我將耳朵伸進樹洞的當(dāng)兒，公狐貍“呦歐呦歐”叫得又急又狠，拼命蹦跳著，不斷地用爪子撕臉上和胸脯上的傷口，弄得滿身都是血，連眉眼間那塊白斑都給染紅了，那張臉活像京劇里的刀馬旦。

我明白，公狐貍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它身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頭堵得慌，有點不忍心再繼續(xù)趴在樹洞口，就站了起來。公狐貍這才稍稍安靜了些。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時，土丘背后的灌木叢里，傳來母狐貍呦兒——呦兒——的嘯叫聲，那叫聲尖厲高亢，沉郁有力，含有某種命令的意味。

我看見，公狐貍支愣起耳朵，凝神諦聽著，抬起臉來，目光沉重，莊嚴(yán)地望望天上的白云和太陽。突然，它舉起一條前腿，將膝蓋塞進自己的嘴里，用力咬下去。

我雖然隔著十幾米，也清晰地聽到骨頭被牙齒咬碎的咔嚓咔嚓聲，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有害的噪音，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不一會，那條前腿便被咬脫了骱，皮肉還相連著，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蕩，就像絲連著的一塊藕。它好像還怕我不相信它會把自己的腿咬斷似的，再次叼住那截已經(jīng)折斷了的小腿，用力撕扯。它的身體因用力過猛而笨拙地旋轉(zhuǎn)著，轉(zhuǎn)了兩圈后，那截小腿終于被它像拆零件似的拆下來了，露出白森森的腿骨，血噴射性地溢出來，把它面前的一片青草都淋濕了。它用一種期待的渴望的懇求的眼光望著我，一瘸一拐地往后逃著，似乎在跟我說：瞧，我真的受了重傷，我真的逃不快了，我真的很容易就會被你捉住的，來追我吧，快來追我吧！

我心里很明白，公狐貍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從本質(zhì)上講仍然是一種騙術(shù)，它用殘忍的自殘騙我離開樹洞，好讓母狐貍一只一只把小狐貍轉(zhuǎn)移到安全的灌木叢去。但面對這種騙術(shù)，我雖然能識破，卻無力抗拒；我覺得我站立的樹洞前變得像只滾燙的油鍋，變得像只令人窒息的蒸籠，我是一秒鐘也待不下去了。我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著我，使我不得不舉步向公狐貍追去。

公狐貍步履踉蹌，一路逃，一路滴著血，逃得十分艱難。好幾次，我都可以一刀腰斬了它，可我自己也說不清是一種什么原因，刀刃快喋到狐血時，我的手腕總是不由自主地朝旁邊歪斜，砍在草地上。

公狐貍痛苦地哀嚎著，掙扎著，頑強地朝與樹洞背離的方向奔逃，我緊跟在它的后面，我再沒有回頭去看樹洞。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時此刻，母狐貍正緊張地轉(zhuǎn)移它們的小寶貝……

終于，灌木叢中傳來母狐貍悠悠的嘯叫聲，聲調(diào)平緩，猶如寄出了一封報平安的信。公狐貍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它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昂起頭挺起腰，似乎要結(jié)束這場引誘我追擊的游戲，剎那間“活”了過來，飛也似的躥進灌木叢去與母狐貍和小狐貍們團聚。

我也希望公狐貍能狡黠地朝我眨眨眼睛，搖甩那條紅白相間的大尾巴，然后一溜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它只做了個要躥跳的樣子，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沒能爬起來。

它的血流得太多了！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