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伏自文,云南政協(xié)報文化記者,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人文地理專著《活著的古城》、配畫散文詩集《愛與憂愁》,詩歌作品入編《云南十三人詩選》,主編《滇緬抗戰(zhàn)》、《歷史大通道》兩本專集并撰寫部分文章,多篇文章入編“云南文史資料選輯”并被權(quán)威學(xué)術(shù)網(wǎng)站及學(xué)術(shù)數(shù)據(jù)庫收錄。曾獲云南省報紙副刊好作品獎一等獎、省委宣傳部主辦的國內(nèi)外大型征文活動最高獎特等獎、云南新聞獎等多次。
清康熙年間,名士何星文伴碩儒高奣映游浪穹(今洱源),特去拜謁故明讓帝朱允炆匿居地潛龍庵及二忠墓,時秋風(fēng)吹過茈湖,碧水漣漣,若泣若淚……至所在,二人惟見荒草凄凄,更兼“秋霜凜焉”,不免“涕淚澆頤”,“乃相與捐金”在“草庵原址”建潛龍庵、修二忠墓,以彰“潛德幽光”……筆者在故老引導(dǎo)下,尋訪了潛龍庵、二忠墓,只見頹屋殘垣、雜草叢生,憑吊隱帝的古庵,不期然已蕪落在荒榛蔓草之中……
“……建文己卯元年(1399)七月,燕王棣舉兵反。四年(1402),燕兵犯京…(朱允炆)投滇之永嘉寺(今武定獅山正續(xù)寺)…九年(永樂九年、1411),有司毀庵,(葉希賢)從帝去白龍山。至大理之浪穹,與應(yīng)能募建庵。庵成,程濟(jì)筮之,得剝之坤,曰:‘剝極而順,吉卦也。居之…后焚之而去。”(《浪穹縣志略》)。今本《洱源縣志》云:“潛龍庵遺址 位于縣城東北4公里赤硐壁山東麓(瀰茨河南側(cè))……清康熙初年,姚安土官高奣映游浪穹,與江干縉紳何星文(何邦漸孫,字觀五),村民朱臣、楊自然捐資,在草庵原址建潛龍庵、二忠墓,并值廟產(chǎn)公田,聘僧常年齋祭,高奣映撰《初建潛龍庵記》立于壁……乾隆間,邑拔貢楊淳重修,建國后庵墓仍存”。新中國成立后數(shù)十年來,庵、墓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滄桑與變遷?
辛卯(2010)歲末,筆者經(jīng)大理地?zé)釃⑦^茈碧湖,一邊是蘆葦掩映的粉墻黛瓦、一邊是碧波蕩漾的湖水,無端想起王朔的句子:“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倏忽間,車已轉(zhuǎn)過花明柳暗的湖口,續(xù)向東北緣山而行,一村沿山麓筑房為居,村盡而水泥路亦盡。彈石路上,灰塵滿道,路側(cè)雜樹藤蔓,亦皆蒙塵。車外,丘壑之中不時閃過墳塋、荒坑、泥灘……車在水泥廠邊停下,灰塵漫天,讓人不得不瞇起眼睛。此處為一旱川:西邊為山、東邊為疇,平川南北走向,川中村野連然、麥秀青青……從縣志及《徐霞客游記》等書所載,數(shù)百年前,此處為一沼澤,廣袤荒涼,人跡罕至,易于藏匿與出逃。近山兩村,一曰小新村、一曰谷子場。在小新村鄉(xiāng)老李漢標(biāo)帶領(lǐng)下,我們來到了位于水泥廠北的潛龍庵。當(dāng)這座沉默的古庵出現(xiàn)在眼前,我懷疑我是否真的來到了潛龍庵,推開那扇門,迎面而來的會是如沉積巖一樣壓縮了數(shù)百年時光、牽連了太多刀光劍影、發(fā)酵了過多傳說與故事的撲朔迷離的歷史嗎?
陽光下的潛龍庵,座西向東,背依一山,前臨一河,面房三間尚存,大門居中。小河自北向南而來,至庵前向東環(huán)繞一弧,旋若玉帶,如拱如衛(wèi)。李漢標(biāo)老人說:“傳說這條河原來是直的,嘩嘩的流水聲吵得皇帝睡不著覺,就改成了現(xiàn)在這樣,可惜水已經(jīng)渾濁了……”建國前曾在潛龍庵和旁邊石龍寺里出家的沈躍宗老人回憶說:“潛龍庵大殿里供奉著三尊神像,居中的就是建文皇帝,穿著龍袍。二忠墓就在潛龍庵的左邊?!薄靶r候,我們常來這里玩,那時這里共有4位和尚,香火很旺,每月初一、十五村里人都來燒香。”一位村民補(bǔ)充說。“建國后,和尚還俗,寺、庵從此斷了香火,佛像、神像也在1953至55年間拆完。1956至1972年,潛龍庵、石龍寺被火焰農(nóng)場占用,里面住著些勞改犯,還在里面養(yǎng)牛?!崩顫h標(biāo)老人告訴筆者。此后的情況,筆者從洱源縣水泥廠前廠長王吉堂處了解到:“1977年,潛龍庵及石龍寺一帶建為縣水泥廠,石龍寺已于1972年完全拆了,潛龍庵的房子倒還在著。建廠期間,潛龍庵就是我們的辦公場所和生活區(qū)。廠建好后,潛龍庵原大殿改為我們的機(jī)修房,南廂房為伙食堂,北廂房和東廂房為宿舍。院子里我們就著吃飯的桌子,就是一塊碑,吃飯時我們也曾看看那些字,有‘潛龍庵等等……1983年向北擴(kuò)新廠,推地基時推出一些東西,瓷器啊什么的,縣里的來看了說:‘是些和尚的東西。由于新廠已延伸到潛龍庵后面,二忠墓就被土石掩埋了,庵的土墻也倒塌過,維修時我就換成了磚墻。再后來蓋了新的生活區(qū),潛龍庵就在1990年代左右徹底廢棄了……”
推門進(jìn)入已荒廢20余年的潛龍庵,穿過門廳,乃一四合院:正殿四墻尚存,屋頂已塌,瘦骨嶙峋的房梁,不易覺察地進(jìn)行著慢動作地折戟沉沙,在陽光的銼刀和風(fēng)雨的牙齒下與時光一刻不停地較勁……或許這座建筑已完全死去,但似乎能聽見它在死灰里磨動牙齒的聲音,不時發(fā)出驚動《明史》數(shù)個頁碼的嘆息……院中長滿了雜草、荊棘、榛蔓,低則掩膝、高可沒人,在院中小心地行走,每下腳,咔嚓有聲,踩踏的地方騰起一陣灰塵,如在足下引爆了一枚小型原子彈,這些時光的灰塵,猶如經(jīng)年的黃卷,在一瞬間化為齏粉……
高奣映《初建潛龍庵記》碑版已殘,洱源籍大理州著名學(xué)者、曾任大理州委宣傳部常務(wù)副部長的廖德廣先生,籍《浪穹縣志略》為我們出示了碑文的全璧:
“《明史》書:大內(nèi)火,帝不知所終,傳疑也。然,野史所載:讓皇披緇行遁,其所棲托之區(qū),歷歷可據(jù),非盡誣也。
蓋自金川不固,紫缽長攜,四十余載,托君臣于師弟。越辛卯至丁酉,師入滇,或為緇流,或為黃冠,雖南楚北粵,遷處無恒;西蜀東黔,暫亦止息;獨往來滇中,居浪穹者九年。先是楊應(yīng)能、葉希賢募建一庵,甫落成而二人遂死,葬于庵左。適史仲斌來,師悲慟,命以饋獻(xiàn)奠之。留月余,始去。
至崇禎間,太史錢士升為之贊曰:‘草莽君臣,間關(guān)萬里。朝夕一堂,靡進(jìn)靡已。生也同袍,歿也同壘。彌茨骨香,千秋不毀。彌茨,蓋河名,即《致身錄》所謂庵在平洋,浪穹所轄地也。
吾友何觀五出所藏建文年譜,余讀未竟,涕淚澆頤。潛德幽光,誠關(guān)名教。況遐荒紀(jì)績,足為滇乘光者,可泯泯哉?乃相與捐金,建龍潛庵二忠墓。僧且有田,足供焚獻(xiàn)。觀五譴其弟子李懋相索余為記。余曰:
魚服豹隱,太孫之所甘者,其心太祖之心乎?成祖固不必以求仙之詔,入海之師,遠(yuǎn)征異域,遍游名山也!當(dāng)日從亡遁跡之臣,四百六十有三人,使其乘時附會,取胙分茅,何難與靖難諸賢爭稱功烈?而慗慗彝論,獨以為己荷擔(dān)。秋霜凜焉,疾風(fēng)勁焉,矢此丹忱,至死不變,視流俗之膾灸榮名者幾何!則繡斧之衣如何換色?金玉之食如何蔬鮮?草野而潛龍蛇之蹤,君臣而托師弟之義。道義所在,振古如茲。嗚呼,可不傳之于后人!”(高奣映《初建潛龍庵記》)
生活于清初的高奣映,其父效力于南明朝廷,追隨永歷出亡至騰越,后拋家舍子至雞足山遁入空門。傳高奣映八歲時,曾隨其父覲見永歷帝,頗獲嘉許。流傳姚安的“雙目貫日,八歲朝天”一聯(lián)的后半句,即言此事。明亡,高奣映是沉痛的,做官沒幾年,即“倦于仕途”,回鄉(xiāng)結(jié)館設(shè)學(xué),授徒著書。對故國之追念,使其于明初讓帝之遭遇心切系之,故“涕淚澆頤……乃相與捐金,建龍潛庵二忠墓”。
古之浪穹,有詩贊曰:“三步溫泉四步湯,氣蒸迷霧似仙鄉(xiāng)”。嘉靖間謫永昌的楊升庵,懷著巨大的傷痛,游浪穹后,竟有“遠(yuǎn)夢似曾經(jīng)此地,游子恍疑歸故鄉(xiāng)”(《過浪穹寧湖》)之句。李元陽也有“沃土豆花飛陌上,春湖蒲柳似江南……休向萍蹤?quán)灯?,殊方風(fēng)俗等閑諳?!背绲澥辏?639)二月十八日,從麗江經(jīng)劍川至洱源的徐霞客,則在他的游記中,為我們展開了一幅明代浪穹茈碧湖的絕美畫卷:“過一小石梁,其西則平湖浩然,北接海子,南映山光,而西浮雉堞,有堤界其中,直西而達(dá)于城。乃遵堤西行,極似明圣蘇堤,雖無六橋花柳,而四山環(huán)翠,中阜弄珠,又西子之所不能及也。湖中漁舫泛泛,茸草新蒲,點瓊飛翠,有不盡蒼茫、無邊瀲滟之意……海子中央,底深數(shù)丈,水色澄瑩,有琉璃光。穴從水底噴起如貫珠聯(lián)壁,結(jié)為柱幃,上躍水面者尺許。從旁遙覷,水中之影,千花萬蕊,噴成珠樹,粒粒分明,絲絲不亂,所謂‘寧海躍珠也?!?/p>
匿居建文帝的潛龍庵,地雖僻而離茈碧湖卻極近,庵所依之山的后面,即碧波蕩漾、照人眼明的茈碧湖。在行止浪穹煙波碧水的九年間,建文帝眼中的茈碧湖,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色呢?永樂十年二、三月,“(潛龍庵)甫落成而二人(葉希賢、楊應(yīng)能)遂死”,昔日“間關(guān)萬里。朝夕一堂,靡進(jìn)靡已”的“草莽君臣”自此陰陽永隔,而二忠“生也同袍,歿也同壘?!保霸嵊阝肿蟆?。
“死生不盡君臣淚,添得彌茨水更長”,“滇中處處多遺跡,休道南游事茫茫?!泵髑逡詠恚奕迕?、遷客騷人、浪穹士民,不時到潛龍庵、二忠墓,“憑吊徘徊,輒欷虛泣數(shù)行下?!辈υ缫鸦隁w鶴化、骨冷瑩流的建文帝及從亡諸臣“津津焉樂道不衰”。光緒年間任浪穹知縣的周沆,在其所修之《浪穹縣志略·序》中有言:“為訪讓帝潛蹤,潁川舊跡,應(yīng)猶有存也,亟求志乘考證之?!彼趹{吊了潛龍庵、二忠墓后,寫《二忠墓》一詩:“六朝宮殿夜啼鳥,夢斷仙班侍漏趨。故主袈裟悲佛果,孝陵云樹鑒忠愚。十年萬里卿為客,一穴雙忠德不孤。短碣荒墳殘照冷,井摩蘚跡字模糊?!崩笋放e人楊復(fù)有《二忠墓步邑侯周君原韻》:“莫問當(dāng)年夜聽鳥,記隨天杖入班趨。從亡共勉程嬰節(jié),蒙難何輸寧武愚。萬里青山彌水畔,一抔黃土夜臺孤。我來歲歲頻搔首,太息殘碑字跡糊?!鼻宕w州白族學(xué)者師范作《過潛龍庵感賦》:“彌茨河畔午煙涼,手啟篷祠謁讓皇。此地尚留真面目,當(dāng)年誰識古冠裳。天涯淚落袈裟冷,江表魂銷日月荒。紅到櫻桃青到杏,江山總不管興亡?!?/p>
錢士升贊譽(yù)的“彌茨骨香,千秋不毀”的二忠墓,今也埋于土石之下。小新村的李漢標(biāo)老人告訴筆者說,他們已經(jīng)鏟除了潛龍庵院中的雜草,他們會保護(hù)好遺址,設(shè)法重建潛龍庵。從洱源走出來的大學(xué)者張文勛先生說:“1941年,學(xué)校組織春游,我曾去游覽過潛龍庵、二忠墓。雖然七十多年過去了,但我依然記得。作為建文皇帝流亡匿居云南的一個證據(jù),非常寶貴,是難得的文物勝跡,應(yīng)該保護(hù)?!睆埼膭紫壬囊庖娬c先賢高奣映不謀而合:“潛德幽光,誠關(guān)名教。況遐荒紀(jì)績,足為滇乘光者,可泯泯哉?道義所在,振古如茲。嗚呼,可不傳之于后人!”
建文權(quán)柄,雖僅短暫四年,然惠政澤被蒼生,以寬仁之君名留青史。有一個民間世代相傳的傳說在茈碧湖畔流傳至今:帝一日泛舟湖中,為漁家女歌聲所動,欲將自己冰瑩透綠的翡翠扇墜與贈,不慎拋落湖中,湖水立時澄碧如玉……其實,建文帝拋出的不是美麗動人的翡翠扇墜,而是他凄愴悲涼的身世與命運!這身世與命運拋落的也不僅僅是茈碧湖,而是裹挾了愛恨情仇、褒貶春秋的浩浩蕩蕩綿延不絕的歷史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