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信
大自然是人類的母親,她給予我們無窮的力量和智慧。林語堂說:“顯現(xiàn)于我們面前的大自然是整個的,包括一切聲音、顏色、式樣、精神和氣氛。人則以了解生活的藝術(shù)家的資格去選擇大自然的精神,而使它和自己的精神融合起來,這是一切中國詩文作家所共持的態(tài)度?!?/p>
因而,詠物抒情或托物言志的散文,是最為常見靈活的一個文類。換句話說,一切體類的詩詞文章都有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的影子。因為“寫作不過是發(fā)揮一己的性情,或表演一己的心靈?!笔兰o末,袁氏三弟兄所創(chuàng)的“性靈學派”,“性”即個人的“性情”,“靈”即個人的“心靈”。所以抒寫性靈是一般散文的普遍要求。
寫好這類文章,首先不在方法技巧,而在于對眼前事物保有一顆好奇心?!拔覀冊诿鑼懟驍⑹鲆环拔铩⒁粋€情感或一件事實時,他只就自己所目擊的景物、自己所感覺的情感,自己所了解的事實,而加以描寫或敘述。凡符合這條定例者,都是真文學;不符合者,即不是真文學。”所謂“真文學”就是發(fā)乎本心的文學,這需要我們對于自然和人生保有不斷探求的好奇心。
有了好奇心,人們總能從自然萬物中發(fā)現(xiàn)豐富多彩的美。清代文學家張潮在其所著《幽夢影》中說:“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生此耳?!边@是對大自然萬籟之音的好奇心。他還說:“山之光,水之色,月之影,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tài),皆無可名狀、無可執(zhí)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這是對大自然豐富形態(tài)的好奇心?!懊妨钊烁撸m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边@是人們對花草樹木的好奇心。“藝花可以邀蝶,壘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筑臺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這是人們對創(chuàng)造生活藝術(shù)的好奇心。
寫作詠物抒情散文,關(guān)鍵點在從客觀事物的特征中找到與自己內(nèi)心精神的契合點。我們的先人的美學智慧就是從事物外在的特征中發(fā)現(xiàn)內(nèi)在的精神,從而寄寓自己的審美情感和心靈自由。林語堂先生對此有精妙的分析:
“凡是宇宙中活的東西都有著文學的美。枯藤的美勝于王羲之的字,懸崖的壯嚴勝于張夢龍的碑銘。所以我們知道‘文或文學的美是天成的。凡是盡其天性的,都有‘文或美的輪廓為其外飾,所以‘文或輪廓形式的美是內(nèi)生的,而不是外來的。馬的蹄是為適于奔跑而造,老虎的瓜是為適于撲攫而造,鶴的腿是為適于涉水塘而造,熊的掌則是為適于在冰上爬行而造,這馬、虎、鶴、熊,自己又何曾想到它們的形式的美呢?它們所做的事情無非是為生活而運用其效能,并取著最宜于他行動的姿勢。但是從我們的觀點說起來,則我們看到馬蹄、虎爪、鶴腿、熊掌,都有一種驚人的美,或是雄壯有力的美,或是細巧有勁的美,或是骨骼清奇的美,或是關(guān)節(jié)粗拙的美?!@也就是寫作之美的秘訣?!?/p>
任何生命個體之美都有自己獨特的‘式。“一篇文學名作正如大自然本身的一個伸展,在無式之中成就佳式。美格和美點能自然而生,因為所謂的“式”,乃是動作的美,而不是定形的美。凡是活動的東西都有一個‘式,所以也就有美、力和文,或形式和輪廓的美?!?/p>
客觀景物都有自己的“式”,即美的輪廓和形式。用我們的語言表達出來,寄托我們自己特有的情感,也需要適當?shù)摹笆健?,也就是文章的表現(xiàn)形式,詠物抒情類文章當然有自己的大致的形式和體類。所以要寫好詠物抒情類文章,先要體察所“詠”之物的“式”,再恰切安排行文的“式”。
比如魯迅的《雪》,從“暖國的雨”起筆,之后寫到“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最后又回到雨,脈絡(luò)十分清晰。作家用熱烈的筆觸大篇幅寫江南的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最快樂、最美好的事情有兩個:其一“賞雪景”,可以看到“血紅的寶珠山茶”“深黃的磬口的臘梅花”“冷綠的雜草”;其二,塑雪羅漢,“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把母親脂粉奩中的胭脂涂在嘴唇上,一個奇異無比的白雪大羅漢頓時呈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熠熠生輝。寫“朔方的雪”,是為了與南方的雪構(gòu)成映襯之“式”。北方的雪“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偶爾,晴空萬里,北風呼嘯,它們頓時“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毫無疑問,不管是南方溫潤多情的雪,還是北方奇異壯觀的雪,都是作者要高聲贊美的雪,心中的雪:她潔白、溫潤、飽蘊生機、富有活力……
放眼世界,令我們浮想聯(lián)翩、觸目傷懷的景物數(shù)不勝數(shù),“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雖說景物隨處可見,但我們不僅僅是“傳聲筒”“復印機”,我們應當展開聯(lián)想,在此基礎(chǔ)上由物及人,引出贊美、謳歌的對象?;蛘鑼憯⑹觯瑥倪@境界里有所寄托,如魯迅的《雪》;或是在記敘、描寫中插入作者的看法,直抒胸中的感情,如郭沫若的《石榴》,或是由此及彼,由物及人,如茅盾的《白楊禮贊》。
張潮說:“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一旦所詠之物進入筆端,就成了人格化的“物”或著上“我”之感情色彩了。
郭沫若寫《石榴》,一方面寫石榴的形態(tài)美,包括枝干和葉片、花朵、果實;另一方面寫石榴的精神美,面對“炎陽的直射毫不避易”,凸顯石榴花敢于同驕陽作斗爭、毫不示弱的崇高追求,而這恰恰是作者喜愛它的深層原因。聯(lián)系這篇文章的寫作背景:1942年,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最為艱苦的年代,在嚴冬即將到來的日子,郭沫若向我們描繪出一幅火紅的石榴畫面,其實就是一種民族精神的象征——火一樣的熱情,樂觀豪邁的氣質(zhì),不甘示弱的抗爭精神。有了這種精神,經(jīng)過“夏天艱苦卓絕”的斗爭,我們定會品嘗到鮮美可口的果實,表明作者一種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和堅定執(zhí)著的人生追求。
詠物,或抒發(fā)情懷,或表達感受,或點示哲理,或頌揚精神,或表現(xiàn)人物,都有基本的寫作技法。其中一個主要的技法是文章具有靈動而巧妙的思路,也就是“式”。
我們可以從下列的幾篇文章里具體分析詠物抒情類文章幾種常用的“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