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劍虹
小木凳上的冬天
父親站在小木凳上
用細(xì)鐵絲勾住臘魚臘肉
一塊又一塊
懸掛到窗臺天頂
冬天,陽光摩挲那張打褶的臉:
牙齒稀疏,雙頰瘦削
吃力的雙臂舉在空中
小木凳微微晃動
這一刻,我把停頓設(shè)置得
又矮又低
可讓更多的手去攙扶
就像給風(fēng)一根拐杖,拄起冬天的背影
縫毛衣
煙灰在毛衣上啃了個黃豆大的洞
今夜,拜托妻將它縫上
打開客廳所有的燈
妻從茶幾上翻出老花鏡和針線包
穿針引線,足有五分鐘
左右,上下,里外,針在手中穿,線隨針眼走
老花鏡片后,妻用點(diǎn)和線織成密實(shí)的網(wǎng)
老花鏡片外,我用目光輕撫妻的覆額卷發(fā)
此刻,我是夜光下的一條魚
在一個小洞口
被一副老花鏡和一個針線包網(wǎng)住
小溪潺潺
童年,記事起
小溪,灣在老家屋后,那一壟壟田邊
一直灣到第四個本命年
灣灣———潺潺———一路芬芳
常記得祖母,挽個小木桶
慢移蓮步,走向溪邊
背影,從民國開始,被歲月馱彎
自留地
三分不到,老家屋門前
歸功于“打土豪,分田地”
分到祖父,分到父親
說是自留地,其實(shí)就是菜畦
泥土上的泥土,翻來墾去
時間:一九六七
那一年,我有幸來到世上
從此,它再也沒有改變
如今,侄兒在地頭種上紅菜苔、萵筍、韭黃
每到大年初一,回老家拜年
父親站在堂屋門口,大手一揮,對我們說:
出門在外,什么都可不要,不能沒有那“三分地”
十月一日
月光在老家屋頂上,在
濃密的“鴨巴樹”枝葉里婆娑
門前池塘,偶或蛙聲蕩漾
屋后小溪,靜如處子,敞開胸膛
十月,二十個這樣的日子
我不曾刻意放逐一點(diǎn)一滴
吾兒輕扯衣襟:爸,你看媽媽,今夜是否就是
二十年前的月光
母親端來白開水
三樓陽臺上,日照正濃
母親端來白開水,捧到我手中
熱氣在杯面上裊裊升騰
母親,我是您目光里一小杯白開水您是時間的杯子里
一個年近七旬的見證
回鄉(xiāng)拜年偶得
久不作詩,乏味無趣
其實(shí)僅僅兩周,提筆已是大年初一
陪父母回鄉(xiāng)拜年:伯父(已故),舅舅,姑和姨
以及姊妹兄弟。差不多年年如此
“健康,平安,快樂”、“恭喜發(fā)財”
來來去去鄉(xiāng)鄰來來去去親戚,互道內(nèi)心祝愿
泥土上,雨濕的煙花,沁潤風(fēng)的信息
車行溈水大堤,妻說:溈水幾近干涸,多年未見
可我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現(xiàn)在,已是子夜,坐在城市的窗口
回想起來,理由非常簡單
老家屋后,小河邊的柳樹枝上
昨夜一個除夕,今宵嫩芽既已綻出
在水之上
躺在小漁船的艙板上
仰望。我說星空多么浩渺
江水托起整個身心
濤聲拍打,揉著岸和船梆
風(fēng)的唱片舒緩:慢板
如一條青鯽,悠游于波濤
天地間,相視和沉默維系
我們彼此的瓊樓。在水一方
我的時空容我千萬個心事
星語,滴落,如雨
甘霖拋灑,我能否承接,受領(lǐng)?
從混沌到清晰,黑,我所需
用光芒布道,哪怕微弱
已使我向塵埃衍化
躺在小漁船的艙板上,仰望
方舟飛向天際。在水之上
是什么在那里搖搖晃晃
倚窗
雨霧,棉絨般,一籠籠
繚繞在岳麓山
松林搖曳,春天
勾住我的目光
西湖,兩行白鷺飛過
有一種三月的憂郁,從天而降
它們,全在窗口活著
活著。那個倚窗而立者
你究竟能持續(xù)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