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í)習(xí)
罐罐里的茶是不需要顯山露水的。
小時(shí)候,家里常年喝的是茉莉花茶。在西北,很多人家都喝茉莉花茶。只要杯中的水顯出茶色,人們把喝這樣的水就叫喝茶。先前很多年,我很想見見正開的茉莉花,見見茶園。在我三十多歲的時(shí)候,我在江南喝到了真正的茉莉花茶,那天,我胸前掛著甜香的小茉莉,杯子里,潔白的茉莉花與碧綠的茶葉起起伏伏。只一口,我便嘗到了真正茉莉花茶的滋味,茶香花香纏繞,滋味難以言說。我方知道,鼻息間的香原來和唇齒間的香能達(dá)到統(tǒng)一。我也知道了,西北人家茶葉罐里的茉莉花茶,是被百般氣味干擾了的陳年老茶。
陳年老茶也有它的好,比如那種老厚粗硬、被壓成磚頭塊兒的茯茶。西北鄉(xiāng)下,老漢們偏偏嗜好它,原因之一是它最耐得住煎熬和浸泡,最耗得住時(shí)間。烏黑的粗陶罐里,盛滿水,放進(jìn)茯茶,罐罐終日在火爐上突突突開著牡丹花,里面滾燙的茶水被稱為罐罐茶。大都在冬天,農(nóng)閑時(shí)節(jié),老漢們坐在熱炕上,圍著火爐,一邊諞著閑話。熬出的茶苦到能嗆出小孩子的眼淚,但老漢們一口一口,呡得有滋有味。喜鵲呷呷呷呷在大樹上叫著,天藍(lán)得像緞子。過一天日子,喝一天罐罐茶,這幾乎是鄉(xiāng)下老漢們最悠閑的享受。
印江人也喝罐罐茶,心生好奇。
在印江,唇齒間的滋味總是夠濃、夠足。剛吃了糍粑,糍粑的香糯是那種久久攪?yán)p在唇齒間的香糯,有著南方慵懶纏綿的富足。清涼的風(fēng)剛好吹在寨子里的廊橋上,坐在廊橋上望過去,水光山色、木樓青石,到處都是畫。采茶歌重又響起,火塘上陶罐里的茶煮沸了,捧過來一杯,呷一口,苦香濃烈,沁人心脾。印江人也叫它罐罐茶,也是老人們愛喝的茶。
想必茶葉也是那種老厚的大葉茶,被這茶水苦得一激靈時(shí),才知對當(dāng)?shù)厝硕裕兜肋€不夠足。寨子里的老人們?nèi)绱巳匕寻镜牟鑿墓薰蘩锏钩龅惯M(jìn),直到湯色深黃,茶味蒼老苦厚。還說有些老茶癮喜歡這樣熬茶,熬茶時(shí)端端不蓋壺蓋,為的讓柴煙火灰落入沸煮的茶湯中,在茶罐口蒙上一層似有無有的蓋子,個(gè)中滋味更是奇妙。茶熬著,時(shí)間過著,到了老年,就這樣悠閑著,抬眼看過去,一寨子熟悉的人影,山色云影兀自變著,近前的日子就這樣自在安閑著。仿佛是另一種禪意,罐罐里的茶是不需要顯山露水的。陸羽在《茶經(jīng)》里說,“啜苦咽甘,茶也。 ”這樣的品味,這樣先苦后甜的滋味,大約到了一定的年歲才能深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