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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

2015-12-16 07:21:16西豐
短篇小說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白蓮竹筒紅燈

◎西豐

紅燈

◎西豐

西豐,原名曾學遠,1967年12月生,1989年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文學碩士,現(xiàn)供職江西廣播電視臺,高級編輯。主創(chuàng)的《越冬》獲中國紀錄片學術(shù)獎和中國廣播電視新聞獎長紀錄片獎,2003年8月創(chuàng)辦全國首個主持人故事類專欄《傳奇》。在《百花洲》《星火》《四川文學》《花城》《滇池》《江西日報》《詩歌月刊》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大觀園里的山頂洞人》入選《2014年中國詩歌排行榜》。

我最初的記憶是被那盞紅燈照亮的,紅燈之前渾渾沌沌,不知天地。圓形的燈頭像一列火車的車頭,呼嘯著把我的人生拉出無記憶的渾沌時代,拉到了亮堂的天地。于是,我看清了那盞至關(guān)緊要的紅燈,它正在銀幕上一個梳長辮子的女孩手中高擎,血紅的燈光把身邊很多人的眼睛照得通紅透亮。一張很衰老的瘦臉也極力靠近它,好像冬天靠近火爐,要從那燃燒的燈里取暖。這老頭是我稱作“爺爺”的人。

好啊,這燈。爺爺喃喃自語。我俯在他身上,感到他發(fā)涼的身體在輕微顫抖。

我要。我說,我要這燈!

爺爺說,我們家沒有,可惜。我不依,在他懷里亂踹。

爺爺嘆氣道:踹吧踹吧,你要能踹出個紅燈,把我踹死都行。他說著眼里竟有些潮紅。我不敢踹,伏在他肩上偷眼打量銀幕上的紅燈,隱隱地感到刺目。

紅燈一直在眼前晃,無論睜眼閉眼,它都亮著,那么紅,比太陽還紅。舉起它,很多人就會把目光聚過來,激動、向往、戰(zhàn)栗……這是怎樣風光的大玩具啊!我手上的小鐵鏟、紙鶴、破電線全部加起來都比不上。

我在廳堂里舉一把小板凳,學銀幕上舉紅燈的人咿咿呀呀地唱,鄰居沒一個正眼看我。對門鎮(zhèn)革委會的謝主任路過,倒是瞟了我一眼,皺著眉頭問他老婆:這是誰家的小孩?他老婆指指我家破矮的房門,說,程家的,一天到晚吵死了。爺爺趕緊出門,繳下我的板凳,對謝主任夫婦點頭哈腰地笑。謝主任他們哼哼兩聲,沒怎么看爺爺。

終于盼來了爸爸。他腳穿草鞋,挑一擔柴禾,從很遠的鄉(xiāng)下回城,消瘦的臉灰白難看。卸下柴禾,他把腰間一個大竹筒解下,擱在桌上。竹筒的筒身呈圓柱形,上面有個大圓蓋。我盯著它的模樣,忽然笑了。

到傍晚,我就站在爺爺和爸爸面前,手舉竹筒,大聲說:看,紅燈!

圓蓋被我用帶子綁在筒身上,看上去有點像銀幕上紅燈的圓形燈頭。這天才的發(fā)明逗樂了他們,贏來幾聲贊許。但接著,他們又低頭竊竊私語間或嘆息,不再看我。

我感到?jīng)]趣,拎了竹筒到廳堂,無師自通地扮起銀幕上的形象。那時候我四歲,或者五歲,總之很小,話都說不溜,卻舉個竹筒,在廳堂里一個人咿咿呀呀,自鳴得意。鄰居撇嘴笑,打我身邊匆匆過,根本沒有看銀幕上那盞紅燈時的激動表情。

謝主任的女兒白蓮走來,拍打我的腦袋。瞎嚷嚷什么呀小東西,她說。一雙美麗的大眼在我頭上忽閃,兩個辮子一搖一甩,送來類似薄荷的清香。白蓮是縣一中學生,能歌善舞,說起話來聲音像學校的鈴聲,又脆又亮。

我急切地高舉竹筒,對她喊:紅燈!紅燈!

她接過來看看,撲哧笑了。我的臉一下漲得通紅。

這是竹筒,假的,白蓮說。

我頹然坐在地上,心情沮喪到極點。

白蓮說:你等著,我有辦法。提了竹筒往她家走。我好奇地跟在后面。

白蓮果然有辦法,她拿出一張紅紙,對著筒蓋比劃,然后從紙上剪下一個圓形,用漿糊貼上。筒蓋一下紅光閃耀,竟和紅燈有了幾分神似。我咧嘴笑,白蓮也笑,她一笑,露一口好看的白牙,空氣中薄菏的香味更濃了。

貼了紅紙的竹筒勝過一切玩具,整日在我手上高擎。鄰居的眼睛開始發(fā)亮,他們這個瞅瞅,那個摸摸,問怎么還貼了紅紙。我說,它是紅燈嘛!鄰居就笑,搖晃腦袋連聲說,有意思有意思,還紅燈呢!連一向嫌吵的謝主任老婆也禁不住湊過來看,口中嘖嘖。

我的頭驕傲地揚起。

但不久,院子里幾個大個子男孩把我的竹筒搶了。他們不顧我的哭號和哀求,揮動竹筒,沿巷子叫喊:要飯嘍要飯嘍,誰要這個要飯的飯筒!

紅燈竟被當成要飯的飯筒!我又羞又惱,一路赤腳追在后面,極力哭叫:不是飯筒,是紅燈,不是飯筒,是紅燈……

他們不聽,起勁地將竹筒拋來扔去,于是那紅色的筒在空中不斷升起跌落,仿佛運行混亂的太陽,在玩笑的手中隨意升沉。

最后,太陽在一只手上安定了。是白蓮的手。她撫摸我的竹筒,口氣肯定地說:是紅燈,不是飯筒!一句話,像有魔法的咒語,平息了吵鬧。男孩們呆呆地看著她舉起我的竹筒,學銀幕上的人呀了一句,還扭了扭腰肢。扭腰肢時,她的屁股夸張地拱了拱,和銀幕上不盡相同,呀的音調(diào)柔柔的,像含化在嘴里的糖。可我覺得她的表演不錯,甚至比銀幕上還耐看,不覺破涕而笑。

謝主任的老婆在旁邊叨咕:光知道玩,也不曉得幫我洗菜去。

竹筒回到我手上。這一回,我覺得它大不一樣了,經(jīng)那一雙白嫩的手擎舉,已然得到了無可置疑的確認:它就是那盞可以照亮人們眼睛的風光無限的紅燈啊!

男孩們依舊來搶,但不再喊要飯的飯筒之類話,而是學白蓮舉在手上,氣昂昂的,儼然也認可了它是一盞紅燈。這讓我心里好受了許多。

幾天后,一群男女跟了白蓮來到院子里。他們帶來一堆戲裝道具,在樹蔭下擺開架式咿哩哇啦地唱。白蓮扎了根假長辮,手擎一盞紅燈。那燈比我的竹筒精致多了,酷似銀幕上那盞,一舉,圓形的紅燈頭便在日光里閃閃發(fā)亮,猶如太陽燦爛升起。周圍人不斷喝彩。我躲在廳堂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心里竟有點惱恨。那紅燈刺痛了我的眼睛,使我既想看又不想看,我只好目光歪斜,半看不看。竹筒在身邊無言地趴伏,頭一次我感到了它的黯淡和粗劣。

突然起了風,接著雨傾盆而下。那群人慌慌張張收拾東西,轉(zhuǎn)移到廳堂排練。紅燈經(jīng)雨澆淋,變成濕乎乎一團——它竟是紙做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開心極了。沒有了紅燈,戲排不下去,他們犯愁、埋怨,以至于要沖其中一個訂做道具的矮個子男的揮拳。我趕緊扯開嗓子呀呀地叫,把竹筒舉起。他們停下來,一齊扭頭看我。是白蓮首先眼睛一亮,說聲有了,三步并兩步上前,蹲下身含笑看我。她的眸子又大又亮,我的紅燈一落到那里面就不再黯淡了,就像太陽一樣紅光透亮,燦爛奪目。

是的,那雙眸子、那雙手好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我的竹筒變成了真正的紅燈。它在白蓮他們的排演中重新抖擻威風,神氣十足,似乎連我也不怎么理了。我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旁觀者,看著那竹筒賣力地表現(xiàn)自己,從一雙雙手上升起升起,照亮了周圍人的眼睛和臉頰。我甚至聽見它在喊:我是紅燈我是紅燈我是紅燈……

紅燈再次回到我的手上時,我覺得它一下沉了很多。紅燈上面有白蓮晶亮的目光,有她的手、好幾個人的手留下的指香,從這些香氣中我稍稍一聞,就能聞出白蓮的香氣,那是我熟悉的薄荷香,又清涼又醉人。我極力聞著,像個小小的貪杯者。

白蓮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手,說:真是太可愛了!

我緊張得滿臉通紅,小胸脯扯風箱似的喘氣。

爺爺要收走我的竹筒。他說竹筒是裝菜用的,我爸爸馬上要回鄉(xiāng)下,得用它裝幾樣菜帶走。我抱緊竹筒,不讓他拿。爺爺急得跺腳,罵我不懂事。爸爸坐在一邊不說話,臉色灰不拉嘰,身子干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他每次回城,總要向爺爺訴苦,說他在鄉(xiāng)下終年啃菜梗,連豆腐都吃不上,魚和肉更是忘了味道。爺爺就咬咬牙,把積攢的肉票統(tǒng)統(tǒng)買了肉,做成咸菜肉,或者買幾條草魚燒魚塊,吃一半,留一半塞進竹筒,讓爸爸帶回鄉(xiāng)下繼續(xù)吃。爸爸于是隔兩三個月就往城里跑一遭,帶回一竹筒魚肉。所以爸爸一來,我就開心,就能從他汗餿餿的氣息里聞到魚肉的香味,從他灰青的瘦臉上看到魚肉的色澤??墒?,這一次我開心不起來了,空氣中薄荷的香氣戰(zhàn)勝了魚香肉香,統(tǒng)治了我的味覺;閃亮的紅燈經(jīng)那香白的手高擎,把一攤等待嘴巴消滅的魚肉照得卑微可憐。

不!我大聲喊,我要紅燈!

祖父笑起來,說,什么紅燈紅燈,那是竹筒,裝菜的竹筒。

我猛搖腦袋,爭辯道:是紅燈,不是竹筒!

傻孩子,那是裝菜的竹筒!祖父提高嗓門。

是紅燈,不是竹筒!我極力喊叫,把貼了紅紙的筒蓋正對他。

祖父說:好,紅燈紅燈。隨即掉轉(zhuǎn)頭對爸爸說,咱家真要有什么紅燈倒好了,可以亮堂堂過日子,可惜咱誰也變不來它。

是紅燈,我把它變成紅燈!我再次大喊,一雙小手把竹筒舉得老高老高,臉上寫滿自豪。爺爺搖頭苦笑。

第二天一早,竹筒不見了。我急得到處找,像只無頭蒼蠅。爺爺咳嗽兩聲,說:我把它拿去裝咸菜肉了,你爸爸吃完早飯就帶走。

我的腦袋咣當一下,血直往上涌。跑到廚房,只見爸爸正端了碗呼嚕呼嚕喝湯,旁邊放著那個竹筒,大圓蓋已經(jīng)合上,上面的紅紙火紅鮮亮,正朝天上照,不照人了。

我撲上去,擰開蓋子,肉香隨熱氣直沖鼻子。我深吸一口,隨即咳嗆、惱怒,仿佛那溫熱的香氣里藏著可怕的妖魔。是的,有妖魔。這些妖魔霸占了我的紅燈,把紅燈重新變回了竹筒,現(xiàn)在它們躲在發(fā)黑的咸菜里,在星星點點、又黃又紅的五花肉上藏頭露腳,釋放熏人的氣息。想到這里,我渾身戰(zhàn)顫,一手捂緊鼻子,像躲避敵人的襲擊,另一只手抓起竹筒,向天井拋去。咚——一聲悶響,天井里頓時落花流水,色彩繽紛。筒身跳幾跳,滾進水坑,紅色的筒蓋逃出來,如一節(jié)脫軌的車頭,在空中畫個拋物線,撞到一灘墨綠的苔蘚上。

爸爸抬頭,驚愕地看看我,看看天井,嘴巴大張,唇邊沾一星肉渣,半天說不出話。我也說不出話,面朝天井發(fā)呆。

爺爺對我的破壞大為震驚,打我時雙拳如烙紅的鐵塊,嘴里濺出白沫橫飛的痛罵:王八蛋、壞種、狗東西……打著罵著老淚橫流,罵聲在他喉嚨里拖長成一串哽咽:我們家是怎么了?一代比一代倒霉,一代比一代沒出息,難道真是壞了種嗎?嗚嗚嗚……

我被打得皮開肉綻,拿爸爸的話說,打成了一塊塊咸菜肉。他就知道肉肉肉,我猜那一刻他怕是恨不得咬上一口,以彌補失去一大筒美味的遺憾。

竹筒重新洗凈,抹干,裝上爺爺現(xiàn)燒的幾塊干魚。爺爺說幸虧他多買了一條草魚,要不然我爸爸這一趟白跑。自始至終我半蹲在廚房的墻角,滿臉涕沫血痕,嘴里咦咦唔唔,活像個神志不清的傻子。

爺爺不理我,小心翼翼地伺弄著竹筒和干魚。他干得專心致志精益求精,不久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竹筒合上蓋子,讓爸爸拎走的時候,我看見筒蓋上的紅紙已被洗得發(fā)白卷角。紅燈快變成白燈、破燈了。我大哭大叫追上去,向那盞破燈伸出雙手。爺爺及時拉住我,斷喝:滾回去!

我要紅燈!我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淚水隨哭叫飛迸。

什么紅燈,那是竹筒,睜大你的狗眼!爺爺罵,把我雞一樣騰空拎起。

是紅燈,我要紅燈!

邪氣,我們家哪有紅燈?我們家他媽的倒了八輩子霉哪有什么紅燈?連白燈都沒有,只有喪氣的煤油燈!爺爺罵著,牙齒咬得咯咯響,眼圈潮紅,身子亂抖。

那就是紅燈!

那是竹筒,操!

我要……紅燈……

我在爺爺?shù)氖种袙暝斓馗鴣y晃,一會兒天在上地在下,一會兒地在上天在下,天地互相擠來撞去,翻翻覆覆。

幾個腦袋擠過來,嬉皮笑臉看我。是鄰居家的男孩。他們的腦袋也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正一會兒斜,看得我眼花繚亂。

白蓮也對我笑,不過她笑時我的眼睛不花了。我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看她笑,好聞的薄荷香氣讓我又激動又傷心。

白蓮說:嘿,男孩,再借你的紅燈用一用,我們要排練到縣里公演的戲呢。

我看著她燦爛的笑臉,哇的一聲哭了。

白蓮嚇一跳,悻悻地說:不借就不借,哭什么!

紅燈沒了。我哭道,紅燈讓爺爺變回竹筒了,嗚嗚……

可是白蓮沒聽清我的話就轉(zhuǎn)身,對身邊一個穿戲裝的男子叨咕:真不懂他哭什么。

我站起身,追著她哭喊解釋:紅燈沒了,紅燈沒了……

白蓮驚得咿呀亂叫,一邊躲閃一邊喊那個男子:小雷小雷,你看這是怎么了,我可沒拿他的紅燈。

叫小雷的男子氣呼呼地沖過來,把我一推。我倒在地上,滿腹難言的委屈化作不停地嗚哇:紅燈沒了,真的沒了……

白蓮皺皺眉頭,挽起小雷的手,說:真見鬼,我還了他紅燈的,他哭什么,我還他的時候紅燈好好的,是不是?

小雷說:別理他,我們到別的地方借道具練習。

我坐在地上,眼望他們的背影,哭聲漸漸低落成一連串含混不清的音符,斷續(xù)的抽噎和著若有若無的風,呼啦——我分明聽見那節(jié)紅亮的車頭離我而去,它剛剛把我的記憶帶出渾沌的黑洞,帶到亮堂的天地,就昂首離去,我定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拋在無人理會的荒野,孤苦伶仃像個棄兒,睜著渾沌初開的淚眼,在灰蒙蒙的土堆上爬滾。是的,在紅燈消失之后,我四、五歲的人生展開了一片片荒涼的圖景,這荒涼漫漫無際,席卷了一個幼小男孩顛簸的身影,那身影越長越大,卻又分明在它懷中一點點化為渺小的沙粒。

幾個月后,白蓮也和我一樣被拋在荒野上了。一群戴袖章的人踩著血紅的夕陽闖進她家,把在家躲了七八天的謝主任帶走。白蓮和她母親追在后面,不停地哭喊:他是好人,不是壞人!

戴袖章的人被吵得不耐煩,喝道:什么好人,他就是壞人,睜大你們的狗眼,他混進鎮(zhèn)革委會,假革命,真反動!

白蓮和她母親癱坐在地上,望著謝主任被帶走,哭了好長時間。

這事情讓爺爺興奮多日。他手舞足蹈地說:剛剛還升在天上紅亮耀眼,轉(zhuǎn)眼間就灰暗無光了,哈哈,看來也沒什么絕對的好種壞種之分。說著,竟有些興味盎然,拍拍大腿,壓低嗓音,對剛剛回城正等待安置的父親道:看樣子是不是風水又要輪轉(zhuǎn),紅的變黑,黑的變紅了?嘿,真他媽的……

啊,你說什么?父親抬起迷惑的瘦臉看爺爺,嘴唇沾滿咸菜肉黑紅的星末。

白蓮不能再排戲了,她不得不打點行裝到遙遠的鄉(xiāng)下去。臨行前,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戀戀不舍,發(fā)現(xiàn)我坐在門檻邊,猶豫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半自言自語地說:唉,現(xiàn)在要能手舉紅燈唱一段就好了,憑什么我就沒資格唱呢?

我心里一動,轉(zhuǎn)身跑進屋去。再次出來時,我手中高擎竹筒?,F(xiàn)在筒蓋粉紅發(fā)白,但白蓮眼中仍閃過一絲激動,接竹筒的手竟有些發(fā)抖。

扭個腰,拱拱屁股,白蓮將竹筒舉起,柔聲哼了兩句,嗓子變得沙啞滯澀,淚水止不住吧嗒往下落,紅燈于是變成了雨天的太陽,黯然隱退。白蓮抱住它蹲在地上,胸脯起伏,嗚咽不已。無法再唱下去了。我看她半天,一咧嘴,竟也跟著嗚咽起來。

很多年以后,白蓮回到城里,回到城里的白蓮不是白蓮,是黑蓮了,黑紅的臉龐、起皺的皮膚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七八歲。她把一大盆衣服端到水池里洗,兩個胸脯印出兩圈奶水的濕跡;靠近,她身上滿是奶水、汗水和尿水混合的熱烘烘的氣息;身后,五個月大的女兒在搖籃里斷續(xù)啼哭。白蓮的母親拄根拐杖站在旁邊,嘴里嘟嚷:吵死了,真煩!

我從墻上取下蒙塵的竹筒擦干凈,將筒蓋綁在筒身上。

這是什么?我指著竹筒問白蓮。

白蓮用沾滿皂沫的手指捋一捋紛亂的頭發(fā),看看竹筒,看看我。竹筒唄,裝飯菜用的。她客氣地笑道。

我把筒蓋朝向白蓮,說:再想想,它還會是什么?

粉紅的筒蓋在她眼中大而灰白,好像一朵皂沫的形狀。她眨眨眼,肯定地說:是竹筒,它就是竹筒。

再想想,它還是……

竹筒靠近白蓮,差不多快挨到她的臉了。

白蓮很不耐煩地扭轉(zhuǎn)臉,自言自語地嘀咕:是竹筒——一個破竹筒有什么好問的,奇怪!

她不再理我,雙手在皂沫里死勁搓揉,把一盆清凈的水搓成了骯臟的渾黃。

責任編輯/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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