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君
門敞著
■陳亞君
一
孟小凡經(jīng)過那個店幾趟幾趟門敞著,屋里不見有人,屋外也不見有人,屋山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果樹,有只灰喜鵲在上面啄食已經(jīng)熟透的柿子,看到有人,“砉”的一下飛走了。店前是條筆直的柏油路,走到這里剛好形成一個大拐彎,然后在同樣掉光葉子的揚樹林里向遠(yuǎn)處蜿蜒而去。一陣風(fēng)刮過,落葉起浪似卷起,小學(xué)生放學(xué)似你推我搡涌向路的一邊。遠(yuǎn)處是水稻收割后,留下一茬一茬秸稈顯得有些落寞的大片農(nóng)田,在失去勁頭的秋陽下泛著懶散的光,有氣無力。打幾年前鎮(zhèn)子通上高速,這條徹夜轟鳴不休的鄉(xiāng)村公路一下變細(xì)變安靜了,從這兒經(jīng)過的車子像河床上斷流的魚兒,少得可憐。孟小凡初來乍到,所長介紹說,你要負(fù)責(zé)的花川港這一片區(qū)治安不復(fù)雜,下去留心轉(zhuǎn)一轉(zhuǎn),情況熟了日后自然好工作。
也不怕小偷把東西偷了去!
孟小凡轉(zhuǎn)了一圈,貨架上商品不多,衛(wèi)生紙,礦泉水,香煙,餅干,康師傅方便面,什么東西什么價,用紙盒板一清二楚標(biāo)著。貨架下方有個裝護(hù)舒寶衛(wèi)生巾的小紙箱,檐口上四面舌子被剪刀或利器裁剪過,不很規(guī)整,里面散放的現(xiàn)金一覽無余,有五十,十塊,也有找零的塊票和硬幣。
貨架后是張床,一端連著灶臺,有桌子、杌子和碗筷之類家什。左手邊一面墻糊滿了畫,像年畫,又不像年畫,積一層油灰和蛛蛛網(wǎng)。畫中人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拿串冰糖葫蘆露出缺了一顆門齒的笑臉,像要從畫里走出來似的,萌態(tài)可掬。可能和職業(yè)有關(guān),孟小凡要一探究竟,他是奇怪店主有事去了門也不關(guān),真是放心,萬一差錢少東西,他這個片警當(dāng)?shù)秘M不失職?在警察的思維里,防范永遠(yuǎn)占據(jù)著制高點。剛轉(zhuǎn)身,一輛大貨車“吱”的一下在店前剎住,司機從駕駛室里跳下車,頭也不抬徑直闖進(jìn)來。這個快謝頂?shù)陌旨一铮凵咸髠€“腰里轉(zhuǎn)”,走起路來鴨子一樣一跩一跩的,也許屋里光線不夠,都快臉貼臉了,才發(fā)現(xiàn)眼前穿警服的孟小凡,司機嚇一跳,這才注意到,路對面其實有輛警車停著。孟小凡善意笑了笑,側(cè)身讓路。司機也笑了笑,去貨架上取了一瓶礦泉水,擰蓋仰脖,給汽車加水一樣直接倒了進(jìn)去。末了,抹了抹嘴,又在不多的幾個牌子里挑包十一的南京煙,撕開封口,拈出一支銜上,剛要點,發(fā)現(xiàn)一邊的孟小凡在看他,又拈出一支要扔過來,孟小凡連忙擺手,示意不會。司機將煙重新裝進(jìn)煙盒,給自己點上,十分愜意地吸了一口,這才抬眼向貨架后望去,等確信屋里別無他人,他從腰里轉(zhuǎn)里掏出一張二十的票子丟進(jìn)錢箱,又自己給自己找了張五元的票子和三枚一元的硬幣,便出了店,臨上車,他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孟小凡,說,你找老陳爹?
老陳爹,誰是老陳爹?孟小凡問。
原來你們不認(rèn)識,司機笑笑說,店主叫老陳爹。
孟小凡“哦”了一聲,說,我看他門敞著,也沒個看店的人。
司機又笑笑,說看樣子你是新來的不了解,這店他從來都是敞著,即便夜里也是如此,我們跑車的跑到他這里,想買包煙,喝點水,餓了泡盒方便面什么,自己動手,有時車子開累了不想跑,這里就是我們歇腳的地方。
這次輪到孟小凡好奇了,司機操一口山東腔,并非本地人,他不好奇這個,是好奇天底下有老陳爹這般做生意的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真有那一天他這警察也該失業(yè)了。他希望這一天,但不想失業(yè)。他介紹自己是片警,這里的情況的確不了解,老陳爹他也不認(rèn)識。司機可能開車開累了,抑或沒見著老陳爹這個人,見說,索性不走了,去店里給自己也給孟小凡搬張杌子一屁股坐到門口,和孟小凡攀談起來。交談中孟小凡得知,司機姓趙,日照人,十多年前開始跑上海,給一家水產(chǎn)市場送海貨,通常頭一天拉貨過去,第二天空車返回,有時也捎貨,這條路一月下來少說要跑十幾個來回。孟小凡說有高速,為什么不上高速,那樣跑起來車子輕松人不累。趙師傅笑笑,說上一趟高速起碼多花幾百,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居家過日子不能不精打細(xì)算算好每一筆經(jīng)濟賬,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條道這些年跑熟了,也跑出了感情,就像多少年的朋友,每趟攏他這里歇歇腳,有時喝口水,抽支煙,扯幾句日照那邊的、上海那邊的、路上見的、耳里聽來的新鮮事,若幾天不見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些東西。孟小凡的心窩膛感覺一熱,誰說萍水相逢了,他們一個跑車,一年四季在城市和城市間穿梭往返,一個開店,成天在一個地方守著,不是這條路,幾乎八竿子打不著,之間不是萍水相逢是什么?
孟小凡說,原來你們是熟人。
趙師傅說豈止,要論我們是忘年交。他說這里原先像街,修車的,剃頭的,烙餅的,榨油的,彈棉花的,一排子開了好多鋪子,門口還擺著幾張當(dāng)時風(fēng)靡一時的臺球桌,賭抽賭吃賭現(xiàn)金,來的人圍成一圈,熱鬧得不得了。高速一通,路背生意也背,別的店搬的搬了,改行的改行了,我勸過幾次,他就是不聽,唉,這老頭子,有時牛角尖鉆起來,樹樁上能繞死。
孟小凡“哦”了一聲,說看來這老陳爹是頭犟牛呢。
趙師傅頭搖搖,說以前熱熱鬧鬧的一個人,要多豁達(dá)有多豁達(dá),生人在他面前也是熟人,一天,我車子開到這里缸拉了,當(dāng)時帶的錢不夠,他問也不問姓甚名誰就替我墊了修車費,也就是那次起,我們熟了,一來二去,成了忘年交。跑這條道的司機都知道花川港有個老陳爹,熱心人,見面哈哈一笑,說家里來親戚了,走了,叮囑幾句常來的話。改性格是后來的事,打他孫女兒被他弄丟,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看到孟小凡詫異的眼神,趙師傅“唉”了一聲,用嘴指指墻上畫,說那是老陳爹的孫女兒,你看可愛不可愛?如果不弄丟,算起來今年應(yīng)該十八,到上大學(xué)的年齡了。為這個寶貝孫女,他老伴老伴把命丟在路上,兒媳婦兒媳婦賭氣走了,兒子至今不肯回家,他呢,整天瘋瘋癲癲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盡管撐到現(xiàn)在,內(nèi)心其實早垮了。
孟小凡看著墻上那個長相可愛的小女孩,驚得半天沒說話。
二
花川港是區(qū)劃調(diào)整后三個村合并的大村,和十幾年前那個花川港比,大大些,相反,人煙凋零,屋空地荒,走在村道上一眼望去不見人影兒,連草垛上曬太陽的狗都懶得吠,成天無精打采地瞇著眼在那養(yǎng)神,不是去城里打工的年輕人逼得沒法將孩子留下,村里根本感受不到生命的氣息。趙師傅十分感慨地向孟小凡介紹這里情況,他說老陳爹的兒子和兒媳婦十幾年前去城里打工,把四歲大的女兒留給老人帶,后來出這么大的禍?zhǔn)抡l也沒料到。
趙師傅不但對老陳爹的情況了如指掌,對花川港的情況也了如指掌。他說老陳爹兒子和兒媳婦出去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jié),他們走后,老兩口一邊照顧生意,一邊照顧孫女兒,四歲大的人腿腳閑不住會到處跑,你就是前后長眼也看不住,何況兩個老眼昏花行動不便的老人,那天傍晚時分,恰逢進(jìn)貨,老陳爹幫送貨人從三輪車上下貨,老伴拎著淘米籮去河浜淘米煮飯,誰也沒留意在門口一個人玩兒的小孫女,等發(fā)現(xiàn)人不見時為時已晚,屋前屋后,田頭溝邊,能藏身的地方找了個遍,都不見蹤影。老陳爹急了,一頭跳進(jìn)屋后那個齊腰深的河浜,拼命在水里撈,撈了一夜也沒撈到他的孫女兒。第二天,老人不死心,找來水泵將水抽干,還是不見人影。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說急不急人,后來聽送貨的三輪車車主回憶,說當(dāng)時好像有輛大貨車經(jīng)過,孩子會不會上了那輛大貨車被人家拐走了?
兒童失蹤,應(yīng)該立即報警!
上來不敢。
為什么?孟小凡急得眼睛瞪大了。
開始怕兒子兒媳婦知道,想瞞到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等人找到當(dāng)什么事沒發(fā)生一樣,趙師傅說。
——嗨,人丟了還顧面子,這不是無知是什么,孟小凡頓足道,你說面子重要找人重要?
他瞪著眼睛問趙師傅。
他們其實也不想這樣做,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趙師傅善解人意,說不巧的是,那陣子他意外生了一場急病,等病好已是一個多月后的事了。那天送貨經(jīng)過這里,老陳爹讓他幫打聽大貨車的事,這才知道生病的這段日子老陳爹家出了大事,當(dāng)時,險些沒被老人嚇坐下,一個多月過去不報警,是急糊涂了還是不想要孩子,當(dāng)時和孟小凡也是一個想法。兩個目瞪口呆的老人也是被他逼急了,說出利害攸關(guān),這才報了警。嗨,不談了,要怪怪我,若不是那場遲不來早不來的急性胰腺炎,事情說不定不是這樣,說不定孩子早找到了,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局面,他們一家子還和過去一樣,還是和和睦睦其樂融融過日子。
說起往事,趙師傅深深陷入自責(zé)。
看坐在杌子上一味吸煙一味自責(zé)的趙師傅,孟小凡說,這不怪你,要怪怪拐走孩子的人,不是他們天良喪盡做出傷天害理的事,哪有這樣的悲劇發(fā)生。雖然孟小凡這樣安慰他,趙師傅還是不肯原諒自己,還是一味自責(zé),他說他長年在外跑運輸,也有妻兒老小,那些兒女不在身邊的老人,他能體會個中滋味和苦衷,從兒女手里接過孩子的那一刻,他們承載的不僅是做長輩應(yīng)盡的義務(wù)和無法推脫的責(zé)任,更多是來自精神上的壓力。帶孩子,是水磨的功夫,責(zé)任大于天。
從趙師傅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孟小凡的思緒也一點一點被帶入十幾年前的那段往事。那天上午,大約七點多,開了四個多小時貨車的趙師傅,像往常一樣拖著一車海貨到了花川港地界,他照例將車停在店門口,通常,車子開到這里,他會停下歇息片刻,抽支煙,喝點水,給車子也喝點水,然后再開上四個多小時路,趕在中午前到上海,卸過貨,走市場上轉(zhuǎn)一圈,有貨捎貨,沒貨放空。那天氣氛不一樣,老陳爹也不一樣,人明顯瘦了一圈,不抽煙的他,一反常態(tài)地坐在那里抽悶煙,看到趙師傅進(jìn)門,既不招呼,也不讓座,他老伴則唉聲嘆氣坐在一邊抹淚。
預(yù)感到不祥,趙師傅不安地問了一句,出啥事了?
老陳爹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瞪著一雙茫然混濁的眼睛盯趙師傅看,半晌才說,你幫我打聽打聽,有輛大貨車,也是開上海方向。
趙師傅心生奇怪,說好端端地你打聽大貨車做甚?
誰料,老人“噗通”一聲雙膝跪地,說求求你趙師傅,我們家天塌了,你無論如何幫我一把,要不然,我們老兩口可沒法活了,話沒說完,老人已涕淚橫流。
看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跪在地上哭泣的老陳爹,趙師傅嚇一跳,忙將老人扶到凳子上,讓他有話慢慢說。老人定了定神,一連嘆了三口氣,不無沮喪地說,我把孫女兒弄丟了,你說我活了六十多歲都活糊涂了,連一個幾歲大的孩子看不住,活著還有什么用呢,說著,老人在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
趙師傅起初以為耳朵聽錯了,不信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會弄丟。他老伴急著說,有人看到有輛大貨車過去,后來人不見了,我們懷疑孩子被大貨車拐跑了。
你說的這輛大貨車,牌子有人看到?jīng)]人看到?趙師傅也急了。
誰去記哪個,事先也沒人往那方面想啊,老陳爹說。
沒牌沒號,你讓我上哪查去?趙師傅一下子蒙住了。
老陳爹不住地嘆息,不住地捶大腿,說現(xiàn)在只是懷疑,孩子上沒上那輛大貨車也沒人說得清,這些日子我沿著馬路一刻不停地找,人家都搖頭都說沒看見不知道不清楚。
警察呢,警察怎么說?
老陳爹神色慌張地看了一眼趙師傅,說沒敢聲張。
趙師傅倒抽一口氣,說你們老兩口沒開玩笑吧,一個多月不報警,哎喲喲老陳爹哎老陳爹,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他老伴急赤白臉說,我們想能不麻煩人盡量不麻煩人,找到當(dāng)什么事沒發(fā)生,一旦報警,兒子兒媳婦他們知道,還不急得要死要活和我們拼命,到時候,你說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還有什么臉活著見他們。
趙師傅在屋子里急得直搓手,說拼命歸拼命,也不能因為這個不報警,你說一個多月過去了,這時間被你們白白浪費不算,要命的是你們誤了大事還不知道攸關(guān),不是我事后諸葛亮說你們,這樣拖下去,別說你兒子媳婦跟你們拼命,也沒人說你們話。
他老伴越發(fā)緊張,六神無主看老頭子,說趙師傅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說的話錯不了,我們還是趕緊報警,要不然,怕真要誤事呢。老陳爹看了看老伴,又看了看趙師傅,終于下了報警的決心。
你還別說,你們警察動作快是快,接到報警,幾分鐘工夫警車就一路嗚拉嗚拉響著喇叭來了。聽老陳爹后來說,警察忙了一夜,由于時間過長,見過大貨車的那個三輪車車主記性又不好,現(xiàn)在連車模樣都說不清,更別談線索了。應(yīng)該說,你們的人下了工夫,派出幾組人馬,一路順著大貨車去的方向查過去,一路順著大貨車來的方向?qū)み^去,若是換作今天或許要好辦多,路上到處有探頭,能輕松查到圖像,現(xiàn)在電視上放的案子哪起不是探頭幫的忙,這樣查來找去,一直沒查出個結(jié)果來,老陳爹心底僅存的一點希望也沒了,他心灰意懶地告訴我,警察拿著尋人啟事到處貼,問他們一句話也不說。
看天色漸暗,老陳爹又不見回來,趙師傅起身要走,走幾步,他突然轉(zhuǎn)身,看了看孟小凡,說既然你是片警,但說無妨,十多年過去了,孩子看來沒希望找了,這日子總還得過,老陳爹他一大把年紀(jì)的人,拜托你們多幫幫他,老人活得不容易。
孟小凡默默地點了點頭,如同從對方手里接過一根千斤棒,心里沉甸甸的。
趙師傅開著他的大貨車走了,車后卷起的落葉一路攆著車屁股跑,直到在孟小凡視野里完全消失。
三
回到所里,孟小凡沒心思吃晚飯,他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辦公室里,想白天發(fā)生的一切,腦子里滿是交替的畫面,一忽兒趙師傅,一忽兒小女孩,一忽兒大貨車,一忽兒老陳爹(想象中的模樣),甚至那個拐走小女孩至今誰也不知為何人的人。這一家人的命運像一把錐子,深深扎在孟小凡的骨縫里。那個小女孩不知現(xiàn)在怎樣,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失去孫女兒的這些年里,老陳爹一個人是怎么熬過來的,還有那個賭氣走了的兒媳婦,至今不肯回家的兒子,他們身在何方?
所長發(fā)現(xiàn)孟小凡晚飯沒吃,尋進(jìn)辦公室,聽孟小凡說起白天見到的一切,所長呆了會,說那案子他聽說過,好像很多年過去了,具體他也說不清楚,那時他還在學(xué)校上學(xué)呢。
孟小凡遲疑了一下,說所長,這案子難道真的查不下去到此為止了?
所長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孟小凡會提這個問題,說查,怎么查?這案子多少任所長過去沒查出結(jié)果,不是說他們這些人無能,也不是說他們沒盡到責(zé)任一查到底,是案子眉目不清一點線索沒有,聽說這案子上面協(xié)調(diào)過周邊省份,光大貨車就登了幾萬輛,這還不算,印的尋人啟事一直貼到內(nèi)地。你想,中國那么大,就算你一個省一個市一個縣挨個撈一遍,得多少年撈過去?能查,我想每一個有良知的警察都不會袖手。
談了會工作,所長有事走了。孟小凡坐在那里感覺心里空蕩蕩的,那扇敞著的門時不時在眼前晃蕩,老人不知去了哪里,回來沒有。看著窗外沉沉夜色,他忍不住抓起桌上車鑰匙,出了辦公室。
駛上那條落滿枯葉的柏油路,孟小凡茫然失措地扳著手中的方向盤,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拐過前面的彎道,老陳爹的小店孤零零地蜷縮在燈光里,門依舊敞著,黑洞洞的,像頭野獸大張著的嘴。孟小凡停住車,打著手電屋里屋外看了一遍,一切依舊。心想,這老陳爹究竟上了哪?站在靜悄悄的店門口,孟小凡悵然若失,回想白天趙師傅說過的話,心里極不是滋味,這么多年過去,案子依然任何說法沒有,面對無助的受害人,難道一句眉目不清一點線索沒有的話就交代過去了?
可是,不這樣做他又當(dāng)如何?
面對這起案情并不復(fù)雜的兒童失蹤案,孟小凡覺得自己孔武有力,又無能為力。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脆弱,警服雖然威風(fēng)凜凜穿在身上,卻不堪一擊,他有點自慚形穢了。
帶上門,孟小凡將門搭子輕輕扣上。
一輪昏月斜掛天際,黛色里,樹的剪影,蟲的鳴叫,風(fēng)的瑟縮,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識,他忽地想到電影聊齋里畫面,這一想,孟小凡仿佛真的就來到那個世界。
夜死一樣靜,如同沉睡中的巨獸。
那晚,孟小凡躺在床上驢打滾似的難以入睡,心口像壓著一塊巨石,睡不著,干脆將電視打開,聲音調(diào)高。他摁著手中遙控器,一刻不停地搜臺,先是馬未都鑒寶,說的是宣德年一件景泰藍(lán),一張口就是上百上幾百萬,哼,古玩古玩,盡管這些年古玩市場玩的風(fēng)生水起,也不是什么人都玩的轉(zhuǎn)。接下來是朱迅和周煒主持的《幸福賬單》,一個年輕媽媽手拿話筒又是唱又是蹦一下報走八千多賬單;下一個頻道,小尼的《開門大吉》,又是花錢的祖宗;接著搜,倪萍主持的《等著我》,說的是一個母親找女兒的故事,孟小凡的眼球被什么東西抻了一下,磁鐵般吸住了。他屏住呼吸摁住遙控器,生怕手一松電視里的人物會跑開。女兒十多年前被外出打工的媽媽在火車站擠丟了,找了十多年頭發(fā)找白了人也沒找著。倪萍說算了別找了,十多年沒找著還找她干什么?母親頭一別,說不行,除非一口氣上不來。倪萍眼淚下來了,雖然不是本人,個中滋味換誰都感同身受,她說前面有扇希望之門,如果找到了,你的女兒會好端端坐在里面,沒有你也別在這里說死啊活的,我們會繼續(xù)幫你找??廴诵南业谋尘耙魳讽懫?,那扇希望之門火車頭一樣開始一點一點啟動,臺下臺上的人呼吸屏住了,那榔頭似的音樂仿佛每下都砸在每個人的心瓣上,誰也不信,丟了十多年的女孩會出現(xiàn)在大門里……
希望之門,對啊,生活中的每個人,前面不都有一扇希望之門嗎。哪老陳爹的希望之門在哪呢?他為什么不去找電視臺求倪萍他們幫忙,人家孩子丟了十多年,不也眉目不清一點線索沒有,不一樣奇跡般找著了。
奇跡能在別人身上發(fā)生,也能在老陳爹身上發(fā)生。孟小凡如同找到了開啟希望之門的鑰匙,他抑制不住興奮從床上翻身而起,他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陳爹,找孫女兒有希望。
四
第二天早起,孟小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老陳爹,把昨夜電視上的尋人節(jié)目告訴他,然后想法幫他聯(lián)系中央臺和倪萍他們。他相信憑中央臺的號召力,要找到老陳爹的孫女兒不是一樁難事。一直對當(dāng)下節(jié)目心存偏見的孟小凡,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接地氣,倘要他來說接地氣,這樣的大型公益節(jié)目是再接地氣不過的了。
重新踏上那條柏油路,孟小凡突然感覺這條路原來并不孤獨,兩邊的揚樹葉子盡管掉光掉成了禿子,卻一個個英姿挺拔,如同國旗班衛(wèi)士,忠貞不渝地守著這條鮮有車輛經(jīng)過的柏油路。讓孟小凡失望的是,小店的門上,搭子依然扣在上面,顯而易見,老人徹夜未歸。不,確切說,這個時間還要算上昨天一個白天,加在一起是一天未歸。
老人究竟會上哪呢?
職業(yè)的敏感讓孟小凡心里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這樣的擔(dān)心并非毫無道理,試想,一個垂暮之人,孫女孫女兒丟了,老伴老伴兒去了,兒媳婦兒媳婦走了,兒子兒子有家不歸,一輩子到臨了,還要遭受這樣滅頂之災(zāi),就是再堅強恐也難承受。
孟小凡越想越擔(dān)心,覺得當(dāng)下最要緊的事莫過于找到老陳爹,其他的事可從長計議。
就在孟小凡想著如何找人的當(dāng)口,一輛大貨車迎著晨曦從北面的公路上風(fēng)塵而來,直到跟前停下,司機跳出駕駛室,孟小凡才發(fā)現(xiàn),來人是腰里箍著腰里轉(zhuǎn)的趙師傅。聽說老陳爹徹夜未歸,趙師傅也不免擔(dān)心起來,他說這樣的情形以前沒有過,即便老人最傷心最艱難的那幾年,也都一樣扛了過來。
孟小凡推開店門,在屋里兀自看了一遍,然后走向灶臺,輕輕拎開鍋蓋,鍋里有剩飯,他低頭嗅了嗅,說飯都餿了。
趙師傅納悶,說前天經(jīng)過這里他們還說了話,也沒聽說他要出門。
孟小凡斟酌著說,會不會想他的孫女兒又出去找人了?
說到找孫女兒,趙師傅也不敢妄下結(jié)論。他說這個孫女差不多就是老人的命疙瘩,當(dāng)年派出所興師動眾四處尋人的時候,老陳爹一刻也沒閑著,他說他想上上海。我理解老人,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便一口應(yīng)允。你說一個沒出過門的人,連上海門朝向都不知道,去能做什么?不去,老人又不死心。在上海,我陪他跑車場,一輛大貨車一輛大貨車問人家,照片上的女孩見過沒有。上海的停車場差不多跑遍了,能問的司機也問遍了,人家除了搖頭還是搖頭。我知道,這種毫無根據(jù)胡亂一氣找人,無疑大海撈針,即便這樣,你還得幫他撈。晚上回到小旅館,老人飯也不吃,愣是扒著窗戶臺站了一夜。我知道,看上去,老人一眨不眨地盯著車燈連成一片的馬路看,他其實什么也沒看,他是無比失落,又難以言表??粗鵁o助的老人,我心里替他難受,可一點辦法沒有,小孟警官,你不曉得,我活了半輩子,竟找不到一句寬慰的話來寬慰他,我違心地說,明天我們繼續(xù)找,你找到天邊,我陪你到天邊。老人一臉童真,說你說說,上海南邊還有什么去的地方?我說浙江、福建、廣東、海南島都在上海的南邊,問題是,這些地方四通八達(dá),通江西、廣西、云貴,通全國各地。老人聽蒙了,也聽傻了。我知道,他腦子早亂成一鍋粥。
從上?;貋恚先苏f要上日照,我什么話也沒說,帶他上日照。還是老辦法,一個車場一個車場地跑,一個司機一個司機地問,把上海的過程在日照復(fù)制了一遍,結(jié)果可想而知。其實這種結(jié)果去不去都知道,只不過不忍心說出口罷了。從日照回來,他老伴腦子出問題了,神志開始恍惚,是絕望還是崩潰,我說不清楚,反正看到車子過來,她會不顧一切沖向馬路,張著胳膊,大鵬展翅一樣橫在路上,問人家有沒見過她的孫女兒,還拿著后來放大了糊在墻上的照片讓人家司機辨認(rèn)。出事那天是中午,因為擔(dān)心出事,老陳爹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看著她,不許她上路攔車,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就是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聽到外面刺耳的剎車聲,老陳爹叫聲不好,等沖到門外,一切都結(jié)束了。唉,也是命該如此。那些天,我怕老人想不開,一直陪著他。守了三天三夜,他把老伴埋到屋后,說若是在天有靈,她會保佑孩子回家。
趙師傅嘆了一聲,拈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又長長吁出一口。
他兒子兒媳婦一直沒回來?孟小凡不解地問。
回是回來過,又走了。趙師傅說,案子一報上去,他兒子兒媳婦就接到你們警察打的電話趕了回來,起先大家都替老兩口捏一把汗,出這么大的禍不被兒子和媳婦抱怨才怪。那天,小兩口趕到家聽完警察介紹,他兒媳婦一句話也不說,摟著女兒穿過的小人衣裳一個勁地哭,勸都勸不住,他兒子坐在那里只顧埋頭抽煙,一聲也不吭。老陳爹說,情愿挨兩下聽他們罵幾句解恨殺氣的話,心里也好受些,偏不,他們一個哭,一個不說話,這比大耳刮子扇在臉上還讓人難受。他老伴篩糠似地看著兒子和兒媳婦,只差下跪。當(dāng)晚,他兒媳婦一聲不吭地一個人走了,去了什么地方誰也不知道,他兒子追了出去,找沒找著也沒人知道,像MH370,失聯(lián)了。這些年,我沒少托人幫打聽,一直打聽不到,他母親走的時候,墳前連個披麻戴孝的人也沒有。
說到這里,趙師傅突然想起什么,他將孟小凡領(lǐng)到屋后,不遠(yuǎn)處的河浜坎上,一座墳丘突兀地聳在那里,墳前有一堆紙灰,看上去時間不長。趙師傅走近了看,說不是忌日,又非鬼節(jié),他燒紙干什么?從趙師傅的話音里孟小凡也意識到了什么,說莫非……,趙師傅不無擔(dān)憂地說,他也只是懷疑。
孟小凡感到事態(tài)越發(fā)嚴(yán)重了。
五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水一樣消逝,在孟小凡的堅持下,趙師傅開著他的大貨車走了。本來,趙師傅要留下幫孟小凡一起找老陳爹,被孟小凡勸走了,說再不走,這一車海貨非臭在路上不可,他說找人的事歸他,作為片警,他有這方面義務(wù)和責(zé)任??吹揭荒樥嬲\的孟小凡,趙師傅沒再堅持。
趙師傅走后,孟小凡一刻不敢怠慢,在趙師傅面前,嚴(yán)重的話雖然沒說出,行動上一點也沒馬虎,畢竟人命關(guān)天,萬一老陳爹遇到不測,他如何向人家交代,又如何向這身警服交代。附近能打聽的地方他挨個打聽了一遍,沒人見過老陳爹,也說不清這人會去了哪。他們說老陳爹孫女兒失蹤的這些年,經(jīng)常看到他半夜三更鬼魂似的一個人在馬路上游蕩,嘴里喊著孫女兒乳名,那聲音聽上去,猶鬼哭似狼嚎,嚇得附近的人不敢走夜路。接下來,孟小凡開著警車到鎮(zhèn)子上又轉(zhuǎn)了一圈,路邊擺攤的、沿街開店的、車站搭客的,那些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人他都一一問過,沒人見過,更不知老陳爹的下落。
老陳爹蒸發(fā)了,像空氣中一縷水蒸氣,悄無聲息從花川港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重新回到小店,看到那扇敞著的門,孟小凡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茫然中,他甚至想到了110。
秋天日短,四點多鐘的太陽便失了光澤,有如垂暮老者有氣無力懸在半空,風(fēng)毫無章法地亂刮一氣,一忽兒刮得枝頭嘩嘩作響,一忽兒讓路上落葉胡亂奔跑,都分不清哪兒對哪兒了。遠(yuǎn)處的村莊、田野、樹林,籠罩在一片灰色調(diào)里。剛才還輪廓分明的太陽,轉(zhuǎn)眼便消失在有如霧霾的天幕里,天看著暗了下去。
正惆悵著,趙師傅開著他的大貨車風(fēng)塵仆仆從上海趕了過來。孟小凡開始不信,車子開得這么快,趙師傅笑道,今天他上了一回高速,原本四個多小時的路,到了高速一半時間都用不了,他說因為心里惦著老陳爹,就心急火燎趕了來。看店里沒人,趙師傅仍忍不住問道,沒找著?
孟小凡看著趙師傅,好像面前站著的不是一個替人送貨的貨車司機,更像一個責(zé)任心極強的老民警,和他站一起,感到接了地氣似的有了主心骨??吹侥樕咸手粚佑秃沟内w師傅,孟小凡為之一振,說附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正愁著呢,你來了。
趙師傅沒言語,他掏出手機隨手撥出一個號碼,喂,吳老板嗎……你好你好……是這樣的,我現(xiàn)在手里有一樁急事情等著要辦,上海那邊送貨的事……不不,我卡你干嗎,卡你有意思嗎……就是嘛,處十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的為人?運費開多開少我和你吳老板從不計較……就是……你聽我說,這事十萬火急,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也不能拖……還讓你給說對了,那個老陳爹啊……突然不見了……不是我非要多這個事,也不是我喜歡給自己添麻煩,我不能眼睜睜……就算你在幫我……這個嘛,興許幾天,興許,說不好……太好了,多謝多謝。
放下手機,趙師傅如釋重負(fù)地松一口氣,說他和老板說好了,這幾天往上海發(fā)貨的事請他另行安排,現(xiàn)在我要幫你一起找老陳爹。
看著趙師傅,孟小凡心生感動,說交上你這樣的朋友,老陳爹這輩子沒白活。
趙師傅亦動容地說,他失去一次機會,這次若錯過,老陳爹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會一輩子愧疚,一輩子不安。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人怎么找?
看著那扇敞著的門,斷過不少案處理過不少疑難雜事的孟小凡一時也沒了主張。趙師傅說,知道嗎,這扇門之所以一直敞著,老人是指望有一天,他的孫女兒,他的兒子,他的兒媳婦能回來,他無時無刻不盼著這一天。其實老人心里比誰清楚,這么多年過去了,連一點音訊都沒有,哪里還有希望,只不過心理作祟。唉,人啊,有時候就是這樣,明明希望不在,仍抱存一絲幻想,無非是心理安慰罷了。
心理安慰!
暮色里,孟小凡看著那扇敞著的門,心里不停重復(fù)這句話,難道現(xiàn)在他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心理安慰嗎,誰知道這樣找下去是個什么結(jié)果,就算找到老陳爹,他的命運會改變嗎?
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陳亞君,1967年出生。200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芳草》《太湖》《小小說大世界》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小說集《靈魂的高度》等,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