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額勒斯(蒙古族)
如果善良的意志或邪惡的意志能改變世界的話,它只能改變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變事實:不能改變用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
——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6.43
這幾個日本人死的時候,天色蒙蒙亮,草原上大霧彌漫,四周靜悄悄。
沒有目擊者。查干布拉克橋消失了。
我們只知道,這座木橋是在清朝光緒年間重新維修過的,幾十年來,它已習慣于牛車、馬隊、羊群和間或出現(xiàn)的汽車。多少個晨昏日月滴入橋下的伊敏河,大浪淘沙間,英雄和美人的故事飄入風煙里,似蘆花飛揚的季節(jié),飄渺而朦朧了起來。
出事的那一瞬間,木橋終于明白,多少次季節(jié)輪回,它等待的,就是這一個暗夜將去的黎明。會有這一天的。多年以前,來自齊齊哈爾的木匠們把一塊塊結(jié)實的木板鋪在橋梁上時,它就有這種預感。
遙遠的天邊,殘留幾顆星星,亮得耀眼,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什么。風很柔和,或者說幾乎沒有風,即將結(jié)束的黑夜似乎讓全部世界都睡熟了。霧靄飄來蕩去,把地平線外的山巒,坦蕩如砥的草原,岸邊的柳樹弄得斑駁陸離,極似隔玻璃觀看游動在水族館里的魚類。大野上飄來若有若無的馬達聲,斷斷續(xù)續(xù),混合在大霧搖來晃去的旋律中。驀地,差不多是一個老年人憋了半天,終于暢快地咳嗽出來,木橋感覺到岸邊的沙地抖動著,作出搖籃里的孩子的模樣;越是抖動,越有塵土飛揚起,與大霧飄在一道,漫向河面。木橋也卷入塵土的腳下時,一輛日本關東軍軍用小轎車艱難地開上木橋。
軍用小轎車越開越近,甚至能夠看清車中坐有幾個日本人了。看來小轎車正好行至木橋中央,幾十年前便注定的那個結(jié)局一下變成了現(xiàn)實。是一種沉悶的“咔吧”聲,很短促,木橋塌了。先是半空中揚起灰蒙蒙的塵土,而后一聲響亮的“撲通”,伊敏河水濺起巨大的水花。
眼前的草野無際無涯地向地平線外延伸,芳草青青,像在水里浸泡了一夜,晨曦中閃爍著亮晶晶的波紋。大霧的深處,遙遠地傳來幾聲犬吠,似乎木橋的終結(jié)驚醒了它們的沉睡。東方,已有些微紅的霞光了。
這么寫著,我那自初中時便不安分的大腦一下想起古羅馬的哲人西塞羅,他最后因為反對當時“三頭聯(lián)盟”的執(zhí)政官安東尼而為其部下所殺。對于死亡,他說過必須放棄這樣一個老婦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只是讓人們確信,當一個人的死期未到時,死亡是個悲劇,那么死期到底是什么?他覺得,大自然賦予人們生命的貸款,沒有確定償還日期,假如大自然在它愿意的時候收回貸款,人們還有什么抱怨的呢?總之我自己覺得死亡其實就是這么回事兒。寫到那幾個日本人沉入河底,死了,我差一點走入自己的筆下,成為這篇小說里的某個人,想一想許多年前在軍營中對比著閱讀《新舊約全書》、奧古斯丁和馬爾庫·奧勒留的夜晚,最后決定與這篇小說保持一段距離呢!塞涅卡在給一個名叫呂西里阿的朋友的信中曾說過,生活就如同一場戲,不在于表演持續(xù)多長時間,而在于它多么出色;你停在哪一個點上無所謂,你愿意到哪里,就停留在哪里,只要確信,你使它有個完滿的結(jié)束。于是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這篇小說上??赡苣銈儾幌嘈?,小說里的人物幾十年前就出發(fā)了,直到有一天,一個名叫孛·額勒斯的男人走進這個書庫,在落滿塵土的故紙堆里試圖完善他的某篇論文時,他們一下走到我面前,臉色蒼白,很疲憊地告訴我:
“是的,那幾個日本人都死了”。
滿洲國興安北省警務廳警務科二股股長贊布拉受命偵破此案。
走出省警務廳那幢灰色的大樓,他仰頭看天。媽的,全都淹死了,清一色的關東軍第三方面軍第四軍參謀部的軍官,怎么回事呢?他腦子里飛快地把俄國人、蒙古人、國民黨、共產(chǎn)黨和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黨排列起來,又覺得一時弄不清哪一方的可能性更大。
長出一口氣,他向大門口的崗樓那里走去。限期破案。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四個字。
馬群想要看到什么
關東軍獨立混成七十三旅團的幾輛大小軍車消失在開往海拉爾卷起的塵土中。警官贊布拉捏了捏鼻子,這是他沉思什么問題時的習慣性動作,不料他一下發(fā)現(xiàn)潔白的手套上印出一小團污漬,本來便不甚暢快的心境愈加地壞起來。這叫什么環(huán)境,塵土飛揚的。贊布拉大步走向他的三輪摩托車。就在幾分鐘之前,海拉爾特務機關長中田一助陰沉著臉說:“有什么問題解決不了,盡管說。”“那是當然。”贊布拉警官只能這么回答。他用眼角的余光觀察筆直地站在那里的七十三旅團參謀長渡邊宗佑。這位親臨出事現(xiàn)場的將軍表情漠然,目光冷峻,看不出內(nèi)心里想些什么。贊布拉警官明白,日軍保衛(wèi)塞班島的馬里亞納大海戰(zhàn),于數(shù)天前結(jié)束,看來,戰(zhàn)火愈來愈靠近日本本土,這一點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贊布拉警官希望能從這位將軍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例如日本人保衛(wèi)呼倫貝爾的決心有多大,以及是否存在愈往后愈加充滿火藥味的俄國人的壓力。作為這片草原上第一批與日本軍方合作的人,他有很多理由關心日本人在這里的前景,很可惜,那位關東軍的高級軍官沒能滿足他的愿望。
驗尸完畢,打撈出的軍用小轎車被裝上大卡車,荷槍實彈的日本士兵列隊登車的時候,渡邊宗佑參謀長留下一句話:
“抓到人以后,盡快送交海拉爾憲兵隊?!?/p>
“是。”望著這位關東軍將軍瘦小的背影,贊布拉警官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過去一直認為日本關東軍將長久地駐扎在這里,年復一年地輪換駐地防區(qū),起碼會長久到他可以想象的未來年代,這種想法是不是很不成熟呢?支持他產(chǎn)生如此懷疑的證據(jù),眼前就有一個。以往,發(fā)生這么大的案件,一定責成憲兵隊出面?zhèn)善?,協(xié)辦者都是關東軍情報部駐海拉爾特務機關;現(xiàn)在呢,竟輪到他們興安北省警務廳大出風頭,協(xié)助辦案的人改為索倫旗警務科長道爾吉。
現(xiàn)在,他就站在贊布拉警官面前。
這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精瘦漢子,一看便知是長年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兩眼炯炯有神,臉色黧黑。
贊布拉警官問:“附近住有什么人嗎?”
“前面不遠,河對岸,就是圖布新貝子的敖特爾?!钡罓柤@然很熟悉這一帶。
贊布拉警官眼睛一亮,臉上流露出很詭秘的一笑,直到后來,我們才明白他笑容背后的含義。
坐在圖布新貝子爺那寬敞的蒙古包里,贊布拉警官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還是那么結(jié)實,嗓音洪亮,滿面紅光,不仔細看,還真不像六十歲出頭的人。
提起圖布新貝子爺,別說在索倫旗,就是在整個呼倫貝爾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其祖輩曾有三人出任呼倫貝爾副都統(tǒng),父親又是新巴爾虎左翼總管,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二十三歲的圖布新被任命為額魯特旗副總管,很快便卷入了宣統(tǒng)三年(1912年)的呼倫貝爾事變當中。這一經(jīng)歷極大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日俄戰(zhàn)爭以后,俄國人的勢力退往北滿、東蒙一帶,其咄咄逼人的氣勢大不如前,這為黑龍江巡撫周樹模遏止俄國人影響的打算提供了機會。與無數(shù)次重大歷史事變相似,成為導火索的偶然事件是呼倫貝爾直隸廳墾務局的一項決定。深秋的一天,墾務局的首腦們一致同意,明春擬將海拉爾河沿岸的廣大牧場劃為開墾地段,如無意外,現(xiàn)在就報請黑龍江巡撫衙門。你們將發(fā)現(xiàn),一些左右歷史進程的泄密行為,在當年的呼倫貝爾,毫無例外地又一次發(fā)生了。消息傳得相當快,轉(zhuǎn)眼之間全呼倫貝爾上下都已知道了那天晚上的會議內(nèi)容。由于海拉爾河沿岸是呼倫貝爾水草豐美的天然牧場,是牧民們賴以生存的一方天地,所以馬上引起極大震動和強烈反對。五翼總管兩次派代表與呼倫貝爾兵備道交涉,都像牧民們預料的那樣,遭到了拒絕。于是,由新巴爾虎左、右翼,索倫左、右翼,額魯特等五總管,原副都統(tǒng)左、右廳官吏以及牧民推舉的代表參加的大會召開了,大會批準了包括撤出官吏和軍隊,停業(yè)移民,將關稅及稅捐交由地方,恢復副都統(tǒng)衙門等五項要求。仿佛就是為了釀成災變,兵備道當局又一次拒絕接受這些條件。
于是,圖布新貝子爺也明白了,牧民們其實已沒有其它選擇。
宣統(tǒng)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912年1月14日)傍晚,額魯特旗總管勝福派圖布新貝子通知呼倫貝爾兵備道尹黃仕福及屬下巡防營,大清帝國義軍決定明日晨8時攻城。
站在兵備道衙門外的木柵邊,圖布新貝子留下一句話:
“商民各掛白旗,否則全行攻殺?!?/p>
翻身上馬,他輕輕接過衙署衛(wèi)隊長交還的手槍,提醒這個來自遼河邊的小伙子,“明天別上街,沒有辮子,太危險了?!?/p>
待占領呼倫城之后,呼倫貝爾宣告獨立,圖布新貝子又隨陳巴爾虎總管車和札攻克臚臏府(今滿洲里)、吉拉林。進入二月份之后,他沿著莫里勒克河與邊界上的巡防營潰兵作戰(zhàn)時,勝??偣茏院魝惓桥扇藗髟挘屗R上返回恢復工作的副都統(tǒng)衙門,與朝廷派來的勸諭委員們談判呼倫貝爾獨立事宜。他把軍隊留駐奇雅河,星夜馳歸呼倫城,會晤俄國駐庫倫副領事烏薩締,協(xié)調(diào)雙方立場,在以后的談判中,成功地讓中央政府接受了呼倫貝爾五翼十七旗方面提出的條件。
正是由于這些經(jīng)歷和聲望,滿洲國建立后,圖布新貝子出任索倫旗旗長,干得很順手,心情也不壞??档氯辏?936年)三月,日本憲兵隊在海拉爾等地逮捕了興安北省省長凌升等許多人,以通蘇的罪名解往新京(今長春),經(jīng)軍法會審判,一個月后,在新京南嶺刑場槍決凌升等四人。由此,一大批官吏被免職,圖布新貝子也是其中之一。這幾年他很少在海拉爾露面,躲進草原深處,樂得清閑。
放下奶茶碗,贊布拉警官表示歉意,“沒辦法,公事公辦,是省警務廳長官的意思,一下死了這么多日本人,省警務廳的壓力相當大?!?/p>
道爾吉警務科長補充說:“既然您的敖特爾距出事地點不遠……”
后面的話,是贊布拉警官說的,也許他真的認為,由他來說比較合適:“你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尋常的事吧?”
圖布新貝子爺笑了,說:“自從回到草原上,已經(jīng)不關心旗里的事了,整天飲酒自娛,能發(fā)現(xiàn)什么有利于你們破案的情況呢?”
贊布拉警官很謙虛地接過他的話題,“怎么說貝子爺也是開國元勛,為保衛(wèi)、穩(wěn)定呼倫貝爾盟做了大量的工作,遠的不說,就是在處理凌升通蘇事件時,沒有貝子爺?shù)暮献?,省里會那么順利地完成搜索與逮捕任務嗎?”
“還真是那么回事兒?!睂Υ?,道爾吉非常同意,說完他又補充道,“這幾年,有關索倫旗的大政決策,哪一件不是先征得貝子爺?shù)氖卓涎健!?/p>
“看你們說的,怎么看,死了人都是大事,我能不希望早一點捉到元兇嗎?!笨人粤藥茁?,圖布新貝子講了起來。
“出事的頭一天中午,查干布拉克蘇木的協(xié)和分會長賽吉拉夫,竟自己趕著馬群飲水。飲水的地方嘛,就在木橋下,你想想,挺大一個協(xié)和分會會長,家里好幾個馬倌兒,什么時候自己放馬來著?!?/p>
不知是不是為了加重語氣,貝子爺以“關鍵的一點那天偏偏出了事”這句話結(jié)束他的陳述。
他扭過頭,看道爾吉警務科長手里的筆記本,贊布拉警官忽然發(fā)現(xiàn),他耳后有一道傷口,幾縷白發(fā)垂下來,勉強遮掩過去。也許贊布拉警官的目光使貝子爺有所覺察,他不自然地抬起右手,撫理頭發(fā),贊布拉看到貝子爺?shù)男淇谔庪[約露出另一塊傷痕。贊布拉喝著奶茶,心里不禁升起越來越大的疑團,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圖布新貝子爺,怎么就受傷了呢。
幽會的吻
坐進三輪摩托車里,贊布拉警官對道爾吉說:“走吧?!?/p>
也許是看出他心緒不佳,道爾吉一聲不吱地啟動摩托車,向草原深處開去。
太陽已升得很高,田野把人的目光延伸到極限,數(shù)不清的百靈鳥在藍天深處鳴叫,遙遠的地平線上草浪泛著濕漉漉的水汽。這時候行進在草原里,真像是某種魚,游動在無形而巨大的玻璃缸內(nèi)。
隨著摩托車的前行,草尖不停地擊打在擋泥板上,發(fā)出不絕于耳的雨滴落地的聲音。
贊布拉警官暫且將圖布新貝子耳后與手臂上的傷口放到一邊,專心地思索即將見面的查干布拉克蘇木協(xié)和分會長賽吉拉夫,他怎么能自己去放馬呢,家里雇用的幾個馬倌難道是擺設嗎?
“你還記得呼倫貝爾青年黨暴動和中東路事件時的賽吉拉夫吧?”他好像在自言自語。
道爾吉警務科長扭頭看了看他說:“當然,哪能忘了呢?!?/p>
的確,賽吉拉夫在那幾年的行為,是很不容易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的。
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1928年都不是一個好年頭。
皇姑屯炸彈事件過去半個月之后,也就是6月19日,奉天方面才向世人公布張作霖的死訊,一時間朝野震動,人人自危。消息傳到蒙疆邊陲小城海拉爾之后,立即引發(fā)出舉世矚目的呼倫貝爾青年黨暴動,以后的歷史書上亦稱此次事變?yōu)椤昂魝愗悹柕谌为毩⑦\動”。
自辛亥革命以來,呼倫貝爾一直處于半自治狀態(tài),五翼十七旗的官僚富戶喇嘛們,不僅缺乏政治常識和對世界上各種力量的了解,而且不思進取,什么維新舊制振興社會廣開教育推行實業(yè),對這些前清遺老來說都是天方夜譚,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滿清皇帝還會卷土重來,這種因循守舊頑固僵化的思維與行為方式,導致呼倫貝爾仍徘徊在時代發(fā)展之外。加之呼倫貝爾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北方沙皇俄國虎視眈眈,東面日本步步進逼,呼倫貝爾已到了俎上之肉,釜中之魚的地步,能不讓每一個呼倫貝爾人觸目驚心嗎?隨著俄國十月革命和蒙古國革命黨人的相繼勝利,內(nèi)蒙古的有志青年紛紛組織起來,建立了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黨。郭道甫是該黨早期領導人之一,籍貫呼倫貝爾盟索倫左翼正白旗人,在他的影響與組織下,1928年夏,該黨分支——呼倫貝爾青年黨在中蒙邊界附近的綽哥托松布爾召開秘密會議,決定組織暴動,武力奪取呼倫貝爾。當時擬定了電告全國的政治綱領,即:我們深知呼倫貝爾是不夠組成一個獨立國家的條件,所以我們對外主張自治,對內(nèi)主張民治;我們運動的目標,是要蒙古人民來治理蒙古,我們不要腐敗的王公制度,我們不愿再受貴族階級的宰割,我們要近代的民治主義;呼倫貝爾自治必須由蒙古人民革命黨來領導。
寫到這里,我又回憶起那年春天,在一間落滿塵土的書庫里,第一次讀到以上宣言的感覺,今天,在人民共和國里,上述主張已基本實現(xiàn),但是近七十年前說出這些話,確實需要一番沉思。每一種改造社會的主張都是一場變革行為的內(nèi)在方式,再激烈的革命都可以還原回心靈深處,也就是說,個人或群體的行為都具備一個純精神的存在方式。獨坐在陰暗的書庫里,白熾燈發(fā)出很疲憊的光,我明白,近七十年前,那些參加呼倫貝爾青年黨暴動的人們,他們預見到了我生活的這個時代。這一現(xiàn)象再次證明鄧斯·司各脫是正確的,他活動于十三世紀,是個愛爾蘭僧侶,在那本《牛津論著》里,他說,在人的認識面前,一個主題必然包含著另一個主題,理智了解了這些主題,并把它們聯(lián)結(jié)在一個命題里,使命題和主題之間出現(xiàn)一致性關系;正像如果有兩個白的東西,它們之間就會有相似的關系出現(xiàn)一樣。正是命題與其主題的這種一致性,構(gòu)成了判斷的真理性,從而達到認識的完成。也就是說,人憑著理智可以認識確定的原理。這么想著,我離開了那間終日彌漫霉爛氣息的書庫,第一道陽光照射過來,我頭暈目眩,仿佛飄在半空里,呼倫貝爾青年黨暴動的參加者進入這篇小說,不是又一次證明了鄧斯·司各脫的理論么?
現(xiàn)在讓你們回到近七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吧。
在我這篇小說里很重要的人物賽吉拉夫當時二十三歲,剛從黑龍江省立第一中學畢業(yè)歸來,滿腦子救國救民的思想。在卜奎(今齊齊哈爾)的幾載春秋促使他像每一個年輕人那樣幾乎相信自己是某一特殊歷史必不可少的英雄人物,當他得知呼倫貝爾青年黨的綽哥托松布爾會議的決定時,認為自己久已等待的時刻終于來臨,賽吉拉夫連夜奔往新巴爾虎左翼正藍旗的杭達蓋,那里的原正藍旗保衛(wèi)團正改編為呼倫貝爾平民軍第一路第一團,他被委任為第六連連長,第二天就投入了攻克阿爾山溫泉的戰(zhàn)斗。
第一發(fā)炮彈就在他的左側(cè)爆炸,說不清因為什么,賽吉拉夫與他的戰(zhàn)馬未傷一根毫毛,硝煙散盡,他的馬騰空而起,躍向奉天軍的陣地,那一瞬間賽吉拉夫見到自己的兩名部下的尸體,殘缺不全的軀干混合在血染的塵土里,輕輕一晃,倏地不見。后來他也奇怪,當時自己竟絲毫沒有恐懼感,他只是高舉起馬刀,在他的戰(zhàn)馬跨過一排木柵時,迅速地一揮,一名著灰衣的奉天軍士兵的頭、左肩與剩下的身體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鮮紅的血噴上半空,被早晨的陽光照耀著,極像一朵艷麗的花。很多年以后,他仍能感覺到,那朵花懸在距他的眼睛很近的半空中。
以后的一個多月中,賽吉拉夫參加了攻克烏奴爾站、察干站的戰(zhàn)斗。三路合擊海拉爾失敗時,他正在參與收撫新巴爾虎左翼正白旗的工作,當時青年黨的總部已遷往將軍廟。最值得一說的是,八月初,賽吉拉夫跟隨青年黨領袖福明泰抵達汗博格達山,與新巴爾虎右翼四旗起義軍會師,在隨后爆發(fā)的爭奪滿洲里之戰(zhàn)中,重創(chuàng)馬占山軍一部,一時名聲大震。
萬福麟主持呼倫貝爾前線軍務后,陸續(xù)得到吉林省富雙英旅等部的支援,同時奉天軍決定遷移索倫八旗、額魯特旗游牧蒙民于江省境內(nèi),實行堅壁清野,固守海拉爾及滿洲里,弄得青年黨起義軍一時難以發(fā)起進攻。加之蘇聯(lián)卡姆基亞茲卡阻擊師與蒙古國紅軍第二騎兵師約好的聯(lián)合夾擊遲遲未能進行,于是青年黨人在甘珠爾廟舉行高層會議,商議何去何從。結(jié)果郭道甫決定接受張學良的議和條件,而福明泰仍要以軍事手段解決呼倫貝爾問題。我們已經(jīng)很熟悉的賽吉拉夫在這次會議上站在福明泰一邊。
戰(zhàn)斗持續(xù)到九月底。那時關于東北易幟的談判已在北京香山碧云寺行營舉行,張作霖的葬禮也已經(jīng)結(jié)束,張學良宣布解散直魯聯(lián)軍并讓張宗昌下野,他現(xiàn)在可以專心解決呼倫貝爾青年黨的暴動了。
賽吉拉夫在諾門罕布日德附近,參加了與奉天軍的最后一戰(zhàn),左肩中彈。三天后,近千名起義者與福明泰渡過哈拉哈河,退入蒙古國。
郭道甫與張學良的議和刊登在新創(chuàng)刊的《新民晚報》(該報是奉天第一家晚報)上:
奉方承認蒙旗自主,在副都統(tǒng)衙門內(nèi)增設參議廳,由呼倫貝爾青年黨內(nèi)任選;行政、教育經(jīng)費增加到二十萬,興辦蒙旗教育,增編蒙旗守備隊;參加此次蒙旗運動之人不予追究。是日青年黨首領郭道甫通電下野,由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張漢卿委任郭氏專辦東北蒙旗師范學校事宜。
“那么賽吉拉夫為什么又卷入中東路事件呢?”道爾吉警務科長與所有人一樣弄不清楚當年賽吉拉夫是怎么想的。
贊布拉警官笑了笑,說:“有些人最不甘心的就是無所事事?!?/p>
的確,在中東路事件中,賽吉拉夫的表現(xiàn)令人費解。
1929年7月10日,東北當局出動武裝人員強行接收中東路沿線電信機構(gòu),查封蘇聯(lián)國營商業(yè)機關,解散該路各職工聯(lián)合會,完全接管中東路,派華方副局長范其光兼代鐵路局局長,并將蘇方局長葉木沙諾夫等高級職員五十九人遣送出境。進入八月,蘇聯(lián)轟炸綏芬河,并于十一月相繼攻入滿洲里、海拉爾。十二月,在蘇軍支持下,呼倫貝爾青年黨人成立“海拉爾蒙古政府”。賽吉拉夫最初也在此政府要員之列。不知為什么,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只身一人回到故鄉(xiāng)查干布拉克蘇木,聲稱不再過問政治,專心研究喇嘛教。他歸來后沒過兩個月,駐扎海拉爾的蘇、蒙軍隊陸續(xù)撤出,那些組織“海拉爾蒙古政府”的青年黨人再度出走蒙古。
出人意料,賽吉拉夫真的留下來了。有好幾個人聲稱,的確見他在專心著書立說。至于他最終寫完此書沒有,那就無人知曉了。經(jīng)過兩年游歷西藏、青海之后,“九一八事變”前夕,他又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草原上,出任協(xié)和分會長一職。
與贊布拉警官想象的一致,對于他倆的到來,賽吉拉夫相當熱情。
他是這樣解釋那天為什么自己去放馬的:
“大家都知道,我有三個馬倌兒。木橋上出事那天,乃登病了;仁欽老婆生了個女兒;寶音呢,前幾天去旗里買些煤油竟在一個親戚家醉了三天。實在出于無奈,只好自己躍上馬背,重溫一下放馬的日子了。說實話,經(jīng)常放一放馬,對身體還是很有好處的。建國前,我萌生過好幾次辦一個騎術學校的念頭。噢,看我說的,已經(jīng)與警官您辦的案子沒有多大關系了。當然,還有什么要問的您盡管說,怎么說我也是個協(xié)和分會長,協(xié)助警方捉拿反滿抗日的暴徒是每個國民的義務,更何況自己還是帝國的官員呢?!?/p>
“我沒有什么要問的了,非常感謝您的合作?!辟澆祭⒅惣虻难劬戳撕靡粫海鋈徽酒饋?,對道爾吉做了個請的手勢?!白甙?。”
眼看兩人快走到那輛三輪摩托車邊了,賽吉拉夫靠在蒙古包的木門上,不緊不慢地說:“等一等,還有一個可疑現(xiàn)象,說出來,我想對你們的破案會有所幫助的。還記得風流娘們兒帕格瑪吧?就是第十軍管區(qū)七團的阿迪亞上尉的妻子。全蘇木的人都知道她與斯仁達喜關系曖昧。出事那天夜里,我看見他倆一前一后地牽馬鉆入木橋下的柳樹叢里,平日很少見他倆在外面幽會。人們只是嘴上說兩人如何如何,還真沒見他倆在公眾場合一起出現(xiàn)?!?/p>
賽吉拉夫漸漸收起臉上那堆一直擠在鼻子周圍的笑容,補充了一句:“您自己分析,如果覺得這事兒沒啥意思,只當聽了個桃色新聞?!?/p>
贊布拉揮揮手:“查著看吧。”
三輪摩托車很快駛?cè)氩菰系淖匀宦?,賽吉拉夫的蒙古包漸漸隱在草浪深處。這時已是中午時分,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空氣悶熱異常。
贊布拉問道:“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在他的包門口,放著一雙靴子,靴子上沾滿河邊常見的那種沙子?!钡罓柤呎f邊觀察著贊布拉的表情。
聽完,贊布拉咧嘴笑了:“干得不賴,就是那一雙靴子?!彼帜罅四蟊亲樱窃诔了?。
深夜悄然離去的貝子爺
正午,兩位警官推開了帕格瑪?shù)拿晒虐T。
盡管外面的犬吠早已泄露了他們的到來,但帕格瑪一直坐在羊皮褥上,絲毫沒有關心來者是誰的模樣。
不再多看一眼,贊布拉便已知道包里的那個男人是誰了。很好,免得另外找了,原來偉大的情人斯仁達喜也在這里。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說:
“你是帕格瑪?”
“有什么事嗎?”帕格瑪乜斜著,仿佛一位女王。也許她那在草原上有口皆碑的美貌讓她如此的倨傲。
“是她?!钡罓柤嫠隽嘶卮?。
贊布拉慢慢地坐到帕格瑪?shù)膶γ?,久久地望著她那雙紅潤而結(jié)實的手,一點一點地陳述了發(fā)生在木橋上的慘案,以及他肩負的使命。說完,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望坐在不遠處的斯仁達喜,吐出這么一句:
“你能告訴我一些什么可疑現(xiàn)象嗎?”
帕格瑪笑了,用手撫了撫她那粉紅袍子的下擺:
“當然可以。”
這一回答令贊布拉大吃一驚,他沒料到會這么容易取得這位遠近聞名的美人的合作,他與道爾吉對視一下,將信將疑地說:
“請講。”
“出事那天夜里,我看見圖布新貝子爺從木橋那邊騎馬急匆匆地離去。”
在以后的談話中,帕格瑪強調(diào)那時已是夜深人靜,而圖布新貝子爺又是獨自一人行色慌張地出沒,平日他哪怕是到外面散散心身邊都前呼后擁著幾個下人,誰見過貝子爺深夜一個人穿行于荒野當中。
贊布拉警官連連點頭:
“你能肯定貝子爺是從木橋下出現(xiàn)的嗎?”
帕格瑪一擺手,“沒,警官先生,我沒這么說,”她極快地瞟了一眼身邊的斯仁達喜,說,“我只是說,當我發(fā)現(xiàn)他時,他正從木橋那邊匆匆而來?!?/p>
表示了謝意之后,贊布拉與道爾吉來到蒙古包外。忽然一轉(zhuǎn)身,像是想起了什么,贊布拉又拉開包門,俯下身,他對里面仍坐在羊皮褥上的帕格瑪說:
“你能告訴我,出事那天夜里,你是因為什么去了木橋那一帶嗎?”
帕格瑪慢慢站起來,走到包門口,說:“取藥去了!”
“取藥?向誰?誰用?”贊布拉警官瞇縫著眼睛,似乎想在帕格瑪?shù)哪樕习l(fā)現(xiàn)一點什么。
帕格瑪把額頭上的一縷頭發(fā)攏到耳后,說:“向他,斯仁達喜那兒取藥,我婆婆用。還有什么疑問么?”
道爾吉警務科長插了一句:“你婆婆不是住在塔日根諾爾蘇木嗎?”
“想念兩個孫子,大老遠騎馬來看一看,不知怎么的,壞了肚子,上吐下瀉的?!迸粮瘳斢檬址鲎¢T框,逼視著贊布拉,“怎么樣,要不再去塔日根諾爾蘇木一趟,問一問那老太太為什么不選個好日子看望兩個孫子,偏巧趕個出了人命的時候?”
贊布拉這才發(fā)現(xiàn)帕格瑪有個紅艷艷的又大又厚的嘴唇,不是離得這樣近,還真不容易覺察出來,這么性感,連同那微黃的雙眸里水汪汪的目光,使他有一種眩暈感,眼前盡是帕格瑪白里透紅的臉龐。
“還有什么問的,盡管說?!迸粮瘳?shù)脑捳Z似乎從遙遠的天邊飄來。
贊布拉猛地站直身子,僵硬地答道:“暫時沒什么問的了?!?/p>
他回頭向道爾吉說:“是吧?”
“對!”道爾吉久久地望著坐在包里的斯仁達喜。
“那么,不遠送了?!?/p>
帕格瑪伸出手,把包門輕輕關上了。
贊布拉盯著那包門,忽然有一種似曾經(jīng)歷的感覺。他捏了捏鼻子。
哦,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當時,他在奉天城讀書,一個學生,暑期回到故鄉(xiāng)。也是夏天的一個中午,天氣異常的炎熱。草原上靜悄悄。天空中一只鳥都不見,白云零落地懸在高天上。他來到暗戀的姑娘罕達的包門外。
也許罕達的父親更看重未來女婿家的財富的多寡,這影響了贊布拉在罕達心目中的位置,問過他的確沒什么太重要的事,罕達告訴他:明天要去海拉爾。贊布拉發(fā)現(xiàn)她目光中已失去往日的那種熱情,他聽到了一句“不遠送了”。而后罕達便消失在包門后……
贊布拉聽到道爾吉發(fā)動了摩托車,便將腦海中疊加的罕達與帕格瑪?shù)哪抗馐掌?,一轉(zhuǎn)身,驀地發(fā)現(xiàn)一塊陳舊的木牌。一排蒙古文赫然在目:查干布拉克橋。
查干布拉克橋就是出事的那座木橋。
寫有橋名的木牌丟在帕格瑪?shù)拿晒虐叀?/p>
道爾吉把三輪摩托車停在一個小湖邊,摘下警帽掛在車把上,說:“想知道斯仁達喜是何許人也嗎?”
“想?!辟澆祭粍硬粍拥刈谀ν熊嚩防?。
下面就是道爾吉在當年的陳述,多年以后我把它抄錄于這里,只做了一點敘述角度的整理,以便它更適合這篇小說的敘述風格:
1939年5月12日晨,諾門罕戰(zhàn)爭進入白熱化。
一次戰(zhàn)斗勝利之后,斯仁達喜由滿洲國軍興安北警備軍副官處派往駐防于蒙滿邊界的第七團團部,見到了七團二營長丹巴,他倆都是正黃旗巴彥布拉克蘇木人,自幼一起長大,還是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感情甚篤。自邊界爭端爆發(fā)以來,兩人還沒有見過面,所以重逢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斯仁達喜和丹巴都是喜出望外。找了個掩體的盡頭,丹巴抓過去一個鋼盔,兩人吸著煙,談論這次邊界武裝沖突。正是從丹巴的嘴里,斯仁達喜才明白“邊界武裝沖突”這一說法已概括不了眼前的局勢了。蘇聯(lián)已在西伯利亞軍區(qū)和烏拉爾軍區(qū)實施動員,向戰(zhàn)場集中了五個阻擊師以及大批坦克、大炮和飛機,目前已在諾門罕一帶占領了陣地,修筑了各種火器掩體和散兵壕,并在哈拉哈河上架設兩座水下軍用橋梁。丹巴告訴他,蘇軍前線總指揮官為朱可夫中將。聽到這里,斯仁達喜上尉眼前閃現(xiàn)出最近的日本《朝日新聞》、滿洲國《日日新聞》上刊登的有關戰(zhàn)斗情況,什么“蘇蒙軍不法越境,被我軍擊退驅(qū)出境”,什么“我軍地上精銳部隊,經(jīng)常以寡克眾,創(chuàng)造了輝煌戰(zhàn)績”。他看了看掩體里隨處可見的破碎槍支,問:“傷亡大么?”
“大得令你難以置信?!钡ぐ屯铝艘豢谕倌?/p>
“那些報紙……”
“讓那些報紙見鬼去吧。”丹巴非常疲憊地靠在潮濕的掩體壁上。
望著他那張蠟黃的臉,斯仁達喜站起身,探頭看一看掩體外的戰(zhàn)場。
這里分布著無數(shù)大小沙丘,沙丘上是起伏不平的灌木叢,大量的坦克、汽車、火炮被摧毀在這一片寂寞荒涼的土地上,尸體散發(fā)出的惡臭與硝煙、汽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飄蕩在潮濕的半空里,令人窒息。對面,即哈拉哈河左岸,蘇蒙聯(lián)軍以哈穆爾達巴高地為中心構(gòu)筑陣地,再往西,一直到蘇、蒙軍根據(jù)地塔木斯克布拉克,是一望無際的平坦大草原。在斯仁達喜的身后,沿著巴爾夏嘎爾草原,是日、滿軍的陣地,再向東則是將軍廟、阿木古郎,那里是日、滿軍的供應基地。
小雨落下來,丹巴丟下煙頭,立在掩體里。他倆望著遠處的富伊高地、諾若高地和胡爾斯臺河兩岸,當時也許都意識到,這幾個日后名聞天下的戰(zhàn)場里,即將上演決定他們命運的激烈廝殺。
6月19日,蘇蒙軍出動飛機轟炸了阿爾山溫泉、甘珠爾廟等地,并將日滿軍驅(qū)逐回哈拉哈河右岸,充分顯示了蘇聯(lián)遠東五十七特別軍的戰(zhàn)斗力。
8月20日,空中升起了紅色信號彈。
這時斯仁達喜目睹了好友丹巴的陣亡。
雨點般的炮彈落在霍金岡嘎高地上。丹巴上尉對他說,咱們霍金岡嘎是日軍井置聯(lián)隊死守的謝爾陶拉蓋高地的戰(zhàn)略支撐點,看來今天要戰(zhàn)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了。
斯仁達喜也知道,興安北警備軍司令官烏爾金中將已下達了死守霍金岡嘎高地的命令,他回答道:“蘇軍的大炮太厲害了?!?/p>
一架日機被擊傷,沿低空飛落在草原上,轟地一聲爆炸,燃起沖天大火。
丹巴說出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話:“我去看看三連?!表樦鴳?zhàn)壕走過去。
又一陣坦克炮、野炮的炮彈落下來,霍金岡嘎高地頓時變成火海,掩體震坍,戰(zhàn)壕炸平,官兵們只能來回匍匐前進后退。半空中炮彈仍在呼嘯而來。
斯仁達喜看到丹巴在硝煙中身形一晃,一發(fā)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了,火光一閃,震耳欲聾的巨響飄蕩開來,天空中頓時飛揚起斷肢殘臂和破碎的軍服。
后來斯仁達喜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如何把殘存的七團二營士兵帶領著脫離了炮火連天的霍金岡嘎高地,只知道冷靜下來時,他已經(jīng)來到巴新岡嘎附近,周圍是一百多名滿臉沮喪的士兵。第二天,他與烏爾金中將率領的其他興安北警備軍部隊會合,留駐在阿木古郎西南16公里處。
諾門罕戰(zhàn)爭以后,斯仁達喜上尉以“擅離職守,導致井置中佐丟失陣地”的罪名被免職,在海拉爾關押一個月后,遣送回草原,這幾年牧馬為生。
道爾吉警務科長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他攤開雙手:“查了半天,出現(xiàn)在木橋周圍的人,都有疑點,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是這些人串通起來聯(lián)合作案吧?!?
坐在三輪摩托車斗里,贊布拉冷冷地笑了:“都有疑點,有什么不好?!?/p>
“你認為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道爾吉啟動摩托。
贊布拉很詭秘地一笑,隨著摩托車的顛簸,說了一句:“誰的可能性大一些并不重要,關鍵是他們每個人都有作案的動機與時間?!?/p>
一片白云飄過來,巨大的陰影遮住大片的草原,陰影移動著,與摩托行駛的方向一致,道爾吉覺得這陰影幾乎就是某個神秘力量的手,正要捉住、捏碎什么。幾天后,他在臨死的那一瞬間,才明白自己其實已預感到這一天了。
牢房的燈火
關東軍憲兵部隊的海拉爾憲兵隊,在東山上設有一個秘密監(jiān)獄,平日關押蘇蒙方面的諜報人員以及各種類型的反滿抗日分子。
某天黃昏,你們已經(jīng)相當熟悉的貝子爺圖布新、查干布拉克蘇木協(xié)和分會長賽吉拉夫、前興安北警備軍副官處上尉副官斯仁達喜,以及他的情婦帕格瑪被一輛囚車送入這所戒備森嚴的監(jiān)獄,開始了命運為他們安排的極富戲劇沖突的那段日子。
鐵門“咣”的一聲,把自由之類的概念永遠地留在外面的陽光下。
斯仁達喜明白,從現(xiàn)在起,他已經(jīng)轉(zhuǎn)歸關東軍的海拉爾憲兵隊了,從此與滿洲國的警察系統(tǒng)脫離關系,看來,興安北省警務廳的那位贊布拉警官已完成了破案任務,真的按照關東軍七十三旅團參謀長渡邊宗佑少將的指示,把他抓到的人盡可能快地送給了關東軍方面的海拉爾憲兵隊了。
被抓進監(jiān)獄,斯仁達喜多少還是有些預感的。就憑著自己在諾門罕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警務廳的那位警官足可以逮捕他,更何況出事的那天夜里,自己還曾在木橋附近出沒。
他走到窄小的窗戶下,遙望被鋼筋分割的夕照,想起在日本東京與丹巴一道留學的歲月。兩人熱烈地談論十七世紀的英國詩歌,完全是受了當年日本文化界流行風氣的影響,那幾年只要是英國造的懷表、煙斗、禮帽,一直到蕭伯納的劇本,無不是如此。那年春天,他在上野的櫻花邊,寫下一篇關于愛德門·瓦勒的論文。如此變化卻與斯仁達喜有相似之處,想當年他是那樣熱衷于與日本人結(jié)盟,差不多算作堅信日本人允諾的那些話,什么蒙古民族自決之類。一場諾門罕戰(zhàn)爭徹底改變了他對日本人的看法:倘若過去他對遍及興安總省的日系官員還能視而不見的話,那么日本人在諾門罕戰(zhàn)爭中驅(qū)使蒙古士兵當炮灰的事實,則使他無法忽視蘇蒙軍飛機散下的傳單中所說的“蒙古人不打蒙古人”這一點了。也許這才是斯仁達喜在諾門罕戰(zhàn)爭中率兵脫離戰(zhàn)場的真正原因。想著東京早稻田大學校園里的晨霧、御堀護城河邊的松林、日比谷公園的青草地,腦海里閃現(xiàn)當年背誦的愛德門·瓦勒的一首詩:“然后你死去!她由此 / 會知道一切稀罕的東西 / 都有共同的遭際; / 那些可愛的、美麗的珍奇 / 只能活一個短促的瞬息”。
夕陽落下去,牢房里的燈亮了起來。
“想什么呢?”帕格瑪問。
望著這雙吸引著自己全部生命的眼睛,斯仁達喜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與心愛的女人一道面對死亡,遭遇如此境地的人不會有很多吧。他告訴帕格瑪:“我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巴彥布拉克蘇木了?!?/p>
帕格瑪不理解他的悲觀情緒:“別這樣說,也許是那個小白臉兒警官搞錯了?!?/p>
“當年東渡日本時,正黃旗只有我和丹巴兩個人去,兩個人歸,如今丹巴死去快五年了,我有一種預感……”斯仁達喜說不下去了。
帕格瑪用手碰了碰他的袍子:“事情會弄出個水落石出的。”她看了看坐在東面那張床上的圖布新和賽吉拉夫。“反正又不是只冤枉了咱們倆?!?/p>
“話可不能這么說,說不定誰就真的被冤枉了?!辟惣虻穆曇舨惶?。
圖布新貝子故作驚訝地問:“照你這么一說,殺害關東軍參謀們的兇手就隱藏在咱們幾個中間?”
賽吉拉夫笑了,仍是慢條斯理地說:“旗長都被人家免去,你看,這里會不會有個仇恨在心的問題呀?!?/p>
圖布新的臉一下紅了,憋了半天,鼻子也紅艷艷起來,他抬高了聲音:“是嗎,那么參加過赤黨的暴動并流亡過蒙古的人又該怎么看待呢?”
“都到這時候了,還在考慮一己之私,真無聊?!迸粮瘳斖麄z,一字一頓地說。
賽吉拉夫卻只管對著圖布新說:“你還提醒那個諾門罕戰(zhàn)場的逃兵么?”
“不必了,你還不知道嗎,做任何事,兩個人總要比一個人強得多?!眻D布新貝子欠了欠身子,以便在床上坐得更舒服一些。
帕格瑪有些氣憤:“你以為日本人也像你倆這樣分析問題嗎?”
斯仁達喜拉住她的手:“算了,如果日本人也長著他倆這樣的腦袋,他倆還坐在這里干什么?!?/p>
“你……”圖布新貝子想站起來。
賽吉拉夫一擺手:“斯仁達喜說的對,關鍵的問題仍然是——”他依次看了牢房內(nèi)的每個人一眼,繼續(xù)說道,“日本人怎么看這一案件?!?/p>
斯仁達喜讓帕格瑪坐在西面的床上,回頭對圖布新和賽吉拉夫說:“既然大家現(xiàn)在都已身陷囹圄,那就該同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p>
其實,斯仁達喜僅僅強調(diào)了危險的共同性,他忽略了人們面對同一個災變時那種急于把自己劃于群體之外的本能舉動。寫到這個牢房里,我才感悟到這一點。一般地說,個體背叛群體的情況,總是發(fā)生在一種絕望來臨的時候。克爾凱郭爾在他的《致死的疾病》里說過,絕望是致死的疾病,死于絕望能像一個人死于疾病那樣時,他身上永恒的東西——自我,就會像肉體死于疾病那樣去死。但事實卻是,這是一種不可能,死于絕望使其本身不斷轉(zhuǎn)換成為一種生。也就是說,由絕望的境遇里人們發(fā)現(xiàn)了可以導致生存下去的通路或理由。
所以你們看到了,我們這個監(jiān)牢里的幾個人物,雖然面臨著同一個絕望,卻都在尋求可以抵達生存的通路或理由。從他們剛才的談話中,我想到笛卡爾所說的一句話:
“與其征服世界,不如征服你自己?!?/p>
補充
下面是我哥蘇和的故事。
相信你們讀完以后,也就理解什么叫“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和圖布新、賽吉拉夫、斯仁達喜、帕格瑪為什么坐在監(jiān)牢里了。
我的祖先在清代立過戰(zhàn)功,所以皇上通過理蕃院賜給我家一個世襲佐領的爵位,雖然比不上王公臺吉顯赫,但在呼倫貝爾五翼十七旗里也算小有名氣。
傳到我父親這輩兒,家境明顯不如前幾代了。義和團運動的時候,我父親正在呼和道布卡倫戍邊。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夏天,大批俄軍渡過額爾古納河,猛攻東清鐵路沿線各站,開始入侵滿洲全境。作為戍守邊界卡倫的軍人,我父親當然恪盡職守,與呼和道布卡倫共存亡。與大多數(shù)人預料的一樣,保衛(wèi)呼和道布卡倫的戰(zhàn)斗僅僅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的十七名官兵全部殉國,無一生還。那一年我哥哥四歲,我兩歲。后來我哥哥說隱約記得父親的模樣,似乎與之后供奉在家里的那張畫像上的父親有些不同。至于我,對他老人家則無半點記憶,只是從很小時候起,便覺得父親一定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差不多能夠“力拔山兮氣蓋世”;有一回見母親整理舊衣物,忽然流了很多眼淚,然后把我叫到身邊,手指一件灰色的袍子說,這就是當年你父親穿過的;我看了半天,才明白我父親長得并不高大偉岸,頂多算是中等個兒;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我總算知道這樣一個道理:要想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不一定必須有一個虎背熊腰的身軀。
我十六歲那年,也就是民國三年(1914年)七月,跟隨哥哥去黑龍江省府齊齊哈爾。我哥哥會同幾位呼倫貝爾副都統(tǒng)衙門的官員,是準備接回在齊齊哈爾養(yǎng)病的統(tǒng)轄大臣勝福貝子,順便為我聯(lián)系一所日本人開辦的中學。當時我哥哥已是副都統(tǒng)衙門左廳的官員了,平日負責財務銀款支出等事宜,深受勝福貝子的賞識。我哥哥思考問題很有遠見,有一回從衙門里辦公歸來,進屋后便向母親言明必須讓我上一所日本人辦的中學讀書,母親弄不明白為什么必須這樣做,我哥哥解釋道,自己是從俄國人的中學畢業(yè)的,以后就算俄國人勢力總是這么大,咱們家也因為有我哥哥,足可以應付俄國人決定一切的局面。說到這里,他憂心忡忡地強調(diào),最近,日本政府接連發(fā)表聲明,他國如于南滿、東蒙地區(qū)經(jīng)營鐵路,應事先通知日本;看來,俄國人不大容易恢復到日俄戰(zhàn)爭前的那種強大地位了,而日本人的力量卻一天大過一天,所以咱們家應該有一個了解日本的人,一旦日本人越過了大興安嶺,咱們家也好有一個能與他們周旋的人物。
你們看,我哥哥在十八歲的時候,就有這樣的見解,你們想想如果他活到現(xiàn)在,該做出多少驚人的事情呀。今天看來,我哥哥在政治上的早熟,除了他的天賦之外,多少是因為當時呼倫貝爾的政治局勢。
民國三年,正是呼倫貝爾第一次獨立運動進入第三個年頭的時候。袁世凱大總統(tǒng)和中央政府已在事實上承認了呼倫貝爾的特殊地位,副都統(tǒng)衙門的人們應該可以松一口氣了,但是局勢的發(fā)展又把新的隱患擺在呼倫貝爾的大門口。由于國內(nèi)赤黨的活動,俄國人在中東路沿線的勢力江河日下,而日本人與它支持下的宗社黨卻日益逼近北滿,加之這兩年冬天雪災頻繁,牧民損失慘重,民心不穩(wěn),迫使副都統(tǒng)衙門上下人人自危,大家都在思索呼倫貝爾的出路。
把我安頓到大島私立學校后,我哥哥會晤了黑龍江省巡防營旅長許蘭洲,談妥從他那里購買一批步槍。返回勝福貝子私宅時,在大同旅店外遇上了同學伊德木。
伊德木這個人極富理想主義,從俄文專科學校畢業(yè)后,他沒能留在海拉爾謀求什么職位,而是賣了幾匹馬,湊了一些錢,一頭撲向北京去了。所以能在齊齊哈爾見到伊德木,是我哥哥萬萬沒有料到的。
伊德木很神秘地把我哥哥請進大同旅店,為他介紹了兩個日本人,略瘦、個子高一些的叫石田雄介,胖而矮的那位是長野周作。我哥沒想到這兩個人能說一口南方味兒的北京官話。談到后來,伊德木竟想讓我哥哥參加孫中山的革命黨,說是全國性的討袁戰(zhàn)爭正在準備階段。伊德木覺得一個有志青年錯過這樣的機會太可惜,至此,我哥哥才了解到,伊德木是革命黨在哈爾濱的機關人員,那兩個日本人也是革命同志,其實他們用的是化名,兩個人都是中國籍,石田雄介的真名為蔣介石,長野周作呢應該叫丁仁杰,他倆奉孫中山之命由東京出發(fā),已先后抵達安東、哈爾濱,主要目的是策反黑龍江巡防營官兵南下討袁,見我哥哥也出入巡防營,才想到應該讓我哥哥也在呼倫貝爾掀起討袁旗號。據(jù)說是伊德木向蔣介石他倆保證我哥哥的革命熱情的。
事已至此,我哥哥佯作答應,脫身出來,馬上去了許蘭洲旅長那里,把這一切和盤托出。巡防營的士兵很快出現(xiàn)在大同旅店,經(jīng)過槍戰(zhàn)沖進去,發(fā)現(xiàn)伊德木倒在血泊中,蔣介石與丁仁杰已突圍而去。
多年以后,呼倫貝爾取消獨立了,又傳來北伐軍節(jié)節(jié)勝利的消息,我哥哥有一次飲了幾杯酒之后對我說,那年在齊齊哈爾,也許真不該去找許蘭洲。
我哥哥死的時候,我正在奉天城讀書。他只活到三十六歲。我母親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他是這樣死去的——
1932年冬天,東北邊防軍哈滿護路軍總司令蘇炳文中將進行的海拉爾滿洲里抗戰(zhàn)終于接近尾聲,日本關東軍第14師團長松木中將的部隊已占領牙克石,即將以四個旅團的兵力向海拉爾發(fā)起總攻擊,大批護路軍官兵與逃避戰(zhàn)火的商民眷屬、鐵路職工撤往滿洲里,經(jīng)與蘇聯(lián)駐滿洲里領事斯米爾諾夫交涉后,退入蘇聯(lián)。
蒙旗副都統(tǒng)衙門首腦凌升早在年初便被委任為滿洲國興安北分省省長,只是由于蘇炳文軍隊長期采取與日本人不合作的態(tài)度,所以一直未能履行職權;如今整個哈滿護路部隊已經(jīng)撤入蘇聯(lián),于是凌升命令蒙旗保安部隊迅速接管海拉爾防務,準備迎接日本關東軍第14師團長松木直亮中將的到來。由于我哥哥辦事干練,凌升省長特意派他和圖布新貝子前往牙克石同日軍騎兵先遣隊接洽日軍入城的有關事宜。
于是我哥哥騎上馬,沿著已被戰(zhàn)火破壞得滿目瘡痍的中東鐵路,奔向他生命的終點。我母親說,那天下了一場好大的雪,天地間白茫茫,真像是死神準備的絕好的背景。
據(jù)我母親堅信的一種說法,我哥哥和圖布新貝子是在哈克諾爾臺附近落入賽吉拉夫的包圍圈。驚心動魄的槍戰(zhàn)過后,我哥哥領來的幾個衛(wèi)兵與賽吉拉夫的手下人都橫尸雪野。我哥哥也受了傷。面對仍躲在松樹林里的賽吉拉夫,我哥哥與圖布新貝子明白抵抗下去毫無意義,他倆置身于一條穿行在平坦雪原的大道上,路邊,不太遠的地方是一個斜斜的山坡,山坡上長滿興安落葉松,賽吉拉夫與他那黑洞洞的槍口便隱藏在松林間。按照賽吉拉夫的命令,我哥哥與圖布新貝子丟下槍,并被迫交出了凌升省長寫給松木直亮師團長的親筆信。
多年以后,據(jù)說,賽吉拉夫在一個婚禮上向人們承認,當時他只是想成為與日本人聯(lián)絡的使者,誰都知道,這會帶來亨通的官運、巨大的財富,以及許多人們只可心領神會的好處。但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賽吉拉夫當年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為了中斷那次聯(lián)絡行動呢?考慮到早年他與呼倫貝爾青年黨人的關系,賽吉拉夫完全有可能是個左翼分子,共產(chǎn)黨或內(nèi)蒙古人民革命黨潛伏下來的諜報人員,畢竟他們是接受不了凌升等蒙旗要員們和日本人過于親密的關系。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樣,恐怕永遠是個謎了。
收繳了我哥哥和圖布新貝子的槍,賽吉拉夫冷笑一下,正欲上馬離去,松林里飛出一顆子彈,擊中他的坐騎,賽吉拉夫連人帶馬跌在雪地里,那把俄國造的步槍飛出老遠,這時我哥哥忍著左臂的傷痛,飛身搶上去,把步槍端起來,這一舉動為他的一生劃上了句號。直到今天,我也不理解他當時是怎么想的,難道想奪回凌升省長的親筆信?
結(jié)束我哥哥生命的那發(fā)子彈這時由松林里飛出,準確地擊中他的頭部,我哥哥像是被風刮倒的枯木那般地摔在雪地里,殷紅的血很醒目地浸向四周。
這時圖布新貝子翻身上馬,飛也似的逃向遠方。
松林里慢慢走出斯仁達喜。
結(jié)局是很明顯的,賽吉拉夫被打了幾槍托,無奈地交出凌升省長的親筆信,而后斯仁達喜把他丟在一邊,獨自一個人前往牙克石。正像人們后來所看到的,是斯仁達喜帶領著日本人進入海拉爾城。
我到現(xiàn)在都相信,那時的斯仁達喜確實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迎日本人的到來。作為一個在日本讀過幾年書的人,他太希望能在日本人占據(jù)主導地位的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與抱負了。日本人一旦進入海拉爾,必定起用大批忠實于他們的人,為數(shù)不多的留日學生毫無疑問會得到第一批錄用;他如果能搶先出現(xiàn)在牙克石,在日軍入城之前便理順與他們的關系,這不是錦上添花之舉嗎?這樣判斷斯仁達喜截擊我哥哥的動機當然符合他最初幾年在興安北警備軍的表現(xiàn),但是聯(lián)系到他從諾門罕戰(zhàn)場上率兵脫離戰(zhàn)場的行為,又多少讓人們懷疑他如此急切地擠入日本人的決策圈子里是不是另有企圖。真要說斯仁達喜為了某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潛伏下來了也未嘗不可。對于你們這些現(xiàn)在閱讀這篇小說的人來說,賽吉拉夫和斯仁達喜截擊我哥哥的行動中,有很多疑點,事實也的確如此。
現(xiàn)在再來看一看我哥哥的死給我?guī)砹四男┳兓?/p>
首先我放棄了南下北平的打算,憑借熟練精通的日語,很快在興安北分省警務廳獲得了一個不錯的職位(現(xiàn)在一些細心的讀者已猜出我是誰了吧)。之后我在日、滿、蘇、蒙“滿洲里邊界會議”上負責警衛(wèi)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受到關東軍海拉爾憲兵隊首腦的賞識,從此官運亨通,一直干到出任相當重要的警務廳警務科二股股長的職位,這個股專門負責一些涉及國家防務案件的偵破。此外,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我哥哥蘇和是怎么死的,平時便留心著賽吉拉夫、斯仁達喜和圖布新貝子的行蹤。
真是冤家路窄,木橋一案死了這么多日本關東軍參謀人員,一下使賽吉拉夫等人成為嫌疑犯,我能不高興嗎?
我不想用“復仇”之類的詞匯,我只是堅信: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你們肯定都已知道我的真實面目了,對,我就是負責偵破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的贊布拉警官。
我哥哥死去的那年冬天,我正在奉天讀書,收到我母親寫來的書信后,我就知道我的一生被某一只巨大的手無情地改變了方向。
注釋
導致多名日本人死去的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發(fā)展到這里,似乎已接近尾聲。只是由于索倫旗警務科長道爾吉又發(fā)現(xiàn)了幾條線索,整個案件便有了遠遠不同于往日的面貌。
那是一個下午,在贊布拉警官的辦公室里,道爾吉與贊布拉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望著坐在對面的道爾吉,贊布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逮捕那幾個人的證據(jù)不足?”
道爾吉顯得自信心有點不足:
“我想,起碼對圖布新貝子來說,是這樣的?!?/p>
“何以見得?”
“我又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線索,”道爾吉摘下警帽,把它拿在手里,“從這個線索推斷,逮捕圖布新貝子的證據(jù)不成立?!?/p>
贊布拉的臉色很難看,他沒好氣兒地問:
“什么新線索?”
道爾吉咳嗽了兩聲,說:
“今天上午,圖布新貝子的太太領著女仆斯普勒瑪來到旗里找我,斯普勒瑪承認被圖布新貝子強奸的事實……”
贊布拉打斷他的話:
“強奸一個女仆與本案有何關系?”
“有關系?!钡罓柤f得比剛才連貫多了,“圖布新的太太和女仆斯普勒瑪都承認,圖布新耳后、手背等處的傷就是在強奸過程中被斯普勒瑪抓傷的?!?/p>
贊布拉冷笑著:
“那又怎么解釋他深夜獨自一個人騎馬經(jīng)過出事地呢?”
“斯普勒瑪事后哭鬧不止,驚動了圖布新的太太,誰都知道這老太太可是個厲害角色,馬上就要給圖布新一點顏色瞧瞧,嚇得圖布新貝子不顧月黑風高,一個人落荒而逃,所以才經(jīng)過了出事現(xiàn)場,并被斯仁達喜和帕格瑪看到眼里?!钡罓柤f完,長出了一口氣,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
贊布拉用手指輕輕叩擊桌面,臉上的表情漸漸恢復常態(tài),他用盡量平穩(wěn)的語調(diào)說:
“好吧,我負責把這些新情況反映給廳長大人,讓他最后定奪?!?/p>
兩天后,贊布拉警官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后面,閱讀道爾吉派人送來的一份報告。無疑,道爾吉的這份報告又改變了我們對本案的一些最初看法。由于它如此重要,現(xiàn)在我就把全文抄錄在這里,供大家重新認識查干布拉克木橋案。
關于賽吉拉夫不構(gòu)成謀殺罪的報告
警務廳長官暨警官贊:
賽吉拉夫系查干布拉克蘇木協(xié)和分會長。據(jù)查建國以來未有異?;虿卉壭袨椤H涨耙圆楦刹祭四緲虬钢右纱对谘?,即涉嫌謀殺罪。捕前警方依據(jù)為:一、有證人證明該員于案發(fā)前出沒于出事現(xiàn)場附近;二、于該員家中發(fā)現(xiàn)一沾滿泥土沙粒的馬靴,推測后,馬靴上之泥土沙粒來自發(fā)案現(xiàn)場。本官近日調(diào)查后得知以下情況:
其一,該員之所以出沒于案發(fā)地,概由看護馬群之三馬倌兒或病或其妻生子或外出未歸,無奈間只好自己去放馬(本文后附馬倌兒乃登、仁欽、寶音三人證詞)。
其二,既出沒于現(xiàn)場,馬靴上沾有一些來自發(fā)案地的沙土是情理之事。若每一個出沒于案發(fā)現(xiàn)場的人都是兇手,這恐怕與情理事實不符。
其三,有證人證實該員于出事當夜在遠離現(xiàn)場60里地的巴彥罕諾爾附近一牧戶家中過夜。
綜上各點,本官認為該員涉嫌謀殺罪不成立,擬轉(zhuǎn)警務廳拘留,期間再查本案各疑點。
妥否望批復。
索倫旗警務科道
康德十一年七月五日
贊布拉警官放下報告,手撫額頭,半伏在桌子上,心情很不愉快。久久地盯著報告中的“巴彥罕諾爾”,他覺得道爾吉警務科長差一點兒就接觸到賽吉拉夫為什么出入案發(fā)地的原因了。是的,的確,賽吉拉夫的馬倌兒們真的或病或其妻生子或外出未歸,但這決不是賽吉拉夫自己去放馬的緣由,真正把賽吉拉夫帶到案發(fā)地的原因,是賽吉拉夫在巴彥罕諾爾附近養(yǎng)了一群馬,注意,是偷偷養(yǎng)了一群馬。大家都知道,根據(jù)滿洲國《主要特產(chǎn)物專管法》,牛、馬、羊等是戰(zhàn)略物資,實行強制購銷,即所謂牲畜和畜產(chǎn)品的出荷政策,也就是日本人所說的“戰(zhàn)爭搜荷方策”;尤其是軍用馬匹,強行低價出賣或無償征用;各旗均設有軍馬驗收站,將牧民的馬匹登記造冊,需要時隨時出荷,根本不允許私養(yǎng)軍馬驗收站掌握之外的馬匹。
賽吉拉夫熟悉索倫旗的地形,巴彥罕諾爾附近湖泊眾多,河流密布,沼澤綿延,正是隱藏馬群的好去處,贊布拉也只是在調(diào)查查干布拉克木橋案時才知道,熟悉這一帶的人可以蜿蜒穿行于沼澤間直達那一片天然草場,據(jù)說那草場極平坦遼闊,周圍林木也會在那里消失得干干凈凈。這也就是道爾吉在報告中為什么會提到賽吉拉夫在出事的夜里會出現(xiàn)于巴彥罕諾爾的真正原因。他偷養(yǎng)的那群馬就在巴彥罕諾爾附近的沼澤里,他能不去那兒嗎?
據(jù)此當然可以說賽吉拉夫具備不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證明,他不是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的制造者,謀殺罪對他也不成立,但是贊布拉堅信,逮捕他沒有錯。不說他在呼倫貝爾青年黨暴動和中東路事件中的表現(xiàn)了,單就他觸犯《主要特產(chǎn)物專管法》私養(yǎng)馬匹這一點,便足以逮捕他并移交海拉爾憲兵隊。再說,巴彥罕諾爾地形那么復雜,現(xiàn)在只查清他私養(yǎng)馬匹這一條罪行,誰知道他在巴彥罕諾爾藏了別的什么呢?以他是蘇蒙間諜這一假設出發(fā),巴彥罕諾爾也許隱蔽有地下電臺也未可知。
他站了起來,在辦公室里慢慢踱著步,心里不去想“復仇”之類的字眼。沒辦法,賽吉拉夫自己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這個案子都與多年前死去的副都統(tǒng)衙門左廳官員蘇和無關。
贊布拉相信這一點。
他把道爾吉的報告放入寫有“緩件”字樣的夾子內(nèi),輕輕地點燃了一支煙。
崗樓的關東軍士兵把證件交還給道爾吉。
他啟動三輪摩托車駛向海拉爾。這里是城外的最后一座崗樓,駛過一片大約三四里地的松林與沙丘地帶,前面便是他的目的地了。
道爾吉要趕在天黑前見到贊布拉。
他已經(jīng)證實,出事那天晚上,帕格瑪?shù)钠牌糯_實從塔日根諾爾蘇木來看望兩個孫子,并住在帕格瑪?shù)陌?。換句話說,如果帕格瑪要想與斯仁達喜幽會的話,除了選擇野外僻靜之處別無它法。最有價值的一個線索卻是查干布拉克蘇木一位著名的酒鬼提供的,他說那天親眼目睹了斯仁達喜和帕格瑪?shù)纳砗蟠嬖谥粋€跟蹤者;當時他剛剛從醉酒后的昏睡中醒來,躺在草叢中,先是帕格瑪和斯仁達喜走過去,他正要探頭窺望他倆有沒有親昵舉動時,聽到不遠處又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他乖乖躺在那里,只見一個幽靈似的身影飄過去,對后面這個跟蹤者絲毫沒有察覺。道爾吉馬上從這個跟蹤者身上嗅出了一點什么。他要見到贊布拉,告訴他,圖布新、賽吉拉夫、帕格瑪和斯仁達喜都不應該蹲在憲兵隊的監(jiān)獄,真正應該去那里的另有人在。
道爾吉不愿意本案中出現(xiàn)蒙冤者,其實也有他的目的。
從最近的時局看,日本人能在呼倫貝爾呆多久,真成了應該仔細考慮的問題。怎么看,怎么覺得日本人前景不太明朗。作為土生土長的呼倫貝爾人,道爾吉不能不設計一個用于日本人失敗之后的步驟,日本人可以一走了之,可他除了這片故土之外還能去哪里呢?正是基于這些考慮,他覺得不能太苛待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能應付一下日本人的地方就應付一下,最好別給人留下一個忠心耿耿服務于日本人的印象。
摩托車拐過一個沙丘,大片的松林在車燈下閃爍著詭譎多變的影子。道爾吉想起在查干布拉克木橋邊,剛開始破案那天早晨,自己告訴贊布拉附近住有圖布新貝子時,贊布拉臉上露出的詭秘的笑容。是啊,在整個破案工作中,贊布拉的表現(xiàn)越來越讓人費解。
道爾吉已不可能最終理解贊布拉了,他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死神像以往一樣,忽然來到他的身后。
摩托車顛了一下,道爾吉的思緒中斷了,這仿佛是個先兆,那顆守候已久的子彈呼嘯而來。道爾吉先是看到松林里火光一閃,而后是刺耳的槍聲,他感覺到腦門一熱,一片巨大的黑暗襲來,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疲憊淹沒了他。道爾吉似乎飄起來,沿著那黑暗滑下去,很輕盈地。
手下人通知完道爾吉的死訊,悄然退出。
贊布拉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里,臉上毫無表情。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好像從夢里醒來,吃力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他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舉動。窗外夏天的陽光柔和地灑進來,照在他手里的那張相片上。他流淚了。相片上是他的哥哥蘇和,那么年青地笑著。
人的感覺是有趣的,有時,會在痛苦里揉和著快樂,有時,絕望深處閃爍出些許的希望,世無絕對,這句話體現(xiàn)在除了死亡之外的一切境況中,不,甚至死亡也會遺留下一些東西,永恒的意義在于:保留下來的不一定是事物的形式或全部,轉(zhuǎn)換一下亦或少許的部分,可能會存留在漫漫長夜中,時光流逝,并不改變。照片上的哥哥,為贊布拉留下什么呢?
密謀
會議已經(jīng)開完了。
決定組織一次爆炸案,除掉關東軍獨立混成七十三旅團長永野信雄少將,這肯定會在呼倫貝爾地區(qū)引起震動,使人們相信地下組織并沒有被消滅,斗爭仍在繼續(xù),同時破壞日軍企圖在海拉爾筑壘地帶抵抗蘇蒙軍的長期計劃,據(jù)說永野信雄少將是關東軍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筑壘地帶防御專家。
我們已經(jīng)提及的帕格瑪?shù)恼煞虬⒌蟻喗邮芰朔峙浣o他的任務,偵知永野信雄少將乘坐哪輛車,通知爆炸行動組。
大家是單獨離開這間位于海拉爾河東一條僻巷深處的房屋的。
多年以后,研究呼倫貝爾地區(qū)地下抗日運動的人們發(fā)現(xiàn),這一天是康德十一年(1944年)七月十日,星期一。
剛才,大家用短波收音機收聽了蒙古人民共和國的廣播,得知日軍處境越來越不妙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清楚了,美軍轟炸機隨時可以轟炸日本本土。
與爆炸行動小組約好上午9時36分在草市街的老邊餃子館門前碰頭。
拐過十字路口,阿迪亞不緊不慢地走著。
由于妻子帕格瑪?shù)谋徊?,雖然第十軍管區(qū)已不讓阿迪亞帶兵了,但是弄清旅長永野信雄少將的行蹤,對阿迪亞來說卻并不是太難的事。他只是隨便翻了翻軍管區(qū)司令部的值日表,便推測出永野信雄少將今天要來國軍第十軍管區(qū)司令部,時間是上午11時。他又去司令部參謀處,海闊天空地聊了一會兒,得知永野信雄少將一行乘坐三輛車:少將本人坐在第一輛車里,第二輛車中押有幾名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的嫌犯,最后一輛是衛(wèi)兵們的車。
想到妻子帕格瑪,他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
應該說,美麗的帕格瑪能夠嫁給他,還多虧了那場暴風雪。如果她家的羊群不是在春天的暴風雪中沖入湖中全部凍死的話,如果帕格瑪?shù)母赣H不是急于重新?lián)碛幸粋€羊群的話,他的求婚肯定會被拒絕;在那場罕見的暴風雪里,全旗只有阿迪亞一家絲毫沒有損失,這部分地要歸功于他父親選擇的冬營地的位置。于是大災后的人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過去便以富裕著稱的阿迪亞家。那一年夏天帕格瑪嫁給了阿迪亞,雖然有傳聞說帕格瑪有個情人,但阿迪亞絲毫不在乎,他沉浸在終于擁有了帕格瑪?shù)木薮笮腋V?。后來,相繼有了兩個孩子,他期待中的帕格瑪?shù)霓D(zhuǎn)變一直沒有到來,帕格瑪對他還是那種若即若離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如此,有無數(shù)個夜晚,望著身邊的帕格瑪,阿迪亞都有一種同床異夢的感覺。面對帕格瑪?shù)睦淠?,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有時甚至懷疑自己當年的求婚是不是對呢。到如今他也不愿意想那年送去500只羊給帕格瑪父親的舉動是不是太像某種交易了。
結(jié)果已經(jīng)很明顯,那就是他的婚姻并不美滿。他不知道自己怎樣贏得那一顆心。
阿迪亞遠遠地看到老邊餃子館。
那個頭戴藏藍色禮帽的中年男子就立在餃子館門左邊的電線桿下,手里拿著一份報紙。
他走過去,似乎是無意地回頭張望了一下,確信后面沒有跟蹤者之后,阿迪亞才來到那中年男人身邊,隨便地問了問:
“你這是《滿洲日報》?”
“是。”那中年人問道,“你想看?”
“不,是今天的?”
“不,是三天前的。”
暗號相符,阿迪亞知道對方是爆炸行動組的人。他在與那中年人交錯而過的時候,留下這樣一句話:
“上午11時,第二輛車?!?/p>
三輛車相繼開出憲兵隊的監(jiān)獄。
賽吉拉夫盡量把身上的腳鐐弄得舒服一些,腳鐐的碰撞聲讓贊布拉越來越高興,他經(jīng)手的案子總算有結(jié)果了。贊布拉警官笑了。
我看是要審一審了。賽吉拉夫又去抓腳鐐。
圖布新貝子求他:“拜托,別把那東西弄得這樣響好不好?”
“行啊,怎么不行?!辟惣蛘J真地瞅著圖布新的眼睛,小聲說,“是緊張嗎?”
“緊張?看你說的?!眻D布新貝子沒好氣兒地說,“我出生入死那會兒……”
“是啊,呼倫貝爾誰不知您和勝福、車和札的那段故事呀。”賽吉拉夫的臉上擠出一些笑容。
“過獎了,還是英雄出少年,怎么說咱還沒把事兒鬧到國外呢?!眻D布新也盯著對方說。
“唉,貝子爺?!辟惣驀@了口氣,“我只是遺憾自己沒有完成那本《佛教傳入蒙古考》,總是沒時間寫作?,F(xiàn)在可好,蹲在牢房里,自由都失去了?!闭f著,他看了看身后的斯仁達喜和帕格瑪。
這兩個人緊挨著坐在那里,斯仁達喜平靜地看著賽吉拉夫,待他扭過頭之后,斯仁達喜對帕格瑪說:“還記得當年你出嫁的頭一天,我給你念過的那首布朗寧的詩嗎?”
“記得,當然記得。”帕格瑪說,“你還能背誦給我聽嗎?”
“可以,為什么不呢?!毕肓艘粫海谷蔬_喜輕輕念道:
“我究竟怎樣愛你?讓我細數(shù)端詳 / 我愛你直到我靈魂所及的深度 / 廣度和高度,我在視力不及之處 / 摸索著存在的極致和美的理想 / 我愛你像最樸素的日常需要一樣 / 就像不自覺地需要陽光和蠟燭 / 我自由地愛你,像人們選擇正義之路 / 我純潔地愛你,像人們躲避稱贊頌揚 / 我愛你用的是我在昔日的悲痛里 / 用過的那種激情,以及童年的忠誠 / 我愛你用的愛,我本以為早已失去 / (與我失去的圣徒一同);我愛你用笑容 / 眼淚,呼吸和生命!只要上帝允許 / 在死后我愛你將只會更加深情?!?/p>
帕格瑪?shù)难蹨I早已流下,她握住斯仁達喜的手說:“你說我們還能夠得到自由么?”
“最普遍的喪失自由的方式,就是那種為了自由而喪失掉自由的做法?!彼谷蔬_喜問她,“你說咱倆也屬于這一現(xiàn)象嗎?”
帕格瑪剛要回答,地下抵抗組織的炸彈被引爆了。與此同時,贊布拉警官驚叫一聲。
沖天的火光一閃,巨大的爆炸聲響徹云霄,載有查干布拉克木橋案幾名嫌疑犯的小汽車被掀翻在路旁,燃起熊熊大火,硝煙頓時彌漫四周;半條街的窗戶玻璃都被這一爆炸震碎,行人死傷慘重,哀號聲像是有人指揮一樣突然爆發(fā);鄰近幾個街道的人涌向這里,警笛由遠及近地響起。也許細心的觀察者可能發(fā)現(xiàn)了,載有永野信雄少將的第一輛車,不但沒有停下看一看爆炸現(xiàn)場,反而加速疾駛,竟自奔向滿洲國第十軍管區(qū)司令部。
這一結(jié)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也是寫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熱鬧了好一陣子的“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竟有一個如此血腥的尾聲。去押解圖布新等人時,贊布拉警官的反常舉動,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預示了即將發(fā)生的災變。當時,贊布拉警官完全沒必要去位于東山上的憲兵隊監(jiān)獄,小汽車開出警務廳大院時,贊布拉正與衛(wèi)兵們立在崗樓邊吸煙,那司機停下車,向贊布拉借個煙頭點火,順便談到去東山憲兵隊監(jiān)獄押犯人。贊布拉一聽今天要在軍管區(qū)司令部審訊“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的嫌疑犯,兩眼馬上閃爍出興奮的光芒,他立刻鉆入小汽車,踏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小汽車上的大火越燃越旺。
我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呆呆地望著。那輛在烈火中不斷扭曲著的小汽車就像是命運之手,正把我生命里一段最珍貴的歲月抹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強烈到耳邊似乎有一個人在低語:
那天夜里,我并沒有跟蹤帕格瑪和斯仁達喜,那是我的幻覺,真的,我發(fā)誓,那是我的幻覺。
汽車在火光中飄起來,像一塊紅色的綢子,迎風招展,甚至可以聽到呼啦啦的聲音;是帕格瑪?shù)男?,在空氣中久久地回蕩,仍是那么動聽,差不多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騎在馬背上,她那充滿無限憧憬的笑聲。
我在我的幻覺里消失……
讓我出場吧
寫到這里,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呆在幕后了,我只能從那片陰影里走出來,告訴你們“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的真相。
其實,我就是帕格瑪?shù)恼煞颉⒌蟻?,從開始寫小說的標題《斷言死亡》,我就在猶豫,我是在序篇中出場呢,還是結(jié)尾時忽然顯身給大家一個驚喜,嚴格地說,在寫作這個小說的整個過程中,我都沒有解決好這一問題,于是弄得你們每隔一段文字便可以感受到我若隱若現(xiàn)地存在(但愿這一存在方式只是有助于你們了解案情的發(fā)展)。
事已至此,現(xiàn)在就讓我揭開謎底吧。
那座橋是我破壞的。根據(jù)地下抵抗組織的情報,關東軍為了展開對蘇防御作戰(zhàn)的最新布置,特派第三方面軍參謀部的一批參謀人員前往蘇蒙邊界一帶,重新研究那一片國土上的山川河流,準備制訂新的防務計劃。鑒于此,地下抵抗組織特派我伏擊這些關東軍參謀人員,破壞關東軍的防御布置。我熟悉邊界一帶的地形,思前想后覺得還是在查干布拉克木橋下手最合適,那里距我家不太遠,木橋的狀況與構(gòu)造我是了如指掌,所以我深夜前往執(zhí)行此項任務。
木橋被我弄得絕對經(jīng)受不了一輛汽車的重量以后,我正欲離開那里,卻非常意外地聽到一串再熟悉不過的笑聲。
沒錯,正像你們猜到的那樣,我看到了正在幽會的帕格瑪與斯仁達喜。你們大概能夠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與絕大多數(shù)看見妻子不忠行為的丈夫一樣,怒不可遏,差點兒跳出來,撲上去教訓一頓斯仁達喜。
但是帕格瑪那不可抑止的歡樂語調(diào)促使我改變了主意,安靜了下來。直到他們親熱完了,偎依在一起離去后,我才茫然地沿著伊敏河跟了過去。完全是偶然,路過橋頭時我看見寫有橋名的木牌,靈機一動,順手拔下,夾在腋下跟蹤他倆。待兩人分手,斯仁達喜走了,帕格瑪進入包里之后,我就把那木牌丟在自己家蒙古包的外面。
也許我是這么想的,明天日本人跌入河里淹死,警察與憲兵追查起來,憑這么一塊寫有木橋名的木牌,帕格瑪可能會陷入某種不太妙的境地。
后來帕格瑪果真被捉到海拉爾憲兵隊的監(jiān)獄里。我以為這種懲罰對她已經(jīng)足夠了,沒想到命運竟把她推向死亡。
地下抵抗組織又策劃了一個爆炸案,欲炸死關東軍獨立混成七十三旅團長永野信雄少將,我在打探這位將軍日程安排的過程中,無意間得知,永野信雄少將前往第十軍管區(qū)司令部時,順便帶上“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的幾名嫌疑犯,大約是想會同第十軍管區(qū)的司令長官一道審訊他們。我在向負責爆炸案的小組傳遞情報時,把押有帕格瑪他們的第二輛車說成是永野信雄旅團長的專車,于是地下抵抗組織準備的炸彈,成為我的復仇女神。
你們不必為我擔心,地下抵抗組織不會疑心我故意傳錯了情報,一則日軍高級官員隨時改變行車順序是個經(jīng)常性的保護措施;二則誰能想到我會加害自己的妻子呢?這從他們繼續(xù)委派給我重要使命上可以看出。
解放以后,我由于是地下工作者,受到人們極大的尊敬,分別負責過好幾個部門的工作。我以為我早已忘記“查干布拉克木橋案”了。
經(jīng)歷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很快忘記了蹲牛棚的歲月,參加了一段深化改革開放的工作,由于身體狀況不佳,便離休回家。
今年是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報社的人來采訪我,讓我談一談當年的斗爭,于是當年的人們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孛·額勒斯,這樣寫行不行?
行倒是行,只是你說是你為了復仇而故意傳遞錯誤的情報,加害自己的妻子,這與革命者的形象不符。
我這是為了突出悲劇性,才這樣安排的情節(jié)。你難道認為當年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中,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悲劇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我覺得,當年日本人能夠侵略中國,起碼有一條是因為咱們中國人不團結(jié),像汪精衛(wèi)、滿洲國什么的。所以在這篇小說中,我想表現(xiàn)一個危險來臨時人們都做了什么的過程。
你真的跟蹤過帕格瑪?你是故意傳錯情報么?
你想想,英雄也有不被人接受的一面;懦夫呢,仔細分析,可能也不是一無是處。
也許是我的一種幻覺吧!放在小說中,可以嗎?
坐在久沒有人來的書庫中,孛·額勒斯的面前放著一個寫有“查干布拉克木橋案”的檔案袋。他拿不定主意,到底看不看這本陳舊的檔案呢?他想起塞涅卡的一句話:
什么是死亡?既是一種轉(zhuǎn)移,又是一種結(jié)束。我不害怕結(jié)束,這就與沒有開端一樣;我也不害怕轉(zhuǎn)移,因為我決沒有固定的區(qū)域,在哪里都一樣。
真的嗎,有那么一種幻覺……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