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
《莊子.在宥》篇我是讀過的,記得里面有這樣一句富于哲理的話:“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币馑际?,而今萬物都生長于泥土而又復(fù)歸于泥土。但是,應(yīng)該說明,我的戀土情結(jié)的形成,卻并非來自書本,而是自小由母親灌輸?shù)?。母親沒有進過學(xué)堂,無從知道先賢筆下的高言儻論,更沒有讀過源于西方文明的《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可是,她卻鄭而重之地告訴我,人是天帝用泥土制造出來的,看著一個個泥人動來動去卻呆頭呆腦,天帝便往他們鼻孔里吹氣,這才有了靈性。這個胎里帶來的根基,使得人一輩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扎根。最后,到了腳尖朝上、辮子翹起那一天,又復(fù)歸于泥土之中。
母親還說,不親近泥土,孩子是長不大的。許是為了讓我快快長大吧,從落生那天起,母親就叫我親近泥土——不是用布塊裁成的尿布包裹,而是把我直接攤放在燒得滾熱、鋪滿細沙的土炕上,身上隨便搭一塊干凈的布片。沙土隨時更換,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煩,又可以增進身體健康,據(jù)說,這樣侍候出來的孩子,長大之后不容易患關(guān)節(jié)炎。到了能夠在地上跑了跳了,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泥孩兒,夜晚光著腳板在河邊上舉火照蟹,白天跳進池塘里捕魚捉蝦,或者踏著黑泥在葦叢中鉆進鉆出,覓雀蛋,摘葦葉,再就是成天和村里的頑童們打泥球仗。
記得有一次,我和另一個“淘氣包”跑到村外一個爛泥塘邊,脫光了衣裳,滾進泥坑里,把臉上、身上連同帶去的棍棒通通涂滿了黑泥,然后,一頭鉆進青紗帳,在一條“看青人”必經(jīng)的小道上,分左右站定,靜候著他的到來,屆時突然大吼一聲:“站??!拿出買路錢!”直把人家嚇得打了個大趔趄,我們則滿懷著快意,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一般情況下,母親是不加管束的,只是看到我的身子太臟,便不容分說,將我按在一個過年時用來宰豬退毛的大木盆里,灌滿了水,用絲瓜瓤蘸著肥皂沫,在全身上下搓洗一通。
泥土伴著童年,連著童心,滋潤著蓬勃、旺盛的生機活力??梢哉f,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泥土中摔打過來的。
東坡先生有兩句詩:“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弊宰ⅲ骸八字^睡為黑甜?!敝劣跒槭裁础八癁楹谔稹?,夢鄉(xiāng)就是“黑甜鄉(xiāng)”?他沒有說,后來的詞典也沒有解釋清楚。經(jīng)過一番苦想,我倒從“俗謂”二字中悟出來一點緣由:因為泥土的夢是黑甜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童仙女不去說他,俗世的凡人都是從泥土中長大的,未曾做過泥土的夢的人,怕是很少吧?
泥土,也許是人類最后據(jù)守的一個魂縈夢繞的故鄉(xiāng)了??v使沒有條件長期廝守在她的身邊,也應(yīng)在有生之年,經(jīng)常跟這個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作傾心、愜意的情感交流,把這一方勝境世襲珍藏在心靈深處,從多重意義、多個視角上對她作深入的品味與體察。通過回憶,發(fā)揮審美創(chuàng)造的潛能,達到一種情感的體認(rèn)、一種審美意義的追尋,把被遮蔽的東西豁然敞開,把那本已模糊、漫漶的舊日情懷,以生動鮮活的“圖式化外觀”展現(xiàn)出來,烙印在心靈的屏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