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
毛坨在嘀嘀咕咕的說話聲中睜開了眼。
懵懵懂懂地環(huán)顧四周,窗戶口像米湯一樣白,房間里光線很暗,衣柜和蚊帳的輪廓有些模糊,毛坨這才想起此時是早晨,自己正睡在床上,說話聲來自隔壁爸爸媽媽的房間。
說話聲短暫地停了一下,很快又響起。
“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出去啊?”是媽媽的聲音。
“我也曉得家里太難———可我那三萬塊工錢怎么辦?”爸爸先是為難的口氣,接著又急躁起來。
毛坨這下徹底醒了。爸媽說的是他們?nèi)ナ〕谴蚬さ氖?。這陣子,他們?yōu)檫@事吵過很多次。爸爸有他的如意算盤,他和媽媽去打工,他先要回老板拖欠的工錢,然后接毛坨和妹妹進城。媽媽很糾結(jié),每次爸爸說起他的計劃,她就潑冷水,可是她也曉得,不出去打工就沒活路。說實話,毛坨也不愿意爸媽出去,爸媽不在家的日子,他和妹妹從早到晚地想他們,不時跑到村口去接他們。有一次,兄妹倆偷偷上了去鎮(zhèn)上的小機船,準備從鎮(zhèn)上搭汽車去省城看爸媽,粗心的船老板起初沒發(fā)現(xiàn),到鎮(zhèn)碼頭后,他從毛坨吞吞吐吐的話語里弄清了原委,頓時大驚失色,趕快將這兩個懵懂鬼送回村里。
“要么———你出去,先把工錢要回來,我留在家里,伺候老的小的?!眿寢尩目跉廛浘d綿的,似乎早曉得爸爸不會同意。
“我那工錢一時半會哪討得回?”爸爸沒好氣地回道。每次說到討工錢的事,爸爸總是沒好氣地回媽媽,接著高聲大氣地罵包工頭良心喂狼了,人家辛辛苦苦給他干,生了病也舍不得請假,他卻扣著工錢不給,害人家年都過不好!
說話聲又停了,房子里一時安靜下來。毛坨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厲害,害怕爸爸的罵聲再次響起。好在爸爸這次沒大聲罵包工頭,說話也變得柔和了,“還是兩人一起去吧!多一個人打工多幾個活錢,你想,娘要吃藥,孩子很快要讀書———”毛坨隔著墻都能想象出爸爸此時愁眉苦臉的樣子。
陽光穿透了霧氣,透過窗戶射到蚊帳上,蚊帳已發(fā)黃,帳頂浸滿斑痕。毛坨看著蚊帳頂,發(fā)現(xiàn)上面的斑痕很有趣,正中間那團像幾只奔跑的小豬,右邊那塊像家里的蘆花公雞正展開翅膀放開嗓子扯長脖子咯咯地叫,左邊那塊又像村口的資江河,長長地寬寬地流著,河邊豎著幾棵桃樹,正開滿黑褐色的桃花。毛坨正看得入神,西邊房里奶奶的咳嗽開始了,嗯哼……嗯哼……嗯哼哼。毛坨一聽奶奶咳嗽就心煩,恨不得一手伸進奶奶的喉嚨,將堵在那里的濃痰掏出來,那樣她就不會再咳了。當然,毛坨曉得這是不可能的,奶奶的咳嗽好不了,爸爸說過,奶奶得的是慢性支氣管炎,冷不得累不得,還要天天吃藥。去年冬天家里蓋房子,爸爸在省城打工,奶奶和媽媽成天忙得不得了,房子還沒蓋完,奶奶硬是咳得腰都直不起了,有時一口氣上不來,憋得她臉色發(fā)紫,晚上睡覺,奶奶怕吵著家人,邊咳邊用毛巾捂住嘴巴。
毛坨沒心思再欣賞蚊帳頂?shù)膱D畫,跳下床,對準屋后的陰溝撒了泡尿,然后往爸媽的房間去。
爸媽房里沒亮燈。借著窗戶透進的光,毛坨看出兩人正氣鼓鼓地睜著眼躺著。妹妹還沒醒來。
“爸爸,我不讓你和媽媽出去打工!”毛坨邊往爸媽的床上爬邊說。
爸爸沒理他。媽媽嘆了口氣,然后穿衣下床。不久,廚房里響起鍋碗翻動的聲音,柴草燃燒的噼啪聲,幾絲淡藍的輕煙飄進臥房來。毛坨聞著柴草煙的清香,感覺心里溫暖又安穩(wěn),他從床上坐起,想去廚房看媽媽做飯,不料此時爸爸吩咐他帶妹妹,只好又躺下,看著爸爸一邊穿衣服一邊走出臥室。
開飯了。毛坨吃得很仔細,連碗邊上一點小菜葉都不漏下?!鞍职郑页缘煤芨蓛裟?!”他把碗伸向爸爸,說。要在往日,爸爸準會笑著表揚他,但今天,爸爸仿佛沒聽見他的話,只是悶著臉往臥室去。毛坨一時想起早上爸媽說過去省城打工的事,不由緊張地看著臥室門口。果然,爸爸再次出來時手里提著一個大包。毛坨趕忙丟下飯碗,去搶爸爸手里的包?!鞍职帜?!”毛坨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爸爸愣了一下。媽媽看著爸爸手里的包不說話。妹妹趁機將飯碗伸向媽媽,哭著說:“媽媽,喂!”媽媽眼圈紅了,對爸爸嘟噥道:“你真下得了狠心?”爸爸甕聲甕氣地答:“下不了狠心又怎么辦?”媽媽幾乎在哀求爸爸了,“你先把包放下,我們再想想好不好?”爸爸長嘆一聲,說:“還有么子好想的?早上我打電話問了,包工頭說今明兩天再不去,他就找人頂替我,以前的工錢也莫想要了!”媽媽耷拉下臉,看看毛坨又看一眼妹妹,對毛坨說:“毛坨聽話,帶好妹妹,爸媽這就掙錢去,等有了錢,爸媽送你上學,給妹妹買漂亮衣服?!泵鐣缘蒙蠈W是件好事,孩子大了都得上學,只有上學才有出息,可是這時候他就是舍不得爸爸媽媽,不由嗚嗚地哭道:“我不要上學,我要你們留在家里!”
毛坨先是輕輕地哭,邊哭邊觀察爸媽的動靜,見媽媽也進房間提出來一個袋子,便明白媽媽的心沒有被他打動,哭聲一下大了起來,眼淚像淘氣的泥鰍一般,一條一條只顧著往外鉆。妹妹也跟著哭。奶奶慌了手腳,說:“軍伢子……嗯哼,世上的錢是賺……嗯哼……賺不盡的,崽女才是最要……嗯哼……最要緊的呢!”爸爸苦著臉,對奶奶說:“娘,要是不出去,我去年的工錢都要不回,您老幫幫我們,我保證,要了工錢就接他們出去!”奶奶搖頭不語了。眼見爸爸一只腳已移到門外,毛坨撲上去抱住爸爸的另一只腳。爸爸又用賺了錢接他和妹妹去省城讀書來哄他。毛坨搖頭,表示再也不相信他的話,哭聲又高了幾分。爸爸沒辦法,掰開毛坨的手,抓起媽媽的胳膊,逃也似的出了門。媽媽被爸爸拉著,一步一頓地往前走,不時回頭囑咐毛坨,“聽奶奶的話,帶好妹妹!”
毛坨一屁股放倒在地上,鯉魚游水般打起滾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拗拗?,毛坨想起什么,呼地一下從地上爬起,胡亂地揩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撒腿追出門外。他穿過門前的田溝,很快跑上了山腳的小路。爸爸媽媽已到村口拐彎處。媽媽站住,不舍地望著毛坨,爸爸也停住,大聲對毛坨喊:“快回家?guī)妹?!”喊完就猶猶豫豫地轉(zhuǎn)身,出了村口。
毛坨曉得追上去已不可能,急得又一次躺倒在地,哭得稀里嘩啦??蘩哿?,哭聲便換成了粗重的抽氣聲,抽一下喉嚨里咯一聲,身子隨之抖一下。爸爸媽媽在村口轉(zhuǎn)身的一幕像電視畫面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里回放,越放越覺得舍不得爸爸媽媽,一想到爸爸媽媽又要好長時間不回家,不由得又嗚咽起來。
眼淚哭干了,嗓子也哭啞了,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xiàn)兩張倒著的臉,抹掉淚水一看,是村里最年長的老爺爺和他的女兒,毛坨叫她大姑媽。老爺爺唉了一聲,對毛坨說:“快起來,地上冰涼咧!”大姑媽從口袋里掏出幾顆水果糖,放到毛坨的手里。兩人好說歹說,費盡口舌才把他從地上弄起。老爺爺對大姑媽說:“我送伢子回家,你路上小心點啰!”大姑媽不放心地對老爺爺說:“爸爸,哥哥嫂子不在家,我又不能天天來看你,你一個人過日子要小心咧!”老爺爺連著說好些個放心,大姑媽還這樣那樣地囑咐了一大堆。
奶奶拄著拐杖,正要出門接毛坨,碰上老爺爺領著毛坨進門。她謝了老爺爺,喘著氣去給老爺爺泡茶。老爺爺連忙說不喝茶不喝茶,話沒完人已起身。奶奶又吩咐毛坨看好妹妹。毛坨不情愿地去了客廳。妹妹正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電視畫面,電視里正放著《西游記》動畫片。毛坨將大姑媽給的水果糖分給妹妹兩顆。兩兄妹便靜靜地坐著,邊吃邊看。
《西游記》放完了,水果糖也吃完了,心思一下從電視回到眼前,妹妹想起爸媽出遠門的事,哭著要媽媽。奶奶要毛坨哄妹妹。毛坨覺得,反正爸媽已經(jīng)走了,哭也沒用,不如一起去看小狗。
他家的大黃狗一次下了四只小崽,只只長得胖墩墩圓滾滾的。兄妹倆蹲在狗窩邊,妹妹還在嚶嚶地哭。毛坨哄她道:“快看,小白狗身上長黃毛了!”妹妹收住眼淚,伸手去摸小白狗。毛坨怕母狗咬她,趕快擋住妹妹的手,學大人的樣子,說:“帶崽的狗婆子會咬人的!”妹妹的小手又膽怯地縮了回去??戳艘粫?,毛坨說:“小狗怕冷,身子正發(fā)抖呢,我給它們拿被子去?!闭f完轉(zhuǎn)身往臥室去。剛抱起床上的被子,毛坨發(fā)覺被子太寬太大,狗窩太小,不如將小狗抱到床上來,于是空手回到狗窩邊,兄妹倆分兩趟將小狗放進被窩里。
小狗逗膩了,家里再也找不出好玩的,毛坨對奶奶說想出去玩。奶奶只同意他們在門前曬谷坪里玩。毛坨帶著妹妹在曬谷坪里轉(zhuǎn)了兩圈,沒有新鮮感,便拉著妹妹偷偷地出了屋。
繞過菜土邊一道小坡,再沿著泥巴小路走一段,便是明哥哥家。明哥哥讀小學三年級,他不愛讀書,帶著兩個同學逃到家里,爺爺奶奶管不住他,爸爸媽媽常年在外做事管不到,毛坨兄妹出現(xiàn)時,他正和同學玩打紙板游戲。毛坨怕明哥哥不愿理他們,只好站在門邊看他們玩。妹妹腦袋靠在毛坨肩上,右手食指含在嘴里。
“明哥哥!”毛坨怯怯地喊了一聲。妹妹也學著他的樣子喊了一聲。
明哥哥和同學專心地玩自己的紙板,看也沒看毛坨兄妹一眼。
“去我們家看小狗不?”毛坨又一次討好明哥哥。
“小狗有么子好看的?”明哥哥白了毛坨一眼。
“毛坨,你爸爸叫么子?”見毛坨兄妹靠在門邊不走,明哥哥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問道。
毛坨曉得明哥哥要他說爸爸的外號。以前,明哥哥也這樣逗他,只要他順著明哥哥的意思說,明哥哥就會笑著帶他們玩一陣子。毛坨其實很不愿說爸爸的外號,可是為了討好明哥哥,只好說:
“軍XX!”
明哥哥和他的兩個同學都滿意地笑了。但笑過后,他們并沒像毛坨預想的那樣帶他們玩,而是接著打他們的紙板。毛坨只得沒趣地拉著妹妹走了。
兄妹倆轉(zhuǎn)了一個山坳,見到了小鵬的家。妹妹想找小鵬玩,毛坨站在不遠處大聲喚小鵬,院子里安安靜靜,聽不到回聲,一時想起了什么,拉起妹妹的手就轉(zhuǎn)身。妹妹不依,仍鬧著要找小鵬。毛坨不耐煩地說:“她不久前被她爸爸送到外婆家去了!”
穿過一片田野,兩人來到艾艾家。毛坨想找艾艾打紙板,站在院子里喊兩聲艾艾,沒人回應,又去敲兩下門,沒開,耳朵貼著門板聽,里面沒有聲響,估計艾艾家也沒人。
兩人去河邊的學校。那是一棟狹長的紅磚房子,房前有一塊很大的坪,坪邊種著一排樟樹,毛坨曾跟著媽媽在香樟樹下坐過。在毛坨的記憶里,學校里真熱鬧,一會兒是學生們一齊念課文,朗朗讀書聲一直飄到比屋還高的空中,一會兒又是嘀鈴鈴的電鈴聲,緊接著有學生賽跑般沖出教室,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叫叫喊喊。毛坨很想念學生們的讀書聲和他們在坪里玩耍的場景。
毛坨和妹妹在樹下逗留了好一會,仍沒聽見電鈴響,也聽不到讀書聲,操場上也見不到一個學生,倒是有幾個白頭發(fā)的老爺爺正垂著腦袋曬太陽。毛坨不知道,因為生源不夠,學校早已改成了敬老院。兄妹倆等不到想要的熱鬧場面,便麻起膽跑到門口朝里看,見讀書用的課桌換成了睡覺用的床鋪,終于明白這里沒有熱鬧可看了,只得掃興地離開。
兩人在河堤上轉(zhuǎn)了一會,不知不覺又走上了回到村子的路。妹妹說:“我想去小若家玩!”毛坨不喜歡小若,那個瘦精精的樣子,連抓只雞婆子都沒力氣,可是這會,除了小若家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毛坨猶豫一下,還是往小若家去。
想不到小若家里很熱鬧。她的爸爸媽媽、姨父姨媽還有外公外婆都來了,一大屋子人正說說笑笑。毛坨猜想他們家一定有喜事,身子靠著門框不敢進去,眼珠子在滿屋子人身上轉(zhuǎn)溜。妹妹眼睛盯著小若手里那只玩具電動車。
想不到小若今天一反常態(tài),對毛坨兄妹愛理不理的,見毛坨兄妹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看,便傲氣地說:“我要跟我爸爸媽媽去深圳,再也不跟你們玩了!”毛坨一驚,小若要去深圳了?深圳是么子地方?和省城長沙比哪里更好玩?“我爸爸媽媽說,下次帶我和妹妹去省城長沙!”毛坨毫不示弱地說。小若問:“長沙的動物園比深圳的哪個更大?”毛坨趕緊說:“當然是長沙的大??!”其實他也不曉得到底是長沙的動物園大還是深圳的大。小若氣得快要哭了,趕緊跑到她媽媽跟前,說:“媽媽,毛坨說長沙的動物園比深圳的大呢!”小若媽媽趕緊笑了笑,說:“兩個地方的動物園都大呢!”小若仍不甘心地問:“哪個更大呢?”毛坨看著小若媽媽,擔心她會站在小若那邊說深圳的更大。但小若的媽媽沒有這么說,只是看著毛坨問道:“你爸爸媽媽今天走了嗎?”毛坨嗯了一聲,表示是的。小若的爸爸嘆息說:“軍哥真不容易!書讀得不多,賺不到松活錢,去年在基建工地干了一年,黑心的老板硬是不肯付工資,說是要等房子砌完才有錢,哎,只怕房子砌完了他的錢也難到手!”小若的媽媽也說:“軍哥老是盤算著要把兩個孩子都接進省城讀書,就他們那點工資,兩個孩子怎么養(yǎng)???我們兩人養(yǎng)小若一個都吃緊呢!”小若的舅舅一下想起了傷心事似的,說:“我們家那兩個,哎,真讓我頭痛,打小被接到城里,讀了個不起眼的大學,如今工作找不到好的,房子買不起,婚也結(jié)不起,要他們回家種田,他們頭都搖脫呢!”小若的爸爸說:“他們在城里生活慣了,從來沒種過田,怎么會愿意呢!”三個孩子對大人的話似懂非懂。從大人的語氣里,毛坨判斷出他們對兩兄妹沒有惡意,便大膽地進了門,拉著小若一起玩電動車。
三個人玩得正高興,小若的媽媽喊吃飯。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菜,滿屋子飄著飯菜的香。毛坨記起媽媽的話,別人家吃飯時要走開??墒撬菐е妹米唛_,奶奶十有八九還沒做飯,而且他此刻肚子餓了,心里想走開腳卻不挪窩。小若媽媽對毛坨說,你們就在這里吃飯吧!毛坨沒吱聲,眼睛看著餐桌上的菜。小若媽媽為兄妹倆各盛了一大碗飯,飯上加了好多菜。毛坨覺得他們家的飯菜真好吃,比媽媽和奶奶做的都好吃。小若的媽媽邊吃邊問毛坨:“你爸媽走了,奶奶也病了,誰來給你們做飯?”毛坨茫然地搖了搖頭。小若的媽媽又問:“你們這時候還不回家吃午飯,奶奶不會找你們?”毛坨又茫然地搖頭。
吃完飯,趁著大人們還在清理東西,三個小家伙抓緊時間玩。小若的爸爸媽媽催了幾次,小若才不情愿地上車。毛坨牽著妹妹,看著小若坐在靠窗的位置,又看著小若的媽媽關閉房子的門窗,連防盜門也反鎖了,還不肯走。小若的媽媽說:“毛坨,小若要出遠門了,你們也回家吧!”毛坨兄妹沒應話,眼睛看著小若不挪腳。小若媽媽又把車門推開,對毛坨說:“毛坨快帶妹妹回去,在外待久了奶奶會擔心的!”說完砰地一聲合上了車門。車子在毛坨兄妹癡癡的眼神里啪地發(fā)動了,屁股后散出一股淡藍色的煙霧,接著箭一般往村口駛?cè)?。毛坨和妹妹目送著車子。車子在遠處一個右轉(zhuǎn)彎后,很快隱沒在山的那邊。毛坨頓覺眼前空蕩蕩的,不由心里酸酸的。他耳邊響起爸媽接他和妹妹去省城讀書的話,心想,省城是么子樣子呢?爸媽住的是么子房子?是和我們家新砌的房子一樣沒安窗玻璃?還是像小若家一樣,裝著防盜門?長沙的動物園里有雞和狗嗎?
“哥,爸媽么子時候接我們?nèi)ナ〕牵 泵妹脫u著毛坨的手問。
這話戳中了毛坨心里的痛處,他很不高興地說:“我也不曉得呢!”
妹妹委屈地噘起嘴巴哭。毛坨覺得自己不該對她兇,便討好她說:“我們掏鳥窩去,要得不?”妹妹不吱聲。毛坨又說:“你還記得不?上次我給你和小若掏了四只長齊了毛的小鳥!”妹妹一下高興起來,“好!掏鳥窩!”
兄妹倆很快來到一片果園里。園子里種著很多果樹,但因為沒人伺弄,雜草野藤瘋長,進果園的路早不見了。毛坨也不曉得園子是誰家的,因為他記事起就沒聽誰說起過果園的事。上次,他帶著妹妹和小若在這邊玩,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棵李樹上有一只鳥窩,他當即爬上樹,取下鳥窩一看,里面居然有四只長全了毛的小鳥。毛坨讓妹妹和小若守著小鳥,自己給它們弄來水和米,但小鳥一點也不領他們的情,只顧張開嘴巴叫。那天晚上,四只小鳥全死了。要是今天又能捉到四只那樣的小鳥,我就捉蟲子給它們吃,奶奶說,小鳥愛吃蟲子不吃米的。毛坨一邊往園子中間走一邊想。
自然,首先尋找上次捉小鳥的那棵李樹。毛坨憑記憶找了一陣子,沒找到,只好去別的樹上找。
“那里有!看!那里!”妹妹突然興奮地叫起來。
毛坨順著妹妹的手指望過去,果然看見一棵桃樹上掛著一個用樹葉子編成的窩。
“哥,快去掏?。 泵妹脻M心興奮地催。
毛坨望著那個窩,有點猶豫。這窩和去年的鳥窩有些不一樣,去年那窩是用小棍子和樹葉子編的,圓圓的,上面有口子,怎么這窩像個中間粗兩端細的圓筒,看不到小鳥進去的口子?
妹妹等不及了,“哥哥,我要掏鳥窩!”
毛坨心一橫,學爸爸爬樹的樣子,嘴往手心里呸一口唾沫,兩只手掌合攏,搓兩下,接著雙手抱住樹干,像小貓爬樹一般四肢并用,幾下爬到了夠得著鳥窩的位置,待左手抓住了上面的樹枝,雙腳夾住了樹干,再將右手朝鳥窩伸去。
還沒來得及看清窩里的東西,毛坨右手虎口尖銳地痛了一下,接著疼痛像閃電般竄到胸窩子,他“啊呀”一聲,本能地伸開右手,邊往樹下退邊驚恐地朝窩看。他看見了一條褐色的全身長滿腳的蟲,正迅速地鉆出窩順著樹干往下爬,不由腦子里瞬間閃出一個可怕的詞:蜈蚣!眼看蜈蚣離他只差一筷子遠了,他嚇得雙手一閃,身子當即掉落下地。
“哎喲!”毛坨的屁股正好硌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痛得他齜牙咧嘴倒吸涼氣。這時右手迎來比屁股更厲害的痛,他猛然想起奶奶說過蜈蚣咬了會死人的話,當即嚇得大哭,“我會死的!啊??!我怕死!”妹妹不明白哥哥到底發(fā)生了么子,但曉得他一定遇到了壞事,嚇得一臉慌張不敢張口。
哭了幾聲,毛坨突然清醒過來了,不能再哭,應該趕快回家找奶奶,于是左手捂住被蜈蚣咬痛的右手虎口,嗚啊嗚啊地哭著往家走。妹妹膽戰(zhàn)心驚地跟在后面。
奶奶正抱著幾根柴禾顫悠悠地往廚房去,見兄妹這副模樣回家,慌忙問怎么了。得知毛坨是被蜈蚣咬了,奶奶顧不上喉嚨緊得出不來氣,趕忙從口袋掏出火柴匣,急急忙忙撕下一塊火柴皮,將它燒成灰,撒在毛坨傷口上,然后要妹妹去找蜘蛛。妹妹仰著頭在房間里找了好幾個圈,總算找到兩只。奶奶扶住桌子邊,用掃把將蜘蛛撲下來,捉住,放到毛坨的傷口上,讓它們慢慢地吮吸里面的毒。
這一陣折騰讓奶奶上氣不接下氣,她靠著門坐下,張開嘴巴喘氣,她的喉嚨憋得像只蜂箱子,嗯哼嗯哼地咳了好一陣,才勉強緩過氣來。她拿起了旁邊的電話筒,讓毛坨撥爸爸的號碼。
“軍……軍伢子……嗯哼,家里再缺錢嗯哼……你也得回……嗯哼回來!”
電話那邊,爸爸慌亂地問發(fā)生了么子事。
奶奶一邊嗯哼一邊把今天的事講了一遍。媽媽哭了,爸爸的聲音也變得不穩(wěn)。爸爸求奶奶:“娘咧!用不了多久這棟樓盤就完工了,到時我就能領到我的三萬塊工資,求您霸蠻堅持這陣子,好不?”奶奶說:“不是我不想……嗯哼不想帶,只是孩子萬一有個……嗯哼有個好歹,我怎么……嗯哼怎么向你們交代?”見奶奶半天不得一句話出來,毛坨起身接過話筒,剛要張嘴,眼淚先出來了。爸爸問毛坨,怎么會讓蜈蚣咬了?毛坨說了掏鳥窩的事。爸爸又說了接毛坨兄妹去省城的話,還交代毛坨以后再也不許去野外玩了,要帶著妹妹在家里看電視。毛坨很不情愿地嗯了一聲,然后掛了電話。
奶奶后悔今天沒看好毛坨兄妹,決定晚餐為他們做蒜苗炒臘肉。她往灶鍋里放了米和水,又從冰箱里取出一塊臘肉,正要倒開水瓶里的熱水洗臘肉,突然發(fā)現(xiàn)毛坨兄妹又不在身邊,趕忙喊毛坨。等確信毛坨兄妹這會正在客廳看電視,毛坨右手上還爬著那兩只蜘蛛,奶奶卻又不記得臘肉在哪里了。廚房客廳都找了,還是沒找到,問毛坨兄妹,才發(fā)現(xiàn)臘肉拿在自己手里。
切完臘肉,奶奶問毛坨,手還痛不?蜘蛛還在吸么?毛坨說不痛了。奶奶說不痛了好,可以幫忙燒火了。毛坨按奶奶的指點,劃燃一根火柴,將火苗對準柴草,待柴草燃起時快速地送進灶里。毛坨怕火滅,于是一個勁地往灶里加柴,不想柴加得太多,火反而滅了。他又學媽媽的做法,頭伸進灶孔里,嘴對準柴草吹氣。連吹三次火還沒燃起來,于是再一次把頭伸進灶里。偏偏就在他頭往灶里送的時候,火呼地一下燃起來了,他的腦頂嗤地一聲,接著傳出一股臭氣。他本能地縮回腦袋,用手一摸,摸著一把黑糊糊的東西,嚇得幾步跑到房子中間。奶奶和妹妹看著他燒焦的頭發(fā)和沾著黑色鍋底的花臉,忍不住笑了起來。毛坨也跟著笑了。
香噴噴的臘肉上了桌,兄妹倆狼吞虎咽。臘肉的美味和米飯的香似乎趕走了兄妹倆一天的不愉快,也暫時趕走了對爸爸媽媽的想念。兄妹倆吃完飯,終于疲憊又滿足地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蘆花公雞在床前咯咯地大叫兩聲,接著往地上放了一大泡屎。毛坨就是這時候睜開眼的。他似醒非醒地看著米湯白的窗戶口,昨天的事一點一滴地回到腦子里,心想,不曉得爸爸這時候在做么子?是不是在幫人砌房子?媽媽呢?媽媽上班了嗎?他們一天能賺多少錢呢?奶奶說我快七歲了,七歲的伢子應該懂事的,可是昨天……毛坨感覺不好意思,臉上有些發(fā)熱,瞌睡也完全醒了。他一下坐起,用手掀開被子,打算下床去隔壁房間看妹妹,突然,他的眼睛看著床那頭不動了———床那頭躺著他的四只小狗。
毛坨這才想起昨天上午為小狗加被子的事。他怎么也不相信小狗會死,伸手去摸小狗的鼻子,已沒了一絲熱氣。毛坨不死心,試著把小狗扶起,一次不成又來一次,這只不行又試另一只。四只小狗再也不動不叫了,毛坨不由鼻子一酸嗚嗚哭起來。朦朧淚光里,他好像看見小白站起來了,接著小黑也起來了,小黃也起來了,小灰起來得最慢,但終究也站穩(wěn)了。四只小狗都對他搖著肉筍子似的小尾巴。接著明哥哥來了,小若也來了,他們都羨慕地看著他的小狗。明哥哥說,毛坨,把你的小黑送給我,我就帶你玩!小若說,毛坨,把小灰送給我吧!說完把她的電動玩具車送到毛坨面前。毛坨覺得,雖然有些舍不得,但小黑和小灰都不是自己最喜歡的,只要他們愿意和我玩,送給他們也要得,反正我還有小白和小黃呢!于是同意了。他幫他們捉小狗———這一碰,他明白小狗真死了,房里沒有明哥哥,也沒有小若,只有他自己……
毛坨的哭聲越來越響,驚來了奶奶和妹妹。奶奶拄著拐杖,夾襖的扣子還沒來得及扣上。她一喘一說地問毛坨發(fā)生了么子事,待看見床上直挺挺的四只小狗,老人家連呼幾聲造孽喲,眼睛再也不敢看那邊。妹妹吞吞吐吐地向奶奶講述了昨天上午給小狗加被子經(jīng)過。奶奶只好吩咐毛坨用竹籃子裝上小狗,埋到后山去。還囑咐毛坨,千萬不能讓大黃狗看見它的小崽。
毛坨嗯嗯啊啊地哭著。奶奶吩咐了幾次,他還是不肯出門拿竹籃子。不久妹妹喊毛坨接電話,說是爸媽打來的。毛坨好不情愿地下了床。爸爸安慰毛坨,幾只小狗算不了么子,不出幾個月,大黃狗又會下好幾只更漂亮的小狗。媽媽又答應下次回家一定幫他和妹妹買新鞋子。毛坨好一會才止了哭,噘著嘴放了話筒。妹妹這次比毛坨懂事,她按照奶奶的吩咐,去廚房拿來一只竹籃,小心地把四只小狗放進籃子里,然后碰碰毛坨的手,示意他埋小狗去。毛坨板起臉不肯去,直到奶奶快發(fā)火了,才勉強提起竹籃子。
野外已亮,東邊天空浮著一團通紅的云彩。兄妹倆來到屋后的山坡。妹妹指著一塊稍平的地方說,就埋在這里吧!毛坨將竹籃放下,用小秧鋤一鋤鋤地挖泥土。妹妹說,我們給小狗立一塊碑吧!毛坨臉上立刻有了喜色,說:“要得!”接著又說:“我還要給它們修墓,墓頂種一棵樹?!泵妹酶吲d了,“以后我們還給樹澆水!”毛坨說:“我還要在樹上系一根紅繩子,免得樹長大了認不出來!”兄妹倆越說越來勁,一時忘了失去小狗的悲傷。小狗的墳堆鼓起來了,毛坨找來一塊小石頭插到墳邊,算是給它們立了碑,又挖來一棵小樹苗種在墳堆頂上,將一根系鞋子的紅色尼龍帶子系在樹苗上。
兄妹倆心滿意足地在墳邊站了一會,又往天邊看了看?!案纾柍鰜砹?!”妹妹指著天上說。毛坨問:“你覺得太陽離那山頂近不近?”妹妹說:“很近。”毛坨說:“我覺得離那山頂?shù)臉涓恍?,要是我們扛上家里的梯子,架在那棵樹的頂上,準能摘得到太陽?!泵缭秸f越來勁,“妹妹,你看那太陽好漂亮的,亮汪汪的,捧在手里好玩得很呢!”妹妹驚喜地說:“是好玩!”毛坨又說:“不光漂亮,還發(fā)光,比手電筒好,連開關都不要摁?!泵妹谜f:“晚上我們把它放在床邊上,會不會把床上照亮呢?”毛坨說:“當然會照亮的!”
太陽的話題說完了,兄妹倆接著在山邊轉(zhuǎn)圈。妹妹突然說:“哥,我要吃泡子!”毛坨問:“哪里有泡子???”妹妹說:“菜土里有!”毛坨不耐煩地回道:“菜土里沒有!”妹妹哭了。毛坨沒辦法,只好帶妹妹去找。
菜土里沒菜,只有野生的藤和草。毛坨帶著妹妹在菜土邊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泡子,于是牽著妹妹往回走。妹妹卻不肯走。毛坨只好帶她往菜土中間去。妹妹突然驚叫道:“哥,這里有好多泡子!”毛坨湊過去一看,果然看見菜土的中間長著許多墨綠色野藤,藤上結(jié)滿了鮮紅的泡子。毛坨說:“快摘!多摘點,給奶奶也摘點!”兄妹倆俯下身子摘。那泡子有毛坨的小手指那么大,紅中帶黑,水汪汪的,里面有嫩白的肉。兄妹倆先把泡子放進口袋里??诖镅b不下了,毛坨又把罩衣脫下,將泡子放進衣服里包著。
摘了一大包泡子,兄妹倆高高興興地往家走。妹妹說:“哥,我想現(xiàn)在吃泡子!”毛坨說:“還沒洗呢,要洗了才能吃。”妹妹不同意,說:“我就要吃!”說完,從口袋里掏出泡子往嘴里塞。毛坨也忍不住想吃,但覺得應該先讓著妹妹,于是從衣包里抓出一大把泡子,用嘴吹了吹,然后一粒一粒地喂妹妹吃。直到妹妹不想吃了,再回家。
奶奶正在做飯,見毛坨用衣服包著東西進門,便問他衣服里包的是么子。毛坨說,是從后山菜土里摘的泡子。奶奶也沒再問,只是吩咐毛坨幫忙燒火,她要騰功夫切菜。
飯菜上了桌。毛坨喊妹妹吃飯,沒聽出回應,便去找。先去曬谷坪里,再去臥室,再去客廳,都沒有。奶奶說,是不是去了雜屋?毛坨便去雜屋里看。毛坨一進雜屋,立即大喊奶奶。奶奶慌忙問怎么了。毛坨害怕地說:“妹妹肚———肚子痛!”奶奶急匆匆地來到雜屋一看,發(fā)現(xiàn)妹妹手捂住肚子窩在門角里,嘴邊浮起一大堆白色的泡沫。奶奶從妹妹口袋里掏出泡子,頓時嚇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是有……嗯哼……有毒的蛇……蛇泡子!”
奶奶先是哎喲哎喲地叫,接著又撥鄉(xiāng)村醫(yī)生的電話。奶奶在電話里又哭又叫,鄉(xiāng)村醫(yī)生好半天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鄉(xiāng)村醫(yī)生不久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他為妹妹做了檢查,然后抱歉地說:“食物中毒,沒救了!”
爸爸媽媽當天半夜趕回家。他們抱著妹妹的遺體哭得死去活來。奶奶總是暈過去,暈一陣醒一陣,醒了又哭。毛坨嗯嗯啊啊地哭啞了嗓子,哭腫了眼泡。村里喊不出幾個人,鄉(xiāng)村醫(yī)生只好和村支書一起幫爸爸將妹妹埋在斜對面的山上。妹妹的墳小小的,靜靜地臥著,總讓毛坨想起妹妹乖巧可憐的樣子,一想到妹妹被關在一堆黃土里,再也不會牽著他的手喊哥哥了,毛坨就鼻子酸酸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爸爸媽媽在家里待了幾天。奶奶說什么也不同意他們再出去打工了,實在要去就帶毛坨一起去。爸爸媽媽爭來吵去,決定還是去。出發(fā)前那個晚上,爸爸對奶奶說,樓盤月底就能完工,完工了他就有工錢了,到時他要租兩間房子,將毛坨接過去。媽媽把毛坨抱在懷里,哭著囑咐他,以后不準到山邊水邊玩,不準在外面吃東西,沒有奶奶同意,不準出門,只許在家里看電視或玩游戲。
爸爸媽媽是趁著天未亮毛坨還沒醒離開家的。
毛坨記得媽媽的囑咐,天天待在家里看電視或玩游戲。其實,就是媽媽不囑咐,毛坨也不會出門玩了,沒有玩伴,到哪里都玩不出味來。電視看膩了,毛坨便在門前的曬谷坪里蹦跳兩下,眼睛不時往村口看,希望爸爸媽媽的影子突然出現(xiàn)。
月底過去了,爸爸媽媽沒回來。毛坨問奶奶,爸爸不是說好了過了月底就來接我的嗎?怎么沒來呢?奶奶說快了。又一個月過去了,爸爸媽媽還是沒回來。毛坨忍不住了,生氣地對奶奶說,爸爸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奶奶說再等等吧!
一等又是兩個月。爸爸在電話里對奶奶和毛坨說:“樓盤早砌完了,但包工頭說錢還沒到手。”奶奶問么子時候能到手。爸爸說搞不清,但他一定要討回他的血汗錢。見爸爸生氣得很,奶奶也不好再說要他接毛坨的事。
天天和奶奶待在家里,毛坨感覺無聊極了。實在找不出一點樂趣時,毛坨便坐在門前呆呆地望著村口的方向,希望爸爸媽媽的影子意外地出現(xiàn)。有時看久了,毛坨產(chǎn)生幻覺,爸爸媽媽回來了,他們背著鼓鼓囊囊的包,笑著向家里張望,老遠就向毛坨招手呢!六月的某個黃昏,毛坨像往常一樣,眼睛望著村口方向,腦子里天馬行空,爸爸媽媽吃了晚飯么?包工頭要拖到么子時候才肯給工錢?。堪职謰寢屪〉氖敲醋臃孔??里面有沒有電視機?房子周圍還有明哥哥、小若這樣的細伢子嗎?要是我去了爸爸媽媽那里,他們會把我送到么子學校上學呢?那學校漂亮么?是不是和村里的學校一樣也是紅磚房子,電鈴一響操場上就出現(xiàn)好多學生……正想得漫無邊際,毛坨的眼前突然一亮,原來是村口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五顏六色的,像一根長長的彎彎的綢子一樣掛在兩座山上頭。傾刻間,毛坨和爸爸媽媽便由這道五顏六色的彩虹聯(lián)系起來了,毛坨在彩虹這頭,爸爸媽媽在彩虹那頭,毛坨要跨過彩虹,天天和爸爸媽媽待在一起。可是彩虹會很長的,媽媽說過,天上一個小點也比地球大,于是,毛坨不再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而是成了無所不能的孫悟空,一個跟斗能翻十萬八千里,上午想爸媽了,他一個跟斗翻到他們跟前,下午想奶奶了,他又一個跟斗翻回家,甚至,做孫悟空仍不過癮,毛坨的腳上穿上了電視里說的時空穿梭機,輪子一轉(zhuǎn),毛坨腦袋往一邊稍偏,他便穿越了彩虹,眨眼功夫出現(xiàn)在爸爸媽媽面前……奶奶要毛坨幫她搬幾根柴禾,毛坨很不情愿地起了身。等他搬完柴禾再回到門口,彩虹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