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永禮
閣樓,閣樓
◎許永禮
1
閣樓的視角比較獨特,隱匿于樓群的一角,俯瞰這奔騰不息的生活。我覺得閣樓是眼睛,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窺視著涌動的城市。華燈初上的時候,湖邊行人如織;水中倒映一片光影,亂亂地揉碎一湖嘈雜。
我蜷縮在閣樓里,經(jīng)營著另一種嘈雜與歡樂。游動在水一樣的黑暗里,我與鵑子十指相扣,努力探索。當彼岸的花朵,呈現(xiàn)一種類似傷感的美妙,我忽然聽到一陣骨骼銼動的響聲,那是我和鵑子恥骨相抵,發(fā)生最后一次撞擊。閣樓對面的湖水終于平靜下來,街燈漸次熄滅。而我則分不清我所營造的汗水與淚水,顫栗抑或精液……
你不要以為,閣樓就是我的家了。我家住在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在鎮(zhèn)上,我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所有人見到我都會笑的,甚至很景仰地跟我握握手??墒且槐尺^臉去,他們就對我指指點點的,接著便哄堂大笑。我很明白他們是在嘲笑我,但我知道他們不是嘲笑我是一個詩人,而是因為我的老婆跟人跑了。
老婆跑了挺好,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常常到醫(yī)院里去看望我的父親,父親的腦子里有一根血管被堵住了,醫(yī)生說這就叫腦梗性老年癡呆。我是在早春二月搬進父親的病房的,因為母親的早逝,我不想讓孤單的父親,病榻之前依然冷清。何況,離婚之后我孑然一人,就連唯一的兒子也被他媽帶跑了?,F(xiàn)在想來,我守在父親病榻前的日子也可能是有預(yù)謀的,一來打發(fā)空閑的時光,二來我與父親共享他的工資。我的詩稿就只能換幾包劣質(zhì)的香煙。再者,我為高位截癱的父親擦屎倒尿,由此引來一片贊譽。就連漂亮的護士小姐的眼神,也對我深情起來。
我最終沒能為父親送終。就在我離開醫(yī)院,去為父親買棉褲的時候,護士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說我的父親被痰堵塞了氣管,一口氣沒緩過來。當我緊趕慢趕回到醫(yī)院,護工已經(jīng)在為他穿老衣了。父親干癟的肢體猶如風(fēng)中藤蔓,軟塌塌地任人擺布。我看到父親的臉上充滿狐疑,一雙沒有閉上的眼睛斜視著我……
有人說,我父親是在護工喂飯的時候,被噎死的,而醫(yī)生則振振有詞地予以了否定。關(guān)于父親的死因一直是個謎,以致我后來吃飯的時候,變得尤為謹慎。老年病房里的人,面目都很模糊,他們看不到在我的心里,正漸漸長出一把刀子來。
一個月后,東東在于飛龍的床沿底下寫了一行隸書:于飛龍,我操你媽,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于是,周萍便把我叫了過去。是的,周萍就是我的前妻,東東是我兒子。我很不情愿地承認,于飛龍就是東東的繼父。坦白說,東東這事做得夠隱秘,但還是被于飛龍發(fā)現(xiàn)了。他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踹開東東的房門,掄圓了胳膊狠抽了孩子倆耳光。
我從來就不覺得我是個有血性的男兒,但那天,我拎著一根一米多長的鋼管,沖進了那對狗男女的窩棚。然而,我的鋼管在于飛龍那里卻變成了意大利面條,他輕易就繳獲了我的武器,然后把我像拎雞仔一樣拎起來,拋出去。我的斗志絲毫沒有因此受損,反而越挫越勇。我站起來,撲過去,他又將我拎起來,拋出去;我站起來……
這個井下工出身的男人有著過人的力氣,可他的耐力卻比不過一個貨真價實的父親。所以,于飛龍癱坐在了沙發(fā)里,沖我勾勾手指說:“好吧,我打了你的兒子,你就也來打我一拳吧,完了帶著你的小狗崽有多遠滾多遠……”
這次是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撲向他,將他鎖定在沙發(fā)里,騎在我身下。我左右開弓,揮拳如雨,最后,我咬下于飛龍半只耳朵,血淋淋地叼在嘴里。在于飛龍狗一樣的嚎叫聲中,我感覺自己是一頭獲勝的母豹,盡管我也被他捶得遍體鱗傷。
接下來的日子,我游走在這城市里。東東即將面臨中考,我必須為我們找一個容身之處,讓東東完成學(xué)業(yè)。于是我找到了閣樓,隱匿于樓群之間的一個秘密。閣樓確是一只眼睛,通過它你可以設(shè)身事外,看待城市的一切。我與東東共處一室,室外是個碩大的陽臺。夜幕降臨時分,樓群對面的湖水就亮了起來,我仰臥在躺椅上觀看滿天的星光墜入湖底。
就這樣,我埋葬了父親,帶著他的積蓄,以陪讀的名義棲居在這城市的閣樓里。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打算放棄偶爾閃現(xiàn)在晚報上的小詩了,夢想著自己能寫出一本書來,一夜成名。我還為此買了一臺電腦。日子原本可以這樣慢慢理順,但我的世界過于狹小,而且,還多出一個敵人來。我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兒子?xùn)|東。
“我真沒想到,我居然跟一匹狼住在一起!你讓我覺得太可怕了……”
當東東發(fā)現(xiàn)我隱藏在電腦里的三級片,他額頭上爆出的青筋一根一根跳起舞來,公鴨般的大嗓門將我的脆弱推向虛無……
2
當更年期撞上青春期,我和東東各自為營,建立起戰(zhàn)壕。事實上,東東的叛逆期僅是一種形式上的張揚,而我的崢嶸歲月才是未經(jīng)綻放,就要瀕臨凋謝。由此,一個詩人的青春期被無限延長了。
我徹底刪除了電腦里的色情片,內(nèi)心的底片卻保存了欲望的本色,完好無損。當我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為生存而四處奔波的時候,形形色色的欲望張開貪婪的嘴巴,它們濃妝艷抹,搔首弄姿,席卷著我的器官。我聞到了滿街的銅臭和女人的體香。
通過酒吧昏暗的甬道,我感覺自己走在溫暖的子宮里。黑暗永遠讓我感覺安全,我很依賴這種自由的色澤,它像風(fēng)一樣掠過我的胸膛,揚起我所剩無幾的頭發(fā)。也許黑暗就是一幅油畫的底色,一扇永遠無法打開的神秘之門。
我在酒吧里捉來鵑子的手,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掌心,有如一只冬眠的青蛙。有一刻,我很懷疑鵑子是不是沒有知覺的,然而,我們在黑暗的甬道里接吻了,于是我決定帶走她,盡管她的口腔里充斥著煙酒混雜的氣味兒。
鵑子不是吧女,也不是所謂的小姐,她更不屬于那種為了打發(fā)寂寞,來酒吧里釣?zāi)腥怂X的女人。可是鵑子愿意跟我睡覺,因為她覺得我是好人。我不知道用什么來界定好人,也不明白她嘴里的好人是個什么樣子??墒?,鵑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認為我是好人的人,聽她這么說,我輕蔑地笑了。
事實上,鵑子是來推銷啤酒的。她有兩個女兒,一個老公,以及一段失敗的婚姻。鵑子的老公是個跑船的,他喜歡拈來骰子,再拋擲出去;這一拈一擲之間的速度,就如同他頻繁地更換女人。于是,擲骰子和換女人就成了這個男人的浪漫生活,外加喝點小酒,打點群架,這樣的日子也不無精彩。只是,跑船謀生成了他的業(yè)余點綴,而鵑子則守著一堆爛攤子,夜以繼日地以淚洗面。
所有不幸的婚姻版本幾乎都雷同,鵑子的家庭毫無懸念地破裂了。離婚以后,她和她的男人一人撫養(yǎng)一個女兒。鵑子是在她三十二歲那年的初冬,帶著大女兒離開的,她們漂泊到這個城市,租住在老城區(qū)雜亂的平房地帶,我曾親眼看到過她們家里肥碩的老鼠,以及壯觀的蟑螂隊伍……
“我們是多么的不堪?。 ?/p>
“我們在一起,什么都不要想……”
我在黑暗里掐滅了煙蒂,很不經(jīng)意地發(fā)出一聲嘆息。鵑子卻游刃有余,仿佛我們在一起,她就可以把整個世界都忘掉。于是,在骯臟的小旅館里,我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淡淡的情欲伴著輕柔的摩擦,以及頭頂上吱吱怪叫的吊扇聲;我的快感總是與幻象若即若離,以至使我苦于跋涉,卻始終無法攀上巔峰。我不明白鵑子何以從一只悶葫蘆,變成了一只恣意喊叫的母禽,但我從她頑強扭曲的肢體里,感受到一種掙扎。鵑子她很想讓我獲得快樂,盡管她也明白這很牽強。我想這樣一種心意,應(yīng)該就叫愛吧。
事實上,我一點不愛鵑子。鵑子的臉蛋就像一只柚子,松垮垮的皮膚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符。更重要的是,我對女人的癖好最先來源于嗅覺,此外便是聲音。然而,鵑子的身上有一股類似陳醋的味道,她的聲音渾濁,就像暗夜里滴落的泥漿。可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鵑子愛我,愿意和我做愛,在這個城市里,有一個女人愿意和我做愛,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
這城市的一切都糟透了,我看到每一雙眼睛都充滿仇視,在這個世界上我除了敵人,就沒有朋友。這其中,也包括我的兒子?xùn)|東??墒?,鵑子不是我的敵人,她是我的器皿。我可以將我的憤懣,悲傷與瘋狂統(tǒng)統(tǒng)裝進她的身體。從某種意義上說,鵑子是我的朋友,雖然我和她的內(nèi)心結(jié)構(gòu)大相徑庭,但相似的命運將我們的身體相連,有誰會去顧及兩個破敗了的靈魂的交媾呢?
然而,我所有的想法全都是一廂情愿,鵑子有她自己的主意。有一天,鵑子讓我順便幫她把手機費給交了;接著她告訴我說,她已經(jīng)有半年沒交房租了。直到她哭哭啼啼地跑來找我,說她女兒考上了高中,三千元的學(xué)費一時沒有著落……我終于明白了一個事實,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也很明白,跟女人交往肯定是要花錢的。只是我很晚才發(fā)覺,鵑子跟我交往以后就不再工作,她一定是指望我養(yǎng)活她娘倆了。而我也是個很有出息的主,花的全是我父親的遺血,更重要的是,我得在撫養(yǎng)兒子的同時,分出一杯羹去……
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后,我疏遠了鵑子,甚至中止了跟她的交往。鵑子沉默著,并沒有糾纏我,她從我的生活里悄悄消失了。后來我才知道,鵑子病了,有一陣子她們娘倆的生活相當拮據(jù)。
忽然有一天,鵑子拎著個沉甸甸的小包,喜出望外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從包里拿出兩沓子錢,整整兩萬塊!鵑子將一沓錢推向我,說:“哥,這錢還你,余下這點夠咱倆花一陣子的了。答應(yīng)我,別再趕我走,成嗎?”
“你哪來那么多錢?最好說說清楚……”
在我的追問之下,鵑子終于道出實情。她的女兒不再想上學(xué),正在一家夜總會里搞公關(guān)。我當然明白這“公關(guān)”的含義,我用我的道義和血性將兩萬塊錢砸向她的面孔。然而,當鵑子低目垂首,買來燒酒和牛肉的時候,我的道義連同我的血性“轟”的一聲就倒塌了。
那天,就在我的閣樓里,白晝被粉飾成黑夜,我把牛肉和燒酒裝進我的身體,又把我的身體裝進鵑子的身體。我們的身體就在泥濘中賽跑。我再也聞不到鵑子身上的陳醋味兒了,纏綿而高亢的吟唱聲催促我縱馬狂奔!
3
東東是我生命里的魔咒。十多年以前,我站在產(chǎn)房外面,靜靜地聆聽他的來臨。夜風(fēng)卷著落葉,將月的光芒刺入心坎。當我吸完了兩包煙后,產(chǎn)房里終于有了新的動靜。東東不是帶著啼哭來到人間的,他一生下來就很響亮地咳嗽著,然后才象征性地哭了兩聲。這一夜的情形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里,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聽到東東降生時的咳嗽聲,據(jù)說,那是他在胎盤中待得太久,吸入了羊水所致。我開始相信羊水是苦澀的了,東東降生后整整嘔吐了一個星期。
我從護士手中接過兒子,沉甸甸的小肉團頓時將我融化了。我把他放在潔白的床單上,未入襁褓的孩子一直沖我拳打腳踢,忽然,他明亮的小眼睛變化成兩瓣月牙兒,朝我投來獻媚般的一笑。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東東是我的小魔咒了,我心里暖暖的,整個世界明亮起來。
事實上,我是在婚后五年才要的孩子,之前我對于婚姻始終處于一種逃離狀態(tài)。是東東的出現(xiàn),才讓我接受了已婚的事實,并開始打理生活的一切。然而,當我一心想要離婚的時候,一直未能逃出周萍的掌心,當東東出世,我想與東東共享童年的時候,周萍卻有了外遇,并發(fā)動群眾,游說我與她離婚。其實離婚沒有關(guān)系,她不該奪走我的兒子。就在東東剛滿十歲的那年,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如今,我和東東棲居在這城市的閣樓里,那個曾經(jīng)騎在我脖子上撒尿的孩子已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充滿暗傷的眼睛,那是一雙隱含疑惑的眼睛,憤怒而敵視地環(huán)繞著我。是的,東東現(xiàn)在就是一雙長在我后腦勺上的眼睛,他說閣樓上有妖氣,他聞到一股子鎮(zhèn)江陳醋的味道。東東說,倘若我把女人領(lǐng)回家來,他非宰了她不可……
我不知道我和兒子之間,何以走到了相互為敵的地步,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xù)多久?事實上,我在這城市里舉步維艱,我肩負著父親和母親兩種角色,在照顧他生活的同時,還得掙錢謀生。我多么希望兒子也能成為我的朋友,我們相互體諒和寬容,共同把日子理順??蓶|東認為我是一匹狼,一個禽獸不如的老東西。東東不知道,他小小的心里也長出一把刀子來,一刀一刀剜割著我的心。
有人說當上帝關(guān)上了所有的門,就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鵑子便是我的那扇窗戶了,當現(xiàn)實的處境與內(nèi)心的遭遇一并走投無路,我企圖在肉欲的泥沼里,開耕一片綠洲。所有的歲月都在逃遁中虛度了,而我的虛妄正在把肉體放大,將心靈禁錮。
閣樓底矮的天花板,有一種俯沖的幻象,這樣的壓抑于我卻是另一種飛翔!我常常被鵑子騎在身下,任由她叫囂;而閣樓的天花板幾經(jīng)與我面面相覷,我便由此飛翔起來。
在我看來,我與天花板的關(guān)系才是互動的,鵑子的努力僅是一幅定格的畫面。在閣樓里與鵑子交歡,感覺特別強烈,我仿佛不是在跟鵑子茍且,而是在與閣樓做愛。
其實,我跟鵑子在閣樓里幽會的初衷是為了節(jié)減開支,之前并沒有想到這其中的美妙。先前我就已經(jīng)說過,我很依賴黑暗予我的幻象,我和鵑子的交往是見不得光的。然而,閣樓里的窗戶很多,采光效果很好。所以我不得不掛上黑色、厚重的窗簾,由此來將白晝裝扮成黑夜。事實上,另有一個原因是我沒有勇氣在強光下直面鵑子的面孔與身體,有時候,真相才是錯覺,而幻覺才是抵達理想的遮羞布??墒怯幸惶欤N子的身體赫然暴露在強光之下,連同她柚子般驚訝而頹敗的臉孔。
那一天,鵑子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磁鐵,將我的一切吞沒在她的汁液里。當兩個人的瘋狂即將撕裂黑暗之時,黑暗果真逃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光亮,以及東東那雙燒著了的眼睛!
我和鵑子總是掐算好時間,才在閣樓里幽會的。東東中午一直都不回家,我們往往有一整天的時間??墒菛|東這天提前回來了,我相信這是個意外,而不是他有意為之。事實情形卻毋容我做太多構(gòu)想,我和鵑子零亂而無恥地暴露在一百瓦的燈泡底下,光溜溜地恰似兩條丑陋的蟲子。
東東從驚恐到怒目而視,慢慢的淚水奔流,我卻一直呆在原地,無所適從。直到他“哇”的一下哭出聲來,扭頭朝樓下發(fā)足狂奔,我這才沖到門口,大叫了一聲:兒子……
4
“東東,你得理解我?!?/p>
“是的?!?/p>
“成人有成人的需要……”
“是的?!?/p>
“你一定要離開嗎?”
“是的?!?/p>
“不能再商量一下了嗎?我可是你爸!”
“是的。”
東東說他沒有家了,周萍有于飛龍,我有鵑子。不過周萍和于飛龍至少能把門關(guān)起來干壞事,而我竟把女人弄進了他的房間……于是,周萍來幫東東收拾東西,他們帶著衣服和課本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記得周萍最后挺曖昧地瞪了我一眼,她說我是一條比較標準的草狗。跟著我便看到了湖面上飄來的一團霧。那霧越積越濃,蔓延而來。盡管我認為我所棲居的閣樓是一只眼睛,卻再也無法洞穿這個城市。
東東離開后,我趕走了鵑子,整日與酒為伍。酒實在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能讓虛幻的世界變得真實,讓真實的城市,變得燈火迷離。站在有風(fēng)穿行的街頭,我常常看到所剩無幾的空地上,瘋長著野草般的樓群。就在這些擁擠的樓群和飛旋的街道上,甲蟲似的汽車洶涌叫囂,肆意橫行,一些新鮮或者已經(jīng)腐爛的肉體混雜其間。我很想找一個人談?wù)?,告訴他一些有關(guān)閣樓和這個城市的事情。
這天深夜,城市和街道都已睡去,我在凌厲的寒風(fēng)中踽踽獨行。我以為我是以異鄉(xiāng)人的腳步,穿行在這黑夜里,可另一個卻朝我走來。他說,嗨,兄弟,借根煙來抽抽。我便遞給他一根煙,還殷勤地為他燃上了。那人瞟了我一眼,便與我擦身而過。我忽然很想找他談?wù)劊乙呀?jīng)很久沒有跟人說過話了。于是,我轉(zhuǎn)身朝他走去。
我尾隨著他,走過長長一條街,他的腳步開始加快,我便加速跟了上去;他試探性地放慢腳步,我也慢了下來。我始終如影隨形跟著他走。忽然,那人閃身拐進一個巷子,疾步如飛;我緊隨其后飛奔起來。我明明只是想和他談?wù)?,他為什么急于要擺脫我呢?不過,那是一條死巷,那個人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他忽然憤怒地回過頭來:“你,你到底想干嘛?”當我將手探入懷里,慢慢地摸索起來的時候,他竟自“咕咚”一下就跪倒在地上。
“大哥,別這樣,求求你了……”
“怎么了?我是想再請你抽根煙啊?!?/p>
當他看到我掏出來的僅僅是一根香煙,忽然放聲大哭,嬰兒般的嚎啕回蕩在夜空里。我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就打算離開。也就在這個時候,三月的巷子里飄起了雪花,我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竟與我長得一模一樣。
那夜,我又叫來了鵑子。我躺在鵑子的懷里,瑟瑟發(fā)抖。那天夜里,沒有做愛,我只是躺在她的懷里沉沉地睡去。睡夢里,我看見東東手持鋼刀,領(lǐng)著一群男孩沖進閣樓里來……
再次跟鵑子在一起,有一種酣暢的痛快。不再有東東的眼睛,一切變得肆無忌憚。我在酒精的刺激下,一次次與鵑子狂歡。以至我對東東的記憶,猶如潮水掠過巖石,不再留有痕跡。現(xiàn)在,閣樓就是我和鵑子的天堂。
鵑子的激情卻大不如前了,她總是心事重重地哭喪著臉。終于,她在一天傍晚對我說:“哥,給我一些錢吧,我女兒吸毒,被抓了……”我當時正被酒意撩亂著,狠狠地拍響了桌子:“錢錢錢!你知道我沒錢還跟我說錢,有勁嗎?再提你給我滾!”鵑子竟也拍響了桌子,她說:“你搞搞清楚,跟你在一起我花的錢不比你少!”
“你不滾是吧?那好,我滾……”
這是一個天旋地轉(zhuǎn)的傍晚,頭頂上的星光都迷醉了。我騎上我的單車猛沖出去,我看到道路像五彩的綢帶,在夜風(fēng)中飛舞。心胸之間則燃起一團火。就在轉(zhuǎn)彎一個死角處,我看到有一輛重型卡車急轉(zhuǎn)而來。這轟隆隆的龐然大物似乎要將我碾碎,我避無可避,最終從單車上翻身跌倒在地上。我站在黑夜里,破口大罵:“狗日的,我操你個媽!”
我的叫罵聲回蕩在夜空里,被風(fēng)送得很遠。我看見那重型卡車“嘎吱”一下剎住,從車上跳下一胖一瘦兩個人來,“砰”的一聲碰上門。胖子手持一根撬棍,惡狠狠地朝我沖來:“小子,你剛才說什么?”我一字一句地說:“我說我操你媽。”
“你再說一遍?!”
“我操你媽!”
胖子掄起撬棍,惡狠狠地就要猛砸下來。這時,那瘦子從身后緊緊將他抱住,同時對我吼道:“媽屄的,你還不快滾?”
我果然灰溜溜地滾了。當我再度踏上單車,頭頂上的夜空背過臉去,屈辱的淚水奔流在我的臉上?,F(xiàn)在我明白了,在這座城里我的確沒有朋友,只有敵人。我失去了東東,失去了鵑子,他們?nèi)汲鹨曈谖???墒牵阒恢?,很多事情都是一種蝴蝶效應(yīng),今晚的事情完全可以是這樣的——
我在傍晚時分與鵑子爭執(zhí),借著酒意我騎車沖進黑夜。我在拐彎的死角處看到一輛重型卡車,它以它的龐大將我逼倒在地上。我憤怒地叫罵:“狗日的,我操你個媽!”卡車隨即應(yīng)聲停下,胖司機揚著撬棍要我把話再重復(fù)一遍。
“我說,我、操、你、媽!”
瘦子一把沒抱住胖司機,而我則迎著他的撬棍揚起頭。于是,鋼鐵撬棍應(yīng)聲落下,我聽到自己頭顱裂開的聲音,我望著自己的鮮血,笑了。
我想,所有的假設(shè)都沒有意義,事實情況是這樣的——
我在傍晚時分與鵑子發(fā)生爭執(zhí),我怒氣沖沖地騎上單車,一頭扎進黑夜。就在拐彎一個死角處,我看到一輛轟隆隆轟鳴著的重型卡車逼馳而來,我在猝不可防的情況下,翻身跌倒在地上。我在黑夜里,迎風(fēng)叫罵:“狗日的,我操你個媽!”
當卡車猛然停下,胖子司機拎一根撬棍沖我走來,我應(yīng)他的要求,再次問候了他的母親。其實,胖子司機力度有余,靈活不足,當他掄起撬棍,敲向我腦袋的時候,被我閃身躲過了,而那撬棍卻“當啷”一聲脫掌而飛,跌落在地上。我趁機飛起一腳,踢在他軟綿綿的大肚皮上,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拾起撬棍,打爆了胖子的腦袋。
瘦子司機姍姍來遲,等他把胖子弄上車去的時候,我已騎上單車,飛一般行駛在黑夜里了。那一刻,星光璀璨,風(fēng)行如水。我最后回望了一眼我所棲居的閣樓,就聽到身后傳來轟隆隆的嗡鳴。瘦子司機駕車猛追上來,他在我的單車駛至湖畔之前,將我撞翻在地。
我看到卡車巨大的輪子從我身上碾壓過去,噴涌的血腥恰似這個城市的味道。我死了。
5
當我在沉沉的昏睡中蘇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午后溫暖的閣樓里。鵑子搓揉著毛巾,敷在我的額上。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哥,你醒啦?來,喝杯熱牛奶吧……”
鵑子告訴我說,我昨夜醉倒在大街上,是兩位好心的卡車司機把我送了回來,那兩個人一胖一瘦。這時,我聽到一聲清脆的咳嗽聲,看到窗外,一雙明亮而憂郁的眼睛,一閃即失。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感到一陣眩暈。鵑子趁勢將我按倒,又嘮叨起來。
“哎呀啊,你再躺會兒,身子還虛著呢。你知道嗎?那兩個司機從你身上找到手機,打給了東東,昨晚上是東東和司機一塊送你回來的。瞧,今早上東東還來看過你,這是他送來的醒酒藥……”
我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朝室外陽臺上走去。午后的陽光打在閣樓上,我再也無法熟視無睹。此刻,飛鳥掠過天際,棲落在湖面上。有一些花香彌散在樓群之間。我返身跑回房間,扯掉那些黑色厚重的窗簾,白晝的光亮剎那間將閣樓映照得像一幅畫。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