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于一爽
酒店
⊙ 文/于一爽
于一爽:一九八四年出生,作家、媒體人。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F(xiàn)供職于某網(wǎng)站文化頻道,任副主編。
兩個人經(jīng)常來這家酒店,經(jīng)常是同一個房間。很多時候,余虹覺得這更像一個場景。房間非常寬敞,讓她感到一種巨大的空虛的壓力。劉明去洗手間洗澡。余虹自己在看電視。她想到劉明說的那句話——
“只有和女人開房的時候我才想看會兒電視?!彼{(diào)到北京臺。因為調(diào)到什么臺都一樣。電視里頭正好有些名人座談,她還看見一個熟人。說是熟人,其實也沒什么交情,有時在一塊兒吃飯能碰著,互相看不起。這些個名人在一塊兒大展宏圖,像一群傻瓜在開會。余虹想到“沐猴而冠”這個成語之后哼了一聲。不過女主持人還是挺漂亮的,肯定是劉明喜歡的那種,余虹甚至想,他們要是有機會認識,肯定會彼此被誘惑。這時她聽見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停了,就把電視的聲音給關了。再看這些名人的嘴一張一合跟金魚似的,就更滑稽了。
余虹脫去外衣,把鞋蹬了,自己撲在床上??粗娨暲锏倪@些條金魚,大腦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沒有想,也什么都不值得想。劉明裹著浴巾走出來。他快四十歲了,看上去一點小肚子都沒有,也沒有要發(fā)福的跡象,這是余虹不能理解的幾個問題之一。
余虹看上去要豐滿得多,如果吃多了小腹就會鼓起來。她現(xiàn)在就吃多了。軟趴趴地黏在床上,她覺得自己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沒有力量的人。劉明拿遙控器把空調(diào)打開。余虹聽到“叮?!睅茁暋K裏o法判斷這是在把溫度弄高還是弄低。劉明放下遙控器之后,又裹了裹下面的浴巾,上了床。
床單一下褶皺好多。余虹也走進了衛(wèi)生間。一些氣氛,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氣氛這么惡心的事兒。無論什么氣氛,兩個人開始做愛。……劉明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沖動,要了還要,余虹被嚇壞了,一邊任由擺布一邊問他怎么了。好幾次之后,她感到劉明才完全軟了下來,余虹覺得非常恐怖。兩個人緊緊摟著,互相都不說什么話。劉明粗重地喘著氣,大半天之后才平靜下來。
做愛之后,余虹在床上采取了一個非常舒服的姿勢。就那么躺著,以往無數(shù)次,她都是這樣,但是她現(xiàn)在覺得,下次不想這樣了,這種下流的想法突如其來。她已經(jīng)打算放棄一些東西了,當她這么打算的時候,可能她已經(jīng)放棄了。她知道,她不能這么活一輩子。劉明像很多中年男人一樣,充滿欲望的同時充滿童稚,還有生活的壓力。這是余虹曾經(jīng)深深熱愛的。但是,很快,這些將什么都不是。
“不太想睡?”劉明問。余虹沒有說話,往窗邊走了走。
“你真覺得就這么一直下去嗎?”余虹說。
“什么?”劉明說。
“我是說我們來點兒正經(jīng)的。你為什么一次都沒讓我去過你家?”
“我從不帶女人回家。”
“你不會從家里給我變出一個老婆來吧?”
“我不是給自己找麻煩的人。”
“算了,每回你都這么說?!?/p>
“我們當初是說好的。誰也不給誰提要求。你別把事兒給弄復雜。”
“你真自私?!?/p>
劉明沒說話,只是那么點了點頭。
“可是我喜歡你干我。”余虹說。當她說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確確實實總是還想要個愛情。
“你能理解嗎?”余虹突然問劉明。這么問了之后她自己也覺得傻得夠嗆。“算了,別說什么理解不理解了。”她接著說,“這種事兒,我說不說,你都是要這么做的?!?/p>
“別毀了現(xiàn)在?!眲⒚鞒摽罩猩炝艘幌率?,黑夜里如同一個剪影。他可能是在招呼余虹過來,意義不明。
“別管我?!庇嗪缯f,“你睡吧。”
“我明天要早走,九點飛?!?/p>
“你走你的吧。”
“等我回來?!?/p>
“嗯?!?/p>
余虹一個人在窗邊,披著酒店的浴衣。她現(xiàn)在可以抽抽煙想想事?!澳阆矚g過我嗎?”余虹抽了一根煙后又問劉明。
“別說這些沒用的?!?/p>
“我就是想聽聽。像我這樣的女的,你有不少吧?”
“你是什么樣的?”
“你說?”
“我在意你。”
“別騙我了。真的,劉明,我覺得這么問也是多余,可我還是想問,你一個人,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劉明笑了一下,意義不明。
“算了,有這么可笑嗎?你別編了,我就是想坦誠一點兒。”
“坦誠什么?”劉明問。
“你知道。”
“我不知道?!?/p>
“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劉明說,“其實你也不是那么想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不是那種女的。”
“哪種?”
“說不清楚,非得有個結果的那種?!?/p>
“是嗎?”余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覺得悲哀極了。如果,只是說萬一,萬一自己是那種女的呢?當她這么想的時候覺得渾身冷得要命,直抖,像片樹葉一樣,不由自主地……
劉明伸手把空調(diào)的溫度調(diào)了一下,扭過臉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余虹一眼,說:“過來吧?!庇嗪鐩]動,搖了搖頭,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用手捋了捋頭發(fā)……做了一系列毫無意義的動作,有幾個挺差勁。
后來幾點重新躺到床上,余虹已經(jīng)記不清了。早晨她覺得有人在搖她,她翻了個身,并沒有和劉明告別的意思。可能是太困,睡得并不好,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禮拜了總是恍恍惚惚,每天都做很多夢,甚至有幾個春夢,可她并不缺少性愛。
聽著門關上之后,很快,她徹底清醒了。先是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天花板,她不知道在看什么。她感覺疲憊不堪,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要升到天花板上去了。她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干過了什么。
接著,她躺在光禿禿的席夢思上開始撫摸自己。如果是過去,床單上還會多幾滴劉明的精斑。她的雙手開始順著大腿根兒一直伸下去,越往下她越覺得難過。在很深的幾次撫摸之后,她差點兒來了高潮,當然,這是沒用的。她開始哭了起來,淚水流過耳朵,滴在枕頭上,把枕頭都弄濕了。她哭得越厲害,動作就越猛烈,并且強迫自己叫出聲來。混合著抽泣,這一切,意義難言。過了一會兒,余虹停了下來,她用床單擦了擦眼角,伸手把內(nèi)褲從床邊夠過來,起身下床,走到沙發(fā)上坐下,順手拿過駱駝牌煙盒。她很喜歡這個黃色的煙盒,以及這匹駱駝。她還用手摳了摳駱駝的眼睛,姿勢看上去很自然,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真的到沙漠。人們說,駱駝都長了長長的睫毛。
她找不到可以彈煙灰的地方,就讓煙灰一直待著,最后變成挺長一截,她用手平穩(wěn)夾著不想叫它落下去。接著又順手摁了一下遙控器,還是昨天的北京臺。開會那段兒在重播,這真不可思議。她開始換臺,一個臺一個臺……調(diào)了幾十下,沒有一下值得停留。最后,她停在一個電視劇上,聲音昨天晚上就給調(diào)沒了。她看見電視機里一男一女在深情對望,仿佛在做什么永不反悔的承諾?!吧怠??!彼谛睦锪R了一句,就又換了一個臺。史努比的動畫片。她想到史努比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一次只為一天的生活擔心?!钡@是不可能的,她在心里想,伴隨人一生的感覺只有一種,那就是——恐懼。
她又重新走到窗邊,這是二十九層。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照得四周一切恍恍惚惚,朦朦朧朧,都不確定,無聊透頂,毫無意義。賓館的玻璃擦得就像沒有一樣,她覺得自己被暴露得一清二楚。當這樣想的時候,她決定穿上衣服馬上走下去。
賓館樓下是一片草地,看上去并未修剪。亂草叢中,有一只沒人要的狗伸長鼻子到處尋尋覓覓。余虹的目光追著這只小狗在亂草叢中掠過。已經(jīng)秋天了,青草開始稀疏,有些地面裸露出黃褐色的土塊兒,就像長了雀斑。風吹過來,草尖全都倒在一邊,還有蟲子的叫聲。余虹緊緊軍綠色的風衣。她也不追隨那只小狗,只是一個人踢著石頭子兒。漫無目的。
天上的云厚厚堆積著,這大概是要下雨了。她打算離開北京一段時間,因為當飛機穿越云霄的時候,人總會有一些奇怪的念頭,這是非常珍貴的。
走累了,她想找個地兒坐下來,她隨便坐在了一個綠化帶的柵欄上,她喜歡鐵銹的味兒。風有點兒大,軍綠色的風衣不怎么管事了。她應該坐進車里,自己的車就停在不遠處,昨天兩個人是分別開車過來的。但是現(xiàn)在余虹還不想坐進去,她想讓風吹一吹自己正好。
后來開始下雨,而且是越下越大。她小跑兩步進了車,當聲控鑰匙“叮”的一聲之后,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車里也不是很暖和,她打著發(fā)動機擰開暖風,CD也自動開了,她把聲音調(diào)到零。仰頭靠在車椅上,似乎是在沉思,也已經(jīng)不打算再比較了。她就那么靠著,抬頭的時候把天窗打開了一點,讓雨潲進來。從這個角度仰望天空非常魔幻。天空現(xiàn)在變得很藍,余虹流出了眼淚。她把CD的聲音擰到最大。
我想再說一點其他的。余虹認識劉明,是因為一個飯局,而我就是那個組飯局的于一爽。
拿朋友寫進小說主要在于我實在無所事事,而且覺得這不是一個罕見的事兒,我從來對罕見的事兒不感興趣。我只感興趣在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打算再說說我自己。我是個內(nèi)向的人,寫字的人沒有不內(nèi)向的,只有孤獨才值得去創(chuàng)作。至于如何解釋為什么很多人經(jīng)??梢栽陲埦稚弦姷轿?,我想這只能是因為我的社會經(jīng)驗多了,所以看上去好像已經(jīng)不怎么內(nèi)向了。但我知道,這不是真的。因為我無論走進任何一家飯館之前都要先去衛(wèi)生間,我緊張得要命,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當余虹跟我講了這些之后的幾個月,我都沒有再見過她,我想她大概是真的離開北京了。
我倒是經(jīng)常見劉明,他算是北京的一個紅人,不是從東頭冒出來就是在西頭冒出來。我們有些點頭之交,當然也很陌生,可是因為他在余虹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我對他又有一點熟悉。我知道他有結實的小腹。當我端著酒杯這樣看他的時候,我猜他一定不記得他說過,最好的創(chuàng)作就是自己吞噬自己共同變成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我估計這話一定是他從哪兒抄來的,可是我覺得說得真對。在這句話之前之后,我們都沒有再提過創(chuàng)作一個字,大家感興趣的只是喝酒以及喝酒。但就因為這一句話,我想劉明身上應該有某種吸引人的東西。畢竟,余虹也不是一個庸俗的女人。
因為余虹跟我說過,有時候年齡越大越覺得孤獨不是一個事兒了,這很可能是因為已經(jīng)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將孤獨當作優(yōu)雅的特權。余虹現(xiàn)在還不太老,三十出頭。如我所說,她已經(jīng)不是那種庸俗的女孩兒了。某些瞬間,可以稱得上頗為成熟。
我們兩個有點像,可都不怎么喜歡這種成熟。如果可以選擇,我想我們很想直接變老,那時候會發(fā)現(xiàn)同情心一定大于愛情,借此等待從容還有最后的安寧。
而劉明呢?我想,他已經(jīng)老了,無論他有多么平坦的小腹。一個總是在女人身上尋找樂子的男人,事實上他已經(jīng)老了。我真不愿意說這些。
⊙馬 敘·浮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