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凰桐

暮春

◎高凰桐

1

2008年3月，春節(jié)剛剛過去，地上滿是炮屑，我沒有接團，因此待在家里。

我在一個自詡為全網最誠信的婚戀網站注冊了一個賬戶，并在上面認識了林林總總的女人們，今天，又到了“開箱驗貨”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忙著過年，信不如想像中的多，其中有一封挺有意思，看照片應該是個小女孩，大眼圓臉，語言幽默，還文縐縐的，我把自己的MSN給了她。

過了幾天，上班族們都陸續(xù)從外地趕回來，北京又開始熱鬧起來，小女孩出現(xiàn)在MSN上。

“你好，我是Adrian?！蔽抑鲃哟蛘泻?。

“哦，你好，很高興認識你，請問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小女孩發(fā)來一個笑臉。

該怎么向她說起？我的職業(yè)是涉外導游，專帶外國團隊，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樣我是學外語的，所以我不習慣別人叫我的中文名字。

“我是學漢語的，不習慣叫別人外國名字?！毙」媚飯猿肿约旱囊蟆?/p>

“那你就叫我張吧?！?/p>

“行，老張。”

“你幾歲？”我無聲地笑了。

“屬鼠?！?/p>

“那可以叫我老張。”

“怎么講？”

“我比你大十歲。”

“屬虎？”

“是的。”

“你為什么不夸我反應快？”

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也沒有興趣猜下去。

“這是我的照片?！蔽野颜掌瑐鬟^去，傳了好幾張。

“不用傳了，我在家園里看過，你長得還行，不過也不算很帥?！?/p>

“那就見面吧?！?/p>

“好?！?/p>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是個離過婚的人。”

過了兩三分鐘，那邊才敲過一行字來。

“那就不見了吧，我家不可能接受離婚的，對不起了?！?/p>

我不想放棄，我只能那么做。

“我覺得還是見見吧，就當交個朋友，也不見得不行?！?/p>

“萬一見了喜歡上了怎么辦，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如果是那樣，我會幫你解決麻煩?！?/p>

小姑娘心軟，被我三說兩說就說服了，我知道打發(fā)時間的事由又有了。

2

“我1974年出生，大地震那年我兩歲，我記得滿院都是帳篷，我從這個帳篷鉆到那個帳篷，我也記得深夜時帳篷里傳出的怪聲……”

此刻，小姑娘就坐在我對面，她和照片上一樣，大眼圓臉，一條破洞牛仔褲，有點痞氣，見她拿出煙來，我很想笑。

“說實話，你看起來不像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彼统鲆粋€Zippo笨拙地點煙，卻被熏了眼睛，因此流著眼淚看向我，“讓你見笑了?！?/p>

“為什么要學抽煙？”我微笑著問她。

“你不瞞我，我也不騙你，我男友劈腿了?！?/p>

“這個打火機，是他的？”

小姑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更前一任男友的?！?/p>

“我爸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有名望，至少現(xiàn)在是。他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了德國，在那里從事樂理研究，很少回國。他不在的這十年里，我和我媽、我姐相依為命。其實也談不上相依為命，我家的經濟條件非常好?！?/p>

“你的氣質很高雅，不像個導游，原來你爸是音樂教授啊，不簡單?！毙」媚镅b模作樣邊抽煙邊說。

“爸爸不在的這十年，媽媽的情況總是不好，當時不了解，現(xiàn)在知道叫抑郁癥。她跟我說我爸在德國還有個家，我不信，因為我爸回來的時候，我沒覺出有何異樣?！?/p>

“你覺得他愛你們姐弟倆嗎？回來的時候給你們帶好東西嗎？”

“樂譜算嗎？”我沖她笑笑，“有一年夏天，天氣很熱，我正放暑假，我媽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面，她讓我給她捏背，我就給她捏，她什么也沒穿，身上都是汗，我覺得手特別滑膩，心里也很別扭，可我看到她的臉——我媽媽長得非常美?！?/p>

“你這感覺好像有個叫《晚娘》的電影。”

“是嗎？我很少看書也不看電影?！?/p>

“那你平時都干什么？”

沒有團帶的時候我就待在家里，我和妻子就從早到晚地躺在床上。涉外旅游團要比一般的旅游團更復雜，什么事情都要格外小心，那些老外也許不會因為你的口語差勁或者漏掉景點而投訴你，但會因為你沒有刮胡子或者女導游太冷淡而投訴你。每次帶團至少都有半個月，而公司總是提前一天才突然告訴我行程，所以也許前一分鐘還在床上躺著，下一分鐘就得起身收拾行李了。

我妻子會為我準備好一切，當然這是在孩子出生之前。

“為了保證我順利高考，親戚們把我媽接到他們那里去住，結果她偷著攢了好幾周的安眠藥，一齊服下去，可是沒死成，我爸因此回來了，待了幾周又回了德國?！?/p>

小姑娘把煙掐滅，招呼服務員給玫瑰花茶續(xù)水。

“這玫瑰花茶好酸，你看這色像不像血？”

“后來，音樂學院的平房家屬院被拆了，我們家搬到樓房里去。我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媽媽和小姨睡在一起，凌晨我被叫醒，小姨對我說我媽不見了。我就和小姨一齊出去找，大概是4點多吧，路燈還亮著，我們出去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她，等回來的時候，路燈滅了，我發(fā)現(xiàn)我媽媽躺在樓底下。身子底下都是血。”

小姑娘似乎被嚇到，直勾勾盯著還能微笑的我。

“沒有——救過來嗎？”

“沒有?！?/p>

小姑娘看上去很手足無措，她仿佛試圖說點什么，又閉上了嘴。

“抑郁癥遺傳嗎？”她忽然問。

“不知道?！?/p>

“我爸最近也有點抑郁，我媽說讓我好好開導他?！?/p>

“去醫(yī)院拿點百憂解?！?/p>

“百憂解？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形象啊，有點像武俠小說里的東西，該不會讓人走火入魔吧？”小姑娘咯咯地笑著。

我挺喜歡她笑的。

“我考去了上海，待了半年，被學校開除了?！?/p>

“為什么？”

“和女同學在宿舍里——被發(fā)現(xiàn)了?！?/p>

“為什么說起這些你還能笑？你該不會是在騙我吧，編的。對，你一定是編的，不然不會這么像故事?！?/p>

“你是學漢語的，你平時做什么？”

“編輯，專門編故事，尤其是像你這種，黃賭毒的故事最受歡迎。”小姑娘惡毒地看了我一眼，“你分明說你是學外語的，你這個騙子，我要走了，不用你買單?！?/p>

“從上?；貋硪院?，我報了一個英語補習班。班上有個新疆女孩，比我大三歲，有男朋友。有一次下課，我坐在臺階上抽煙，她在我面前走過來走過去，然后對我說她覺得我抽煙的樣子很吸引她。本來她是在百萬莊租的房子，認識我以后就搬到我這邊，還跟她男朋友說我是她的房東，她男朋友也在我那兒住過一晚。就這樣過了一年，我考上了聯(lián)大，我問她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她說考慮一下，后來就搬走了?！?/p>

“你也會抽煙？”小姑娘疑惑地看著我。

“不抽你這個牌子?！?/p>

“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有錢人，又和外國人打交道，一定是喜歡抽555或者駱駝，對不對？”

“對，我抽555，MILD SEVEN也行?！?/p>

“七星——我知道，我大學同學托我買過，說是他在上海做貿易的男朋友喜歡。”小姑娘故作神秘地湊過來說，“我那同學是男的?！?/p>

“我不是有錢人，只是不缺錢花罷了?！?/p>

“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你看玫瑰花泡得都沒有顏色了，說不定是色素?！毙」媚镎酒饋?。

我把她送到她家門口，風挺大，她縮著脖子瑟瑟發(fā)抖，臨進門前，她回過身來，站在臺階上對我說：“既然你是外國導游，那你能不能用英語對我說一段話？”

“Meeting with you is personally exciting, no mention that we can share my story.Appreciate it!You’re so proactive such as the sunshine before dawn.The process of being with you is enjoyful.”①

半晌，她說：“除了story和sunshine，什么也沒聽懂，我英語四級考了三次才勉強及格。”

“沒關系，我可以翻譯給你聽?！?/p>

“不不不，不用，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說希望還能有下次見面的機會一類的？”

“說了，被你猜中了?！蔽覠o比真誠地望著她的眼，門口的燈映得她的眼睛很亮，她歡蹦亂跳地消失在門后面。

3

“我本來都不打算見你了，尤其是聽了你那些可怕的故事?！毙」媚锟人缘煤軈柡Γ~頭一層細密汗珠，“都是你，那天讓我在大風中吹了半天聽你朗誦英文詩?！?/p>

“經常抽煙的人不愛感冒?！蔽艺f。

“我看著站在風中的你，你說英文的時候就像就像——字字珠璣懂嗎？大珠小珠落玉盤，明白那個感覺嗎？原諒我只會用漢語翻譯你的英語。”小姑娘臉又紅了。

“喝口水，壓下去就不會咳了。”

她果然喝了一大口水。

“我有點明白那個新疆姑娘的感覺了，你屬于第二眼帥哥，和我一樣，第二眼美女，勝在氣質。”小姑娘很隨意地說，仿佛在說今天的菜價。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女孩，不，我說的是這樣的人。

“我媽媽去世后，我爸就沒再結婚，所以我到底也不知道他德國那個家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許是我媽媽得病后臆想出來的，但是，我爸獨自在國外那么多年，不愿意回來，也非常可疑，事實是什么樣，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p>

“不管怎么樣，你媽媽用那樣的方式終結了你爸的所有選擇，他會永遠背負著對你媽的愧疚。”小姑娘頗為老道地說，我不由高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年歲越大，對年輕時所犯下的過錯越難以釋懷？他六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他說再找個人照顧自己吧，后來便真有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聽說那是他的學生，很仰慕他，但父親卻始終不肯娶她，只給她買了一套房，他倆就住在那里，過得還行?！?/p>

“我能問問令尊大人的姓名嗎？是不是國內知名音樂家？”

“這個不方便說，主要是與我們的故事無關?！?/p>

“我怎么覺得你和我在一起就是為了讓我聽你講故事??？你看過《天下無雙》嗎？梁朝偉和王菲演的那個，王菲走后，梁朝偉就經常在酒館擺倆酒杯自說自話?！?/p>

“我不看書不看電影?！?/p>

“哦是，你說過的。你好像沒有什么幽默細胞，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是那個微笑的表情?！?/p>

其實我也有其他的表情，只是，她沒有讓我展現(xiàn)的那個能力。

“我姐姐嫁了一個博士，我覺得那個男的其貌不揚，而且沒有修養(yǎng)，他經常對我姐動手。姐姐也許只是看中了他的學歷吧，他倆過了幾年就離了婚，先是姐姐搬出去住，我?guī)е鴰讉€人堵上門才讓那個博士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我一直想要揍他一頓。姐姐說算了。姐姐是個好人，后來她找了她們醫(yī)院的大夫，現(xiàn)在孩子已經七歲了?！?/p>

“你姐離婚，你也離婚，你們家的風水也許不好，回頭我?guī)湍憧纯?，我大學的時候選修過這門課?！?/p>

“你為什么不問我怎么離的婚？”

“無非是感情不合，哪個離了婚的會說是自己有外遇。就像我男朋友，直到被我看見短信，還不承認。”

“你很愛你男朋友嗎？”

“談不上愛，只是付出得很多，他比我小兩歲，屬虎。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你屬虎了吧，你比他整整大一輪?！?/p>

“我前妻，也比我大幾歲?！?/p>

“怪不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也不是你的不對，你還沒有說你們離婚的原因呢?！?/p>

“下次吧，你感冒還沒好，早點回去休息?！?/p>

走在外面，風依舊不小，小姑娘戴了個帽子，快到她家的時候，她忽然從包里掏出一顆煙花?！斑^年時候藏起來的，不如現(xiàn)在放了它?！?/p>

“你包里還裝著打火機，不怕引爆嗎？”我有點錯愕。

“你沒發(fā)現(xiàn)我今天一晚都沒有抽煙嗎？抽煙也不能解決問題，索性不裝了?！?/p>

她把煙花戳在一處避風的廣告牌下，沖我招招手。

“什么？”

“火。”

我把煙點上，走到煙花前，小姑娘早就跳到一邊去，我點著火信子，退回來，她跳過來挽著我的胳膊。

煙花很漂亮，五顏六色的，像倒流的瀑布，令人感動。

“我們各自背一首詩怎樣？你用英文我用中文。”

“While the long grain is softening in the water，gurgling……My mother combs，pulls her hair back tight，rolls it around two fingers，pins it in a bun to the back of her head.

For half a hundred years she has done this.

My father likes to see it like this.

He says it is kempt.

……”②

煙花熄滅了，我的詩也背完了，很久小姑娘才開口說話。

“真好?！?/p>

“你聽懂了？”

“完全沒有。但是我聽到了mother和father，你想他們了。你這首詩叫什么名字？”

“Rose.”我不習慣把自己的情緒暴露給別人。

“一會回家我就上網查去?！?/p>

“你怎么知道我有煙？”我問她。

“你自己說的，只是牌子不同。而且，你身上有股煙味，你自己聞不見?！?/p>

我把剩下的半根煙扔在地上。

“為什么不抽了？”

“對你不好?！?/p>

“不抽給我啊，這樣多浪費，好幾塊一根呢?！?/p>

我把她送到樓下。

“你還沒聽我背詩。”小姑娘說。

“煙花滅了，別背了。”

“你以為我想背??？你以為我臭顯擺?。课揖湍敲匆徽f，想聽還得我愿意呢?！?/p>

4

我不想再見這個小姑娘了，跟她在一起容易暴露我的本性。可她卻很主動，我知道在我第一次對她說英語的那個晚上她就已經喜歡上我了。

“和他在一起的兩年，是我最好的兩年，你知道我對他有多么好嗎？算了，不提有多么好，但我倆出去他從來都是自己走自己的，有一次他哥們看不下去了，說你好歹替人家把東西拎著吧；還有一次集體活動，因為我沒有帶夠燒烤用的炭，他就一個勁埋怨我，另一個朋友說你是男人嘛，這種事情怎么能讓女人去做；每到冬天我的手就很干，他就總是說瞧瞧你這雙老手——”

“那分開豈不是更好。”我無意再聽小姑娘的傾訴，瞅準了自己的黑8一桿進洞。

“我快成祥林嫂了。”小姑娘被我打斷有點不痛快。

“說說你這次約我出來的目的。”

“我想知道你和你前妻離婚的真正原因。”

“感情不合?！?/p>

“有孩子嗎？”

“有?！?/p>

小姑娘嘆了口氣。

“判給誰了？”

“她?！?/p>

“假如我們在一起，能不能先別提你有過婚史的事，我家可能接受不了?！毙」媚镄÷曊f。

“你確定我喜歡你？”

“嗯?！?/p>

“為什么？”

“憑這個?！毙」媚锱e著我送給她的護手霜，“我什么都沒有說，你卻很有心。”

“你的球打得不是很好，不過打球的眼神很有英氣，好像一下子能進好幾個似的。”

其實我也不怎么會打臺球，說起來我沒有什么愛好，那個護手霜，是我前妻經常用的牌子，下了出租車正好有家屈臣氏而已，我又一次違背了自己的心。

“我下周要帶團去趟西安，可能要半個月才回來?！蔽覍λf。

“想抽煙嗎？我給你點?！?/p>

我把煙叼在嘴上，她在風中踮起腳尖，用一只手擋著風。

“你怎么用手背擋風？”我說。

“呀，搞錯方向了?！彼咽謸Q了到另一側，捂著火苗。

我就在這火苗的照耀下看著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我爸年輕的時候很帥，我看過照片，他在五十歲開始謝頂，再有幾年我也會那樣。我還是喜歡讓自己好看，我喜歡女人回頭看我的眼神，我沒什么事業(yè)心，也沒什么愛好，沒什么意思，除了一些故事。

小姑娘的短信隨著我到了西安，她挺懂事，從不在工作的時候煩我，更多的是噓寒問暖，讓我想起我的前妻。我基本上已經不再給她回信息，可她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我爸說給我買輛車?！彼穆曇袈犉饋砗芘d奮。

“好啊?！?/p>

“你會開車嗎？”

“不會。”

“為什么？”

“我覺得打車挺好?！?/p>

“我們出去不方便，這下我們有車了，你喜歡什么牌子？”

“我對車一點不了解?！?/p>

“也是啊。那我這邊有車，你那邊有房，這下齊了，可以結婚了，哈哈哈。”小姑娘又咯咯笑了，“跟你開玩笑?！?/p>

半個月后，我回了北京。

“告訴我為什么？是不是對我沒有感覺？還是別的原因？好聚好散，好歹告訴我，是你強烈要求開始的，現(xiàn)在又這么無聲無息消失。我就要你一句話?！彪m然只是短信，但是我感覺到了小姑娘的憤怒。

“對不起?！蔽抑荒苓@么說。

她還是不死心，她對我說：“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舍不得?！?/p>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三天，我開始死皮賴臉地說難聽的話，其實也是真話：“我是一個騙子，是個混蛋，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我跟你在一起都是裝出來的。你要真舍不得，那就明天去開房?！?/p>

“你那些故事，也是編的？”

“不是?！?/p>

“那你為什么住手了？”

“我求求你放過我吧?！?/p>

“那你為什么放過我，明天去開房吧，誰不去誰是孫子?！?/p>

我無語。

“再給一次機會見個面，之后你說怎么樣就怎么樣，絕不拖泥帶水?！?/p>

第二天，我又見了她，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她走到我面前，癡癡地望著我說：“我覺得你不是你說的那種人?！?/p>

“我起初約你就是為了打發(fā)時間，之前我一直都這么干，沒有誰像你這樣，我還沒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我有老婆有孩子?！?/p>

“你送的護手霜特別好用，你看我的手完全不皴了。”

“我走了。”

“站住。”

我回頭望著她，我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種從沒見過的神色。

“可以不談感情，做個朋友?！?/p>

“什么意思？”

“開房。”

“我根本就不想跟你開房，你比我從前交往的那些女的差遠了，要不是因為你的性格，我根本不會見你第二次?！?/p>

我不知道我這句話為什么能點中她的穴，她的眼睛紅了。

我討厭這種氣氛，討厭這種膠著的對話，我大步向前走著，把她遠遠甩在后面。

“你到底想干什么？有點自尊好不好？”我甩開她的胳膊。

“開房?！?/p>

“我不想開，理由剛才已經說過了?！?/p>

我一直走著，她一直跟著，我失去了我得心應手的那份從容。

最終，我和她坐在了房間里。

“說點什么吧。”我點上一根煙。

“真實點，老張，我們也許可以做個朋友，那么多故事都跟我說了，不如把它們全部說完，這些故事，你也只能講給我聽，況且我還有一首詩沒有給你背，這是你欠我的。”小姑娘把外套扔到一邊，很隨意地躺到床上。

我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

我躺在她旁邊，我喜歡和不同的女人抱著，從早到晚躺在床上不動，我真是對這種生活著迷，但這些人里不包括旁邊這個人。

“可我就是喜歡你。我給了你機會見面，你也得給我時間離開?！?/p>

“你不是很愛你男友嗎？”

“耿耿于懷是因為他的背叛，和你不一樣?！?/p>

“可我不能再和你見面，你給不了我想要的?！?/p>

“給你想要的?，F(xiàn)在開始?！毙」媚锷钗豢跉猓_始脫衣服。

“下次。”

“你說了有下次，就得說話算話?！?/p>

我沒有說話。

“為了剔除你的最后一道顧慮，我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跟過好多人，什么樣的人都有，也算是個中老手，你覺得我不入你的眼，好多人爭著搶著呢?！?/p>

5

門鈴響了，我打開門，她撲到我懷里。

“我還是覺得很喜歡你?！毙」媚锞o緊抱著我不肯撒手。

“是先吃飯，還是先開始？”我問她。

“吃飯，叫他們送到房間來?！?/p>

我打了電話，便走進浴室洗澡。曾經有女人說我的頭發(fā)濕的時候更帥，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小姑娘靠在浴室門口看著我說：“我記得有個外國詩人，非常鐘情于頭發(fā)?！?/p>

“Li-Young Lee?！?/p>

“你那首詩根本不叫Rose，而是叫Early inthe Morning?！?/p>

“那首詩出自他的詩集Rose?！?/p>

“你不是不看書嗎？”

“該你洗了。”

我把毛巾鋪在浴盆下面，把洗漱用品一一安排好。我喜歡對女人好一些，因為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會很短。

小姑娘出來的時候，飯已經擺在了桌上。她把茶桌移到床邊，又把床頭柜和茶桌拼在一起，然后把那兩大盤東西全都放在上面。

“現(xiàn)在，你來這里坐下?！彼盐覕[在床邊，自己又趴在床上，“這樣就完美了，開動！”

她吃得津津有味，毫無顧忌，滿嘴是油，我只動了一點盤中的食物便推給她，誰知她又將我盤中的食物吃了個精光。我把煙灰點在空盤子里，滿是欣慰地看著她，感覺自己干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那時候我們隔壁班有個女生長得特別好看。我跟我的知心大姐說我一個星期可以搞定她——”

“你瞧你身邊都是女人，除了你爸就沒有男人，怪不得你對女人的需求這么強烈?！?/p>

小姑娘這么一說，我倒真是一愣。

“于是，我每天去等她，想跟她一起上學，我那會兒住在西單，卻要每天先坐地鐵到八寶山。剛開始她不理我，后來我跟了她一星期，她就同意和我在一起了。我們在一起好幾年，那時候沒有錢，還得瞞著父母租房，日子過得特別緊。后來畢業(yè)了，賺錢了，她也當導游，就跟一美國開飯館的跑了，過了許多年，有次給我打電話說要借五萬塊錢，我說我結婚了，我老婆不同意。”

“你會在以后的日子里非常非常懷念那些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嗎？”

“沒有那么夸張，比其他女人會多一些?！?/p>

“那以后會不會懷念和我在一起的時光？”

“也許不會?！?/p>

“你到底有過多少女人？”

“數(shù)不清，也沒有數(shù)過。”

“她們都愿意和你一夜情嗎？”

“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不管愿不愿意，都不可能長久。那個網站，其實干這個更合適，有的女人在信箱里很直接地說我的雙腿很性感?！?/p>

“別說這個了，我有點反胃?！?/p>

“那說什么？”

“你的前妻，哦不，是妻子長什么樣子？我很好奇?！?/p>

我掏出手機給她看了看妻子的照片。

“看上去很賢惠也很安分。”

“是。這些天她又來爸爸家找我了，哭著叫我回去，我姐姐也來勸我。可我真的不想回去，如果沒有孩子或許還好一些?！?/p>

“難道孩子不是你想要的嗎？”

“是她想生的。自從有了孩子，我覺得生活就沒勁透了?！?/p>

“我覺得你自從十八歲那年后就再也沒有長大過?！毙」媚锟戳宋乙谎壅f。

“她用玩具打在我身上，我就罵她，她就哭，我非常討厭那種生活?！蔽覠o助地說。

“你——”

“我在網上跟人們說起這些事，還求助于心理醫(yī)生，但是根本無解，三年多了，我一直在吃這個?！蔽覐陌锾统鲆黄克幗o小姑娘看。

“什么？”

“百憂解?！?/p>

小姑娘不說話了，仰面朝天躺著。

“現(xiàn)在你還想跟我嗎？”

小姑娘翻過來，抱著我，我親吻了她的額頭、脖子……

“為什么不和我接吻？”

“我抽煙?！?/p>

“你不愛我?！?/p>

“繼續(xù)去相親吧，那個網站上有一部分人還是可以的，我是VIP會員，我可以幫你篩查好貨色?！蔽易饋碚砗靡路?/p>

“我結婚，你會高興嗎？”

“我覺得我會祝福你的，如果結婚后還能這樣，我也沒有什么；如果不來往了，我想我可能會不爽吧?！?/p>

“要是新郎就是你呢，你高興嗎？”

她又來了，我不想談這些。

“我可能，還是會回到我妻子那里去，如果她把孩子送到她媽那里的話。”

“我昨天把我男朋友叫出來，逼他先提出分手，可他就是不說，我心里好氣，我想不通——”

“你要這樣沒骨氣我會看不起你的?！?/p>

“這是我認識你以來，最親近的一句話。”

6

在前臺退好房，我和小姑娘站在大街上，暮春之夜風沒有那么涼，她依舊挎著我的胳膊，還偷偷地看了我好幾眼，其實我心里挺喜歡她這樣看我的，我聽到她把從前臺拿的薄荷糖嚼得嘎嘣作響。

遠處，有人在偷偷放起煙花，我抽了一支煙。

“那些火紅的木棉

高擎于樹頂

熾熱舔舐天空

仿佛瑪利亞對耶穌的真誠

轟然墜地

摔開萬道金光——

生命的原液?！?/p>

“誰寫的這詩？”我不禁問道。

“我自己?！?/p>

我目送小姑娘慢慢消失在黑夜的盡頭，就像我當年走在昏黃的路燈下。

①譯文：認識你很開心，我們能在一起分享我的故事很難得，你的性格活潑開朗，就像暗夜中的一縷陽光。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②出自Li-Young LeeEarly in the Morning

譯文：

鍋里的長粒米慢慢糯軟，

在水中，咕嘟咕嘟，

……

母親把頭發(fā)

梳到腦后，

束起來，用兩根手指

挽成一個髻，拿一只發(fā)卡

把它固定在腦后。

五十年來她天天如此。

父親喜歡她這發(fā)式。

他說因為這樣整潔。

……

高凰桐，女，原名高帥，1982年生，河北保定人，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中國電影資料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