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煒
紀念顧準,兼議政府與市場的關系
沈祖煒
今年是顧準百年誕辰。
顧準被人們尊為“一代學人與思想者”“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偶像”“在暗夜里追求真理的思想先驅”。我們緬懷他、紀念他,既是為了學習和發(fā)揚他的理論勇士的精神,也要沿著他所開拓的理論思路,深化中國經濟發(fā)展道路的研究與探索。
顧準1934年參加中國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籌備會,193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擔任中共江蘇省職委宣傳部長、書記和江蘇省委副書記。1949年5月,隨軍進駐上海,任上海市財政局長兼稅務局長、上海市財經委副主任和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1953年,在“三反”運動中被撤職,1957年被劃為“右派”,1965年已被摘帽的他再次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在不斷遭遇批斗、勞動改造等磨難中他身處逆境而不隨波逐流,利用各種間隙和機會進入書齋,他獨立思考,以無私無畏的理論勇氣進行學術探索,在哲學、歷史、政治、經濟等領域都提出過令人振聾發(fā)聵的見解。他是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他在計劃經濟盛行的“左”的年代認真研究中國經濟規(guī)律,60年代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從事研究時,提出了社會主義經濟可以由自發(fā)漲落的市場價格調節(jié)的觀點。當然,他的觀點在當時必然被打入冷宮并遭批判,但是得到孫冶方、吳敬璉等經濟學家的理解與支持。在當今改革開放的年代,人們將他譽為“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第一人”。1974年,顧準赍志以歿,年僅59歲。他的《希臘城邦制度》和《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或是讀史筆記或是通信集,生前根本沒想出版,只是為自己的良知所驅使,發(fā)出的真知灼見而已。直到1990年代,在各方努力下,《顧準文集》和《顧準日記》才得以出版,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啟迪著改革開放新時代的中國人。
就顧準關于市場價格調節(jié)經濟的理論而言,我覺得,在經歷了30多年改革開放歷程的中國,似乎已經普遍接受并成共識,但是深入思考,恐怕還是有許多問題有待探討。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就是一個繞不開的核心話題。這既是因為所有市場都不可能是絕對自由的,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每時每刻都會對市場發(fā)生影響,或用經濟政策,或以國家資本直接參與經濟活動,特別是在市場失效時,政府就更加有為。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在中國受到格外關注,是因為中國的特殊國情,在中國,強勢政府參與市場操控歷來就是一種傳統(tǒng)做法。所以政府作用于市場,不是理論上的應然,而是實踐中的必然。
在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經濟中,官府手工業(yè)就是社會經濟結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以進入近代以后,開始學習西方,推行工業(yè)化的歷史經驗來看,作為一個后發(fā)國家,要沖破封建主義的阻力,新式工業(yè)、輪船運輸業(yè)、銀行金融業(yè)也是從官辦起步,然后走向官督商辦、官商合辦,乃至完全商辦的。即使商辦,還有外商、買辦、官僚等等有特殊背景的力量率先參與。這是洋務運動提供的歷史事實。還有一個重要的經驗事實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國家資本所起的積極歷史作用。日本侵華,中國積貧積弱,用什么實力抗敵?國民政府實行戰(zhàn)時統(tǒng)制經濟,一方面是控制金融、控制進出口貿易、壟斷資源的經濟政策的實施,另一方面是通過“四行二局”、資源委員會、貿易委員會、農本局等形形色色的官方機構全面介入企業(yè)活動。在形成消極的壟斷局面的同時,也有支撐抗戰(zhàn)大局的積極作用。這在抗日戰(zhàn)爭的歷史大局中,應該也是無可厚非的。
新中國成立以后全面實行計劃經濟,既有當時意識形態(tài)導致的政策偏差方面的原因,也適應了當時國家快速實現(xiàn)工業(yè)化的客觀需要。計劃經濟時期,政府對于經濟的全面控制,通過國有企業(yè)及其控制下的集體經濟得以實現(xiàn)。到了改革開放時期,從根本上說,是經濟政策和經濟制度從單一的國有和集體所有制向多元所有制過渡,從限制和否定市場法則向市場調節(jié)、市場配置資源轉型。這些理論和實踐無疑都是對顧準市場價格調節(jié)經濟觀點的深化和發(fā)展。當前深化國企改革仍然任重道遠。國企與民企比重如何,結構如何?國企如何推進股權改革,形成混合經濟的局面?國企如何尊重和遵守平等競爭的市場秩序?顯然都是顧準的年代不可能提出也沒有探討過的課題。而今天,這些難題都必須一一予以破解。說到底,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不僅是個社會主義經濟理論問題,也是中國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歷史過程中始終存在的現(xiàn)實問題。
學習顧準的精神,努力破解各種難題,積極推進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yè),我相信這就是對于顧準這位杰出思想家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