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群力
當有些謎出現(xiàn),如果你做類似于哲學的思考,問題將趨于復雜。
——題記
1
現(xiàn)在,我行走在江南的一個古鎮(zhèn)上。確切地說,我是站在那個叫鳥啼兒街的夕陽中。陽光從房屋的背面,從樹梢上穿過,眼前是細碎的、斑駁的影子——有點晃眼——我盯著落日,盯著眼前的景象,費力地尋找往昔鳥啼兒街的那些片斷。可惜,我面前的高樓和街道,與我歷史記憶中的老街已相去甚遠,還好,臨河的那些老屋依然較好地保持著原貌。肥豬在我的身邊,迷惑地望著我那雙迷茫、空洞的眼睛。
那年,我們鳥啼兒街又出了件怪事。毛頭捉到了一只會說話的烏鴉。
夏末的傍晚,我端著洋鐵碗坐在院子的門檻上吃飯。飯還沒扒完,便見許多人急匆匆地從弄堂深處走過,神色怪異,嘀嘀咕咕的?!拔?,你們去哪?——”我好奇地朝他們的背影喊。那些人臉皮都不抬,只顧走。
“毛頭抓了只會說話的烏鴉!”走到弄堂口,有小孩回轉頭亢奮地連說了兩句。我急忙回家放下飯碗,哧溜拐出了巷子。趕到毛頭家的時候,一個個墨魚似的腦袋像一張大網早將毛頭家圍起。我想擠到前面——我的種種努力都是徒勞的,早已是銅墻鐵壁。——我爬上了一棵梧桐樹。
“毛頭!毛頭——”我搖動著我的小臂,我搖晃著樹枝。
毛頭一點反應都沒。毛頭家的大門外掛著一只鳥籠,毛頭將鳥籠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毛頭從脖子上取下紅領巾,雙手兩個指頭捏住兩角,往外朝上抖了抖,里外翻轉兩下,像西班牙斗士似地對著烏鴉說,開始——。
烏鴉脖頸伸了伸——
不低頭,不后退,
不許淚水腮邊掛……
烏鴉喉結蠕動著。忽然停了下來,眼球望上翻去,呆呆的,像是在回憶唱詞。
“操!烏鴉他媽的還會紅燈記?”有人回過神來,盯著毛頭說。“接著唱啊——笨蛋!”有人開始吹哨子,扔小石子了。
紹興奶奶瞇起眼把個紅頭拐棍舉得老高老高。紹興奶奶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著拐杖兒,戳戳烏鴉翅膀說,咦,奇怪搭煞,再來古——烏鴉!
“我有罪——,罪該萬死——”,烏鴉開口叫了兩聲,拍拍翅膀。
人們又開始騷動、沸騰起來?!斑?!這個烏鴉說話怎么像毛頭老子的腔調?怪氣死了?!比巳褐杏腥碎_始議論。
“出去,都滾出去?!泵^的臉色倏地變得靛青,眼珠子射出兩道火光。
紹興奶奶咕嚕咕嚕地,嘴角上泛著白沫泡泡;紹興奶奶摸摸毛頭的腦殼,說,“毒頭西死!”,毛頭啊——,連奶奶看看都不行?我看見紹興奶奶的嘴巴嘟得老高,很生氣的樣子。
我不是“毒頭”。毛頭厭惡地把紹興奶奶的手搡開,白了她幾眼。
紹興奶奶鼻孔“哼”了一聲,“切力煞來……切力煞來,”紹興奶奶喘著氣,用那雙雞爪子似的裸著青筋的手捶捶膝蓋骨。大家極不情愿地四散開去。紹興奶奶慢吞吞地挪著那雙小腳。一歇歇,又回頭說,毛頭啊,記得,不要忘了給烏鴉喝點水,吃點東西哦。
“我有罪……我交代……”烏鴉又叫了起來,態(tài)度誠懇,聲調拖得很長,嗓音沙啞,帶著哭腔。
我問肥豬,你聽到烏鴉的聲音了嗎?肥豬朝我看看,說什么?烏鴉?哪來的烏鴉聲,肥豬說。肥豬的那只白眼球從戴著的墨鏡里透出一絲混沌的白光?!澳阍僮屑毬犅?,那聲音好像就是毛頭家那只烏鴉發(fā)出來的?!蔽姨嵝逊守i,諾,——四十年前的那只烏鴉。肥豬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尋找。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晚上,這條叫鳥啼兒街百腳蟲巷聚集在一堆廂的人是“文革”以來最為壯觀的一次“大串聯(lián)”。這得感謝那只會說話的“烏鴉”,也得歸功于那個夜晚的明月啊;月光將清輝灑滿巷道,有幾顆流星劃過。大家做著猜測和想象。關于毛頭家的那只烏鴉的來歷,鳥鳴兒街的人有幾個不同的版本;我不細說,我想,也沒有必要深究。我只是想把毛頭一家,以及一些故事告訴大家。那個夜晚,對于鳥啼兒街的孩子們來說不啻是一次比赫魯曉夫下臺還要讓人感到興奮的事件。
2
月兒朗朗。月光從樹梢上仿佛水一般傾瀉下來,人影憧憧。一幫小孩子鉆到大人堆里,好奇,迷茫地昂起腦袋瓜子,聽著大人們神秘叨叨地議論著“烏鴉”。提魚兒兜巷的那個白眉毛、山羊胡須掛到胸前的老伯嘴刁黃銅嘴的旱煙管噴著一圈一圈的白霧,類似說書人的做派吸一口煙,瞇起那雙“蝦米眼”,吐著云霧般的煙霧,捋著白胡須說,“烏鴉”說話并不稀罕——他小時候聽老人說過,說是烏鴉是因為在吃死人的舌頭的時候,死人忽然張嘴咬了烏鴉,開口說話,烏鴉膽兒雖大,魂靈也總歸出了竅,受了驚嚇;冤鬼把他的委屈告訴了烏鴉后,烏鴉就記住了,就會說話。
“諾,諾,日本人來的頭二年那里的墳墩就出過會說話的烏鴉?!崩喜媚菞U煙槍指著遠處永福橋西南面的吳家浜說。
那桿煙管子一明一滅。吳家浜那閃著幽幽綠光的墳墩仿佛乘著比水還深的霧氣,裊裊娜娜向我走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連成一片。我外婆家就在那兒——我小的時候哭鬧,外婆就說,小句,扔你墳墩頭去!
“毛頭他老子果真死了?”我迷惑地問。
老伯咧咧嘴不答話,用煙管敲敲鞋幫,手捋白胡須。走,去毛頭家問問。我心說。
毛頭家里黑咕隆咚。毛頭家里也沒啥吃的,蟑螂?yún)s出奇的多,蟑螂熱得像無賴似的趴著;幾只厚臉皮的老鼠嘰吱嘰吱呲著大齙牙露著綠幽幽的光,其中一只竟然躥到我的腳背上。我啐口痰罵道:這些狗畜畜也欺負人家屋里廂沒大人,真是!我看到毛頭聽了這話,后腦殼頂上的頭發(fā)好像飄了一下,有幾根頭發(fā)像鬃毛一樣奓開——毛頭的頭上有四個螺旋——我們小人家聽大人說過,長三個旋的比一般人聰明兩倍。毛頭為啥卻有點毒頭兮兮的?廚房后門就是一條小河,月光好像在走動,河面上星星點點;有波浪涌起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堂屋里的烏鴉又叫了起來,我們聽得分明——“我有罪,罪該萬死!”我們坐在埠頭的石階上,光著腳丫子沁在河里,我的汗毛豎了起來,背脊冰冷,褲子也被嚇出來的尿給弄得濕答答的。還好沒有誰注意到我的窘狀。
毛頭迷迷瞪瞪地張開眼,坐起朝屋子的角落里望望。屋子黑黢黢。屋角一張蜘蛛網好像發(fā)出了一聲冷笑,閃了下亮光。毛頭側耳,覺得有嚶嚶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外頭好像有人在哭。毛頭心說。毛頭想,三更半夜的,哪來的人?窗欞上有雨點啪嗒啪嗒的聲響,風的尖叫聲一陣緊過一陣,仿佛是誰發(fā)出的呻吟和哀號。毛頭的心咚咚地跳。望著窗外黑魆魆的夜空,聽著沙沙的雨點拍打聲,毛頭的心一顫。毛頭把被頭提了提蒙住腦袋。毛頭說,阿爸你不要嚇我呀——快要哭出聲來了。毛頭恍惚著,覺得這個黑暗中的房子像是在大海里的忽上忽下、飄搖不定的小船,被高高的浪頭拋起——毛頭聽到了自己的救命聲。毛頭支棱著耳朵聽了一會,夜好像沒先前黑了;再也沒聽到哭聲,外面的雨也靜了下來。風也住了。毛頭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黎明時分,臨河的窗口下有一陣窸窸窣窣、噗噗簌簌的響動傳來,毛頭一個激靈躍起。淡藍色的天空清澈透明,小河上籠罩著白色的霧靄,像仙女曼妙的云袖揮灑飄蕩著。毛頭發(fā)現(xiàn)窗下斜旁的石埠臺階上有一只烏黑烏黑的鳥在哆嗦著翅膀……毛頭說到這兒,抬頭望了望深藍的天空,說困了;我正聽得入迷,問后來呢?我摁住毛頭肩膀子不讓起身。
“諾——”,就是堂屋里的那只烏鴉,是我抱回家的。毛頭打著哈欠說。
毛頭說了一句讓我大吃一驚的話,毛頭把嘴伸到我耳朵邊,說,知道嗎,烏鴉怎么會說話?我教的?。^為啥要讓烏鴉學說話呢?毛頭真的很聰明啊,不過,這是我多年后思考得出的結論),——“烏鴉——是我教它的?!泵^又說了一句。
毛頭的眼睛在黑夜中放出很神秘很深沉的亮光。這個夜晚,我稀里糊涂地回到家里的時候,還在努力地回憶毛頭的那雙讓我捉摸不透的烏漆墨黑的、陰郁地閃爍著熒光的眼睛。
毛頭家的那只會說話的烏鴉占據(jù)著我大腦的所有空間。我失眠了。
3
立秋過了,大地仿佛還在燃燒。我們鳥啼兒街像點著無數(shù)個火爐,空氣里充滿了樹木、枯草、泥土的焦味;青石板上反射著白金的刺目的光;灰色的屋檐上冒著白煙,幾只麻雀兒剛落下就拍著翅膀,嘰嘰喚了兩聲便飛了。
街上有行人走過。那些行人的步調我至今還難以用一種恰當?shù)恼Z言來描述:有的人低著頭,垂頭喪氣的;有的像是踏著行進曲,能清晰地聽見青石板上的小石子被踩出的咔咔聲(每人的胸前都掛著毛主席的紅像章)。肥豬的爸爸騎著那輛“永久”從我們面前飛馳而過,我看他回頭朝我們看了一眼。一定是看毛頭的,我心想,他眼里耀著像是對自己孩子慈愛的光環(huán)。這亮光像是從深邃無邊的黑洞里閃了一下。大人們都去參加單位或街道的政治學習了。
樹木、低矮的房子被落日拉出長長的暗影,有疲憊的蟬鳴聲密密匝匝地傳來,聽去很遼遠。
巷子疲憊地喘息著。晚飯后我們聚攏在毛頭家的門口——大家都想讓烏鴉表演說話——毛頭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他把鳥籠子提到門前的一棵樟樹下。我們對著烏鴉嚷嚷,“說話呀,快,說話!”烏鴉白了我們一眼,拉了幾顆灰白的糞便,閉目養(yǎng)神一般地低垂著腦殼。大家心有不甘,我們便對著烏鴉說,“我有罪——,我該死——”烏鴉一副死相,轉了個身,又拉下幾粒鼠屎似的小糞。
“快讓烏鴉說話!毛頭,”肥豬命令道。肥豬敲了毛頭一個頭頸板。肥豬是我們的老大,在鳥啼兒街,在我們看來,他比楊子榮還要威風。我們曾經天真地想過:肥豬的號召力和威望是應該可以去北京參加國慶聯(lián)歡會,是應該受到偉大領袖接見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就把他給忘記了呢?
“烏鴉喉嚨啞了,”毛頭委屈地說。毛頭摸著腦袋,斜眼看著肥豬,說烏鴉昨天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東西。毛頭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毛頭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像山澗溪水般響著。
“赤佬——算啦,算啦……來玩官兵和強盜,”肥豬說。肥豬不耐煩了。
肥豬開始實施他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們的游戲與外地的孩子玩的花樣不太相同,游戲多少帶有點反抗壓迫的內涵:肥豬豎起大拇指對著自己的鼻尖說,我來當土匪老大;他說,讓官兵被我們土匪捉才對。他選土匪的原則是,長得要人高馬大,臉上最好帶有邪氣的那種;把一些病怏怏的、女孩子、看去弱不禁風的都劃歸到官兵行列里。肥豬那個時候已經是初中畢業(yè)生了(留級一次),他的嘴唇、兩腮上長著一圈密濃濃的黑黑的茸毛。一點不像土匪——有個跛腳女孩提出異議,說,你不該是土匪老大,你是英雄楊子榮,或者洪常青!女孩崇拜中帶著柔情;洪常青有胡子么?——你猜,那跛腳女孩是誰?是我的五姐愛華啊。她旁若無人漠視我們的存在的神態(tài),讓我至少一個多月沒和她說話。愛華怎么也崇拜肥豬呢?我為這個問題曾經想了許多天。土匪們拿著木棍、彈弓;肥豬一聲開始,官兵四下鼠躥,凡是官兵被土匪的棍棒、彈弓打著的就算是勝利。天空里沒有一絲風,沒有一顆星星;街上散發(fā)著惡濁的從河溝里泛起的腥臭。我們的狼哭鬼叫聲仿佛使整個鳥啼兒街變成了野獸們的一個落難場所。
我們靠在大樟樹下,東倒西歪的。毛頭家的烏鴉咕嚕了一聲,我們嚇得跳將起來;任憑我們怎么逗烏鴉,烏鴉就是不開口。在許多日子之后,一個刮著大風的幽暗的夜晚,我用早些時父親教我的方法誘捕獲了一只烏鴉,我想起當時我撬開毛頭那只烏鴉的嘴巴,想從中發(fā)現(xiàn)烏鴉唱歌的“秘密”。我仔細地查看過,我捕獲的那只烏鴉與毛頭的那只好像沒什么區(qū)別(我多么想,我的這只烏鴉也能唱歌啊,為啥就不能唱歌呢?)。多年后,當我坐在父親的墳頭旁,有一群烏鴉唱著歌從我頭頂盤旋飛過——歌若黑色的羽毛紛紛墜入——我恍惚著,一種令人痙攣的恐懼蔓延開來,我無法擺脫這奇異而凌亂的鏡像。
“拿水來……”肥豬說。
“做啥?”毛頭眨眨眼問。
“啰嗦,快去……”
毛頭從屋后面的河里取來一瓷盆水?!鞍养B籠打開?!狈守i臉上噴著熱氣,捋了一把汗說。毛頭的眼睛盯著肥豬,毛頭端水的手在打顫,我的心就一凜。肥豬把手伸進鳥籠,把那只烏鴉從鳥籠里捉了出來。肥豬把烏鴉的腦袋往臉盤里摁,摁,摁,死命地摁!
“不是沒吃東西嗎。不是喉嚨啞了嗎……”
“喝!你個死烏鴉——”肥豬臉上的肌肉無限膨脹。毛頭朝肥豬張開嘴巴(毛頭的嘴巴尖尖的,有兩掛眼淚),朝肥豬撲去?!皳渫ā币宦曧懀^跪在了地上?!安灰泵^的聲音像雷電在空中打了個閃電。
街上開來一輛大卡車。大客車在毛頭家門口一個急剎車——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那聲音,聽上去比烏鴉的怪叫還恐怖,刺破了鳥啼兒街的屋檐,我看到有瓦片被震落下來。車上跳下幾個戴紅臂章的年輕人。有個戴綠軍帽的人,兩只指頭夾著香煙,另外一只手上提著一條黃色的皮帶,皮帶頭老大,老大,閃著“革命”的光芒。毛頭的爸爸被拇指粗的麻繩五花大綁地從屋里拖了出來。我眼前到處是水,閃耀著像一把把刺刀的寒光。水從天上,從毛頭爸爸的臉上流淌開去。忽然想起,去年的夏夜,毛頭爸爸被押解出來的那刻,下佝的鼻尖上豆大的汗珠和惶恐的眼神——多么像一只被獵人射殺的烏鴉啊。毛頭的爸爸被聞訊趕來的革命群眾圍著,剛好有幾人提著水桶路過,那些水就如同革命的“洪流”將毛頭的爸爸葬身在紅色的浪濤中?,F(xiàn)在我腦子是一片混沌——在全校召開的批斗大會上,我再次看到了毛頭的爸爸——我們的老師——這個反革命分子,曾經用惡毒語言攻擊“林副統(tǒng)帥”,說林彪同志的眉毛像他一樣不雅,有點像烏鴉的眉毛,嘴巴也是尖尖的,如果當接班人,標準像是個問題。
據(jù)說,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當毛頭的爸爸被押解上永福橋的時刻,毛頭的爸爸縱身躍入橋下。有人說,那天武裝押解人員朝河里開了好多槍,第二天,河邊的水草上還有被血染紅的痕跡。我的眼睛里,耳朵里到處是水,白金色的,金黃色的,紅色的;肥豬手中高舉著的那個銅盆耀著金黃色的光,把肥豬那張臉映個通紅;肥豬手里的臉盆仿佛李玉和高舉的紅燈。
“不要……”毛頭又喚了一聲。毛頭幾乎要哭出來了,他的眼淚像河里的水漫出來了。
4
毛頭真夠窩囊。肥豬實在是過分了,這個死肥豬。還是讓我回過頭來啰嗦幾句吧。烏鴉真的是嗓子冒煙了呀,肚子都癟了呀。這個下午,我一直和毛頭坐在他家屋后小河的石階上(水漫到我們的腰部)。河對岸是一片開闊的農田。稻田里東一處、西一處地躺著一些收割后的稻草跺;有的不知為啥還沒收割,在烈日的照耀下耷拉著頭,腰板都快要彎斷了。毛頭望著遠處的稻田,或者是那更為蒼茫遼闊的天空,眼睛瞇縫著;嘴里不斷咀嚼著,我想毛頭一定是餓了。我心里忽然生出一個罪惡的念頭。我說毛頭我們鳧過河如何?做啥?毛頭回轉頭問。我的臉一下紅了,我說游過河去弄點“武器”。
“武器?”毛頭張開眼有些疑惑。
“稻谷呀——”我捂住嘴巴差點要笑出來,我說,“這不是革命的‘武器’嗎?”
毛頭臉色刷地一下白了,比小兔子的毛毛還白。毛頭嚇得晃到了河里?!谖业某h下,我們從毛頭家的小閣樓里拿出一個結滿了蜘蛛網的漁網。我們打到了幾條貓魚。我和毛頭打開火灶,我們把幾條貓魚開膛破肚后想來個油炸加紅燒——毛頭說,他已經很久沒吃過油炸的東西了,毛頭說這話的時候,眼里就有了淚水。我說,毛頭別哭呀,我晚上回家去拿紅燒肉給你吃。我的眼淚也流出來了。我家哪來的紅燒肉呢?
毛頭家的菜柜子里連個鬼影都沒有。后來,我們就學紹興奶奶的方法——白切(紹興奶奶燒螺螄就放一點點生姜和醬油的)。油炸紅燒魚當然不屬于我們。鍋蓋上煙霧繚繞,噗噗的響聲,在向我們招手——我們即將采摘勝利的果實了!你們一定會想到結果的,他媽的貓魚最后是烏鴉都沒看它一眼。烏鴉難道也像革命烈士那樣?
毛頭一定是和烏鴉已經建立起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毛頭說,就唱一支歌吧。毛頭說這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毛頭眼睛亮了一下,汪著水,充滿愛憐;聲音是懇切的。烏鴉沒辜負我們,它在我們的殷殷期盼中畢竟還是唱了一支動聽的歌曲(只是片斷)——“唱支山歌給黨聽”。烏鴉唱得投入;我聽得癡迷。
肥豬高舉著烏鴉。他手里的黑乎乎的烏鴉,仿佛是敵人的一顆手榴彈,冒著狼煙。
5
太陽升起,天井里傳來的聲音如早起的麻雀的啼鳴,清脆,熱鬧。東方紅的歌曲播放的時候我就醒了。我透過敞開的小窗,盯著劉麻子看。劉麻子洗漱完畢,挺直了腰板,像一位將要去會見外國元首似地把他的那件丈青色的中山裝領子上的風紀扣扣上;粗短脖子顯得愈發(fā)粗短,有點像我家養(yǎng)的那只討厭的、翅膀上長著黑、紅色長羽毛的喜歡搶食吃的“矮昂頸”。
劉麻子家原來不住我們的這個院子里。為了把烏鴉這個故事延續(xù)下去,我不得不費一些筆墨。這個劉麻子,不對,應該實事求是地說,在那個年代,我還不敢這樣放肆。
“兔子”,他用大巴掌示意,“你看到毛頭家那只烏鴉說話了?”那褐色臉上的麻子閃著光,關切地問道。
“我……沒……我沒看到,”我低著頭不敢看劉麻子,我有點兒緊張地說。
我說,那只烏鴉講話我們聽不懂的,是瞎猜猜的。我心想:你劉麻子還有臉上毛頭家么?——劉麻子家早幾年也住百腳蟲巷,與毛頭家算是街坊鄰居。劉麻子家搬到我們這柳翠兒巷,是因為出了一樁讓劉麻子難堪的事件。
那個空氣污濁、悶熱的下午,鎮(zhèn)里的戲班子正在排練一出越劇《十八相送》,這位鎮(zhèn)長(“文革”后,大家喊他主任)大人悄悄坐在下面的長條骨板凳上,出神地看著——那個扮相俊美、風流倜儻,動作舒坦流暢的小生——毛頭姆媽的纏綿悱惻的、舒展灑脫的身段,步態(tài)。不料,一個蕩氣回腸的、嘹亮的哨聲里夾帶著一股混濁的氣體呼嘯而起,舞臺上下一下子亂哄哄的,大家好像在尋找策源地。劉鎮(zhèn)長站了起來,說,“同志們(他說的話鎮(zhèn)上人聽去像是說,兔子們),不好意思勒……我這個人就這個樣,是個大老粗,——很粗,很粗的……——大家樂得捂住肚子笑,只有毛頭的姆媽(那個梁山伯的扮演者)沒笑。卸了妝,劉鎮(zhèn)長方才認出這個女子是同個巷子里的那個人們都喚她小玉的毛頭的姆媽。他緊握毛頭姆媽的手,說,唱得好啊——小玉同志。紹興奶奶說,劉麻子就是那天起被毛頭姆媽把魂兒給勾去的。
水池里的水溢滿開來,在青磚上跳躍著。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劉麻子的老婆用那蓮藕般肥壯雪白的大手仿佛像老鷹叼小雞那樣迅疾兇猛地伸向劉麻子褲襠的那個鏡頭——劉麻子兩腿間的那個蛋蛋哧地一聲炸響,一道金黃色的液體如水花飛濺。
我偷偷地瞄了劉麻子一眼,露出不懷好意的奸笑。我想起紹興奶奶給我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嘴角上黏著飯粒米子招搖地一抖一抖的,紹興奶奶咧開的向下彎曲的嘴角似乎是帶著豐富的含義朝我們這樣笑了幾次。
6
我斜挎破舊、發(fā)白的黃帆布書包走出院子。
毛頭在弄堂左邊的拐角處暗灰色的墻墩旁扯著嗓子喊我。到了院子門口,我回頭望了一眼劉麻子,意思是,毛頭來了,你可以問他的呀。劉麻子推著那輛輪轱轆發(fā)亮的永久牌自行車跨在大院門檻上。走出院子老遠了,我又詭秘地回頭笑了笑。我和毛頭走過紹興奶奶家門口的時候,紹興奶奶顛著小腳手里挽著個小竹籃筐,喊住毛頭說,毛頭,早粥切過商嘸有?毛頭搖搖頭,又點點頭。
“索西?”紹興奶奶說。紹興奶奶從竹籃里拿出幾只富強粉饅頭,說,吃了去有力道。
“奪去?!苯B興奶奶命令的口吻里帶著一種請求,她把饅頭塞到毛頭手里。
毛頭的眉毛跳了幾下;毛頭的眼里汪著一包水。我記憶的相片里永遠保存著這樣一個鏡頭——秋天古老的小巷——太陽在毛頭的臉上就像刷上一層淡黃色的水彩,背景是青石板、破舊的木屋。毛頭鼻子孔兒翕動著,眼睛紅紅的盯著腳上的那雙黃色解放鞋。膠鞋開了個小口子。紹興奶奶嘆口氣,說,梅干菜蒸肉晚上吃。聽到佛?毛頭點點腦袋,說謝謝紹興奶奶。一股誘人的香味在巷子里蔓延。肥豬不知什么時候已躲在我們身后,閃了出來。胖臉上堆著一臉的壞笑,說,喔唷,紹興奶奶真叫紹興奶奶,紹興奶奶你蠻心疼毛頭的嘛,啥晨光也給我家來碗梅干菜蒸肉?我看到毛頭的腮幫哆嗦了一下。
“聽講,紹興奶奶要招毛頭姆媽做媳婦?”肥豬嘴里弄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難怪——大方來——見你最近手腳靈光來西,老跑毛頭家送東西吃?!?/p>
“造話!”紹興奶奶歪憋著脖子呸了口痰吐水。
我幻想著紹興奶奶顛著“粽子”腳,提著用草紙包、紅帶子扎的紹興香糕走向毛頭家的路上。乓鐺——那只盛梅干菜蒸肥肉的大瓷碗在青磚上跳著舞蹈,梅干菜黑紅色的濃烈的湯汁像污水般蔓延開來。我回過神來,毛頭的影子在巷口那株桂花樹下閃了下便無影了。紹興奶奶眼里是憤怒悲蒼的目光。紹興奶奶氣鼓鼓地癟著小嘴。肥豬伸出帶黑毛的豬手,捏了捏鼻子,擤出一長串“面條”。他一定是吃了狗屎,說,有句老話“師爺出紹興,憨子在東北”——肥豬哪里是在贊嘆紹興人的聰明?話里處處是譏笑,諷刺,難道他與紹興奶奶有著深仇大恨?
肥豬打著響指,頭發(fā)一甩,走了。后來,當毛頭姆媽被紹興奶奶那個蹺拐兒大塊頭兒子用自行車馱來柳翠兒巷的時候,我才想起了肥豬的那句話,想起肥豬留給我們那個具有預言性的狡黠的微笑。不過那是后話。到了學校,毛頭始終沒有露面。
我坐在課堂里,眼睛一直盯著教室的門;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冷冰冰的教室里被涂抹上一層刺眼的白光。白光在我眼前游來蕩去。我眨眨眼,用小手搓,我的眼被白色之光扎著,我迷迷糊糊起來——毛頭走在我的前頭,他穿著簇新的卡其布藍色的斜領子罩衫,肩頭上挎著寫有“向雷鋒同志學習”的綠色書包,他的頭發(fā)像一根根鋼針立起,神氣地昂首挺胸走在我前面……咦,我怎么聽到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好像從遼遠的地方傳來,那聲音凄楚,哀怨,像毛頭捉到的那只烏鴉。我的心突突地跳。一個穿深灰色咔嘰長衫的高個子立在面前——啊,是毛頭的爸爸。精瘦瘦的細個兒,臉頰深深凹陷著,狹長的面孔顯得枯黃,蒼老,憔悴,滿臉的胡茬子(毛頭爸爸以前的臉上沒那種讓我崇拜的胡須),兩道劍眉橫立,如兩把寒劍,眼珠子突兀地往外睜著,嘴向下佝,蓬亂花白的頭發(fā)披散開來。我嚇蒙了——毛頭的爸爸竟笑了起來——凄苦地、悲涼地咧著嘴。我大叫起來,毛頭——,快來,快來——你爸爸在這。許多雙眼睛朝我射來,哪里來的毛頭?——學校樓頂上的大喇叭響了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喇叭里傳出動聽的男女生合唱,優(yōu)美高昂的、豪情萬丈的旋律在校園的上空如雄鷹盤旋著。原來我做了個夢。學校大喇叭每天都要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來段革命歌曲或播放革命語錄。毛頭究竟會在哪兒呢?
7
夜色漸漸濃厚。街道對面的高樓里燈火亮了起來。燈光照耀下的老街有了現(xiàn)代都市的情調。我將目光再次凝視天空,天空中那些烏鴉呢?我問肥豬,說你前面沒看到烏鴉?肥豬給我一個頭頸板,說,你氣我啊。我大笑。肥豬那只“獨眼龍”在黑夜里閃著渾濁的白光??慈サ故窍裨谒劾锂嫷囊粋€空心句號。肥豬說,你個兔子,忘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自從那個事件發(fā)生后,肥豬每回看到天上有飛行物呼嘯而過,就會雙手捂住眼睛,嘴里不停地“烏鴉,烏鴉”狂叫。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必然?我最后一次見到毛頭的時候,毛頭坐在永福橋的欄桿上。那時,我已是鳥啼兒街朝暉中學的一名初中生了。晚霞照在毛頭的身上,遠遠望去,毛頭仿佛帶著一頂金色的無冕皇冠。一輪火紅的圓球在石橋下的河水中放出萬道金光;河水被染得通紅,搖晃的河水把毛頭攪得碎片一般。我喊了幾聲毛頭,毛頭好像不認識我似的,他的眼睛比河水還要迷亂。低著頭,喉嚨上下蠕動,反復念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聲音形同“烏鴉”。毛頭瘋了嗎?他血紅的眼里映出老街迷亂的天空。秋天被剪得蒼涼,空曠。
學校放學回家。一路上我的腦袋被毛頭的影子盤踞著。路過毛頭家,我張望了一下,毛頭家的門上的鎖都生銹了。毛頭啊,你在哪里?聽人說,在吳家浜見過毛頭,毛頭一到夜里就在那片墳墩頭轉來轉去;也有人說,毛頭說過,他阿爸沒死,一定是在大運河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公共廁所外有許多人熱烈地議論著;兩輛摩托風一般飛馳而來。車上下來的那個人戴著白色大蓋帽,繃緊著臉。肥豬兩腳一并,“啪”的一個敬禮,像迎接解放大軍那樣帶那人進了廁所。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心一凜。就看見大蓋帽用火鉗夾著一個紅塑料的小本本出來,啊——,是紅寶書!肥豬幾天后得意地告訴我們:他發(fā)現(xiàn)了階級斗爭新動向。
“知道嗎,新動向?”肥豬吐掉嘴里的煙頭,得意的目光掃視著我們。
“啥叫新動向?”我那個缺根弦的跛腳姐姐愛華怔怔地盯著肥豬問道。
肥豬說:“毛頭就是新動向!”
肥豬說,大蓋帽說了——一定要追查到底,不管毛頭跑到天涯海角。我嚇壞了,擔心真的是毛頭干的。要殺頭的呀。走,肥豬起身走向毛頭家。肥豬翻進了毛頭家的墻頭。肥豬的大手卡住烏鴉——烏鴉好像已經知道他的下場似的,流著眼淚。肥豬給了烏鴉幾個耳光,說,老子吃了你。肥豬開始拔毛了。烏鴉的毛在空中飄起,飄啊飄,飄啊飄。“操你個肥豬?!蔽以谛睦锵?,總有一天要修理你。我責怪起我的幾個姐姐為啥不找男朋友呢。否則。哼!——幾天后,一個小學生哭哭啼啼地來到派出所。據(jù)說,小學生在派出所的大門外呆了一個下午——一直到日落西山;小學生是跪在地上等民警叔叔出來后,哭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原委。原來是個毛選積極分子。還是再來說說肥豬的這只“獨眼龍”吧。我不自覺地朝肥豬望了一眼——
鳥啼兒街的小伢兒最開心的就是看免費電影了。星星還沒出來,許多孩子、老人已用長條板凳搶占了最佳“制高點”。那天,我和五姐的口袋里都裝著“唐生記”南瓜子。肥豬過來,手掌攤開,愛華姐姐身子哆嗦了一陣,翻開口袋;肥豬很滿意。銀幕上一道雪亮光柱把黑夜照出一個很深的窟窿,李鐵梅把那盞紅燈高高舉著。忽然,上空傳來嗡嗡嗡嗡的聲音;有一群黑壓壓的飛行物從我們頭頂掠過。開始我們也沒在意;我們繼續(xù)盯著鐵梅。幾分鐘后,嗡嗡嗡嗡的聲音再次傳來,比先前更響。
“敵機來啦——”有人慌亂地喊道。一架“飛機”俯沖下來。
“啊——”肥豬慘叫了一聲。露天廣場上到處是“逃難”的人群。我跑出老遠后,聽到露天廣場的銀幕里傳來一陣槍聲。李玉和壯烈了。愛華姐姐那個晚上,被我母親一頓暴打——她的白球鞋少了一只。
“嘎的,嘎的。”愛華邊哭邊說。她一定是被“飛機”給暈昏頭了。
晚上,我夢到了毛頭。毛頭的身邊圍著好多好多的烏鴉。毛頭用贊許的目光巡視著烏鴉,說,“革命自有后來人。”難道,那只會說話的烏鴉真的如毛頭所說的,是一只烏鴉王?不過,在第二天,醫(yī)院住進了許多跌破頭皮、摔斷腿腳、磕破嘴巴的老人和孩子卻是真的。這個晚上事情出得蹊蹺。難道這里藏有什么玄機,抑或是一種暗示?母親早上把稀粥端到我的床上的時候摸著我發(fā)燙的額頭說,你又做惡夢了?“夢?什么夢?”我迷迷糊糊地問。母親搖頭嘆口氣,說你昨晚嘴里老是說什么“烏鴉為什么會唱歌”?!芭叮蔽曳藗€身子?!盀貘f”像一個無法甩掉的尾巴緊隨著我的童年。不久,我們全家被下放到了農村(就是前面我提及過的吳家浜)。一身布衣的父親,倒是不介意在鄉(xiāng)下當老師,不過,父親雖說被貶到村里當老師,實質上,他教書的時間極為有限,有時候,課上到一半,也常會被一些人押解到公社接受各種形式的批斗和檢查。我記得很清楚——那個雨夜,父親被人抬回來的時候,已不能說話,他拉著母親、我的手(大姐那個時候已經去了內蒙建設兵團支邊),想說什么,母親蹲下身子湊到父親嘴旁,……幾個姐姐早已哭成了淚人——我沒聽清父親說什么。公社里的人說,父親是畏罪自殺。母親給父親入殮前擦洗身子時,我看到父親的身上到處是淤血和腫塊。后來,父親就被葬在吳家浜東南的那片墳墩里。許多次,我放學路過那片墳墓,總會下意識地看,是否有烏鴉;夜里,我老是做夢,夢見烏鴉啊啊啊,啊啊啊地叫著??晌铱偮牪磺澹浅鑶??它們唱著什么?——有次,我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我看見烏鴉在父親的墳墩上飛起,降落,又飛起,降落,使勁地啄著墳上的青草,這樣下去且不要把父親的墳墓給搗毀?不要!不要!我大聲地喊。那些烏鴉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烏鴉,把那些烏鴉引向別處——我像唱歌那樣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8
我在一本《老街記憶》的書中,曾讀到這樣一段話:我少年時代居住的老街,緊靠著大運河;大運河的水日夜流淌著,有時夜里聽去,如同母親的低語,像是一首搖籃曲;有時,門前搖過的烏篷船在半夜里,那吱嘎吱嘎聲仿佛像烏鴉般的嗚咽聲。那個年代,老街常常出怪事,我養(yǎng)過一只烏鴉,那只烏鴉對于老街的人來說也是一件怪事。在另外一個章節(jié),作者提到,我曾經在一個麻子叔叔的庇蔭下,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我看后,一直以為,書中記錄的那些故事,就是鳥啼兒街所發(fā)生的故事。作者在自序中說,自從離開老街,他的耳朵漸漸地失去了聽覺,以至于完全失聰。他說,這樣不是更好嗎?世上繁雜的聲音于我何用?現(xiàn)在,我又一次地打量著肥豬,想想,有些好笑——肥豬自從被烏鴉啄去了一顆眼珠,倒是逃避了下放農村。后來,還和我那個跛腳姐姐愛華搞上了對象。我想,也許這是得益于烏鴉的緣故吧,肥豬才一門心思地開著小小的一爿雜貨店,才有了今天這份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