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汝信

劉志堅、王年一、范碩、王力說

1966年10月5日，經(jīng)毛澤東批準、以中共 中央名義批轉(zhuǎn)下發(fā)的中央軍委、解放軍總政 治部《關(guān)于軍隊院校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 緊急指示》（簡稱《緊急指示》），是“文 革”中的一份重要文件?！毒o急指示》原意 僅針對軍隊院校，“必須把那些束縛群眾運 動的框框統(tǒng)統(tǒng)取消，和地方院校一樣，完全 按照十六條的規(guī)定辦”。中央的批示卻大大 擴展了其適用范圍：“中央認為，這個文件 很重要，對于全國縣以上大中學校都適用， 同樣應當立即向全體學生和教職員工原原本 本的宣讀，堅決貫徹執(zhí)行。”

客觀地說，《緊急指示》存在兩重性。 正如“文革”史專家王年一所言：“《緊急 指示》是適應‘徹底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 線的要求而產(chǎn)生的。它有正確的方面，為 運動初期被冤屈地打成‘反革命‘反黨分 子‘右派分子和‘假左派、真右派的 人平反，這是正確的；但是總的說來，它有 著十分嚴重的錯誤。它實際上規(guī)定了更大范圍內(nèi)的‘踢開黨委鬧革命，這是它的要 害?！?/p>

至于《緊急指示》的由來，王年一在 《大動亂的年代》一書中稱：“1966年10月1 日在天安門城樓上，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軍 醫(yī)大學群眾組織‘紅色造反縱隊的一個負 責人，向毛澤東、林彪反映說：軍隊院校鎮(zhèn) 壓群眾，與地方做法不同，搞了許多條條框 框，限制太多。林彪下令要全軍文化革命小 組立即發(fā)一個緊急指示，讓軍隊院校的‘文 化大革命完全按地方的搞法搞?！?/p>

1966年間擔任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全 軍文革小組組長的總政副主任劉志堅，在其 《動亂之初的經(jīng)歷和遭遇》一文中，有著與 王年一幾乎完全相同的說法：“1966年10月1 日，在天安門城樓上，二醫(yī)大‘紅縱一派 的頭頭向毛主席和林彪反映說：軍隊院校鎮(zhèn) 壓群眾，與地方做法不同，搞了許多條條框 框，對群眾限制太多。林彪就下令要全軍文 革立即發(fā)一個緊急指示，讓軍隊院?！幕?大革命完全按地方一樣搞法?！?/p>

劉志堅是《緊急指示》起草人之一。從 表面上看，《緊急指示》由來公開披露的時 間，王年一早于劉志堅，但只是王年一在 《大動亂的年代》中曾明言依據(jù)“劉志堅的回憶”。筆者推斷，“劉志堅的回憶”即 《動亂之初的經(jīng)歷和遭遇》，應早有一內(nèi)部流 傳的版本，王年一依據(jù)的，也應是這一內(nèi)部 版本。

1995年3月出版的《葉劍英傳》（由范碩 任組長的《葉劍英傳》編寫組著），在劉志 堅、王年一的說法前面加了一句話，變成 “他們經(jīng)過精心策劃，10月1日在天安門城樓 上，由第二軍醫(yī)大學群眾組織‘紅色造反縱 隊的一個頭頭向毛澤東、林彪告狀，說軍 隊鎮(zhèn)壓群眾，與地方做法不同，搞了許多條 條框框，限制太多等。林彪下令要全軍文化 革命小組立即發(fā)一個緊急指示，讓軍隊院校 的‘文化大革命完全按地方的做法搞”。

以后，范碩在私人著述《決定國家命運 的大決戰(zhàn)》中，將上述這段話修改為：“這 一天，在天安門城樓上，江青的嘍啰們唆使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軍醫(yī)大學群眾組織‘紅 色造反縱隊的一個頭頭，向毛澤東、林彪 告狀……林彪看毛澤東沒有反對表示，就說 軍隊這樣搞不行，要采取措施。回來以后， 第二天下午，對軍隊院?！幕蟾锩?了‘指示，讓軍隊院校的‘文化大革命 完全按地方的搞法搞?！?/p>

所謂第二軍醫(yī)大學“紅縱”“一派的頭頭”或“一個負責人”或“一個頭頭”，姓 甚名誰？劉志堅、王年一和范碩均未作交 代。

王力在回憶錄中則直接點名道：“在天 安門城樓上，有人向毛主席、林彪反映情 況。據(jù)我了解，反映情況的是陶斯亮，她是 陶鑄的女兒，第二軍醫(yī)大學的學生?！?/p>

陶斯亮否認與其有關(guān)

2015年春節(jié)后，筆者有機會兩度見到陶 斯亮。就筆者關(guān)心的有關(guān)她向毛澤東、林彪 告狀的傳聞，陶斯亮爽快地作了回應。她所 回憶的事情經(jīng)過，與坊間說法相距甚遠。

陶斯亮說：1966年9月13日晚，我們二醫(yī) 大五名女生，在哈軍工“紅色造反團”赴滬 串聯(lián)的學員鼓動下，離滬乘火車赴京。10月 1日，我在天安門城樓上碰見李訥，李訥熱 情地叫我一起去見主席———她的父親。她把 我?guī)нM了城樓上一間頗大的休息室，只見主 席一個人在里頭抽煙。〔據(jù)陶斯亮《我和聶 力、李訥、林豆豆》一文：陶斯亮見到毛， “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站在那兒訥訥地說： ‘毛伯伯，您還認識我么？毛澤東微笑著， 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說：‘亮亮么，陶鑄（他 將鑄念成巨）的女兒。”〕我父親（陶鑄） 進來一會兒又出去了，他對主席說：“亮亮 是逃跑出來的?！敝飨瘑栁以趺匆换厥?，我 慌亂地、前言不搭后語地將學校不讓我們串 聯(lián)、我們“沖破阻力”到北京的事說了一 遍。主席聽了說：“李訥，你就沒有亮亮的 造反精神。”主席好似并不特別關(guān)注我的告 狀（我的表達也是混亂的）。他談笑風生， 還拿我的名字開玩笑說：“陶斯亮，陶元亮 （陶淵明字元亮），你就是如此這般的陶淵明?！?/p>

陶斯亮說：偌大的休息室里，只有主 席、李訥和我三個人。林彪自始至終不在 場。說我向毛澤東、林彪反映軍隊院校鎮(zhèn)壓 群眾，有什么人能證明？我一個軍校小學員 （陶斯亮時為第二軍醫(yī)大學軍醫(yī)系應屆畢業(yè) 生），敢當著林彪的面向主席控訴軍隊鎮(zhèn)壓 學生嗎？借我個豹子膽也不敢啊！

陶斯亮又說：與主席談話，本來是一個 機緣巧合的事兒。有人說什么“他們經(jīng)過精 心策劃”，又說成是“江青嘍啰們唆使”，真 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針對坊間有邱會作 得知“陶斯亮等幾個人”向毛澤東告狀而 “請人幫忙湊過去聽”這一奇談怪論，陶斯 亮重申：那天見主席時，除李訥外，僅有我 一人在場。凡進過天安門城樓休息室的人都 明白，在那種封閉的環(huán)境之下，想搞什么偷 聽，沒門。

陶斯亮最后說：見過主席，我并沒有到 處宣揚，連同學們我也沒有對他們說。那 么，所謂“告狀”消息，是怎么第二天就傳到林彪那兒的，劉志堅又是從哪兒得知的， 我確實一頭霧水，無從考究。

汪志杰的說明

帶著未解的疑團，筆者請教了當年第二 軍醫(yī)大學“紅縱”核心———勤務站的成員汪 志杰。汪志杰訴說了他所了解的一些情況 （當然，汪所說的僅代表了他本人及“紅縱” 一派的觀點）：

第二軍醫(yī)大學學員“逃兵”問題

“1966年8月底，二醫(yī)大學員中的少數(shù)派 （可以說是‘紅縱的前身）部分骨干成員 在海醫(yī)系操場碰頭，討論了學校的‘文革 形勢。參加者有軍醫(yī)系及海醫(yī)系多個年級的 代表，包括我和×××在內(nèi)，十人左右。大 家對于運動以來學校黨委的許多做法表示了 強烈的不滿，特別是‘八一八之后學校領(lǐng) 導挑動群眾斗群眾的做法更令我們十分氣憤 和擔憂。當時我們只是覺得問題的癥結(jié)在學 校黨委，必須盡早向上級匯報，由總后黨委 來解決和糾正學校領(lǐng)導的問題，否則學校的 文化革命有可能夭折和流產(chǎn)?！?/p>

“×××自告奮勇去北京，8月29日就帶 了兩位同學啟程?！痢痢磷吆蟮牡诙欤?個學校就沸騰了，一批又一批的大字報指名 道姓地將×××三人稱為‘逃兵，聲言要 抓‘逃兵。大字報幾乎完全變成了對少數(shù) 派的圍剿，不同觀點群眾之間的對立情緒開 始顯現(xiàn)并愈加明顯。”

“×××等走后，上述骨干曾數(shù)次碰頭， 就學校運動的形勢交換了看法，認為目前學 校運動的形勢已經(jīng)變得更加糟糕。由 于×××走后我們無法與她取得聯(lián)系，覺得 必須設法把她離開學校后發(fā)生的這些情況帶去北京。時間到了9月中旬，我們覺得不能 再等了，要盡早去北京，而且去的人要多一 點兒，才能形成聲勢。于是，我和軍醫(yī)六二 級一名學員、軍醫(yī)六一級的五名女學員和海 醫(yī)六二級的五名男學員同時離開學校，于9 月15日到達北京。第二天一早，學校就掀起 了第二波抓‘逃兵的熱潮?！逼鋵崳倕?、 總政于9月12日已發(fā)文同意軍隊院校學員有 組織地分批到北京“參觀文化大革命運動”。 二醫(yī)大校方有沒有及時傳達貫徹總參、總政 的通知精神，我們未得到詳細資料。到了9 月下旬，二醫(yī)大學員的大部隊已有組織地抵 達北京。

“紅縱”成立時間

“10月5日《緊急指示》公布當晚，在北 京后勤學院（二醫(yī)大學員在京住地）召開了 各年級相同觀點骨干會議。到會人員有十余 人。對于軍委《緊急指示》，大家感到非常 激動和興奮。對于《緊急指示》中央決定軍 隊院校文化革命與地方院校一樣，完全按照 十六條的規(guī)定辦理，表示完全贊同，決定也 成立一個群眾組織。由于此前從未想過軍校 也能成立群眾組織，所以對于組織名稱一時 拿不定主意。到會人員比較了當時地方各高 校群眾組織的名稱后認為：我們這個組織的 名稱，與他們應該有所不同，不要簡單地照 搬別人什么‘造反隊‘造反團之類。經(jīng) 過反復討論，決定為我們這個組織取名為 ‘第二軍醫(yī)大學紅色造反縱隊?！睋Q言之， 10月1日，“紅縱”并未成立，所謂當日“紅 縱”“一個負責人”或“一派頭頭”或“一 個頭頭”向毛澤東、林彪告狀的說法，都是 不準確的。

陶斯亮在“紅縱”的地位和作用

“陶斯亮確實擔任過‘紅縱勤務站勤 務員，時間從1966年10月5日《緊急指示》公 布、‘紅縱成立之日起，至1967年1月4日 她父親被打倒時止，滿打滿算正好三個月。陶斯亮在‘紅縱勤務站里屬‘溫和派， 從不張揚，從不盛氣凌人，沒有什么過火的 地方。我至今難以理解，當年陶斯亮怎么會 參加‘紅縱？1966年‘紅縱在北京批斗邱 會作時她在上海，1967年‘紅縱二上北京 批邱，并組織三座門靜坐時她已退出‘紅 縱?！?/p>

“‘文革期間和‘文革結(jié)束后，陶斯 亮從未告訴過我，我也從未聽說過她上天安 門當面向毛和林反映二醫(yī)大的事。”

反映者另有其人

其實，在“文革”期間和“文革”結(jié)束 后都有材料表明，向林彪反映軍隊院?！版?zhèn) 壓群眾”、促使林彪下決心并經(jīng)毛澤東同意 發(fā)布《緊急指示》的，并非陶斯亮而另有其 人。

林辦秘書張云生回憶稱：“此時，又有 上海二醫(yī)大‘紅縱的一個紅衛(wèi)兵代表，拿 著‘血衣，來見林彪、葉群，要求給予支 持。林彪腦子一熱，又要采取行動了。1966 年的國慶節(jié)一過，林彪告訴趙根生，立即把 全軍文革的負責人找來。他指著二醫(yī)大送來 的血衣對大家說：‘如果我們不支持學生造 反，就要犯大錯誤。接著他指示，要對軍 隊院校被打成‘反革命的學生一律實行平 反，要銷毀一切有關(guān)他們的‘黑材料，要 允許他們搞‘四大，要支持他們批判‘資 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要準許他們?nèi)ト珖鞯?‘大串聯(lián)。林彪指令全軍文革據(jù)此擬一份軍 委命令，準備以布告形式張貼出去?！?/p>

王力也說：“還有一姓屠的，也是高干 子女，她到林彪家里反映軍事院校鎮(zhèn)壓群 眾。因此林彪決定要發(fā)一個緊急指示，說軍事院校要按地方的搞法。這個文件是林彪聽 取了情況反映后口授的?！?/p>

張云生、王力所指，其實都是×××。 但兩人所說均不甚準確（王力甚至連姓名都 搞錯了）。比較接近事實的說法，來自當年 “紅縱”自己辦的報紙《紅色造反報》。該報 1967年2月4日出版的第六期第一版的一篇報 道《葉群同志會見“紅縱”等革命造反派代 表》稱：“[本報北京二十五日訊]昨天深 夜至今日凌晨，葉群同志（全軍文革小組成 員、林副主席辦公室主任）受林副主席和陳 伯達同志的委托，帶著林副主席和陳伯達同 志對我們的親切關(guān)懷和親筆信件，來到我校 ‘紅色造反縱隊勤務站，會見了我‘紅縱 代表和總后機關(guān)，四、七醫(yī)大，獸醫(yī)大，后 勤學院的革命造反派的代表，聽取了我們的 匯報，并作了重要指示……代表們匯報由邱 會作一手策劃的鎮(zhèn)壓革命學員的‘九二七 事件時，葉群同志告訴代表們，《緊急指 示》與此有關(guān)。有件衣服（指×××受圍攻 時被撕壞的衣服）撕掉了扣子，還有一封血 書。林豆豆拿著衣服給他爸爸看，幾位副主 席都在場，我在旁邊看著哭了。林副主席看 了很生氣，由他建議起草了《緊急指示》?！?/p>

上述材料表明，《緊急指示》的確與陶 斯亮無關(guān)，而與×××有些瓜葛。筆者認 為，更重要的是，無論×××抑或是其他什 么人的反映，在《緊急指示》形成的過程 中，不過是一劑催化劑而已。正如王年一在 20世紀90年代修訂過的《大動亂的年代》一 書中所加的一個注釋所言：“林彪下令，不 是因為‘紅縱一人（學生）反映了什么， 而是因為所謂‘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有此需 要，一學生的反映不過適逢其會而已。在 《緊急指示》定稿的當天，中央就加以批轉(zhuǎn)， 就可以說明這個問題?！薄爸泄仓醒氘斎站?轉(zhuǎn)發(fā)了《緊急指示》，充分說明了毛澤東對 這個文件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