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墓路上
夜雨后的早晨,
我們合家去掃墓。
走過歡騰的小河,
來到那個山腳的樹林。
春天到處充滿了富余,
仿佛一切都是美好的,
連紀念也像一曲老歌,
適合火車里的游子歸鄉(xiāng)時聽。
烏云低沉,雨后的
水珠在橘子樹葉顫動,
濕漉漉的青草味迷茫而興奮,
正像我們此刻的心情。
春天來了,
我們在紀念死亡,
我們來到亡者的墳頭
像來到了一塊復蘇的田野。
春夜的雨聲
今天我為春天失眠,
因為黑夜的雨聲里有一種讓人失眠的想象。
這想象里有雨中的野花和菜地,
還有發(fā)光的長滿苔蘚的大樹。
我應該在這樣雨天待在家里,
和人說話,看院子里的水缸盛滿雨水;
也應該像個啞巴走進山中,
牽一頭水牛獨自度過余生。
也許任何一種生活終究都是孤獨,
但也可能每一種孤獨都是幻夢。
纏綿的雨滴今夜無法落完,
我知道我的失眠其實是貧瘠的痛苦。
鄂爾多斯
從霧霾到晴天,
中間隔了一場雪,
從晴天到霧霾,
一場雪已經(jīng)融盡。
我第一次到鄂爾多斯是在冬季,
我第一次到遙遠的北方是在春天。
草場枯黃,
機場的士載我在它的波浪上起伏,
原野無窮,
寂寥的天空有一只想象的鷹在飛翔。
后來我終于看到平原上的城市,
它安靜得像遠方的廢墟。
我在它的酒店里住了一周,
坐在它的餐廳時看見了下雪。
餐廳里的客人只有零星幾個,
女服務員穿著暗紅的衣服在那兒竊竊私語。
也許這兒應該點一根煙,
玻璃墻外的松柏眼看落了一身雪。
第二天,雪就化了,
酒店門前的汽車變得更臟。
陽光白得耀眼,
天空藍得好像背后還有一層藍。
所以我從酒店坐車去了郊外,
想看看像鄂爾多斯一樣明亮的北方。
我在城市邊緣游蕩,
低矮的樓房、寬闊的道路,
這一切都如此寂寞新鮮,
而我也變成一個遙遠的我。
我觀望著遙遠的我和遙遠的城,
像我曾經(jīng)出生在這個地方。
謁湯顯祖墓
他的墓地挨著一座湖,
那湖水已經(jīng)發(fā)臭
但看起來還很漂亮。
湖心有島而他的墓旁是座亭子,
亭子里放了塊黑色的“三生石”,
亭子名叫牡丹亭。
我一個人來到這兒,
后來又來了一對老夫妻,
挽著手,走進“因情感夢”的圍墻,
然后是對年輕的戀人。
這墓園只葬了他一個,
在這兒徘徊的也只有我一人,
但這里有的一定不是死亡,
說不定他的骨骸也不在這里。
圍墻下是個水塘,
落滿枯葉,長滿野草,像塊沼澤。
這兒實在不算優(yōu)美的景點,
也沒有什么古跡可以憑吊,
但它的安靜如此吸引人,
就像所有的墓地一樣。
我在這兒坐下,站著,或者獨行,
就像在尋找一種青苔,
陌生人從他的墳前穿過
就像戲文里飄過的幾片云。
這相似的靜謐,
讓我仿佛和他有著隱秘的聯(lián)系。
暴雨將至
一一為同名電影而作
葡萄園里有一位美人,
他其實失去了性別。
他在葡萄園里采摘番茄,
就像他在沙漠里迎接雨季。
他的教堂就建在沙漠里,
那沙漠連接著一片翻卷的大海。
二十多年他都生活和平,
他的美也是一種寧靜。
信仰給他帶來了沉默的愉悅,
少年時他就決定不再說出一句言辭。
但是,夜晚,在他那個收音機都沒有的房間,
他遇到了另一個命運迥異的美人,
她睡在窗戶下的月光里,
像一只棉花做的狗被雨澆濕。
他感覺她是一個夢,
又察覺到她非夢的部分。
他于是起床看到了她悲哀的眼睛,
接著看見她少年般的嘴唇和隱蔽的肉欲。
但他們都沒有說話,他給她兩個番茄,
想帶她穿過雨季越過大海。
兩個美人于是在月光下決定流浪,
要從馬其頓逃往遙遠的倫敦。
他還不知道這就是愛,
肉體和靈魂混雜的愛,寬廣又狹窄。
但她卻相信這是愛,刺激仇恨的愛,
所以她死在仇恨的槍聲里。
她到死也沒有越過那片大海,
而他擁有了那只共同逃亡的旅行箱。
他抱在箱子上低聲哭泣,
就像兩塊墓碑緊挨在一起。
下雨的春天有一種孤獨的幻想
下雨的春天有一種孤獨的幻想,
你在雨中工作,在雨中看表,
在雨中的山坡上放羊,
鼻息呼應著雨絲的節(jié)奏,
就像你胸腔的森林里有一條鐘擺,
和世界上所有的鐘擺一起擺動。
下雨的春天有一種孤獨的幻想,
躺在床上好像一只輕盈的蝴蝶,
潮濕的被褥和房間也許應該變成曠野,
窗外應該盛開杏花并有一座泥濘的村寨,
一個被雨霧打濕的女孩。
下雨的春天有一種孤獨的幻想,
草垛升起蒸汽,雨天穿過牛眼,
洗衣的婦人在河邊打傘,
看不見的人在墓地抽煙,
無路的地方有一座橋相連,
騎馬的人在橋上嗚咽。
大芬油畫村
它在你的記憶里,
就像你生活在離它很遠的地方,
其實又離得很近。
十多年前你就聽說了它,
十年后你搬到了這里,
你買了幅畫掛在客廳。
藍色地球上的一小片樹葉,
顏料做的施特勞斯父子,
生活在梵高耳朵里的星空下。
沒事你就來這里逛一逛,
金色的油畫多得像一堆堆垃圾,
吸引窮人那樣吸引你。
挑一挑吧,也許
里邊真有一個痛苦中的梵高
和趾高氣揚的達芬奇。
畫鋪里的女人拍手迎客,
但從未用梵高取悅你,有一種
匆忙像照相機代替了我們的記憶。
有人用想象畫了陽光下的村舍,
還有人一口氣畫了三個主席,
你站在過道上看他們作畫。
穿堂風吹著你的頭發(fā),
你看著他的畫布開始變藍,接著變綠。
你認出那是一片海,
海的邊緣是一片樹林,樹梢舞動,
波浪上的陽光像閃爍的鏡片,
你忽然發(fā)現(xiàn)畫它的人其實已經(jīng)消失。
你發(fā)現(xiàn)在一分鐘之間,
達芬奇曾騎著電動車出現(xiàn)在你面前,
而梵高面對著一塊油菜花地。
他的蒙娜麗莎和他的麥田,
竟然屬于同一個城中村,或者
同一個嘈雜的菜市場。
你繞過巷子里的畫架,
過道里簡陋的露天廚房,仿佛
感到梵高在世界盡頭的心情。
回歸
——為同名電影而作
深夜她夢見死去的母親,
她穿著夏天的涼衫,推開門,
微笑著熟悉地向她走來,
來到她的床前,和衣躺在她的身旁。
她知道她死了,又覺得她還活著,
她感到她的鼻息,于是翻過身
像只鴿子一樣依偎在她的肩膀上,
仿佛預感到她有話和她說,
說她沒有死,或者她死后的生活,
墓園的美麗喧囂與安靜。
她于是又抱住她,像抱著
真愛的情侶,那愛的夢幻
讓她像堆棉花一樣溫暖而輕柔,
像月亮一樣孤懸太空。
荒涼墳墓里的孩子
因為自殺叫中毒死亡,
所以水泥房子等同于墳墓。
因為兩頭豬代表了富裕的生活,
所以冷漠也不是我們的責任。
四個孩子曾經(jīng)生活在我們的村莊,
最后死于同一個荒涼的墓穴。
他們加起來活了三十幾年,
全部的人生都在孤獨中度過。
這冷漠冷得讓我們害怕,
所以我們撒謊給自己一個安慰。
這謊言就像風中之燭,
這孤獨大過了太空。
夜色降落,夏天到了,
連死亡的抽搐也不能帶來一絲溫暖。
你是誰
你是誰?
你嘩啦一聲擦燃了一根火柴,
你的臟手捧著火焰和你的眼睛,
它們閃爍著,又明亮又脆弱。
在夜的村莊里,
燈和電視機說著話,
狗和雞在竊竊私語,
而你的孤獨像一條狹長的隧道。
你像孤兒一樣被忘記了,
只有一場災難才能把你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