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輝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御寒不藉水為命，去國自同金鑄心?！彼文┰娙肃嵥夹さ倪@首《寒菊》詩，在準確摹狀物態(tài)的基礎(chǔ)上又能傳神地發(fā)覆菊花傲霜凌寒的風(fēng)骨，堪稱古代眾多詠菊詩的經(jīng)典，自然也就廣為傳唱。如果我們了解鄭思肖其人的話，則可知這首詩歌中寓含了更多的情感內(nèi)蘊和寄托。

鄭思肖（1241—1318），字憶翁，號所南，自稱三外野人。祖籍連江（今屬福建），生于臨安（今浙江杭州）。他身處宋元易代之際，始終心系南方，宋亡后始更名思肖（寓意思念眷懷宋朝國姓“趙”），而本名自此之后隱而不彰。晚年寓居于蘇州的承天寺，為了表達對“大宋”王朝的眷懷之情，他把寺中的住處命名為“本穴世界”，稱“本”字之“十”置“穴”中，即“大宋”。平常的坐臥必南向，聞北語必掩耳。鄭思肖工書畫，尤擅墨蘭，但畫作皆不畫土根，其意謂“蒙元奪我疆土，無所憑依”。凡此種種，無不體現(xiàn)出強烈的“故國之思”和高尚的愛國氣節(jié)，而他終生以不能舍身殉國為恨。他在一首勵志詩中這樣寫道：“操得南音類楚囚，早期戮力復(fù)神州。須知鐵鑄忠臣骨，縱作微塵亦不休?！保ā读Z三首》其三）

鄭思肖生前非常看重這些凝聚著一生辛酸血淚的慷慨悲歌，他曾經(jīng)親手將這些詩歌編訂成《咸淳集》一卷、《大義集》一卷、《中興集》兩卷，并和《久久書》一卷、《雜文》一卷、《大義略敘》一卷合鈔在一起，總題之曰《心史》。集之所以用《心史》為名，鄭思肖在《心史》的《后敘》中解釋道：“所謂詩，所謂文，實國事、世事、家事、身事、心事系焉”，那么，自己身歷戰(zhàn)亂以及國家覆亡之際所作的詩、文，也就具有了“天下亂，史寄匹夫”的價值和意義。因而鄭思肖始終堅信，自己的拳拳愛國之心自能千古不滅于天地間，這也就是他所謂的“紙上語可廢壞，心中誓不可磨滅！若剮、若斬、若碓、若鋸等事，數(shù)嘗熟思冥想，至苦至痛，庸試此心，卒不能以毫發(fā)紊我一定不易之天！”

在親手把自己的作品訂成《心史》一集之后，鄭思肖在卷尾題寫了一首七律，首句曰：“一誠盟檄死彌堅，終了婆娑未了緣?！边@是一種何等復(fù)雜的情感！夾雜著亡國悲痛和精神永恒的自我期許，在元至元二十年（1283），鄭思肖把這部精心鈔錄的《心史》書稿層層密封，錮于鐵函之中，以蠟封存，沉于承天寺的井底。

《心史》一書在沉睡井底三百五十多年之后，直到明崇禎十一年（1638），承天寺僧在浚井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鐵函，才得以重見于世。這一“井中奇書”的發(fā)現(xiàn)，在當時的江南士子中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紛紛來到蘇州，一睹為快?！缎氖贰番F(xiàn)世的時候，正值晚明王朝內(nèi)外交困，處于覆亡的邊緣。以江南士紳為代表的“清流”，對國事懷有高度的熱情，同道間頻繁的交游、結(jié)社，已然成為這一時期的獨特風(fēng)景。他們對新發(fā)現(xiàn)的“井中奇書”尤為感興趣，《心史》很快就成為江南士紳相互砥礪氣節(jié)的“精神資源”。

就在群賢積極籌劃刊刻，以便廣為流傳的時候，卻因刻書資金短缺而一籌莫展之際，江蘇巡撫張國維知道此事，讀過《心史》之后，揮筆為此書作序，說：“今海內(nèi)文章節(jié)義，莫首吳門。此史一出，竟若歷斗捫星者之表章恐后?！睘榱吮碚绵嵥夹み@位愛國者，崇禎十三年（1640）春，張國維捐出自己的薪水，用于刊刻《心史》，并在承天寺的井邊立碑紀念。同年秋，福建人林古度又在南京再版刊印。

不久之后，明清易代的大變革、大動蕩對《心史》這一“奇書”的傳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此時的《心史》似乎已成為許多江南遺民志士的精神支柱，在很大程度上激發(fā)了他們的愛國熱情，并積極參與到抗清斗爭當中。南明隆武元年（順治二年，1645）福建人方潤、洪士恭把《心史》與宋末另一位遺民志士謝翱的《晞發(fā)集》合刊，題曰《合刻鐵函心史晞發(fā)集》。作為《心史》的最早刊刻者，張國維最終也在這場歷史巨變中，以死為明王朝殉國。

一部文藝作品集引起的社會轟動與共鳴，必然是情感雙向作用的結(jié)果。其中既有作品文本自身內(nèi)涵的積淀，又不乏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中文本解讀中產(chǎn)生的歷史記憶和情感暗示。作為宋遺民的鄭思肖，他在詩歌中反復(fù)吟詠的無非是內(nèi)心最為強烈的家國之戀：“此地暫胡馬，終身只宋民”（《德祐二年歲旦二首》其二）；“湘蘭終戀楚，吳橘不逾淮”（《即事八首》之一）。這一歷史故事自然極易引發(fā)明清易代之際漢族士子內(nèi)心同樣的情緒感動，于是《心史》中的每一首詩、每一篇文章都足以掀動那個喋血鵑啼時代人們的心靈波段：

有宋遺臣鄭思肖，痛哭元人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厄運應(yīng)知無百年，得逢圣祖再開天。黃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牧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復(fù)，故出此書示臣鵠。三十余年再見之，同心同調(diào)復(fù)同時。陸公已向厓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

顧炎武的這首《井中心史歌》堪稱諸多題詠中的代表，在“牧騎滿江山”的時世之中，顧炎武認為《心史》一書不僅體現(xiàn)了孤忠的人格魅力和光輝，更有“世道將反復(fù)”的號召力。“同心同調(diào)復(fù)同時”，一部《心史》消融了三百多年歷史時空的阻隔，使鄭思肖與顧炎武在易代之際的家國感情上實現(xiàn)了古今溝貫和交流。

宋、明二朝，“宗國”皆覆亡于“夷狄”，因而在明遺民的心中，常有這樣的想法：“明之季年，猶宋之季年也；明之遺民，非猶宋之遺民乎？曰：節(jié)固一致，時有不同。”（邵廷采《明遺民所知錄》）那么，借宋抒懷也就成為清初遺民詩歌創(chuàng)作的共同情感取向，像顧炎武詩歌中那樣，諸如陸公（秀夫）、信國（文天祥）等節(jié)義人物一個一個出現(xiàn)在詩歌中，甚至在清初還出現(xiàn)了大量專門記錄宋代遺民行跡的著述。顧炎武在為《廣宋遺民錄》作序時曾這樣飽含深情地說道：“古之人學(xué)焉而有所得，未嘗不求同志之人。而況當滄海橫流，風(fēng)雨如晦之日乎？……于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難。而或一方不可得，則求之數(shù)千里之外；今之不可得，則慨想于千載以上之人?！薄翱肭лd以上之人”，這是中國古人歷史閱讀中情感、價值取向的共同維度，其內(nèi)涵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認同與砥礪，因而“萇弘化碧”“伯夷叔齊”幾乎是特定歷史時期帶有普世性社會話語的關(guān)鍵詞。

正緣于此，鄭思肖《心史》鐵函的發(fā)現(xiàn)，也就成為清初江南文人精神生態(tài)構(gòu)成中的一件大事，作為東南遺民耆宿的福建人林古度（1580—1660）在《心史跋》對于鄭思肖詩歌中的忠義之氣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未有沉之九淵而不浸漬者，蓋天地間萬物可毀，唯有忠義之氣托于文字亙古不化，雖五金之堅亦易磨蕩糜爛，先生之心精凝結(jié)，雖不函鐵沉井，亦不能毀，萇弘之血，庶幾似之?！?/p>

無論是鄭思肖“托詩為史筆傳聞”（《哀劉將軍》詩），還是汪元量“筆走成詩聊紀實”（《鳳州》詩）的紀實詩法，都成為清初大學(xué)者黃宗羲推論“詩史”這一重要理論命題的基礎(chǔ)。在黃宗羲看來，鄭思肖的《心史》以及汪元量（水云）的詩、謝翱的《晞發(fā)集》等遺民志士的著作，無不凝結(jié)著他們?nèi)倘韬?，獨立不遷的精神力量，而詩歌作為“亡國者”心靈史的展現(xiàn)，也儼然成為國家覆亡的歷史見證，因而黃宗羲在《萬履安先生詩序》中說：“非水云之詩，何由知亡國之慘，非《白石》《晞發(fā)》，何由知竺國之雙經(jīng)？陳宜中之契闊，《心史》亮其苦心，可不謂之詩史乎？”

“井中奇書”《心史》現(xiàn)身后，其影響深遠，就目前所掌握的文獻材料，為之作序跋、題詠的遺民文人即逾百家，其中不乏顧炎武、歸莊、錢肅樂、方文、孫枝蔚、黃淳耀、邢昉、蒼雪讀徹、陳壁、朱鶴齡、黃宗羲、方以智、黃周星、錢澄之、張煌言、祁彪佳、談遷、屈大均、陳恭尹、魏禧、曾燦等這些知名度極高的遺民志士，更在廣大的士紳階層中產(chǎn)生極大的震動?！缎氖贰返挠绊懸惨呀?jīng)不再局限在蘇州一地，它幾乎已成為清初遺民志士氣節(jié)的符號和標志。

南明舊都南京，流寓在此遺民志士尤多，再加上遺民中年齒、輩份最高的林古度又是《心史》在金陵的刊刻者和傳播者，以他的影響力，許多人在其號召和迪引下，無不對鄭思肖及其《心史》給予足夠的關(guān)注和題詠。就在明亡之前，林古度的老鄉(xiāng)，福建晉江人黃居中（1562—1644，著名文獻學(xué)家黃稷虞的父親）就曾寫下了一首長詩《閱宋遺民鄭所南井中心史》（《天啟崇禎兩朝遺詩》卷十）。黃居中被《心史》中的詩歌作品所感動，“讀罷悲且吟，反騷同哀屈。萬載首陽薇，高風(fēng)等葎萃”。因而在這首長詩中，他不僅贊頌了鄭思肖的忠孝節(jié)義：“綱常自我肩，忠孝理惟一。草莽亦王臣，詎能忘國恤?！备谧屑氉x過之后，認為《心史》是一部辨夷夏、明正朔，闡明禮樂之大防的一部經(jīng)典，即其在詩中所謂“既正夷夏防，更嚴誅叛律。大統(tǒng)非湯武，正閏明褒黜”也。所以，就這個意義上而言，黃居中把《心史》的發(fā)現(xiàn)和歷史上的“汲冢發(fā)周書，孔壁傳緗帙”等量齊觀。

在父親黃居中的影響下，黃稷虞不僅在《千頃堂書目》中著錄了鄭思肖的《心史》，而且還經(jīng)常在父親開創(chuàng)的千頃堂中組織題詠《心史》的社集唱和，在南京遺民詩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清初南京遺民詩人顧夢游就是黃氏千頃堂《心史》社集的主要參加者，在《顧與治詩集》卷一（《叢書集成續(xù)編》本）中就在一首《詠井中心史》詩的題注中明確地指出“社集黃海鶴先生千頃堂分賦”。海鶴，是黃居中的號。顧夢游寫作此詩時，韓劇中當已為明殉國，主持千頃堂唱和的應(yīng)該是其次子黃稷虞。顧夢游在《詠井中心史》詩中借對鄭思肖《心史》一書來抒寫自己對明王朝日月可鑒的忠心，以及不仕新朝的決絕心意。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他早已不滿足于一介儒生停留在以文字表達復(fù)明的雄心，更希望自己能夠“雪涕淬霜鋒”“镕劍裹心血”“鑄劍揮攙槍”等實際行動來實現(xiàn)自己的拳拳報國之心。全詩貫注著喋血山海的悲壯和豪情，其詩曰：“烈士忘其軀，豈顧千載名。所悲道日喪，呼世長疾聲。共秉君父性，獨含深苦情。郁郁復(fù)郁郁，穹蒼鑒精誠。德祐墜西日，人天一時傾。矯矯鄭夫子，方與陽九爭。舉手挽天河，愿洗塵穢清。其事如可就，夷齊安足并。雪涕淬霜鋒，大義期共明。四海無一士，持此將何成？镕劍裹心血，沉淵入澄泓。蛟龍鐵旁臥，飲泣不敢驚。夜夜轆轤上，光氣如豐城。神物不自，出為盛世禎。沉吟想當日，孑影申幽盟。一往開萬里，四顧仍憤盈。至今心炯炯，敢以文字評。拾鐵復(fù)歐冶，鑄劍揮攙槍。”

比及近代，《心史》一直都是愛國志士亟亟欲讀，用以自礪的一部書籍。梁啟超在“養(yǎng)養(yǎng)然夢寐以之者十余年”之后，終于在1905年從朋友處讀到《心史》之后，“每盡一篇，腔血輒躍一度”，以至于睡夢中還在囈誦《心史》中的詩句“誓以匹夫紓國難，艱于亂世取人才，屢曾算至難謀處，裂破肺膽天地哀”，接著便是“咿嚶作小兒啜泣聲”，直令同居一室者目為“病”。在《重印鄭所南心史序》一文中，梁啟超深有感慨道：“嗚呼！啟超讀古人詩文辭多矣，未嘗有振蕩余心若此書之甚者！……嗚呼！此書一日在天壤，則先生之精神與中國永無盡也！……先生之人格求諸我國數(shù)千年先民中，罕與相類！……嗚呼《心史》！嗚呼《心史》！書萬卷，讀萬遍，超度全國人心，以入于光明俊偉之域，乃所以援拯數(shù)千年國脈，以出于層云霿霧之中！”在梁啟超看來，《心史》中所蘊含的民族精神，足以使我中華民族“起弊振衰”，在強烈的社會責(zé)任感和使命感的促動下，他隨即校印《心史》，使之廣為流傳。

在近代文學(xué)史上，還有一件事情也應(yīng)該與《心史》有著或多或少的關(guān)聯(lián)。那就是1909年11月13日，柳亞子和陳去病、龐樹柏、黃賓虹等十七人在蘇州虎丘山麓的張國維祠舉行第一次雅集，宣告了近代革命文學(xué)社團——南社的正式成立。南社之所以名之曰南社，其中的內(nèi)涵，高旭在《南社啟》中言之甚明：“然則社以南名，何也？樂操南音，不忘其舊?！`嘗考諸明季復(fù)社，頗極一時之盛。其后國社既屋矣，而東南義旗大舉，事雖不成，未始非提倡復(fù)社諸公之功也?！逼浞礉M的色彩尤為明顯，其步武追隨晚明復(fù)社之意也明。至于南社第一次雅集為什么會選擇張國維祠，難道只是一種巧合嗎？通過文獻的稽考，我們完全可以得出否定的回答。作為南社發(fā)起人的高旭因故未及參加，他便作有一詩，詩中就說道：“鐵匣沉埋古井枯，不成遁世歲云徂?！保ā妒滤啡?，南社諸子會于吳門，以事羈不得往，姑期明春再圖良晤，吟成長句，寫寄同人》）原來，這與《心史》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張國維是《心史》的最早刊刻者，其祠豈非可視作《心史》之源乎？其中的深意，自然值得我們深深地回味，作為南社創(chuàng)始人的龐樹柏，他在詩中就發(fā)出了這樣的喟嘆：“君不見溪山清寂三百年，張、楊（按：指張國維、楊廷樞）風(fēng)采今渺然。詞人獨吊真娘墓，誰向林中拜杜鵑？”（龐樹柏《己酉十月朔南社第一次雅集于虎溪張公祠到者凡一十七人》）

按梁啟超“起弊振衰”之說，則《心史》的發(fā)現(xiàn)地自然也不應(yīng)該成為被人遺忘的角落，但是許久以來，承天古寺一直若隱若現(xiàn)地存在于世人的視野之外，甚至還有人錯誤地將它和蘇州的報國寺混為一談。但《同治蘇州府志》卷三十九《寺觀一》中，對于承天寺的記載非常準確、清晰：“承天能仁禪寺在皋橋東，崇禎戊寅十一月，浚井得鄭所南《鐵函心史》?！毖街镜挠涊d，筆者按圖索驥，到蘇州皋橋周邊做實地勘踏，一條名曰“承天寺前”的逼仄小巷令筆者欣喜萬分，經(jīng)驗讓筆者知道承天古寺、古井應(yīng)該就在附近。在周邊老蘇州的指引下，一座用作工廠倉庫的舊式廟宇和一口依然被居民使用的古井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了，這就是明清易代之際倍受江南文士關(guān)注的承天寺和發(fā)現(xiàn)奇書的古井？歷史的滄桑，城市的記憶，在歲月的洗禮中，在市井生活的恬淡中漸行漸遠，正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