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木心,本名孫璞,號牧心,筆名木心,他出生于浙江烏鎮(zhèn)東柵財神灣。孫家是當地望族。
1937年年末,烏鎮(zhèn)淪陷,當時木心10歲?!靶『⒆觽兾ㄒ荒茏龀龅牡挚剐袆邮?,不上日本憲兵隊控制的學校。家里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p>
木心和茅盾(沈雁冰)是遠親,孫家花園和茅盾故居在一條街道的兩端。茅盾到上海做事,在烏鎮(zhèn)留下一屋子歐美文學經典。年少的木心手不釋卷,如饑似渴地閱讀。
書讀多了,他便嘗試著創(chuàng)作。起初是模仿古人的風格,“神閑氣定,儼然居高不下”,家人看了他的詩,商討:“弟弟年紀這樣輕,寫得這樣素凈,不知好不好?”木心寫道:“我知道他們的憂慮。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凈是不祥之兆,會出家做和尚的。”
他與一個女孩子通信,鴻雁傳書三年多,彼此有愛慕之意。三年柏拉圖之戀,一見面,一塌糊涂。兩人勉強地吃了飯,散了步,“勉強有個月亮照著”,后來就不再來往。
19歲時,他借口養(yǎng)病,獨自上莫干山,雇人挑了兩大箱書,其中有他鐘愛的福樓拜和尼采的書。他一個人住在家族廢棄的大房子里專心讀書、寫文章。白晝一窗天光,入夜燃礦燭一支。渴了,沖杯克寧奶粉;餓了,有個鄉(xiāng)下姑娘定時送飯。
冬天的莫干山,山風刺骨,景致荒涼。少年木心的手背起了凍瘡,披一床被子,埋頭寫作不止。一邊寫,一邊思念一個叫“竹秀”的姑娘,日記里寫滿“竹秀”。從夏初一直寫到第二年的雪化時,交出三大篇論文——《哈姆萊特泛論》《伊卡洛斯詮釋》《奧菲司精義》,不為發(fā)表,不求成名。
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能讓這個少年滿足,尤其在那個動蕩的時代,安逸仿佛是罪惡。
1947年,一腔熱血的木心參與了反饑餓反內戰(zhàn)的學生運動。他走上街頭,演講,發(fā)傳單。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的曲子。
1948年,木心短暫投奔新四軍,繪制馬、恩、列、毛的巨幅畫像。后因此事被當時的上海市市長吳國楨親自下令開除學籍,又被國民黨通緝。木心避走臺灣,直到1949年才返回大陸。不久,他在解放軍部隊中做宣傳工作,因自小患肺結核,他一邊咯血,一邊扭秧歌、打腰鼓。
“文革”中,他先是在本單位被監(jiān)督勞動,掃地、掃廁所。他的家被抄查三次,挖地三尺,數箱畫作、藏書、20輯手抄精裝本全部被抄走。后來木心被某群眾組織囚禁18個月,折斷三根手指。某夜,他趁看守不備,從木柵欄里鉆出。逃出后他四顧茫然,發(fā)現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只得從剛鉆出的木柵欄里又鉆回去。
他在白色的紙上畫出黑色的琴鍵,夜夜在這無聲的鍵盤上彈奏莫扎特和肖邦的曲子。他說:“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彼跓熂埍澈髮懀趯懡淮牧系募埳蠈?,夜里沒有燈,就盲寫。他前后寫下65萬字,層層疊疊的蠅頭小楷幾乎無法辨認,他將這些文字藏在破棉絮里帶出來。這65萬字里,沒有聲嘶力竭,沒有血淚控訴,有的只是他對美學和哲學的思考,以及斷續(xù)寫下的詩。
他曾絕望投海,被追兵撈起后投進監(jiān)獄。他自殺過一次,后來想通了。是藝術讓他熬過最艱難的歲月。他說,文學是他的信仰,這信仰保佑他度過劫難,“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1982年,木心旅居美國。在紐約牙買加區(qū)的一幢小公寓里,他以絕筆的心情日日寫作。“燃燒,獨對雕像,夜夜文藝復興?!彼麑懗龃罅康恼撐?、隨筆、小說和詩歌。
20世紀80年代末,他為一群旅美的中國藝術家講“世界文學史”,從而開始了一場長達五年的“文學遠征”。從1989年1月15日開課,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講。每位聽課人輪流提供自家客廳,一節(jié)課每人收費20美元(夫婦算一人)。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更沒有贊助與課題費,在紐約市皇后區(qū)、曼哈頓區(qū)、布魯克林區(qū)的不同寓所中,年輕的藝術家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
“風雪夜,聽我說書者五六人;陰雨,七八人;風和日麗,十人。我讀,眾人聽,都高興,別無他想?!?/p>
這是這個孤傲了一輩子的人飄零海外時,偶爾念及的溫暖記憶。自然有人非議,有人冷嘲。他笑嘻嘻地要學生替他作證:木心不是妖怪,是個健康的普通老頭子。他與旅美的藝術家圈子保持距離,冷眼旁觀。
后來,陳丹青整理了那五年的五冊聽課筆記,共85講,逾40萬字。這不是一本純粹的文學史,而是木心的個人文學記憶,是木心之所以為木心的淵源。這是木心留給世界的禮物,也是文學的福音書。
喬伊斯說:“流亡是我的美學?!蹦拘淖苑Q不如喬伊斯闊氣,只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p>
2006年,在孫家花園的廢墟上新建起一座二層小樓,周圍香樟、榆樹叢生,名曰“晚晴小筑”,那是木心晚年的隱居之所。此時他在烏鎮(zhèn)已無一個親人,他是這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
貝聿銘的弟子去烏鎮(zhèn),與木心商議如何設計他的美術館。木心笑言:“貝先生一生的各個階段都是對的,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少年時的富家子弟,青年時的熱血男兒,壯年時飽經磨難,中年時顛沛流離。“我愛兵法,卻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币惠呑硬缓蠒r宜,一輩子干凈、清醒。
2011年12月21日3時,烏鎮(zhèn)。那個在大雪紛飛的黑暗中行走的人,歸去了。
他1949年后決意退出文藝圈,去搞工藝美術,“不太積極,也不太落后,盡量隨大流,保全自己”。他清高,“我書固劣劣,不愿做人枕邊書”。他狡黠,當年住建國西路步高里的亭子間,房東家女兒有意于他,于是他的書桌上永遠攤著一封某女士寫給他的情書,幾日一換。他自負且刻薄,自稱是絕交的熟練工,為一本葉芝的詩集,與多年摯友李夢熊絕交。至于他的學識,《文學回憶錄》中有不少牽強和偏見之處,還有些常識性錯誤。他的一生缺少一個強有力的結尾,托爾斯泰80多歲離家出走,他則以同樣的高齡回到故鄉(xiāng)??傊幌駛€英雄了,然而他珍惜自己的才華,“我養(yǎng)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浪費在生活、人際關系上”。他在黑暗中保全自己,“以不死殉道”。在任何嚴酷的歲月和生命極度卑微的時刻,他努力維持人格的獨立尊嚴。他無意做英雄,只是不肯背叛自己:“即使吃了很多苦頭,最終卻可以笑著?!?
(水云間摘自《文學報》2015年1月8日,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