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士學
村莊的秋空下總會有些什么在等著我們去揀拾
◎文/崔士學
是在這個秋空下的村莊,那些高粱、玉米、谷子,還有那些草木都在低頭向著自己的內心微笑。那么多在春天出發(fā)的想法,都在秋天里等著回家。
村子的秋道都開始墊了。是村里的永桂領著干的,村里家家按人口出的義務工。桂芝家男的打工還沒回來,說就先記著,等明年趕趟了再補上。
補上的、修了的村道,南梁往村里來的路最好走了,都是硬板道,呱嗒呱嗒的跑小驢車沒問題。都裝得忽忽悠悠的,南梁一等地里的谷子就一車一車的往家拉。東梁上就不行了,多少年的從東山上犁杖溝下來的雨水把道沖得坡坡坎坎的,上不去車,下不來輒的。就不是一年一時的能修補好的了,上坡下梁的,也就只能趕著騾子一趟趟地往家馱。
村子外山坡上的那些莊稼,有的長得急躁,有的就慢騰。這也像了村子里人的性子。有的沾火星噌就著,有的火上房了還在那磨。哪塊地先收,哪塊莊稼先割,都是有數的。莊稼不說話,自己知道。村里人也知道。掐掐谷粒,搓一枝豆夾,去壟頭地腦的轉了好幾個來回了,不待差的啊。
看著院里的玉米爬上房了,高粱穗子在墻頭上都起摞了,大門口的谷垛堆起來了,村里人的心思才會踏實。長在地里的是莊稼,收回來這才叫糧食啊。
在收過后的田里地里,總是會有那么多的驚喜在埋著,在躲著,在等著。總會有蘋果躲在葉子后面還沒被摘走,總會有一粒糧食落在壟溝里沒被收走。
在祖先種下的這個村子里生長。人們總會落下些什么,人們總會揀回些什么。是自己春天里種下的東西,在秋天也不一定都要被自己收走的。在這個村莊的秋天里,村里人都會揀一些不是春天自己種下的莊稼回家。
沒種黃豆的人家過年也能吃一板大豆腐,沒種小豆的人家臘月里也能蒸一鍋小豆餡的粘豆包。還不都是揀來的。翻別人家刨完后的地瓜地,找人家擗完后的玉米秧。
我跟著姐姐去翻地瓜,地瓜地里,一堆堆的地瓜秧被一場霜打得黑著臉色蔫在一起,瓜地里的土被翻了個了,暄暄的能沒腳。東踅摸西瞅,地頭地腦的,混在草長得楞實的地方,總會有沒刨的瓜秧在跑著。有半拉的地瓜在土里藏著,還有大半個的呢,在一叢雞爪草下竟會有一棵瓜蔓還沒割呢。地皮裂了紋兒,一锨蹬下去,骨碌一個大地瓜,像大棒槌呢。在柳條筐里挎回家,好的囫圇的在鍋里端出來,媽烀熟了人吃,半拉的破的在缸里撈出來,圈里的豬吃了。豬吃了,知道飽了。
孩子漫山遍野地跑,不知道累。村里數得上歲數的老人,是春明他奶奶,都八十八了,我和她叫二嫂,輩兒就是這么排的。就像春明我倆歲數差不多,可他也得和我叫小爺爺兒。村里的每個秋天,也是她蹣著小腳最忙的時候。在村頭的東坡下揀幾枝誰家驢車上顛達下的黃豆枝,揀幾穗別人家馱子上掉下的幾穗紅高粱。她把黃豆莢搓了粒放在瓷盆里說留著換豆腐,她把高粱穗搓了粒放在小瓢里說等著喂一只雞呢。老人總是很滿足的樣子,說街坊鄰居照顧了。她最多能走到東坡下,每次我跟著爸趕著拉黃豆的驢車路過他們家門口,我都盼著車上的黃豆棵能在車上顛達下來多幾枝。
即使別人在前面看見了,也會假裝繞過去,等著老太太去揀呢。
我們小孩子就更不稀罕了,我們去村外的地里去,滿山遍野的多好啊。村子里的老人總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可城市里沒有老天爺,城市的天被人弄得支離破碎的,老天爺一定是不稀罕住。那些被城里的煙囪熏黑了翅子的麻雀也一定是飛來飛去的不得勁兒啊。
總有些什么是我們揀來的,總有些什么是被我們落下了。到自己手的東西就認為天經地義是自己的,也不一定。被自己抓住的東西就心安理得的認為是自己該得的,也不一定。
揀一些別人落下的東西回家,我們也總會有些東西落下被別人揀到啊。沒有誰能把一個村子的秋都給收走的,村子里腿腳最勤最會過日子的朱老五都這么說,你就想都不該那么想。
在春天里被打短了翅子的雞可以隨意墻上墻下地飛了,落在地上的谷粒叨幾口,就不稀罕了呢。在夏天里被帶著箍嘴的驢也在場院里放開地嚼了,爸順手扔幾穗玉米棒子過去,那驢就低下頭嘎嘣嘎嘣地嚼起來。秋也就不光是人的秋啊,都是張嘴的活物啊。
在村子外山坡上生長的那些色彩,不再那么擁擠。在村子上空里飛過的那些聲音,也都不再那么喧嘩。曾經那么綠的草,已結滿了黃黃的籽粒。曾經那么嫩的芽,都已開過飽滿的花朵。那些奔跑了幾個季節(jié)的地壟,都終于可以歇下腳來,向這個村莊秋空的遠處望一望,向這個村莊秋空的深處想一想。
村莊的秋空很高,村莊的秋野很低。留了很大的空間給風和我們這些孩子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