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寶
清代直隸遵化州豐潤縣文廟中,曾藏有一尊年代久遠的禮器——牛鼎。有關(guān)牛鼎的來歷,數(shù)百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時徽派大師程瑤田受友人之聘,在豐潤授徒。經(jīng)實地考察后,程瑤田旁搜曲證,多方詳考,認定牛鼎是劉宋孝建年代之物。而學者汪詩韓則認為,此鼎鑄于北宋政和年間。后程瑤田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結(jié)論有誤,予以修正,即牛鼎并非劉宋年代所鑄,也不是趙宋時期制作。今據(jù)多名考古學家考證,牛鼎是為北宋政和年間仿制的禮器。豐潤牛鼎幾經(jīng)沉浮,今又面世,光彩熠熠,恰是神物。
河北省唐山市豐潤區(qū),在歷史上的建置沿革是幾經(jīng)滄桑,變化多端。
據(jù)《大清一統(tǒng)志》卷四五“遵化直隸州一”記載:“漢置土垠縣,屬右北平郡。后漢移郡□治。晉移郡治徐無,以土垠屬之。后魏郡廢,二縣(土垠、徐無)改屬漁陽郡。北齊廢土垠。后周又省徐無。唐為玉田縣地。金泰和中始分置豐閏縣,屬薊州。元至元二年省入玉田,四年復置。明洪武初改閏為潤。本朝康熙十五年,改屬遵化州,雍正三年改屬永平府,乾隆八年仍屬遵化州”。
1928年直隸省改為河北省,豐潤屬之。“1938年后淪為日偽統(tǒng)治區(qū)??谷諔?zhàn)爭中今縣境內(nèi)曾建過豐玉遵、豐玉寧、豐灤遷等聯(lián)合縣”。1959年8月,恢復豐潤縣建制。1961年6月,屬唐山地區(qū)行政公署。1977年5月,于豐潤縣城東建立豐潤新區(qū)。1983年,豐潤新區(qū)劃歸唐山市管轄。2002年,原豐潤縣和新區(qū)合并組建豐潤區(qū)。
從豐潤縣至豐潤區(qū)的變遷中可知,因清廷在遵化修建了東陵,乾隆八年(1743)升為直隸州,隸屬順天府。故在順天府相關(guān)的史籍中,也就不乏豐潤縣的歷史記載了。
1983年5月,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欽定)日下舊聞考》,其中在卷一百四十四“京畿附編(玉田縣豐潤縣)”文中,有一條有關(guān)豐潤“牛鼎”的記載:“(豐潤)縣治內(nèi)古鼎一,弘治間土人鑿井得之,重五百斤。圜腹弇口四足,足上為牛首,下為牛蹄,款識甚古,或以為商時物”。
近年,有新聞媒介亦報道了一則消息,題目比較醒目,即《河北發(fā)現(xiàn)“政和禮器”豐潤牛鼎 世界僅存兩尊》,現(xiàn)迻錄如下:
近日,一尊豐潤出土的牛鼎在河北省博物館庫房被發(fā)現(xiàn),這對冀東歷史文化的挖掘開發(fā)與古代禮器的考古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據(jù)北京大學教授李零等多名考古學家考證,豐潤牛鼎為北宋時期(政和年間)復古仿制的禮器,距今大致為900年,與現(xiàn)存臺灣故宮博物院的牛鼎同為世界僅有的兩尊“政和禮器”牛鼎。而豐潤牛鼎作為第一個仿制品,應(yīng)該比臺北牛鼎更為珍貴。此鼎屬青銅器,重55斤,上部兩側(cè)各有一長方形折耳,腹底鑄有牛腿狀的三個鼎足,足肩各鑄一牛頭向外,故得名“牛鼎”,且鼎腹內(nèi)壁有41字銘文?,F(xiàn)代學者推測,北宋靖康二年(1127),金兵掠虜徽、欽二宗以及搶來的金銀財寶北上,中途曾駐蹕豐潤,而牛鼎可能就是此時遺落到豐潤民間。直至明朝弘治年間(1488—1505),豐潤縣府在組織百姓修建書院時,發(fā)掘出這尊古鼎,其才得以重見天日。鼎在古代視為立國重器,豐潤牛鼎即被譽為“鎮(zhèn)縣之寶”,各朝代均陳列于文廟書院之中,并將其詳細載入各朝縣志,且在明清金石大家及文學家中引起了歷時幾百年的研究熱。而“儒學現(xiàn)鼎”與“梵寺流鐘”“龍石兆雨”等景觀也并列為“豐潤八景”之一??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豐潤牛鼎幾經(jīng)輾轉(zhuǎn)。1953年被上交到河北省政府,后半個多世紀杳無音信。最近,省博物館工作人員在整理庫房時再次發(fā)現(xiàn)了這尊古鼎。省文物局將其確定為國家二級文物,并于近期在新建的博物館中展出。屆時,歷經(jīng)千年的豐潤牛鼎得以重現(xiàn)光輝。
“牛鼎”一詞,見于《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原文為“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騶衍其言雖不軌,倘亦有牛鼎之意乎? ”后明末清初思想家、史學家、語言學家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十七中亦曾引用,這段話的大意是:有人說,伊尹背著鼎去給湯烹飪,卻勉勵湯行王道,結(jié)果湯統(tǒng)一了天下;百里奚在車下喂牛而秦穆公任用了他,因而稱霸諸侯。他們的做法都是先投合人主的意愿,然后引導人主走上正大的道路上去。鄒衍的話雖然不合常理常情,或許有伊尹負鼎、百里奚飯牛的意思吧?
從上面的原文及譯文看出,文中的牛鼎與我們以下所要說的作為禮器用的牛鼎,不是一個概念,不是一回事。其實,上文引用新聞報道中所說的牛鼎,早在230多年前,即清乾隆四十年(1775),著名學者程瑤田就已對豐潤牛鼎作出了詳盡的考證。
程瑤田(1725—1814),清代徽派樸學代表人物之一。小名千兒,字易田,因生時有文在手曰“田”,故其父程兆龍以“田”名之?!昂蟾囊桩?,一字伯易,號葺荷(以世居縣城之荷花池,用屈原賦“葺之兮荷蓋”語)。又號葺翁、葺郎,亦稱讓泉過客。晚年以“讓”名堂,因稱‘讓堂老人,又稱壽丈人”。世為安徽徽州府歙縣人,家在邑城圭山塔下,荷花池邊。平生以著述為事,通音樂,能書法,旁及詩歌,精于鑒別,亦能篆刻,所繪墨蘭頗有逸趣。程好學深思,勤奮不已。但其一生于科舉功名頗不得意,十七歲始應(yīng)童子試,不售。二十三歲補博士子弟員。先后九應(yīng)鄉(xiāng)試,至乾隆三十五年(1770)始中恩科舉人。五十三年三月,大挑二等,得吏部選,授江蘇嘉定(今屬上海市)縣學教諭。五十六年正月,選授蘇州府太倉州(今江蘇太倉市)學正。嘉慶元年(1796),詔開孝廉方正科,赴禮部會試,舉孝廉方正,賜六品頂戴。程瑤田與戴震、金榜等人俱從學于江永,精通聲律、訓詁,提倡“用實物以整理史料”,開啟了傳統(tǒng)史料學同博物考古相結(jié)合的研究路徑。在訓詁、象數(shù)、名物、制度、天文、地理、歷算、聲律、金石、書法、篆刻等領(lǐng)域,程氏皆有深入研究,堪稱一代通儒。
乾隆四十年秋,程瑤田初到豐潤。十一月初一日,是日冬至。在文廟游覽時,程瑤田見到了廟中所藏牛鼎,遂親手拓印了十一張拓片。返回京師柳樹井(何圣容寓所)后,十二月十六日,著《記豐潤縣牛鼎呈朱竹君翁覃溪兩太史》一文,對牛鼎作了詳盡的考證:
豐潤縣牛鼎今在文廟,重五十五斤。兩耳三足。足承鼎腹處為牛首,足末為牛蹄,故銘曰‘牛鼎也。高通足一尺二寸有奇,耳高五寸有奇,出鼎口者三寸有奇,通耳高一尺五寸有奇也。腹深八寸八分,口徑一尺六寸六分,邊一寸四分,去其邊得徑一尺三寸八分。前面一足當中,后面近兩耳處為兩足。腹內(nèi)有銘,當前面一足之上銘五行共四十一字,其文曰:“惟甲午八月丙寅,帝若稽古,肇作宋器。審厥象作牛鼎,格于太室,迄用享,億寧神休,惟帝時寶,萬世其永賴”。其外近邊處為篆二成:上成刻雷紋螭,有首有目,兩面各有三出間之,出間四目,前后凡四間,四四十六目也,近耳之出間各二目,通記之六出六間凡二十目;下成無六出,中以篆帶一條,屈曲環(huán)繞如凹凸字形,凹之卬,凸之覆,凡空處皆補以雷紋螭之無目者,兩耳亦皆作螭紋。
關(guān)于牛鼎的來源,程瑤田在文中亦有“縣志謂前明掘土得之”字樣,因手中無豐潤地方史志,暫未能核對。
根據(jù)銘文中有“甲午八月丙寅”及“宋器”字樣,程瑤田認為“適與劉宋孝武帝孝建元年為甲午、八月二日為丙寅相合也”,“此鼎為劉宋時物無疑也”。
當時曾有學者汪師韓對牛鼎的鑄造年代提出異議。
汪師韓(1707—?),字抒懷,號韓門,別號上湖,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年少時工詩善文,名聞四方。雍正十一年(1733)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奏直起居注。因母病假歸。尚書張照為武英殿總裁,上疏薦舉韓師韓校勘經(jīng)史。后又受大學士傅恒推薦,入直上書房,復授編修官。未幾,落職。客游畿輔,直隸總督方觀承曾延請其主講蓮池書院。
汪師韓認為,牛鼎銘文中有“格于太室”一句,考“孝建甲午尚未營建明堂,不應(yīng)先鑄明堂格廟之鼎”,“……推求史鑒,謂鼎當鑄于趙宋政和年”,汪氏還著有《豐潤古鼎考》一文,收入了自己的文集中。
乾隆四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程瑤田在《豐潤牛鼎說示潘二生》文中,對汪說進行了反駁,因文較長,此處不贅。
方婺如(1672—?),浙江淳安人,字若文,號樸山,康熙四十五年(1706)進士,曾任豐潤縣知縣,是當時著名學者和文學家。方著有《浭陽雜興》詩,其中亦有“贗鼎摩挲學舍昏”之句,并自注云:“學宮古鼎為某學師以贗者易之”,認為牛鼎是贗鼎。程瑤田經(jīng)過仔細查驗,確認為真品。方先生只是“但據(jù)謠諺云云,未知深考耳”。十七年后,即乾隆五十七年(1792)七月,程瑤田在為朋友司馬達甫鑒定雕戈拓本時,偶然發(fā)現(xiàn)牛鼎銘文中的“肇作宋器”,應(yīng)為“肇作寶器”,據(jù)“薛氏《款識》載祖辛卣“寶”作“宋”以證之”?!敖窨级ā沃疄椤畬殹保鹨蚴氰T鼎人“追仿古篆”,致使后人出現(xiàn)誤讀。二十二日,又作了一篇《考定豐潤牛鼎非宋器記》,指出豐潤牛鼎的鑄造年代既不是劉宋年間,也不是趙宋年代。今魯東大學教授陳冠明在《程瑤田全集》“前言”中,對此事亦有專門評價:“程氏為考古學家,《通藝錄》中有不少內(nèi)容涉及金石文字。所考大多精確不移,令人折服。如辨‘宋器當為‘寶器,‘吉用當為‘寶用,即為典型例子”。
豐潤歷史上還有一件金石韻事與程瑤田有關(guān)。
被譽為豐潤八景之一的披霞山,位于豐潤城北三里。披霞山,南北長900米,東西寬250米,海拔75.4米,狀如南北放置的一把琵琶,因此古時也有人稱它為琵琶山。每逢夕陽西下,層林盡染,披霞晚照,滿目殷紅,的確美不勝收。
在披霞山南山腳下有一座真武廟,廟內(nèi)有一個舊石幢,踣倒在地,多年無人理會。當年程瑤田發(fā)現(xiàn)這件古物后,即作了仔細考證,石幢“高可三尺,八觚(棱角)。觚面之廣,度以今尺,不及七寸者,凡四面。四隅加斂(收起)焉,面凡四寸。自一隅始,環(huán)而書之者六面,疑是梵書”。字體有大小,行數(shù)亦不一。
乾隆四十三年(1778)四月廿四日,程瑤田帶著紙、墨等工具再次來到真武廟。由于年代久遠,石幢上的刻字已漫漶難辨。經(jīng)反復洗滌,才隱約能認出數(shù)十字來。
其建首三字曰“圣壽院”。下又有“記”字,又有“蓋聞修身”字,有“者”字,“人之所”字。次二行有“玉田俗姓郭氏”字,有“玄數(shù)”字,有“自落發(fā)后從圣壽院”字,又有“師”字。次三行有“即圓成寺也,至天慶八年前九月”字,次五行有“維天”字,次六行有“圓成”字,有“建”字,皆仿佛于日光中及燈下得之。
根據(jù)所拓文字,程瑤田認為,“天慶”為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的第二個年號,天慶八年(1118)也是宋徽宗(趙佶)重和元年,這一年是閏九月,與石幢上的“前九月”文字相合,遂斷定石幢是遼代天祚年間舊物。至于“其建首曰‘圣壽院、又曰‘即圓成寺者,疑此地為故圓成寺,至是改圣壽院”。但經(jīng)查閱豐潤地方史志,卻沒有記載,致使“邑之古跡遂不復有能知之者”。若干年后,再經(jīng)風雨侵蝕,石幢上的文字,恐怕更難辨認了。程瑤田覺得自己的收獲,“其于豐潤亦有小補者焉”。
遠在江南的徽派大師,又是怎樣接二連三地與河北豐潤有了接觸的呢?
據(jù)羅繼祖先生所撰《程易疇先生年譜》,乾隆三十六年(1771),程瑤田從南方“至京師應(yīng)禮部試,不售?!币虺淌厦曉谕?,京城官宦人家,競相聘請,“桐城張總憲(若溎)聞先生名,延課諸子,遂留京師”。三十七年,武夷縣令何圣容(思溫)邀請程瑤田“至武夷,課其子”。四十年秋,何圣容奉調(diào)豐潤知縣,程瑤田亦隨之前往,這才有了前面所說的考證牛鼎年代之事。
乾隆四十二年(1777)五月,師兄戴震(東原)去世,程瑤田返回家鄉(xiāng)。是年,何圣容亦卒于京師。四十三年,計偕上京。夏日,因表弟潘仿泉(應(yīng)椿)已被授為豐潤知縣,又到豐潤與表弟相會。當游覽豐潤縣北披霞山時,在真武廟(院)見到古經(jīng)石幢,方又有了考辨石幢文字之事。
程瑤田在治學過程中,注重調(diào)查研究,提倡實地考察。在豐潤居住期間,曾多次到田間地頭,向當?shù)剞r(nóng)民學習種植、收獲糧食作物的相關(guān)知識,后在其《通藝錄·九谷考》著作中,數(shù)處提到河北豐潤的作物品種情況,當是其親身實踐的結(jié)果。
乾隆四十四年(1779),“潘仿泉復召先生至豐潤,課其二子”,《豐潤牛鼎說示潘二生》一文,即為此時所作。后潘仿泉父親卒于家鄉(xiāng),潘氏亦致官奔喪。程瑤田遂在“五月,返京師”,“十月朔,遂買舟南下”。后程瑤田曾授徒靈山。晚年失明,尚口授《琴音記續(xù)編》,使其孫寫定。程氏“自少至老,篤志著述”,“性和緩,終身不解詬詈”。嘉慶十九年,度過九十歲生日不久,遽歸道山。《清史稿》、《清史列傳》、《文獻徵存錄》、《國朝先正事略》、《清代七百名人傳》以及民國《歙縣志》(1936)、《皖志列傳稿》(1936)等史籍、史志中均有傳記。
那么,豐潤牛鼎究竟是什么年代制成的?
牛鼎發(fā)現(xiàn)伊始,因見鼎內(nèi)41字銘文中有年、月、日期與“肇作宋器”一語,程瑤田考定牛鼎是為南北朝時期宋孝武帝(劉駿)孝建元年(454,甲午年)所造。而汪詩韓“推求史鑒”認為,此鼎鑄于北宋徽宗(趙佶)政和年間(1111—1118)。政和歷八年,其中政和四年亦是甲午年。若干年后,程瑤田意外發(fā)現(xiàn)銘文中的“宋器”,應(yīng)為“寳器”,為此又修正了自己之前的結(jié)論,即牛鼎并非是劉宋年代所鑄,也不是趙宋時期之物。程瑤田沒有給出最后的答案,“疑則闕之,毋強作解事也”。而本文前述新聞報道中已有“據(jù)北京大學教授李零等多名考古學家考證,豐潤牛鼎為北宋時期(政和年間)復古仿制的禮器”,就是說,今人已論定牛鼎的鑄造年代是北宋政和年間。相信在考古水平日益發(fā)達的今天,要弄清這個問題,當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