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江波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姥姥時常眼含淚花,輕輕地撫摸著鑲在鏡框里的那張革命烈士家屬光榮證,目不轉睛地端詳著……
從姥姥悲咽的講述中,我知曉了姥爺邊國珍悲壯的抗戰(zhàn)歷程。幼小的我,當時并不知道抗聯(lián)是怎樣一回事兒,更不知道故事里的這位姥爺是怎樣一個人……一種神圣而又神秘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
隨著年齡的增長,姥姥故事里的那個姥爺形象逐漸清晰。
姥爺出生在望奎縣先鋒鎮(zhèn)坤四村邊中屯一個富庶的農(nóng)民家庭。他自幼勤奮好學,老輩兒們把光宗耀祖、壯大家業(y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也不負眾望,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北平清華大學。
入學后,國家危亡、民族危難、外敵侵略、同胞受辱,一件件、一樁樁觸目驚心的嚴酷事實,讓這個以往只知小家興衰、不懂國家安危的農(nóng)村青年覺醒了、憤怒了,他毅然棄筆從戎,決定打回老家去!
革命先輩于天放是姥爺?shù)耐瑢W,更是姥爺走向革命道路的領路人。姥爺追隨于天放回到已經(jīng)被日寇鐵蹄踐踏的東北大地。一年秋季,他和于天放帶領抗日游擊隊經(jīng)老家望奎縣進綏棱東山打游擊。由于日本人封鎖嚴密,他們被困在高粱地里脫不了身。眼看莊稼就要收割,游擊隊很快就會失去藏身之處;而且隨著天氣轉冷即將入冬,戰(zhàn)士們還缺衣少糧;游擊隊要突圍,必須渡過橫在前面的通肯河,而過河卻沒有船只。解決這些困難需要有當?shù)厝说膸椭判校⑶倚枰罅抠Y金做保障。
經(jīng)過再三思量,姥爺決定回家求援。在得到于天放同意后,姥爺趁天黑偷偷摸回家里,與主事的長輩說明抗日救國的道理,講清了幾十位戰(zhàn)友困在高粱地里的處境。他激動地說:“如果不抓緊突圍,等莊稼一收,我們必將暴露無遺,日本鬼子抓我們?nèi)缤侥胰∥铩N乙呀?jīng)是黨的人了,你們應該支持我;支持我就是支持黨,就是支持抗日?!?/p>
老輩兒們看準了這個后生選擇的路不會錯,全家上下很快達成共識,一方面拿錢秘密籌集軍需物資,一方面找理由租借船只。
這時,姥爺已經(jīng)和姥姥成婚生子。姥姥為了支持丈夫,主動帶領家里的女眷做好飯菜,邁著半裹著的小腳用扁擔挑著給戰(zhàn)士們送到地里。
十余天后,物資、糧食準備齊了;因為船只不足,戰(zhàn)士們只能分組陸續(xù)過河。為緩解大家的緊張情緒、穩(wěn)定軍心,博學的姥爺鎮(zhèn)定而風趣地在岸上給大家講《三國演義》中“草船借箭”“過五關斬六將”“單刀赴會”等章節(jié),讓大家聽著故事輕松過河。
春去秋來,隨著一次次與日寇的大小戰(zhàn)事,部隊東征西戰(zhàn),姥爺家就成了部隊補給和歇腳的據(jù)點。因為游擊隊經(jīng)常往來家中,家里便挖了一個用于戰(zhàn)士秘密藏身并可以逃脫的地窖。每次游擊隊來到家里,家人都能熟練地隨時騰出住處給戰(zhàn)士們休息,并做好必需的物資準備。這時,我大舅邊平已經(jīng)能嫻熟地給戰(zhàn)士們理發(fā),去集市買回布匹、襪子等日常用品。姥姥和妯娌、小姑子們則經(jīng)常給戰(zhàn)士們縫補衣服、添置換季衣被。
時間長了,沒有不透風的墻,加之日本人的高壓政策,一些膽小怕事之人伺機邀功請賞。當?shù)亍鞍賾糸L”隱約知道姥爺參加抗日并時常潛回家中,便悄悄地盯梢。一次,于天放帶人到姥爺家整休。得知姥爺又回家的消息后,“百戶長”便向日本人告發(fā)。日本人很快就把姥爺家圍了個水泄不通。逃脫會連累大家,躲避只能應付一時,危急時刻,姥爺沒容于天放同意,讓家人把于天放和戰(zhàn)友們帶入地窖。面對親人和戰(zhàn)友的淚眼,姥爺頭也沒回,毅然挺身而出,將自己交給了日本人,戰(zhàn)友們則得以乘機轉移。
“國破山河在,誓死驅日寇;家國兩愛不能全,壯士一去不復還?!边@是姥爺臨別時留給姥姥的唯一遺言。在望奎的日偽監(jiān)獄里,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姥爺為保全戰(zhàn)友寧死不屈。日本人無可奈何,最后把他押解到哈爾濱的日偽監(jiān)獄殺害。
日本鬼子抓走姥爺后,這個幾代人苦心經(jīng)營的家破敗了。二舅邊義被日本鬼子裝進麻袋里摔打拷問,還未成年的他,哪受得了這番折磨,被嚇傻了;幾個老輩兒人被抓去后活活被打死,其余家人都四散逃活路了。
姥姥帶著三個兒子和一個襁褓中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媽媽,歷盡千辛萬苦逃回娘家明水縣。面對當時的白色恐怖,害怕連累親人,娘兒幾個只能寄居在一個場院房里艱難度日。兩個年齡稍大一點兒的舅舅去給地主家當長工,老舅年紀太小,就去給地主家放豬。姥姥帶著媽媽經(jīng)常是有上頓沒下頓,只能乞討維生。
一天,姥姥要飯來到一戶山東漢子的家門口。漢子了解到姥姥的情況后又敬仰又同情,便收留了他們。這位山東漢子對我媽媽視如己出,還陸續(xù)給三個舅舅娶妻成家。
新中國成立后,時任黑龍江省副省長的于天放一直牽掛著老同學、老戰(zhàn)友的遺孤,通過多方打聽,終于得知姥姥一家人在明水縣的消息,特意前來看望。見到姥爺昔日的同學、戰(zhàn)友,姥姥淚流滿面。她接過于天放送來的毛主席簽發(fā)的革命烈士家屬光榮證,卻再也見不到丈夫的音容笑貌。
“他在哪里呀?”姥姥哽咽地自語道。
于天放緊握姥姥的手,激動地說:“國珍雖然敗了小家,可是他和戰(zhàn)友們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們國家?。∷呀?jīng)載入共和國的史冊里,刻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我的老同學、老戰(zhàn)友一直和我并肩戰(zhàn)斗在一起。”
姥爺身首異處,后人無處尋覓,更無處祭奠他的英靈。然而,“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無數(shù)革命先烈像姥爺一樣犧牲了,他們沒有墓地,紀念碑上也沒有他們的名字,但他們卻永遠活在人們的心里。
(作者系明水縣政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