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爺爺站在他住的那間瓦房門前,像大鳥一樣伸長脖子,仰望著屋頂?shù)耐咂R郧八徒?jīng)常這樣看屋頂,現(xiàn)在又看。
瓦片有什么好看的呢?我也跟著看??墒俏铱吹降耐咂腔液谏?,有些長有青苔,有些長有鷓鴣[zhè gū]腳(一種像鷓鴣腳皮花紋一樣的草)。
“爺爺,你在看瓦片嗎?”我問他。
“是的,看瓦片?!睜敔斦f,“瓦片好呀。瓦片蓋在屋頂上,能為我們遮擋太陽和雨水,碎瓦片還能用來洗腳、磨腳皮?!?/p>
我知道了,瓦片原來有這些好處。
爺爺每天傍晚都要泡腳,再用瓦片磨腳皮,奶奶也是這樣。爸爸、叔叔、媽媽、嬸嬸,還有住在我們這條巷子里的那些人也都這樣。我們村里的大人,好像都喜歡在點燈之前洗腳。他們端一盆熱水,放在門口的空地上,坐在小木板凳上慢慢地泡腳,把腳底的厚皮泡軟了以后,再把大腳板抬起來支在盆沿上,然后拿起瓦片慢慢地擦呀擦、磨呀磨,把那一層臟臟的腳皮磨掉。
爺爺把泡腳、磨腳皮當成一天中最重大的事。別人可能只是泡泡、磨磨就行了,他卻不,非得泡很久、磨很久,有時候甚至會換三盆熱水。奶奶說爺爺?shù)哪_特別大,臟腳皮特別多,所以才要泡那么久,磨那么久,換那么多盆水。
很多人都洗干凈腳去村里轉(zhuǎn)了大半圈了,爺爺才泡第二盆水。每天看爺爺洗腳也是我重要的一件大事。我蹲在水盆邊,盯著爺爺?shù)拇竽_板看,覺得奶奶說得沒錯,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腳板。爺爺用瓦片磨腳皮的時候看上去很享受,他半瞇著眼睛,還不時地哼幾句小曲兒。爺爺?shù)哪_板大,用來磨腳皮的瓦片也特別大,比爸爸和叔叔的都大。
我也每天洗腳,只不過我不能像大人們那樣單獨用一盆水泡腳、磨腳皮,更不能像爺爺那樣享用幾盆熱水,我只能在洗澡的時候同時把腳也洗了。媽媽說我是小孩子,還沒有腳膩。
我很想快點兒長大,像大人那樣有一雙大腳,有腳膩。等腳膩積成厚厚的腳皮,我就能泡腳了,就能用瓦片磨腳皮了。
有一次,我在爺爺洗腳的時候也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水盆邊,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我把腳伸進了盆里。于是,那一盆水就慢慢地變黑了。爺爺大方地把那盆水讓給了我,讓奶奶另外給他打了一盆水。
我占了爺爺?shù)倪@盆水后,又盯上了他的瓦片。
爺爺看到我眼饞,提醒我說:“這是磨腳皮的,不能吃?!?/p>
“我不是想吃,我也想用瓦片磨腳皮?!蔽艺f。
“你也要磨腳皮呀。好好好,爺爺幫你磨磨腳皮?!睜敔斝χ盐业男∧_捧起來,放在他的大腳上。
瓦片有點兒粗糙,磨在腳底的感覺癢癢的。我開心地笑起來,不時把腳挪開,然后又伸過去讓爺爺繼續(xù)磨腳皮。早已洗了澡的幾個堂弟堂妹排著隊站在旁邊看,他們既羨慕我能讓爺爺磨腳皮,又有點兒生氣我太大膽,敢讓爺爺磨腳皮。
“我以后能天天磨腳皮嗎?”我問爺爺。
“不能。小孩子的腳嫩,還沒有腳皮,用瓦片磨多了,會把腳磨薄?!睜敔斦f。
奶奶在旁邊說:“腳皮薄的女娃娃長大了穿不穩(wěn)鞋子,走不穩(wěn)路,一走就摔跤。”
我有點兒害怕了,對爺爺說:“我不磨腳皮了,不能把腳皮磨薄了?!?/p>
我趕緊把腳抽回來。
沒過多久,十六突然宣布了他的決定:要找一塊瓦片來磨腳皮。
我和風尾、三妞、天骨、十九、乳渣都吃驚地盯著他的腳看。十六和我們是同一年出生的,只不過他生在年頭,我們生在年尾。
“你的腳有腳膩了?”我問他。
“當然?!笔靡獾匕阉哪_板抬起來讓我們看。
他的腳板很大,像大人的腳板。只有長大的人才有腳膩,十六現(xiàn)在就用腳膩來告訴我們,他長大了,我們被他遠遠地甩在了后頭。
天骨對十六說:“我也想長一雙像你這么大的腳板?!?/p>
我們幾個人也趕緊表示,想長像他那么大的腳板。
“那你們就要多吃飯,多走路。一餐吃四碗飯,一天不停地走路?!笔阉L成大腳板的秘方告訴了我們。
我們都暗下決心,一定要多吃飯,不停地走路。
長了像大人一樣腳板的十六,在我們眼里就是很了不起的人,我們這些小腳板的孩子愿意跟著他去找瓦片,愿意聽他指揮。我們在巷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門樓前的空地走來走去,在塘水邊繞來繞去。那些地方有很多碎瓦片,我們撿了很多瓦片,拿去給十六挑選。
大人們說我們低頭彎腰,用手指和腳趾扒泥找瓦片的樣子就像一群小雞仔,我們噘起嘴巴,像貓一樣發(fā)出喵喵聲,然后繼續(xù)找瓦片。
后來,我們又轉(zhuǎn)到背夫嶺腳下的那條有沙石的水溝去找瓦片。十六在那里找到了一片滿意的瓦片。他坐在水邊,給我們演示他以后怎樣用瓦片磨腳皮。
我們好羨慕他呀!
“你們只要多吃飯,腳板就能長得很快?!笔鶎ξ覀冋f,“你們也可以先找到瓦片留著,只要有腳膩了,就能馬上用來磨腳。”
我們立即就像小雞那樣拍著翅膀奔跑起來,去找自己喜歡的瓦片。
我的口袋里有三塊瓦片,比三妞、風尾、天骨、十九和乳渣他們的多。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屋頂上的那些瓦。我也像爺爺那樣,站在門前仰著頭看屋頂,三妞、風尾、天骨、十九和乳渣他們也和我一起看。
在爺爺?shù)奈蓍T前有一間特別矮的小瓦房,那是全村人共同使用的礁屋。過年過節(jié)時,村里的人就在這里排隊使用礁,把米踏成粉,做米粑。
有一塊瓦片好像是多余的,因為它突出來一大截,我覺得可以抽掉它。那塊瓦只要敲碎就夠我們幾個人分了。
“我們只拿一塊瓦,別人不會知道的。”天骨說。
我們都覺得應(yīng)該拿那塊瓦。
我們一起從我家里搬來一把椅子。因為椅子是我家的,所以我最有資格站上去。我原本以為只要站在椅子上就能摸到瓦片,事實上我還需要一根木棍。三妞從她家把燒火棍拿來了,我就用燒火棍捅瓦片。
捅一下,瓦片滑出來一點兒;我再捅一下,瓦片滑出來一大半;我又用力捅了一下,瓦片滑下來了,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碎了。
接著,很多瓦片從我眼前滑過,我突然眼花繚亂起來。瓦片落在地上的破碎聲很響亮,先是“啪啪啪”幾聲,接著就是轟然巨響,很多瓦片一起跌落。
我很害怕,以為這間房子要塌了。
天骨、三妞、乳渣、風尾和十九都哭了,他們被落下來的瓦片砸中了,額頭和眼角有些破皮。
大人們來了。受傷的他們都被帶到我爸爸的房間去上藥。站在高處的我沒有被瓦片砸到,就站在碎瓦堆前接受大人們的訓斥。
“女娃娃都敢捅瓦,你要是男孩子那還得了,指不定挖墻拆房……”媽媽一邊責備我,一邊舉起手掌,在我的屁股上來了幾下。她本來搶去了燒火棍,想用那根棍子抽我的,可是掂量之后又覺得那根木棍粗了點兒,不適合打我。奶奶迅速地把那根燒火棍拿走。堂弟很快就鉆到柴堆里找了一根小樹枝出來,半路上被奶奶攔住,沒收了那根樹枝。
我們家要賠償公家八十五塊新瓦。
爸爸拿了一根小樹枝,蹲在碎瓦片旁跟我算賬。
“你為了得到一塊小瓦片磨腳,去捅屋頂上的一塊大瓦。可是,你卻捅落了屋頂上一半的瓦。我們家要賠給公家八十五塊瓦。每塊瓦多少錢,你知道嗎?這八十五塊瓦的價錢,相當于你大哥和二哥一個學期的學費……”
爸爸在地上畫了很多數(shù)字,算得很認真,也說了很多,但我看不懂,也聽不明白,那些數(shù)字只是鉆進我的腦子里,一下子就沒影兒了。
媽媽對爸爸說:“她還沒讀書,你說得再多,她也不懂?!?/p>
爸爸無奈地看看我,苦笑一下,只好說:“下次別再去捅瓦了。”
礁屋的屋頂換上了新瓦片,地上那堆碎瓦被大人們堆到門樓外面那片空地的木瓜樹下。我每天都要在那里蹲很久,盡情地挑選喜歡的瓦片。我的口袋里天天都裝滿瓦片,走起路來“嘩嘩”響。
我每餐都吃得飽飽的,每天在村子的巷子里奔跑,每天撿很多瓦片,每天都在等著腳板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