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流亡于旅順、仍沉浸于恢復(fù)大清帝業(yè)的肅親王善耆迎來了他的第38個孩子,他為這個小生命取名愛新覺羅·顯琦——90年后,當(dāng)“公民金默玉”回望當(dāng)年那個肅王府的十七格格時,這位最后的格格,也完成了對中國最后一代王朝的記憶和見證。
對金老的采訪,聯(lián)系了數(shù)次才成功。
末代肅親王
1922年父親去世時,我只有4歲,所以我對父親沒什么印象,也是從書上知道他的許多事情的。
我們家是正宗的正黃旗,追根溯源,我們這一支的祖先、第一代肅親王叫豪格,他是清太宗皇太極的長子,驍勇善戰(zhàn),后來成為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皇太極去世后,他與多爾袞爭皇位,多爾袞得勢后,他備受迫害,很早就去世了。
父親愛新覺羅·善耆,是第十代、也是末代肅親王。
41歲的父親出任民政尚書,相當(dāng)于今天的部長,在當(dāng)時的清政府里已算非常年輕的“官員”了。他在全國推行警政、戶口、衛(wèi)生、市政等方面的建設(shè),接管“崇文門稅務(wù)監(jiān)督”后,給大家都漲了工資,告訴大家絕對不許收賄,有點像今天“高薪養(yǎng)廉”的意思。后來有人跟西太后說:“肅王管得挺好的?!闭l知道西太后說:“那肅王以后不干了,誰接管他?”意思是說沒油水可撈,還誰愿意管這攤???由此可見,那時的清政府已經(jīng)潰爛成什么樣子了。
父親對清朝忠心耿耿,1912年,他痛哭流涕反對溥儀退位,是唯一拒絕在退位詔書上簽字的親王。溥儀遜位后,他跟全家人說,國家都亡了,個人生活不能太奢侈,所以要家里人穿得簡單些。母親她們都有絲綢,也不能故意扔了,平時就在外面穿一件布衣。父親死后被溥儀“賜”謚號為“忠”,追封為“肅忠親王”。
父親在56歲那年暴病而死,有1位正夫人、4位側(cè)夫人,生了38個孩子,我是最小的一個,肅王府里的十七格格。我有21個哥哥,16個姐姐。在王府里,我們管正夫人叫“奶奶”,管自己的母親叫“娘”。我的生母是第四側(cè)夫人,我對母親印象不多,只記得她挺好強的,老是盤腿看書。母親是在父親去世之前死的,據(jù)奶媽她們說,母親是侍候父親累死的。就這樣,我4歲那年,一個月之內(nèi)沒了父親和母親。
旅順歲月
1918年我在旅順出生時,父親已從北京流亡到旅順6年了。當(dāng)年父親一心想利用日本人復(fù)辟清朝統(tǒng)治,策劃“滿蒙獨立”。日本人就在旅順給他預(yù)備好了房子,讓父親過來“共商大計”。
父親在世時,我和他的接觸也不多,父親是“王爺”,基本上都在王爺府里待著。我們這些孩子,各有各的屋子,各有各的奶媽和“看媽”,連母親的屋子都不大隨便進出。
父親組織“宗社黨”,復(fù)辟失敗后流落到旅順,讓哥哥姐姐都上日本學(xué)校。他的意思是,必須得學(xué)習(xí)人家先進的東西。所以姐姐們都上旅順女子學(xué)校,哥哥們上旅順“工大”,我們小不點上第二小學(xué),同學(xué)們都是滿洲鐵路或者關(guān)東廳的后代。
雖然那時已經(jīng)沒了皇帝,但在家里,那些前清的禮儀還沿襲著。那時家里也沒有沙發(fā),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只能半個屁股坐在凳子上,跟誰說話要慢慢把頭扭過去,以耳朵上的墜子不能有任何擺動為標準。平時格格也沒什么機會出門,只有姐姐嫁人、親戚過生日時,才有機會出去。
我很慶幸,出生得晚,沒怎么受過這些“洋罪”。我從小就討厭這些繁文縟節(jié),姐姐們稱我為“革命兒”。
旅順和大連當(dāng)年也是清朝遺老遺少聚集的地方。父親到了旅順后,恭親王溥偉也追隨他到了大連。
1931年溥儀從北京逃出來,先在旅順躲了一段時間,溥儀在旅順期間就住在我們家,在此期間他還以皇帝的身份祭祖,也接受羅振玉、鄭孝胥這些清朝遺老遺少的朝拜。溥儀的行程當(dāng)然是絕對保密的,我那時還小,只有12歲,白天還要去上學(xué),我們這些孩子們都不知道他曾經(jīng)來過,只記得讓我們搬出來,單給他辟了一幢小樓來住,后來才知道是溥儀來了。
剛到旅順時我們家還是一個大家族,都已破落成那地步了,還有兩百多口子人呢!父親是為了他的復(fù)辟夢而到旅順的,但對那幾位夫人來說,旅順太小太悶了,哪能跟北京比呢?父親在時她們不敢動,但我們家吃的、喝的、用的都從北京運。父親一死,幾位夫人很快回了北京,有幾位哥哥去了大連,這個大家庭很快就散了。
沒落皇族
父親去世3周年時被運回北京安葬。記得當(dāng)時給準備了一輛火車,父親的棺木在前頭,母親的在后頭。幾乎所有旅順人都出來看。送葬的隊伍很長,按照規(guī)定,抬靈柩的人要64人,加上路上換班的那套人馬,一共128人,送葬的親友多達數(shù)百人。靈柩用火車經(jīng)奉天(今遼寧省)、山海關(guān)到達北京,是袁世凱親自在車站迎接的。
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到北京。父親被葬在“架松”,也就是現(xiàn)在的勁松一帶。
父親去世時,正在東京御茶水女子高等師范留學(xué)的三姐顯珊也回來奔喪,之后她再也沒回去,偌大的家后來就剩下三姐、十六姐和我3個人,加上十幾個傭人。按照那時的規(guī)矩,王爺身邊的女人如果沒生男孩就不能被冊封。三姐的母親剛生下她就去世了,我父親挺可憐她的,所以父親在世時她在家里耀武揚威的,大家對這個三格格有點又恨又怕。父親一去世,她沒什么靠山,也沒地方可去,就把我倆要過去,我倆分的家產(chǎn)都歸了她——她如果不爭取我們,也沒什么財產(chǎn)。三姐后來認識了一個女傳教士,每次來家里教我們英文,在她影響下,三姐和十二姐、十五姐都信了基督教。三姐終身未嫁,最終死在教堂里。
我在旅順待到13歲,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溥儀的“滿洲國”也成立了,我去長春上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學(xué)。那時我?guī)讉€哥哥在“滿洲國”謀得了一官半職——同母的大哥金憲立任“齊齊哈爾市長”。后來他跟人鬧別扭也不干了,要去日本;當(dāng)時川島芳子也在長春,哥哥們怕我受她影響,就把我一起帶到日本了。
我們到日本被安排讀貴族學(xué)校。一起去留學(xué)的都是滿清后代,如婉容的弟弟潤麒,溥儀的妹妹、醇親王府的三格格都是我們同學(xué),他倆后來成了一對夫婦。
1940年,溥儀作為“滿洲國皇帝”到日本訪問,“大使館”組織我們留學(xué)生去見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溥儀。我見了溥儀也沒激動,可能因為我小時候受的是西式教育,對清朝那一套也比較淡漠。
我在日本上的是東京女子學(xué)習(xí)院英文系,每個月都有人從我們在大連的房地產(chǎn)公司那里寄錢給我,100塊“小洋”,不夠的話打電報讓家里再寄。100塊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1萬塊錢吧,我也花不完,一個學(xué)生哪用得了那么多錢?
那時我們家被川島浪速控制著,川島浪速就是利用我們家起家的。父親當(dāng)年為了復(fù)辟找到他,父親在世時,他“王爺”長、“王爺”短的,拍父親馬屁。川島浪速就怕我父親一個人,他看透了我們家,哥哥們都無能,年紀大的幾個哥哥都抽大煙,年紀小的還在上學(xué)。父親一死,我們家也沒什么人頂事,整個家就被川島控制了。
我很小的時候見過川島浪速,他到過旅順。川島浪速掌管我家很長時間,他對父親的幾位夫人不敢不恭,她們回北京后,川島每個月定期給她們送生活費,那幾位夫人什么也不懂,只要生活不成問題就不過問了。后來大奶奶、三娘、二娘等都相繼去世,川島浪速就一點點掌握了我們家的財產(chǎn),我們在大連、天津都有不動產(chǎn),最終都被他控制了。
從十四格格到川島芳子
當(dāng)年我因為川島芳子而在秦城監(jiān)獄被關(guān)了15年,曾經(jīng)下決心:這輩子再也不談川島芳子,但我發(fā)現(xiàn)她是我這輩子繞不過的一個話題。
我母親一共生了9個孩子,顯圩是長女,也是全家17個女孩的第14個,5歲左右被川島浪速帶到日本,成了他的養(yǎng)女,肅王府的十四格格從此成了“川島芳子”。我有個七哥叫金璧東,在“偽滿洲國”時期任“黑龍江省省長”,川島芳子順著這位哥哥,把自己的中文名字改成金璧輝。川島芳子沒怎么念過書,但字寫得不壞,人也聰明,雖然沒學(xué)過俄文,但是在哈爾濱待了幾個月后,俄文說得噼里啪啦的。
1927年,川島芳子回旅順準備結(jié)婚時,我才第一次見到了這個比我大13歲的十四姐。
跟川島芳子結(jié)婚的人叫甘珠爾扎布,他是蒙古王公巴布扎布的二兒子。1916年,袁世凱暴亡后,父親支持巴布扎布叛亂,希望搞“滿蒙獨立”。巴布扎布后來被張作霖的奉軍打死,我父親就把他們?nèi)医拥轿覀兗依镳B(yǎng)著,也讓他的幾個孩子念書。老大后來回到了蒙古,老二和老三留在中國。老二甘珠爾扎布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他特別喜歡芳子,一心想娶她為妻,甚至為她得了相思病。川島芳子結(jié)婚那天挺熱鬧的,平時她總愛穿男人的衣服,但那一天她自己弄了身婚紗,挺漂亮的。
川島芳子不怎么喜歡甘珠爾扎布,再說她哪是在家待得住的人?婚后不久她就從旅順搬到了大連,不到一年,又離開了大連。甘珠爾扎布后來又找了一位夫人,長得挺漂亮,生了5個孩子。奇怪的是,甘珠爾扎布結(jié)婚時,川島芳子竟跑來參加婚禮。甘珠爾扎布一直不能忘記她,但駕馭不了她。
我和十六姐后來到長春讀書時,川島芳子也在那里,自己住在一幢房子里。平時我都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偶爾去她那里玩。川島芳子雖然沒見過我?guī)酌?,但特疼我,因為我最小。她有時還帶著我去郊游、跳舞,還教我如何化妝和穿著打扮。我大哥知道后,特別反對我跟她來往。她那時總跟一些日本軍人混在一起,名聲也不好,大哥生怕我被她帶壞了。
1941年,我回國后,川島芳子剛好也在北京,這時她的名氣似乎更大了。她住在東四九條,我只去過一次,看到她身旁盡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還有很多有名的戲子都圍著她,都怕她,喊她“金司令”。川島芳子讓我跟她住在一起,她可能覺得自己老了,得有個人幫她,但我不愿意。我受的教育比她強多了,能看出來她和周圍的人都不對,于是盡量躲著她。有一次我把她惹生氣了,她闖進我家大發(fā)脾氣,讓我向她道歉,我也忍不住和她吵起來。她可能沒想到我會和她頂嘴,氣得到處砸,甚至用軍刀猛抽打我,在大哥勸阻下,她才坐上車揚長而去。
1945年,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川島芳子被逮捕,1948年被國民政府秘密槍決。據(jù)說她臨死前挺想見我的,但我沒去。
從格格到平民
珍珠港事件爆發(fā)后不久,我被迫中斷了兩年的大學(xué)生活,從日本回到北京自己家的那所老宅。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長住,也是我記憶里最無聊的時期,什么事情都沒有,在家里憋壞了,王府井一天能逛好幾次。
我關(guān)于人生的所有夢想也因為那個動蕩的年代而破滅。我曾經(jīng)設(shè)想自己做一名四處采訪的女記者,甚至去做歌唱演員,但長輩們覺得,身為一個王府里的格格,怎么能四處拋頭露面呢?我喜歡騎馬和打網(wǎng)球,為了玩起來方便,在19歲生日那天,我剪了一個短短的男式頭發(fā)。那張照片被照相館放大了擺在櫥窗里,被我一個哥哥無意中看到了,他特別生氣:格格的照片怎么可以隨便掛在外面讓人看!
我從小對錢沒什么概念,從不接觸錢,也不必拿錢,要什么有什么,哪用得著我花錢呢?到了民國時期,開始實行記賬。去東安市場逛,大家都知道這幾位常去的客人的身份,說這個小姐是什么府的,那個人是什么市長的女兒,他們也都知道我是肅王府的小格格,我一去他們就說“您隨便拿”,喜歡什么就說送回家里,也不用自己帶回家。到了節(jié)假日、舊歷年算賬,家里的賬單一疊,到時自有人算賬,但誰給的我都不知道。
此前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我剩下的大半生,竟會以那樣一種方式渡過。1948年,哥哥成了匆匆離開北平城人群里的一員,留給我的是100塊錢、6個孩子,外加一個老保姆和她的女兒,一家9口的生計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既沒結(jié)婚,也沒孩子,為了維持生計,我開始陸續(xù)變賣家中的鋼琴、地毯、沙發(fā)、皮大衣、留聲機等。為了謀生,我還給海軍織過毛衣,3天1件,但還湊不夠一家人的菜錢……我就在這種窘迫中迎來了一個新的政權(quán)。
新中國成立后,我沒有走,覺得共產(chǎn)黨不喜歡你也罷,國民黨不要你也罷,但你畢竟是中國人啊。后來在香港的大哥寄來一筆錢,我用這錢開了一家飯館“益康食堂”,一度成了北京的名店。不久我與著名的花鳥畫家馬萬里結(jié)為夫婦。
1956年,我考進北京編譯社,被分配到日文組工作。就在我覺得新生活才剛剛開始時,1958年2月初的一個傍晚,十幾名警察突然闖進家里,宣告我被捕了。3個月后,我被押送到勞改隊。6年后的一天,正在干活的我被隊長叫進辦公室:“金默玉,經(jīng)過審查,現(xiàn)在決定判處你有期徒刑15年!”從這一天起,我被帶到秦城監(jiān)獄開始服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無法選擇的出身,以及那個陰魂不散的胞姐川島芳子。為了不連累馬萬里,我主動提出了離婚。
1973年,熬過了15年的鐵窗生涯,我終于重獲自由,被安排在天津的茶淀農(nóng)場種地養(yǎng)鴨,后來和農(nóng)場的一位老專家施有為又組織了家庭。1979年,我給鄧小平寫了封信,我不是要求平反,而是想有份工作。不久農(nóng)場來了3位同志核實情況,幾天后,我等來的是來自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平反通知書。我想,我終于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公民了……
平反后,我被分配到北京文史館做館員。當(dāng)年在日本學(xué)習(xí)院的那些同學(xué)設(shè)法找到了我,分隔幾十年,她們說我一點都沒變,還嘻嘻哈哈的,甚至有人不相信我坐過15年的牢。我拒絕了他們讓我去日本定居的邀請,我還是那個想法:我畢竟是中國人。現(xiàn)在,我的兄弟姐妹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那個曾經(jīng)顯赫的皇族,已完完全全是這個民族徹底翻過去的一頁了……
(摘自東方出版社《走出歷史的煙塵》 編著:李菁 本文口述:金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