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梁洲是古老的漢江給予襄陽的饋贈。
漢江從陜西漢中出發(fā),悠悠然流經(jīng)襄陽的時候,在東邊的河道上扭了一下腰,魚梁洲就成了漢江張開雙臂為襄陽人捧出的那顆明珠。如今,這個四面環(huán)水、四面環(huán)城的江渚,被摟在漢江的懷里,雖嵌于襄城、樊城、襄州、東津之間,卻因漢江的千年浸潤,不染一絲一毫的城市喧囂,如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玉立江心,如踏祥云,顧盼生輝,吐氣若蘭。
唐代大詩人孟浩然在《與諸子登峴山》中吟道: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詩中說的“魚梁”,便是今天的魚梁洲。土生土長的襄陽人熟知魚梁洲,襄陽土生土長的孟浩然寫的這首詩更讓世人認識了魚梁洲。對于非襄陽土生土長的人來說,他們或許是讀了這首詩才知道了魚梁洲,詩人的澎湃的思緒和對魚梁洲的精彩描寫更使他們對魚梁洲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和向往。
不是襄陽土生土長的我,便是讀了這首詩才認識的魚梁洲。
據(jù)光緒年間的《襄陽府志》載:“魚梁,亦槎頭,在峴津上水落時,洲人攝竹木為梁,以捕魚。”故取魚梁洲之名。此洲歷經(jīng)變遷,曾有許多不同的稱呼,如魚梁洲、月洲、玉娘洲、大河洲、無糧洲、大沙洲、無浪洲等。直到1981年,經(jīng)地名標準化處理,魚梁洲之名才正式固定下來。
其中,襄陽本土人比較喜歡的關于魚梁洲名字來歷的說法是“玉娘洲”。相傳炎帝神農(nóng)氏有一位妹妹叫玉娘,玉娘是個心地善良,美貌如仙的姑娘,長年跟隨神農(nóng)氏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一直是“藏在深山人未識”。長大后,她十分想到外面走一走,開開眼界、見見世面。于是,她依依不舍地告別神農(nóng)哥哥,獨自走出崇山峻嶺,乘舟順著漢水漂流而下,游覽著兩岸另一番景色。后來,行至依山傍水、面臨遼闊平原的襄陽城后,她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了這里,立刻產(chǎn)生留下生活之意。于是,她就在城外的魚梁洲上住下。她拿出哥哥交給她的紅蘿卜籽,親手教當?shù)氐霓r(nóng)民種植。結(jié)果,這種蘿卜在這塊沙土地上長得格外好,鮮紅的薄皮兒、白生生的心兒,水潤脆甜,拿在掌中一擊,唰地裂成幾瓣,水靈靈的甜味,比蘋果脆、比梨子酥,如果冬日加點調(diào)味作料,伴二兩酒下肚,那真是美滋滋的,平添無限樂趣。襄陽人還有一種煨蘿卜湯的流行吃法,據(jù)說也是玉娘發(fā)明的:將蘿卜切成骨牌片,下作料炒半熟,再用煮飯的米湯煨熟,起鍋時加五香粉、蒜苗、辣椒、胡椒,拌和少許豬油。做成后既是菜又有湯,吃起來既開胃又暖和。后來,紅蘿卜屢種不衰,并且流傳下來一句俗諺:“魚梁洲的紅蘿卜——皮薄?!庇捎谟衲锲饺绽餅橄尻栆粠Ю习傩兆隽嗽S多好事,深受老百姓的敬仰和懷念,后人們便將這個沙洲稱為“玉娘洲”。
雖然不是土生土長的襄陽人,但我20世紀90年代初便因工作之故定居襄陽了。我非常喜歡這個傳說,也非常喜歡魚梁洲的特產(chǎn)蘿卜。
來襄陽定居前,我不曾來過魚梁洲。其間雖然到過襄陽,并因為詩與傳說對魚梁洲心生無限向往,卻來去匆匆,不曾謀面。到襄陽生活不久,應該是1994年初秋的一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終于與魚梁洲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當年作為一名毛頭小伙的我與兩個朋友是坐公交車來的魚梁洲。兩個朋友是襄陽本土人,他們一個是攝影師,一個是報紙編輯。他們熟悉魚梁洲,不像我那樣坐在公交車中,為了遠眺魚梁洲將頭伸出車窗忙碌著雙眼。他們閑適地坐在公交車座位上,是一副回家的表情。而我,在十多分鐘的車程里,眼睛一直都在朝車窗外眨巴,滿懷熱望,像去看望相戀多時卻未曾謀面的戀人。我看見,陽光下,漢江的水面波光粼粼,如撒了一江的碎金,熠熠生輝。而江中的魚梁洲,則像一塊偌大的不規(guī)則的有著水草花紋的青玉,氤氳著柔潤的光華,看了讓人養(yǎng)眼,并且讓人心生寧靜、祥和、安逸的感覺。
站在對岸,我第一次很真切地打量魚梁洲,應該說,魚梁洲是草長鶯飛的天然綠洲,是不染鉛華的,她靜如處子。洲上沒有房屋、沒有街道,只有幾處簡易的棚屋錯落地立在淺灰的沙土之上。
無數(shù)的芭茅草連株成簇、連簇成片,穩(wěn)穩(wěn)地生長在淺灰的沙土上,像南方的甘蔗林,又像北方的青紗帳,染綠了沙土,染綠了江水。在草間,在水邊,一只只白色的、灰色的鳥兒嗖嗖地飛起,又噗嚕嚕地落下,清脆的叫聲此起彼伏,給沙洲平添了勃勃生氣,也加深了沙洲的幽靜。
江邊泊著船,船有帶篷的,也有不帶篷的,多是木船,也有一兩條大點的輪船。我們的上游泊著一條不帶棚的木船,上面坐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男孩只穿著一條褲衩,光著腳,裸露的臉、裸露的上身、裸露的四肢,黝黑黝黑的,泛著油光,一看便知是經(jīng)常在江水里嬉戲的孩子。
攝影師朋友很熟練地和這個男孩打招呼,并問他能不能把我們?nèi)齻€人送到洲上。男孩子滿臉歡喜地答應,很快把船劃到我們面前。別看男孩年紀不大,劃船卻有模有樣,兩把槳片交叉而握,一推一拉,一下接著一下,將我們坐著的船兒劃得如同江面上游弋的魚。
男孩是來洲上玩的,還是洲上漁民的孩子?
同行的攝影師朋友告訴我,男孩是洲上漁民的孩子。
“你們認識?”
“不認識?!睌z影師朋友說,“但一看就知道啊,漢江漁民的娃子。我小的時候,這里這樣的娃子很多?!?/p>
“聽老輩人說,原來這里靠打魚為生的漁民很多,新中國成立后慢慢地少了,很多漁民上岸改行做別的營生了?,F(xiàn)在更少了,因為漢江是襄陽市的飲用水源,為國家二級水質(zhì)標準,政府不提倡打魚營生。”編輯朋友說。
哦,那應該是魚梁洲的前生了。其實,從魚梁洲的名字來歷便可知其前生的模樣了,更兼有方志詩文的記載、描繪。其中有《襄陽府志》的“在峴津上水落時洲人攝竹木為梁,以捕魚”為憑, 又有杜牧《漢江》的“夕陽長送釣船歸 ”佐證,我們可知當年這里的景象。
我想步行在洲上轉(zhuǎn)一圈,同行的攝影師朋友說,那可不是一件易事,怕是難以完成。因為魚梁洲不小,其南北長10.65公里,東西寬5.3公里,以四周主航道中心為界,總面積31.28平方公里,步行一周起碼要一整天時間。
哦,魚梁洲是不小,難怪傳說這里曾經(jīng)是宋元戰(zhàn)爭期間元軍的練兵場。據(jù)歷史記載,宋元戰(zhàn)爭后期,忽必烈重兵包圍襄陽,元軍知道襄陽易守難攻,就圍而不攻,控制水陸交通,斷糧草、阻援兵。宋咸淳六年至咸淳八年,元軍在樊城迎旭門外漢水中的魚梁洲上筑實心臺,訓水軍7萬,造戰(zhàn)船5000艘,與宋軍鏖戰(zhàn)爭雄五年之久。堪稱世界戰(zhàn)爭史上耗時最長的城市攻防戰(zhàn)役。
那天,我們還吃了男孩給我們的蘿卜——據(jù)說是魚梁洲上種的蘿卜。按季節(jié)說,初秋收獲蘿卜顯得早了點,新鮮好吃的蘿卜最好是在寒冬臘月。但魚梁洲特有的氣候和特有的沙土,卻讓那種紅皮白肉的蘿卜從春天都開始生長,秋天就可以收獲。那天是我第一次吃到魚梁洲的蘿卜,這種蘿卜生吃的滋味,涼沁沁、脆生生、甜絲絲,現(xiàn)在想來,仍覺齒間口水涌動。
定居襄陽后,我常來魚梁洲。有時與朋友來,有時一個人來。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來。只身從老家保康來襄陽打拼的我,行走在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事與事之間,難免有迷茫、疲憊的時候。每當這時,我便會來到魚梁洲。魚梁洲雖然沒有??档某缟骄X、古樹參天,卻仍如老家的老屋一樣,在水一方、依水而居。守在那里,靜候游子的歸來,給予游子以故鄉(xiāng)的撫慰。
徜徉在魚梁洲上,淺灰色的細沙在腳下“沙沙”低語。這種低語極細、極微,不摒除雜念、不靜下心來,是聽不見的。在素有“南襄隘道”“南船北馬”“七省通衢”之稱的襄陽,在如今被譽為省域副中心城市的襄陽,只要我們一踏上魚梁洲,立即就像進入人間仙境。濕潤清爽的江風輕輕地拂面而來,浮躁的心立即靜下來,塵世的雜念也隨風而去。沙的低語、風的呢喃、水撫岸邊的輕響、各種水鳥的吟唱便如一首田園交響樂,氤氳在我們的周圍,充盈著我們的雙耳。極目四望,從魚梁洲眺鹿門之翠秀,望峴山之崢嶸,“一洲兩島、兩山映湖、三水環(huán)繞、四城望洲”的生態(tài)格局堪稱三千里漢江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徜徉在魚梁洲上,年輕的我心生一種感動,這種感動莫名其狀。洲的四周是清凌凌的漢江水,水的四周是林立的現(xiàn)代高樓,蕓蕓眾生便在林立的高樓間做著自己的營生。動與靜、靜與動,兩個極端,相隔卻如此之近,近到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近到能呼吸彼此的氣息,仿佛一抬手便能觸摸到彼此的肌膚。于是心兒一動,便敬畏造物主之偉大,感恩造物主之饋贈,于炊煙裊裊中、于生猛火辣中,于燈紅酒綠中,賜如此一方圣潔安寧之地供我們喘息、歇息,乃至“詩意地棲居”——這是故鄉(xiāng)的胸懷……
魚梁洲是城市的故鄉(xiāng)。
魚梁洲是游子的故鄉(xiāng)。
后來我在襄陽成家,愛人是襄陽本土人,和我結(jié)婚前自然是常來魚梁洲的,和我結(jié)婚后,我們倆也常來魚梁洲。這期間,政府以行洪為主,逐步地對魚梁洲進行了適度開發(fā),先是在洲上修了路,然后在洲上了建了房屋,一層、兩層、三層、五層的房屋由洲頭建起,依次四散。洲上有了旅店、飯館,但卻依然安靜祥和,依然不染塵世的喧囂,如世外的桃源。記得秋天的一個下午,天下著小雨,我與愛人來到了魚梁洲。我們沒有打傘,任由細微的雨絲兒落在我們的頭上、臉上、手上,涼涼的、潤潤的、滑滑的,如觸玉般舒適。
洲上一片淺淺的紫紅,那是芭茅草開的花,這種也叫蘆葦?shù)陌琶┎萦兄R尾一樣的花束,開得肆意、開得張揚、開得燦爛,如霞如暉,籠罩了整個魚梁洲。愛人跑步上前,擁住了一束紫紅。斜風細雨下,愛人巧笑嫣然,輕晃著粉紅的臉,如一枝盛開的芭茅草的花。我們喜歡芭茅草紫紅的花束,但我們沒有采摘,這些紫紅的花束是魚梁洲給予我的饋贈,我們除了感恩、珍惜、護衛(wèi),還能怎樣?
我與愛人手牽著手徜徉在魚梁洲淺灰的沙地上,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聆聽著細沙的低語,飽覽著水光洲色,恍若穿越在另外一個世界。咫尺之外,是喧鬧的城市,咫尺之前,是呼吸可聞的江心遺洲。置身洲中,我如穿越到了東漢,牽著愛人的手一起觀看荊州牧劉表在洲中的呼鷹臺上放飛鷹。其時,長空鷹嘯,風云變幻。劉表長髯微拂,美姬伴左右,精兵環(huán)四周。黑鷹桀驁,卻為劉表馴熟,劉表手一揮即去,劉表手一招即回。
其實不用穿越,有史可查。據(jù)《水經(jīng)注》載:“水南有鷹臺,號曰景升臺。蓋劉表治襄陽之所筑也。言表盛游于此,常所止憩。表性好鷹,嘗登此臺,歌《野鷹來曲》?!庇腥苏J為,劉表筑呼鷹臺是其“性好鷹”,實際上,呼鷹臺是劉表渴求人才薈萃、期待鷹擊長空志向的寄托。據(jù)史料知,劉表領荊州牧時,“愛民養(yǎng)士,從容自保”,文人賢士紛紛來此,遂使荊襄地區(qū)成為亂世中的桃源。
滄海桑田,人間巨變。如今,呼鷹臺早已塵封在歲月的角落,難尋蹤跡,只留下一段傳奇、一段歷史。
魚梁洲是傳奇的載體。
魚梁洲是歷史的載體。
再后來,因為有了兒子,我們與魚梁洲的接觸更多了。節(jié)假日,甚至晚飯后,我們一家三口或步行,或坐公交車,來魚梁洲嬉戲。兒子不會走路時,我們抱著兒子來;兒子會走路后,我們牽著兒子的手來;現(xiàn)在兒子已是一名大學生了,他大步走在我們前面,我和愛人算是跟著兒子一起來。我們徜徉在魚梁洲,在洲邊戲水,在沙堆上撿漢江石,在小飯館里喝蘿卜湯。來到魚梁洲,就如回到心中的故鄉(xiāng)。
我家跟著魚梁洲一起成長。魚梁洲從只有窩棚到修路建房、從有房屋到有街道、從有街道到街道縱橫交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年遍生洲上的芭茅草不見了,而在當年長芭茅草的沙地上,如今錯落有致地栽種著白玉蘭、廣玉蘭、銀杏、臘梅、桃、柳、竹這些珍貴的植物,樹林成片,綠葉婆娑,花朵艷妍?;ㄩ_時節(jié),游人往來,摩肩接踵。
今天,魚梁洲如鳳凰涅槃,重新萌生了孟浩然詩中的“魚梁渡頭爭渡喧”的生機。雖然富有生機卻不嘈雜,如綠色植物般欣欣向榮,生機盎然卻又安靜、溫厚、嫻雅、穩(wěn)重。今天,我已從當年風華正茂的毛頭小伙變成了兩鬢染霜的半老之人,從當年只身來襄陽工作到在襄陽買房、結(jié)婚、生子,懷揣著夢想,一路奮斗,儼然從一個外鄉(xiāng)人成為襄陽人,親眼見證了魚梁洲的重生、繁榮。
魚梁洲是奮斗的依托。
魚梁洲是夢想的依托。
魚梁洲,是漢江千百萬年流淌的清流中孕育的一顆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