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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暖期

2015-12-24 11:00文/王
青年文學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板娘北京

⊙ 文/王 棵

采暖期

⊙ 文/王 棵

王 棵:一九七二年出生。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集《守礁關(guān)鍵詞》入選2005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小說選刊》2003-2006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十月》2007年度“新銳人物”獎等獎項。

在熱力集團抓緊時間為市民供暖的那幾天里,寒冷打敗了霧霾,躍居為首席話題。“冷死了,真的冷死了。”就連貓,確切說,是打扮成貓形的人,都在抱怨這個看似尋常的冬天。

這是一只“暹羅貓”,顏色罕見,褚色臉頰、灰綠相間的身子、腥綠的爪子,只有眼睛是黑白分明的?!惯@只龐然大物顯出了那么點兒人的模樣。

“我這衣服咋樣?還有面具。它們是一套,我在網(wǎng)上淘的,限量版的哦,好看嗎?”貓形衣服里的女孩眨眼睛,吐了吐草莓紅的舌頭,問坐在她對面的男孩。

兩個男孩。一個矮、瘦,尖臉,胡須叢中臥著至少四顆大粉刺,這種猥瑣而狡黠的長相并不多見,他也許深知這一點兒,因此,眉宇間彌漫著某種焦慮。另一個的長相更罕見。這么說吧,想象一下肖恩·馬里昂被敵隊球員踢中下體后的樣子,就知道眼下這位仁兄的長相,該有多么驚世駭俗了。

“出去走兩步?別總在這兒顯擺你的貓外套了,跟變種狐貍精似的?!鄙秸娴男ざ鳌ゑR里昂細聲弱氣地說。這聲音跟他的外形頗不搭調(diào)。

“對!還是出去走走吧。別老在這兒蹭空調(diào)了,影響人家做生意?!卑莸哪俏幌駛€雜技演員,令胡須里的粉刺抖動起來,附和道。然后,他抽風似地向這邊回過頭來,“老板娘,埋單?!?/p>

他的聲音奇大,把一直坐在這邊觀察他們的唐沔,和坐在吧臺前看電視的老板娘同時嚇了一跳。不過,老板娘顯然對這兒的一切都見怪不怪了,她抓緊時間打了個哈欠,拿起賬單向他們走去。

“你埋單,我舉雙手贊成。但是,出去走走嘛,就免了?!钡壤习迥镒叩剿麄兡抢铮啃敝?,將賬單扔到瘦子面前的時候,女孩這樣說。

“不覺得這種天氣出去瞎走,是神經(jīng)病嗎?”她尖刻地補充。

“你本來就是神經(jīng)病?!笔葑哟蛉?。

“這個說法,倒是個像樣的理由?!迸⒓饴曅α似饋?,“那好,我同意陪你們出去,不過,一會兒你們得請我打桌球?!?/p>

“打桌球不好玩,還是打炮吧,就咱仨,行嗎?”瘦子說。

“男神!你這話也太直抒胸臆了吧?”女孩故作驚詫和憤怒狀,“德行。”

“他的話沒啥問題嘛,是你想太多了哦?!备邆€子笑了,“他說的打炮,不是你理解的那種打炮,而是對面有家游戲廳新增了一個游戲項目,氣槍打燈泡,一槍打過去,咣!一秒鐘燈泡變碎末,玩兒起來可帶勁了。不過特貴,打一槍,五塊錢?!?/p>

“真的嗎?好玩。要去,我要去?!迸⑷鰵g兒地站起來,“打炮打炮,我至少要打十炮,把你倆打成窮光蛋……說好了,還是你倆請客哦?!?/p>

“行啊?!备邆€子看了一眼他們面前三只空了的泡面桶,“既然吃泡面是他請,那我請‘打炮’?!?/p>

女孩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跟著這倆丑八怪走了。

他們簇擁著剛走出這個地下室出口的大門,唐沔就噌地站了起來,走到吧臺前,對老板娘說:“大姐,能麻煩你件事兒嗎?”

老板娘以她慣用的那種乜斜眼神看了唐沔一眼,沒說話,繼續(xù)看她的電視。

要她這樣一個二十年前從廣西農(nóng)村嫁到北京郊縣、后來靠拆遷發(fā)家致富、如今經(jīng)營著這一長溜地下室的俗氣女人,以平視的心態(tài)對待這些只能租地下室住的非北京人,是難為她了。

“能幫我查一查,剛才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嗎?”唐沔鼓足了勇氣,問。

“租客的名字得保密,這是規(guī)矩。包括你的名字?!?/p>

“那就算了吧?!碧沏嬲f,“謝謝你了?!毕朕D(zhuǎn)身走下去,回他自己的房間去,卻又生硬地轉(zhuǎn)過身來,“麻煩你別告訴這個女孩,我打聽過她?!?/p>

等唐沔快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老板娘突然喚他回來,撕了一張寫有一個人名和電話號碼的紙簽,交給唐沔。

無疑是女孩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唐沔接過紙箋,仔細看了看,又抬起頭,感激地望了老板娘一眼。這胖娘兒們也許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自傲,至少,當她面對不讓她討厭的年輕男北漂時,偶爾也會拋卻她骨子里的鄙視,擠出那么點兒憐憫來。

“太謝謝你了!”

唐沔揣了紙箋就要走,卻又被老板娘叫了回來:“小伙子,我可得多那么一句嘴,這姑娘看著不像什么正經(jīng)人,你留著點兒神?!?/p>

這話跳過了好幾道鋪墊,唐沔卻不覺得突兀。然后,唐沔下意識地辯解起來:“大姐,您別誤會。我只是……只是不知道為著什么原因,對她,有點兒擔心?!?/p>

老板娘抿著嘴樂了,說:“要不是看上她了,你擔心她干什么?”

“我真的是擔心她。雖然,我并不認識她?!碧沏胬^續(xù)辯解著,“你沒看見嗎?跟她在一塊兒的那兩個男孩,怪模怪樣的?!?/p>

“你看上她什么了?”老板娘問,“你看她那張臉,跟大南瓜給鐵榔頭錘過一記似的,你有必要看上她嗎?”

“是這樣的,我就覺得吧,她跟別的女孩不太一樣?!碧沏娌坏貌唤永习迥锏脑挷陜?,但心里卻突然被自己剛才說的那個邏輯魘住了——兩個怪模怪樣的男孩,把她忽悠出去了,呶!他們最后是那么對話的……

“哪兒不一樣了?我忽然想聽你說叨說叨了?!?/p>

“那就給你舉個例子吧。早上,我經(jīng)過她門口,聽她在那兒嘀咕:‘這門轉(zhuǎn)起來聲音咕嚕咕嚕的,一點兒都不像女孩住屋的門,女孩屋子的門轉(zhuǎn)著,聽起來應(yīng)該是咯吱咯吱的,所以,這門肯定壞了。’你不覺得她說話很有意思嗎?一般人誰會根據(jù)門的聲音分男女?”

唐沔一邊回憶著早上經(jīng)過女孩門口時聽到的她的自語,一邊又讓思維返回至先前自己說到的那個邏輯上?!麄冏詈蟮膶υ挕m然高個子解釋說不是女孩理解的那種“打炮”,可誰知道,這倆丑八怪是不是虛晃一槍?

“她不是有本事把門的聲兒都能分出男女來嗎,她是有病?!?/p>

正好有別的租客從下面上來,走到貨架間找他要買的東西,老板娘就不再搭理唐沔。

這個位于地下室出入口不足八平方米的地方,被她收拾成了小型而洋氣的超市的格局,中間三排貨架擺貨品,三個角落分別擺了吧臺、兩套餐臺餐椅,也就是唐沔和剛才那倆男孩、女孩坐的地方。

老板娘的不再搭理,使唐沔有時間將心里的那個邏輯重新梳理一遍,然后,那種他先前自己所說的擔心,變得更為明確、執(zhí)拗。突然,他坐不住了,打開大門,跑了出去。

真冷。

這已經(jīng)超出唐沔沒來北京前,他所能忍受的冷的極限了。

唐沔站在黑沉沉的天幕之下,望著前方謝頂?shù)膸卓酶叽蟀讞顦?,突然就為自己的選擇心虛起來。為什么在他年逾三十時,要扔掉那個南方小城里他捧了近十年的鐵飯碗,跑到這個巨型城市來晃悠呢?難道真像當時阻止他來北京的家鄉(xiāng)朋友們所解釋的那樣:北京對于他這種專業(yè)的人更有發(fā)展前景?

站在那里,揣測著自己,忽然對自己充滿疑惑了,就像他來北京這近三個月以來的情形一樣。不過,唐沔很快不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

糾結(jié)這個問題沒有必要。多少人來北京,并無絕對明確的目的,不是嗎?也許,大家是鐘情于那種把自己投身于一種巨大而不知所終的未來的感覺吧。

唐沔最終把思維落定到他這會兒跑出來的目的上來了——那個女孩,他對那個女孩的擔心。

一下子手就探到了兜里的那張紙簽。拿出來,瞪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把相應(yīng)的數(shù)字輸進手機。電話接通前,他望著紙條上她的名字笑了:怎么就那么巧?湯嫣?!他跟她的名字,幾乎是孿生的。難道,這就是他毫無來由擔心她的原因?一種不能用理性解釋的原因,就像,就像某種靈異現(xiàn)象?呵!這樣一揣度,他心里有種暖洋洋的感覺。在這一年中最為寒冷的時候,他因此深受撫慰。

她的電話通了:“哪位?說話!不說話我就掛了……德行。”

的確是她的聲音。而這時候唐沔再聽她的聲音,對她有了一種新的感覺:這確實是一個跟常人不太一樣的女孩。她說話時氣息很重,聲音干澀,仿佛此刻的她,是一個承受咽喉腫痛之類疾病的人。

該不會真的出什么事了吧?電話一斷,唐沔立即在心里問自己。對她的擔憂仍在,他又撥響了她的電話。

“我說你是有病,還是有重???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沒完沒了了是吧?”這次,電話剛接通,她便罵。在她罵聲的末尾,一個男人的聲音摻雜了進來。

“咋回事?”是那個矮瘦男孩的聲音。

“一個騷擾電話,撥了兩次了,雖然沒放一個屁,但我能聽出來,是個男的,一個男變態(tài),跟你倆一樣,不理他,咱繼續(xù)玩兒……我槍法可以吧?五槍打中了四只燈泡?!?/p>

聽完最后那句話,唐沔這才放了心。掛掉電話,他自嘲地笑了。笑罷他歡快地轉(zhuǎn)過身,往地下室的大門跑去。打開,沖進去,差點兒把老板娘撞倒。他一迭聲說著“對不起”,跑進他的出租室去了。心里面,像剛有一只暖水袋放進去。他仰躺到單人床上,放聲笑了起來。有意思,這的確是個有意思的女孩。一個陌生電話,不出聲,她就能聽出男女,這該是一個感覺多么敏銳的女孩啊?就跟他現(xiàn)在一樣敏銳。

站起來,坐過去,打開電腦里的視頻,看自己難得變得生機勃勃的臉,唐沔覺得自己似乎弄清那種莫名擔心背后所掩藏的秘密了——他喜歡這個女孩。確如老板娘所說的那樣,他看上了湯嫣。

一個感覺敏銳的人,與另一個感覺敏銳的人對接了,就像兩股電流,突然碰上,身體上所有的感覺器官都啟動了。

唐沔無疑正處于他人生最易敏感的時期。這應(yīng)該是拜他眼下的處境所賜。當然,這敏感癥的光臨,是有個漸進過程的。積少成多,最后終于變成了一股勢力,在他身體里蟄伏,伺機擰開他身體里諸多本來處于休眠狀態(tài)的感應(yīng)伐。

有些事唐沔是有想法的。譬如,有一個男的,跟他在一個技術(shù)論壇認識了五年多了,五年來,他們頻繁進行技術(shù)交流,最終變成無話不談的網(wǎng)友。三個月前,唐沔要來北京,跟這位已來北京打拼兩年的網(wǎng)友打了個招呼,對方說:你來可真好,我在北京就有玩伴兒了。

這話在今天的唐沔看來,怎么都像是在開玩笑。

真實情況是這樣的:唐沔來北京幾天后,即約見這位網(wǎng)友,雙方敲定了見面時間,但臨到那天早上,唐沔寄出的一封求職信有了眉目,對方公司約他當天去面談,唐沔只好跟那網(wǎng)友改時間見面。不知何故,當晚,唐沔就發(fā)現(xiàn)QQ和微信上,他都被這位網(wǎng)友加入黑名單了。無論唐沔如何再重新申請成為他的QQ、微信好友,對方都拒絕。

這讓唐沔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呢?就因為他臨時取消赴約,就激怒了此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了?他們可是在網(wǎng)上熱聊了五年。唐沔是沒有可能解決這個疑惑的了。答案塵封在這個永遠不可能再與他交談的人的心里,就像進入了宇宙的某個蟲洞,正以每分鐘幾十光年的速度,遠離他的生命。

后來,唐沔只有這樣去理解這件事。北京太大了,人太多了,對一個已經(jīng)逐漸在這里扎根的人來講,可以見面的人,唾手可得。所以,大可不必為了一個沒見過面的人,浪費一點點兒心力。突然因某事不如他的意,或者對這個未曾謀面的人產(chǎn)生了情緒,他完全可以任性地讓自己變成一個絕情的人。在一個過于巨大而忙碌的城市,人們身上揣著一大把的絕情丹,在突然覺得某人無趣或不值得交往的第一時刻,立即服用,以盡可能少地避免自己付出珍貴的感情。北京從來都不是冷漠的。它只是忙碌。它不在乎給予對其不特別重要的人冷漠的假象。

這么說吧,來這座城市三個月了,唐沔除了每天見面的同事之外,暫且沒有任何朋友。而這些同事,因為大家上班時間過于忙碌,從無人與唐沔有過工作話題之外的深交流。

上班之余,唐沔常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座城市其實是悄無聲息的。無論周圍多少人,無論馬路上多么嘈雜,他都覺得寂靜。因為,除了工作,他不與任何人交流,工作之余的時間里,他就躲在自己的地下出租室里,上網(wǎng)、發(fā)微博、發(fā)微信,然后是沒完沒了地為自己下一步的生活做準備,精神的準備,能力的準備。

醒來時,唐沔看到電腦屏上顯示的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了。冷,真冷啊。他裹著厚被子從床上坐起來,瞪大眼睛望著森冷的暖氣片。熱力公司已經(jīng)下通知了:再過兩天,也就是十四號,完成全城供暖。再挨兩天就好了,就兩天,不是嗎?

唐沔穿衣下床,開門出去,準備去找點兒東西喂喂自己。走到直通地面一屋的樓梯時,他看到把自己裝扮成暹羅貓狀的湯嫣從上面下來了。她面色干澀、蒼白,外面的冷風把她給凍成這樣了?他與她在樓梯中段錯身而過。唐沔忍不住回過頭去,卻發(fā)現(xiàn),湯嫣也回了頭。

與他的想象格格不入的是,湯嫣踅身停下,氣咻咻地瞪著他:“剛才是你給我打的電話吧?”她用一種確鑿無疑的語氣,厲聲問,“是不是你?是不是?”

唐沔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她是怎么發(fā)覺真相的。不過,是否弄清這個問題,在他想來,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機會跟她說話了。

“我……沒有……我只是……”

“不許再打我電話,聽見沒?”

唐沔笑:“萬一,我就是要打呢?”

“有病。重病?!睖炭觳酵伦呷?。

⊙于 堅·大象5

唐沔有點兒想追過去,但又覺得沒把握一氣呵成地討得她的歡心,就愣站在原地。這時他看到老板娘跟一個修理師傅出現(xiàn)在樓道頂頭。見到唐沔,她對修理師傅說:“你去問他,是他跟我說那姑娘的門壞了的?!?/p>

修理師傅看了他一眼,補問了一句哪個屋的門壞了,而后,他背著工具箱快步下去了。唐沔跟著往上走,卻見老板娘在門口等他。

“我跟她說了,你要了她的電話?!崩习迥镉靡环N促狹的語氣,說,“我覺著吧,這是好事兒,你看上她了,她應(yīng)該知道。也許你不見得好意思說,我?guī)湍戕D(zhuǎn)達?!?/p>

唐沔有種被剝光了衣服的感覺,在這樣一個胖女人面前,這種感覺令他不適。他突然就不想出門了。走回到長長的廊道盡頭,他看到那修理師傅剛從湯嫣的門口出來,而湯嫣則在跟那師傅說:“誰告訴你我門壞了的?沒壞?!?/p>

修理師傅一下子看到了唐沔:“是他說的。你問他?!?/p>

湯嫣生氣地遠遠盯著唐沔,似乎一待他走近了就會往他臉上扇一巴掌似的。唐沔覺得她的表情有點兒好玩,大搖大擺走過去,經(jīng)過她身邊,主動停住了。

“你這人,夠無聊的?!彼龕汉莺莸氐闪颂沏嬉谎郏鸵验T關(guān)上。

在門合攏的最后一刻,唐沔認真、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她,他突然覺得他沒有理由喜歡她。她長得并不出眾,甚至有點兒對不起觀眾。

可是,為什么他會對她擔心、為什么會想去觀察她,并真的在觀察了她很久呢?難道是,在眼下的北京,他太孤獨了,急切需要一場愛情滋潤,于是將一個女孩身上的怪異氣息誤認為是愛情的召喚了?這說到底,正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這件事,僅僅是一名情感饑渴的男人的自以為是?

唐沔悶悶不樂地回轉(zhuǎn)身,往自己的屋子走,路上回想那最后一眼他所看到的她屋里的狀況。那不像一間女孩住的屋子。至少,他自己的屋子都要比她的整潔。而她的屋子,給他的感覺,像是她隨時準備要逃離此處的樣子。這樣的屋子配上她的怪異氣息,顯得特別搭配。

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這女孩顯得怪異,他對她容易產(chǎn)生某種異乎尋常的感覺,不是愛情的召喚嗎?絕不是。

十四號終于到了,熱力公司忙著派人過來整修暖氣。經(jīng)過一整年的休息,有的屋子暖氣片老化,出了問題。唐沔和湯嫣屋里的暖氣都需要修,他這邊是部分暖氣片發(fā)熱,部分不熱,而她的,完全就不發(fā)熱。

讓唐沔的特異感覺又有所啟動的是,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當修理師傅去敲湯嫣屋門的時候,她沒有及時把門打開,而是先把門拉開一條縫,探出一個頭,警覺地說:“等一下。麻煩您先等兩分鐘。”

過了五分鐘,她才把門拉開。等師傅進去后,她忙不迭地把門關(guān)上了。關(guān)之前,還探出頭向廊道兩邊察看了一眼。

當時,唐沔正好在廊道里站著,她舉動中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都被他收羅進腦中。這之后,他開始恣意揣度她剛才的舉動。

他并沒有揣度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十四號這天中午,他出來坐進大門內(nèi)側(cè)的小型餐區(qū)時,聽老板娘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似乎令他身體里那種特異感又強化了一些。老板娘說:“也真是奇了怪了,自從你上次跟我說那姑娘跟常人不怎么一樣時,我注意看了她幾次,還真看出些不一樣?!?/p>

“比如呢?”唐沔感覺自己渾身的觸覺都變得鋒利,它們蜇出身體,全體支愣起耳朵,向老板娘探過頭去。

“怎么說呢?她以前可不是這樣兒的。以前我看她,挺文靜、憂郁的一個姑娘,悶不吱聲的。雖然長得不怎么樣,但性格倒還喜興,也不見她帶男人回來,她住在我這兒小半年了,一次都沒帶過??勺罱鼛滋煲膊恢浪趺戳?,別人跟她說話,她就跟個刺猬似的,反應(yīng)特別激烈。她還老帶不三不四的男人回來,我給算算,加上昨天你見的那倆,光最近一周,她就帶了五個男的回來過了?!崩习迥锖鋈谎劬σ涣?,恍然大悟了似的,“莫不是——她開始干那個營生了?這可使不得,我可是正經(jīng)租房給人住,這樣的人,我惹不起,不行,那可不行。我得好好去問問她?!?/p>

唐沔有種受打擊的感覺。仿佛僅僅是出于對這種打擊感的排斥,他大聲替湯嫣辯駁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大姐你絕對是想多了。她就住我斜對門,她那里的動靜我能聽得到,要真是你說的那樣,她屋里哪能沒動靜?你千萬不要那么想。”

“那誰知道呢?現(xiàn)在的女的,特別像這種單身女的,誰說得準?”

唐沔忽然有些厭惡老板娘,他認為她如此理解湯嫣,歸根結(jié)底緣于一種鄙視?!袼@種已成功留駐北京的俗氣女人,內(nèi)心里對他們這種只能租地下室住的“北漂一族”無法不鄙視。

“大姐,你要那么說,我也沒辦法。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別把人想得太壞了?!?/p>

“你這是怎么說話呢?我怎么就把人給想壞了?行,我還真不信這個邪了,這兩天,就這兩天,我就去她屋里好好看上幾眼?!?/p>

暖氣的到來,并沒有替唐沔除去那種寒冷的感覺。一方面,外面照樣那么冷;另一方面,那種跟很多熟人同處一城卻彼此不覺得必須要見的感覺,令唐沔常在夜半醒來時深刻感知到心里橫亙著一種涼意。

他有點兒擔心,如果他在這座城市待久了,會變成那種他自己都不想變成的人。

然而,他又難以說服自己,叫自己索性離開這座城市,回到他原來生活的那個小城市。只要一想到毫無收獲地回去,將給他在那里認識的人帶來多少的話柄,他心里不免就恐慌。于是進一步想到,他自己其實也不能接受毫無收獲地回去,那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所以,他一定要堅持在這里待下去。

唐沔決定堅持下去。三個月來,他已經(jīng)換了四次工作了,可喜的是,一次比一次如意那么一點點兒,薪水也每換一次前進一小步,按這樣的趨勢看,他是有機會走出地下室的。出人頭地的可能性肯定不大,擺脫“極品屌絲”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堅持!繼續(xù)!這座城市滿大街的人都在這樣的口號下,堅定地耗在這里,他為什么要退卻?

暖氣開通后的第二天,唐沔一改自己一貫被動的性格,約請他的新同事們下班后出去吃飯、K歌,盡管一開始同事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用各種理由婉言謝絕唐沔的約請,但在唐沔難得一見的持之以恒的態(tài)度下,同事們最終都答應(yīng)了。一次聚餐、K歌行動,就此成行。

這個夜晚,這樣的一次活動,給唐沔帶來很好的感覺。他放任自己的酒性,痛快喝酒,用變調(diào)的嗓子,盡情唱歌??旎顦O了。

這次由他組織的成功聚會,讓唐沔發(fā)現(xiàn),在這座巨大的城市,只要他愿意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個性,其實還是很容易獲得友情和歡樂的。他之前備受孤獨的煎熬,僅僅是因為,他的個性對這座城市而言不夠討喜,因此極容易被友情和歡樂拒之門外。

回來的路上,唐沔坐在出租車上,對著窗外狂吐,吸著冷風傻笑。他知道他終于開始了適應(yīng)這座城市的旅程。往后,那些個焦躁、孤獨、慌亂,以及不見得必須要秉持的敏感,抑或敏銳,將會逐漸遠離他的身體。他其實特別討厭那種因為焦躁、孤獨、慌亂而變得像充足了電的感覺,那種再多一伏電就能將身邊人擊中的感覺。

因為宿醉,他錯過了當晚發(fā)生在地下室里的一次來自公安部門的突襲。

夜里,唐沔倒是迷迷糊糊聽到了屋外、來自廊道或其他屋的異樣聲音,但他沒在意。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打起精神出門上班,經(jīng)過大門口的吧臺時,老板娘突然把他拉到一邊:

“我弄錯了,她不是賣的。”

“不,沒弄錯。是我弄對了,我還是弄對了?!?/p>

“她殺人。殺過人。我的媽呀,她是個殺人犯?!?/p>

老板娘的話顛三倒四。

“以前,她有一輛電瓶車,早上她騎著車出去,倒是出去得不算早,但晚上回來會很晚,現(xiàn)在的超市,都要十點才下班的嘛。我就說呢?怎么最近沒見她的電瓶車了呢,原來出那事了?!?/p>

“她撞了人,然后就跑了。被撞的人,讓120裝走了以后,沒救過來,當天夜里就死了?!?/p>

“路上群眾說,撞完后,她倒是停下車跑到被撞的人那里,去扶人家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她就跑開了,然后,騎到車上,跑了。在車上,她還回頭呢,但后來她不回頭了,只是奮力地蹬車,越蹬越快。”

“這是一周前的事情。這一周以來,公安一直在找她。因為她的電瓶車沒上過牌照,公安部門一時半會兒沒找到她?!?/p>

“多虧我腦子愿琢磨事兒,趁她不在的時候,打開她的門,去她屋里好好看了看,就看到衣櫥最底下壓著條褲子,褲腿上有血。你說她也真是怪,為什么不把這褲子扔掉呢?又不是一大具死人的尸身,不沉,也不礙眼,她想扔的話,把褲子揣到包里出門,隨便往馬路邊哪個垃圾桶里一扔,不就完了嗎?這樣的話,我也不會懷疑她有問題,也不會打110。”

“她是丹東人,男朋友跟一個有錢的老娘兒們好上了,踹了她,她傷心、憋氣,一狠心,就來北京了??赡阏f,現(xiàn)在那些博士、碩士的,在北京都不好混呢,她一個中專學歷的人,來北京干嗎呢?我真想不通。她確實夠怪的。她來北京前的那些事,是上午警察給她做筆錄的時候,她自己說出來的多余話。不是多余話嗎?說那些干嗎?像你們這些年輕人,誰個來北京沒點兒原因?她說那些,可真是多余?!?/p>

“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不把那條血褲子扔掉呢?”

“對了!她還說了,出事之后,她難受,你知道她想了個什么招讓自己不難受嗎?她找男人玩兒,就在網(wǎng)上找,找到誰就是誰。你猜她是怎么說的?找個陌生男人,瞎玩一天,就會好那么一點兒,沒那么難受。聽聽,這是正經(jīng)姑娘的話嗎?她真的不是正經(jīng)姑娘,她自己說的,她還跟每個她約過來見的男網(wǎng)友都睡了覺,說是,睡一睡,就更加不那么難受了……呸!”

那天早上,老板娘一個勁地說著湯嫣的事,沒完沒了。唐沔覺得該聽的都聽得差不多了,抓住她停下來喝水的空當,快步走了。

一整天,唐沔都想著湯嫣不把那條血褲子丟了的原因,對同樣剛來這座城市不久的唐沔來說,太容易理解了。老板娘理解不了,是因為她在這座城市待得太久了,并且深知自己已經(jīng)是這座城市的主人之一。唐沔不會告訴老板娘的。告訴她,興許她也理解不了。只要是別人理解不了的事,唐沔都不會告訴對方,因為,那意味著,他們不是一路人。

晚上回到家,唐沔一進屋,就在床上睡著了。暖氣實在是太熱了,叫他這短暫的一覺睡得不舒服,他腦子里亂糟糟的。

“……出事之后,我難受,我就想到了一個招兒,以便讓自己不難受——我找男人玩兒,就在網(wǎng)上找,找到誰就是誰。找個陌生男人,瞎玩一天,就會好那么一點兒,沒那么難受……我還跟每個我約過來見的男網(wǎng)友都睡了覺,睡一睡,就更加不那么難受了……”

睡夢中,唐沔看到湯嫣坐在他的床前,低垂雙眼,身子一動不動,如同一個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輕聲地對他說著這些話。他躺在床上,看著坐在床前的她,多次試圖去碰碰她,以確定她確實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縛住,動彈不得。

有敲門聲?;钤谔沏鎵衾锏臏?,驚恐地站起來,向門口跑去。還沒跑到門口,她的身子被一道光擊碎了。唐沔迎著空中迅速遁為無形的光的碎片,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跳下床,去打開門。

老板娘站在門外,說:“今兒早上,我話還沒跟你說完呢,怎么就走了?”

“怎么?”唐沔淡淡地問。

“忘了交代你:一,別跟以后租這兒住的人說她的事,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房子租給一個殺人犯住過;二,警察剛才來找過你了,說是,要問你點事兒。”

“問我?我有什么好問的?”

“太有問的了。我都想問你呢?你是怎么懷疑上她的?要不是你起先那么說,我還壓根兒想不到去懷疑她?!?/p>

警察:“你真的說不清為什么覺得她反常?”

唐沔:“真的說不清。”

警察:“你什么時候住到他斜對面的?”

唐沔:“三個月前?!?/p>

警察:“在那之前,你沒注意過她嗎?”

唐沔:“沒有。我印象中,那之前,我?guī)缀鯖]見過她??赡?,是因為她下班回來晚吧,我下班回來也晚。最近幾天,她出了事,沒上班,我才注意到她?!@個情況,是你們剛才告訴我的?!?/p>

警察:“你可以先回去了,還有什么要問的,我們再找你?!?/p>

唐沔:“我會一直在北京的,你們什么時候想找,我都在。”

幾分鐘后,唐沔迎著冷風走在馬路邊上,想起警察的問題,用心想給自己找一個答案。對??!當初,他為什么會關(guān)注湯嫣呢?為什么?他就那么使勁地想著,一直想了一路。

熱力公司發(fā)布停暖公告時,唐沔已經(jīng)換了兩次租房了。湯嫣出事后,他們原來租住的那一長溜地下室,按北京政府有關(guān)出租房的管理規(guī)定,被取締了出租資格。但有更多的地下室出租房照樣營業(yè)。于是,唐沔換到了隔壁小區(qū)的地下室里去租住了兩個多月。那兩個多月后,唐沔因為加薪而得到了一些自信,果斷地從地下室轉(zhuǎn)移到了地面上住。他在某個老舊小區(qū)一幢樓的頂樓,租了個一室一廳。

一年中無疑有兩個時間段叫人最感覺寒冷,也就是即將供暖和開始停暖的那十天半個月。然而,相較于去年等待供暖時的那十幾天,眼下這個已經(jīng)停暖、只等天氣回暖的十幾天,并沒有讓唐沔感覺到有多冷。

不容易感覺到寒冷,令唐沔對自己失望。他有點兒懷念初來北京時,那種渾身帶電的感覺。

唐沔故地重游過一次。在春天到來后的一個周末,回到了那里。他發(fā)現(xiàn),那一長溜地下室,又開始正常營業(yè)了。老板娘還是那個胖女人,租客大多都換了。老板娘沒認出他來,那些租客,更沒有一個人認識他。

需要補充的是,那晚,唐沔并沒有立即走進地下室,而是先去找了小姐玩兒。

他不能不記得,那個夜晚,他身上的電力足到了嚇人的地步,仿佛他那一米七八的身板一時間變成了一個能自發(fā)電的變壓器,把那小姐電得“嗷嗷”叫。但她忍著,一直忍,直到唐沔自行短路、身體里那些尖利的觸須全體碳化。

有那么一陣子,唐沔老是去找小姐。他的終極目的不是為身體找樂子,而是想找回那晚那種能把人電死的感覺,但那感覺再沒回來,仿佛他身體里那些尖利的觸須經(jīng)了那晚的碳化,就徹底與他告別了。

⊙于 堅·大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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