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么說呢,他這一輩子可以說事事處處都沒有別人順心。用老婆罵他的話,就是個背時鬼,要拜堂就腳轉(zhuǎn)筋。唉,該怎么辦呢?他對著窗外冬日那灰暗的天光在心里自言自語。
現(xiàn)在的他又到了人生的抉擇處。報社搞新一輪競爭上崗,離退休還早著呢!他不得不去報名競聘。公布的年齡是主任不超過五十,副主任不超過四十八;主任是要有三年以上的副主任任職資格,副主任則是要在編采崗位上業(yè)績突出。他已任了兩屆副主任,要說業(yè)績嘛自己主編的文藝副刊也不錯,作者讀者的反映也還可以,認為是旌城日報自辦報以來副刊辦得最有活力的。然而新來的總編輯順應(yīng)潮流,實行競爭上崗,全面改版,原來的部室將重新組合,新增文藝副刊部。原來的文藝副刊沒有設(shè)部,就叫青竹溪文藝副刊,主編職位享受的是副主任待遇,副科級。原來的鏡像、美苑版是攝影部和返聘的美編分別在做。眾所周知的原因,許多地市黨報都把新聞和廣告創(chuàng)收放在首位,文化副刊一段時間可有可無,有的地市黨報甚至取消了文藝副刊。自從中央把文化繁榮提到從未有過的高度,新上任的老總編就決定整合先前的鏡像、美苑,新辟一個評論專版,成立文藝副刊部,新設(shè)個主任職位。這樣好像就提升了副刊的地位。這個社會是講先來后到,金字塔般的提拔升遷的,報社也不例外。大家也就把眼光放在他的身上,認為副刊部主任非他莫屬。
1
八年前的那一任宣傳部長把他從小縣城調(diào)進地級市黨報,就是看起了他在文學界有點小名氣,人盡其才,讓報紙的版面顯出文化來。他也雞公樣興致很高,以為自己會到自己喜愛的崗位。然而進入報社后三年都沒有編成副刊,而且連編輯也沒干上,還在晚報版和日報當了幾年記者。如果是放在懂新聞的??粕驑I(yè)余作者身上,當記者是不錯的事,大會小會,局長廠長們都謹小慎微,他們卻可以自由出入,無冕之王呢!可是對他這個對文學感興趣的人,心思在對人與社會細微變異上,對于新聞的空洞乏味甚至作秀從心底里是反感的,怎么會有工作的熱情呢!那真的就是度日如年如坐針氈一般。別人一個月跑幾十條新聞,他卻是十條都跑不來,這在以稿分多少來績效考核的他是肯定吃虧的,年輕記者們一個月掙三四千元,他最多能掙一千元左右,七八百元是經(jīng)常。主任私下里對他說,看在老鄉(xiāng)份上,打稿分時筆還秤桿般往上抬了的。
用他老婆的話說,他的運氣就是那樣,每次就差一點點。老婆當時用怪怪的眼神剜著他,那眼神里說的當然不只是在功利場上每次都差那么一點點,還有夫妻間的那事兒,每次都是他先猴急得不得了,把老婆的熱情調(diào)動起來了,他卻放了氣的皮球樣。老婆埋怨道,就差那一點點,你要是再堅持幾秒鐘就好了。還有其他方面的,比方說煮飯炒菜打掃衛(wèi)生維修衛(wèi)生間里滲漏的水管等。菜炒好后端上桌子,老婆雞刨刨地拈了一筷子,說這青豆米再燒一分鐘味道就不擺了,還有點生味呢!他的牙不好,每次用電飯煲煲飯,水都摻得寬。老婆一吃著就說,水摻得多了一點點,少摻一點點,飯硬一點就好了,你煮的干飯溝子坐爛的樣。川西人說的溝子就是屁股。屁股坐爛的飯是啥味道,老婆把他煮的飯說得這樣難吃。還有炒的菜燒的排骨筍子等,她總說不是鹽放少了就是醬放多了,要么就是還增一把火,味道就差那么一點點。還有廚房和洗漱間的水嘴或軟水管壞了,他喜歡自己動手,可上了生料膜的水龍頭或軟管總轉(zhuǎn)不到原來的正位,水嘴微微有些偏。老婆嬉笑著說,你做啥都差一點點,安個水龍頭都安不正,還繃自己得行。有時他要還嘴,說也不是啥都不得行,啥都差一點點哦!我擦的地還是干凈哈,買桃子蘋果花生還是舍得哈?老婆說,可是可以,就是不講價,不買就不買,一買就買一堆,口都吃木了。那口氣就是離老婆的滿意還是差一點點。你看晾在陽臺上的臘肉,每年都被耗子啃著牙印。她說你就不能把掛肉的繩子放長點,吝嗇啥呢?他說不是我吝嗇,按理有那么長,耗子吃不到。吃不到,有一天半夜我起來就發(fā)現(xiàn)了廚房里有個小耗子。他說真的呀!可是這與你說我凡事差一點點有啥關(guān)系?咋莫有關(guān)系?掛好了就莫有關(guān)系。
之所以沒有被安排去編副刊,是因為副刊位置已有人在編。按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道理,干副刊編輯這一行的大多是在文學或文藝上有點名氣的??墒撬圆钅敲匆稽c點就人盡其才,是因為那編副刊的在他來之前已編著,是女老總從原單位帶過來的一位年輕娃兒。有人說那娃兒的是沒有啥文學特長,但女老總喜歡就是最大的能力和特長。報社是市委宣傳部直管的重要喉舌,宣傳部長在這件事上也不宜管得過細,加上他每次出席與文藝相關(guān)的會議時也沒敢向部長提及此事。他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一見了當官的就面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圓,如與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婆每次恩愛般緊張。一直到三年后,這位女老總下課,報社的藍總,常務(wù)副總編輯,在新老總面前力主把那位編輯辭退,他才干上自己喜歡的工作。上崗后不久的星期天,藍總與他在一起玩“斗地主”紙牌時,闊大的嘴巴杵在他臉邊上說,好懸!就差一點點,你娃就當不了副刊編輯了。他眉頭皺了下,像有根蛛絲粘在額頭上,疑惑地向著藍總。那人差一點點就把關(guān)系走通了,從某中學搞了一個編制,想把那娃兒弄進事業(yè)編制,再轉(zhuǎn)一圈調(diào)進報社,就莫有你的板眼了。藍總是資中人,開口閉口稱呼人一般喜歡用“那人”、“那娃兒”,加上架著眼鏡的胖臉長期漾著似笑非笑,就有些幽默調(diào)侃甚或挖苦諷刺的味兒。藍總說的“那人”就是前任報社女老總,是五十幾的人了;“那娃兒”就是編副刊的那年輕編輯了。當然這些只有長期在一起的人才能會意,局外人根本不知道說的是誰。大船爛了有三千釘,據(jù)說“那人”還是有情有義有責任感,下課后去了一個化工企業(yè)任宣傳部長,把“那娃兒”也帶了去,在資料室管資料,算是不離不棄了,大有當年廣西一把手陳克杰的作派。只不過是母??心鄄?,就像當下的富婆們喜歡小鮮肉,見怪不怪了。
望著窗外的夜色暗自嘆息的他嘴角浮起一絲僥幸的笑。
誰說自己是倒霉鬼,凡事就差一點點呢!即將開始的中干競聘不就是新來的老總比著自己的年齡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么?競聘主任的報名年齡是五十,自己要明年2月8日才滿五十。只要在年內(nèi)搞競聘,自己是符合條件的。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不想退休后多拿點工資呢!這個主任職位就是自己這一生工作的最高職位了,以后退下來的工資待遇將以此為參照,也是自己這一輩子的沖刺。如果競聘成功,老婆再也不會在自己耳邊上說啥事就差那么一點點了。
2
老婆說這話不是沒有根據(jù),是太有根據(jù)了?;叵胱约旱娜松?,哪一件事又不是這樣呢?就從讀書說起吧!那年代,農(nóng)村的孩子改變命運的只有一條路,考上大學,扒掉農(nóng)皮。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何況他們一家是成分不好的下放戶,說的是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實際上是因為上一輩成分不好,年紀輕輕的父母親屬于專政對象,當然不會安排工作,無法養(yǎng)活一家人才報名去了青牛沱大山里。深山雖偏僻,還好有小學,雖只有一個女老師,還是爪手,沒有右手掌,據(jù)說是火塘里燒大豆,誤把雷管當鞭炮斃了的,可是書卻教得好。他覺得她的聲音很好聽,特別是導(dǎo)讀課文,是山里的女人沒有的,說不出的那種聲音,有些像山溪邊羊角花盛開的沁香味兒。他的語文作業(yè)本寫得特別工整,背誦課文也是全班同學中第一個能背誦完的,這是他晚上和早上在床上用功的結(jié)果,才有了第二天抽查時的流利。這都是自己小小的秘密,小小的虛榮,想爪手老師那閃亮的大眼睛上課多盯自己幾眼,朗讀時踱到自己的桌位上,停下來,清亮的書聲罩著他幸福的小臉,豐滿的腰身散發(fā)出好聞的味道。爪手老師二十來歲了,農(nóng)村姑娘早已談婚論嫁的年齡了,然而爪手老師卻沒有對象。并不是沒有人來提親,有的,爪手老師看不起;她喜歡山那邊的一位男老師,也是民辦教師。據(jù)說每個月他們都去鄉(xiāng)里開會,每當那時,爪手老師都要對著鏡子照好久;那年代也沒有啥照的,沒有誰涂脂抹粉打口紅,更沒有好時髦的衣衫;她對著鏡子無非就是用木梳反復(fù)梳著自己的短頭發(fā),然后垂下目光,落花樣嘆息一聲。聽說那男老師后來沒有與爪手老師搞成,主要嫌她是爪手。他心里好難過。后來爪手老師招了上門女婿,是中江苦寒地方的一個男人,他見過。那男人來學校送棕雨蓑,接她回去,她卻遲遲賴著不走,也不搭話。最后,天黑下來,雨慢慢地小了,她還是回去了,一前一后,沒接沒穿那人遞上的棕雨蓑。他站在一棵大杉樹下,遠遠看著,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父母親的話他聽不進去,貪玩是每個孩子的天性;但爪手老師的一句話他卻聽進去了。那時他已經(jīng)上了初中,是在十里路外的金河磷礦子弟校。是當?shù)卣c金河磷礦談妥的,就近解決山老鄉(xiāng)娃兒讀書問題。據(jù)說起先礦里是不答應(yīng)的,山里老鄉(xiāng)們砸了礦區(qū)的鐵水管,其中領(lǐng)頭的就是爪手老師的上門女婿。礦區(qū)的孩子老是欺負山里的娃兒就不說了,山里的娃兒也欺負山里的娃兒,他就老是被本生產(chǎn)隊的幾個大娃兒在路上攔著打一頓或抽耳光。這也與他的犟性子有關(guān),他們叫他一起去摘張家屋檐邊腮紅的桃子,他卻偏不去;他們叫他一起去掏集體梯田里的紅苕,他也不去;就更不要說給礦區(qū)孩子帶燒玉米和雪山大豆了。于是他們就起哄來欺負他。這些欺負他都受得了,但最受不了的是,他們打他時他居然敢反抗,用鋼筆尖扎了帶頭的礦區(qū)孩子的手,礦區(qū)老師說這還了得,叫他寫檢討,到每個班去站板凳念。對于一個十三四歲的娃兒,那是多委屈的事情。他哭兮流了的回了家,發(fā)誓再不去讀書了,父母親無論好說歹說他都不去了。望子成龍的父親心一橫,用繩子把他捆了起來,押送到了礦區(qū)子弟校,交到了班主任手里。他不知是怎樣上完當天的課的,又是怎樣在暮色中走回山坳里的,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山溝里的黑水潭。黑甕得不見底的水潭,一年四季都被黑霧籠罩著,山人謠傳里面不時有豹頭人身的怪物出現(xiàn)。站在了一塊河心石上,挾裹著河霧的河風從背后吹來,似要將他往水潭里推。他的身子輕飄飄的,仿佛那水潭是一種召喚,自己進入那里面就會誰再欺負似的。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的腦殼后面擊來,使啥悶性子呢?他扭過頭去,爪手老師不知何時已站在河心石上,挨著他,烏黑的短發(fā)在胖臉上拂動,如大鳥的翅膀。他哇的一聲哭了,積壓在身體里的東西潭水般涌出。他能感覺爪手老師凸起的胸脯的溫軟,她在他肩上輕拍了兩下的手更是撫慰他心靈傷痛的靈丹妙藥。爪手老師坐下來,他也坐下來,抽泣聲漸漸小了,心里也沒有那么難受了。
她說,男人呢,要敢面對不好的事情才是男人呢!受點氣,受點痛,被老師和同學欺負了就往一邊想。如果你像我這樣你不是早就不想過了?說著,她用那只沒有手掌的斷手輕輕地觸了觸他放在膝上的沾了淚痕的手。他一下子就不抽泣了,身體里像通了電一般,彌漫的河霧中似透出了一縷光亮。她盯著溪流的遠處說,人活著是多么的美,可以看見每天變化的事物。就像這河霧,濃濃淡淡,裊裊娜娜,它每天都是不一樣的,一年四季都是那樣的執(zhí)著。我經(jīng)常都來這里坐坐,看著這河霧不一樣的變化,每天不一樣的變化,我就覺得人是多么的有意思,看著想著,那些不順心不如意的事就過去了,就輕松了。雖然世界那么壞,還是想睜著眼睛看下去。
前面的話他隱隱約約能意會,可是后面的一句自己就懵懂了。多年以后,在爪手老師殉難后,他才想起她曾借給他的那本書,于是他才在羅曼·羅蘭的傳記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第571頁上讀到了這句話,原來是小說中的人物摩達斯太的母親說出的。他認為是羅曼·羅蘭借小說人物的口說出的。那時的法國文人們就對世界有了自己的認識和對待方式,并不是今天的知識分子們才發(fā)覺的。
她問他礦區(qū)子弟校有圖書室嗎?他說有。她說沒事時你可借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讀讀。等了一下她又說,圖書室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肯定有,這本書多半沒有,改天你到學校來,我借給你。改天他當真去拿了書,書的扉頁上寫著“送給岳正芬老師留念:我心里永遠忘不了你。羅恩太”。羅恩太就是山那邊小學的民辦教師。他心里一直搞不懂,既然永遠忘不了,為什么又不與爪手老師搞成一家人呢!書放在家里,一直沒看,她也沒要,也就沒還??梢娮κ掷蠋熞膊皇窃诤踹@本書的,后來長大了些他又想,不是不在乎這本書,而是不在乎這個送她書的人了。直到二十年后她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才翻開了積滿塵垢的書頁,發(fā)現(xiàn)里面的文字全都閃閃發(fā)亮,尤其是以貝多芬為原型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心路的曲里拐彎和人生境遇竟是那樣的似曾相識。他覺得書中的克利斯多夫、奧里維身上的許多東西都有自己的影子;而奧里維的姐姐安多拉德對于弟弟的情感多么像爪手老師對于自己。安多拉德在弟弟考上高師后不久得肺病去了,爪手老師后來也去了,不是安多拉德的肺病,是大地震把她和一個班的學生都埋在了青牛沱山里。好人的命咋都這么薄呢!
從那次起他不再萎靡不振,也不再在乎同學之間的小摩擦。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把全部心思用在了學習上。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要出人頭地,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要用考上大學走出大山來報答爪手老師。而父親對于他的變化喜滋滋地對母親說,看哇!黃金條子出好人,這下又規(guī)矩又懂事了。然而,命運卻捉弄人,老師和同學都以為他考師專有足夠的把握,他卻栽在了門檻下,錄取線是三百二十分,他是三百一十七。那時不像現(xiàn)在,差分交錢就可以讀。那時差一分都不行??忌现袔熅褪歉刹?,要分配工作?,F(xiàn)在哪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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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為了這一點點,他與運氣進行了長期的較量,才有了現(xiàn)在的結(jié)果。這次他想無論如何自己都要闖過,不信運氣成心與自己過不去。
這次報社競聘,一切條件似乎都具備了,不會是再差一點點了吧!
為了穩(wěn)妥起見,他工作上特別細心,還注意保持好與領(lǐng)導(dǎo)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當然臨時抱佛腳是不行的,他平時就與報社同事處得和睦,除了工作上偶爾的一點小爭執(zhí),沒有大的沖突和矛盾,現(xiàn)在只是在平時的基礎(chǔ)上加以鞏固。他處事的方略較為奉行民國上海陳海量居士的“可許則許”,其意思是:“倘若可以允許我們的,就請允許我們的請求吧!”所以在副刊主編這個位置上,就廣結(jié)人緣;一般本土作者第一次投來的散文、詩歌、美術(shù)、書法稿件,他都盡量采用,報社同事的稿件或同事推薦的稿件他都優(yōu)先編發(fā)。他在家里常與老婆說,天老爺安排給我這個工作是叫我到世間來結(jié)緣續(xù)緣的,這么好個位置,你都不與大家搞好關(guān)系,攢點人脈,那你真是愧對這么好個工作了?,F(xiàn)在單位上說話上算的總編副總編們大多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樣年代過來的人,對文學對寫作是有情結(jié)的,有的就是靠寫作扒了農(nóng)皮,有了工作,又在單位出人頭地的。那樣的年代沒有電視機更沒有電腦網(wǎng)絡(luò),閱讀是唯一的精神享受,能發(fā)表點東西是毫不亞于現(xiàn)在的人中了彩票,更不亞于他們在一個單位鄭重寫上“同意報銷”、“同意調(diào)入”的簽字快感。這種發(fā)表欲一直被許多人視為至高無上的榮光,到今天還時不時想在報紙上露露臉,以顯示自己的文才,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水平和能力的一種體現(xiàn)呢??墒菚r下的報紙副刊文章已不是以前的臉面,表述語言和審美都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他們寫的就顯得有些過時。比方說反貪局的巫局長,一個很少的姓,與貪污的污同音,不污都污了。所以不懂其中鉚巧的人往往恭敬地稱呼巫小球局長時,對方臉上往往不安逸。明眼人酒桌上點醒,后來就改口喊球局長,對方反而喜笑顏開的。球局原是縣上的一個副縣長,同級調(diào)動到市反貪局就只能做副局長。時不時要寫點三句半,都是頌揚黨的政策好城鄉(xiāng)面貌新之類的。那是一種已過時的文體,起源于民間,盛行于文革和人民公社年代?,F(xiàn)在的許多報紙副刊連詩歌都不登了,都市段子和情感紀實充斥版面。其他的編輯遇到這樣的稿子一般看也不看,他不,他覺得時不時在副刊上登一點老同志的古體詩,包括這些三句半、還有快板書的文體有助于副刊形式的多樣性,也激活團結(jié)了一批作者,副刊才有人氣。這樣,一些老同志就興致勃勃地往報社來,把寫好的稿子恭恭敬敬地奉上請求斧正,實際上哪里是需要他斧正呢!是叫他予以發(fā)表。他們碰見總編或副總編,就大肆地說,你們現(xiàn)在的副刊辦得好啊,百花齊放嘛!比以前都辦得好!總編副總編們高興,他心里也高興。還有一個組織部的女同志,是位副部長,姓殷,大家背著她都稱殷部,與陰部諧音;按理說當著面喊殷部親熱些,卻不敢喊,喊的是殷部長。據(jù)說她剛?cè)胃辈块L時,有人請示工作時喊她殷部,引來了旁邊人的竊笑;她的臉色一下就不好看了,后來當著她面就不敢喊殷部了。她偶爾參加宣傳或文聯(lián)系統(tǒng)的活動,會雙手遞上一份打印好的散文,上面寫著請他批評指點類似的話。這些都是投稿者慣用的套話,就像他給文學期刊投寄小說,也要寫上請某某編輯不吝批評的話一樣。掃一眼稿子他就覺得不是副刊所能用的,大段的議論,怎么用呢?就給對方去了電話,還是恭維了一番,然后說有些地方,比方說政策和法規(guī)不宜直接入文,副刊文章講究點藝術(shù),就是用故事或情節(jié)來說話。對方說,那就請老師動動大筆,能見報就行。他要的就是這句話,怕改了后對方有意見。就把個別太空洞的地方改了,報紙出來了,對方喜歡得不得了,打電話來感謝,說這個副刊編輯選好了,不愧為是個作家。這樣的話他喜歡聽,都是俗人,誰又不喜歡聽恭維話呢。先人英明,陳海量英明,自己是受福之人,這樣做大家都高興,何樂而不為?
報社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安排或推薦的文章就更不要說了,只要沒政治問題,他都是編發(fā)了的,并且是把外地作者稿壓著,盡快編發(fā)。比方說藍副總編大學時喜歡寫點詩歌,到了地方黨報工作雖主要搞新聞,因這個情結(jié)平常與基層的文學作者也有一些交道。中江有個作者不僅是攝影出色,小品文也寫得好。中江縣在當代史上不出名,但因為有了個在抗美援朝中用身體堵機槍的特級英雄黃繼光就很出名了。某一天,這位作者突然寫出了二十集的《特級英雄黃繼光》電視劇腳本,拿來一沓厚厚的稿紙,請藍副總編和他看。因為日報副刊是每周出一期,間隔太長,不宜連載。藍副總編當即就表示盡可能在晚報連載。就是這個盡可能就沒有變成可能,晚報的業(yè)務(wù)副總編是個很看重報紙可讀性的女能人,表示不適合連載,一是黃繼光堵機槍過去報紙宣傳太多;二是政治性太強;三是從人民日報到全國的各種類型報紙,沒有見過連載劇本的。這件事就這樣放下來,他以為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月后的一天,藍副總對他說,我看那劇本干脆就在正報副刊連載,我與老總說下,你敲下邊鼓成全這事。他本想說正報副刊一周才出一期,隔七天讀者才讀到,早已把故事情節(jié)忘得九霄云外了,哪還叫連載?可又一想,藍副總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豈能狗坐箢篼不受人抬。就唯唯諾諾地應(yīng)承了。報紙是公家的報紙,又不是自己私人的,自己何必得罪藍總又得罪那位與自己也不錯的作者呢!劇本經(jīng)過他下大力氣刪節(jié)登載出來了,報社內(nèi)部扁言頗多,認為寫得太拉雜,沒有看點。他解釋說劇本主要結(jié)構(gòu)是場景和對話,特點就是拉雜,要搬上銀屏才有看點。有時候上面有宣傳安排,沒有連載,作者會性急地打電話來問,他也只好耐心解釋??偟恼f來,大家對這連載不滿意,但藍副總和作者滿意就行了。
還有市文化局的錢副局長,是位詩人,當下的詩人都寫現(xiàn)代詩,他卻不,只寫古體詩。說現(xiàn)在的詩哪叫詩,把口語和啰唆話甚至臟話分行排列就受追捧,哪里還有詩意詩境詩味,那叫糟蹋。他還在做教師時就成立了沱江詩社,每年還要編一本囊括詩社詩人作品集,當然是民刊,堅持了些年,在地方上有些知名度。他的詩很少在報紙發(fā),他就主動與他約稿,對方不光把自己的詩發(fā)過來,還推薦她的女兒的詩。按原則日報副刊是不發(fā)少年兒童的作品的,因為日報與教育局合辦了一張教育周刊,那上面專發(fā)學校師生的作品。但他還是編發(fā)了,碰著時就說,按原則是不宜在副刊發(fā),但是你推薦的,就發(fā)吧!錢詩人也很記情,后來報社給每個職工下達晚報訂閱任務(wù),他去找他,他打電話給下面的圖書館展覽館都訂了。后來宣傳部長換位,原來的宣傳部長調(diào)到了省里,新的宣傳部長上任,大肆調(diào)整宣傳部班子,某一天他突然聽說錢詩人從文化局調(diào)到了文聯(lián)任主席。他想這樣一來,他又多了個靠山。殊不知卻不是他想的,錢詩人上任后好像變了個人,再見著時胖乎乎的臉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一時還說不出來,多了些什么也說不出來。再找對方幫忙時,就不是原來的那樣了。
去年市上中秋節(jié)搞金秋詩會,市文聯(lián)具體操辦,因錢主席與詩歌的關(guān)系,就搞了個“全國金秋詩歌大賽”,一等獎是一萬元。他的詩歌曾獲過《星星》、《詩神》等詩刊獎項,當然也興致勃勃地參賽。用心地寫了首投去,他以為得不了一等獎,二三等獎是沒問題,到評獎結(jié)束才曉得初評時就被拿下了。他的運氣恰恰就那么孬,三個初評小組,他的詩恰恰就分在對他很是嫉妒的一位老文友手里,那老文友年輕時也能寫點詩,在他來之前名氣還行。他調(diào)來,一比較,大家就說小巫見大巫了。老文友平時在下面頗受大家的奚落,這次終于逮著了報復(fù)的機會,于是把他的作品在初評時就拿下了。他心里自然不服氣,就給錢主席發(fā)短信并把詩通過郵箱發(fā)給他,看能否給終評委看看,總之還沒有公示。錢主席也給他回復(fù)了,評獎已結(jié)束了,只有下次了。這口氣就是公事公辦,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他后來想,對方現(xiàn)在的位置,自己是為難人家了??墒悄骋惶煸诰谱郎希谴卧姼璐筚愅瑯右脖荒孟碌囊晃晃挠亚那膶λf,我們之所以被拿下?lián)f都是錢主席授意的。他就有些懵,這錢主席是為了啥呢!
報社茍紀委走進他辦公室,眼鏡后面的眼神挺神秘地說,吳局長出了本書呢。茍紀委名叫茍長清,從社科聯(lián)調(diào)來報社任紀委書記不久,平時從沒來過他辦公室,所以使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哪個吳局長?啥意思?茍書記眼鏡下長出了黑胡茬的嘴角笑了下說,就是社保局那個吳先全。他不是退休了嗎?他問。退居二線,還沒辦退休手續(xù)。他出版了本理論書籍《永遠不朽》,可以發(fā)個簡訊。茍書記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曉得這些局級單位里的一些附弄風雅的人,把自己平時的發(fā)言稿或東抄西剪下來的東西拼湊到一堆,自己花幾萬塊錢印了一本出來,比書店里賣的正版書的紙張裝幀還精美。他們也學著一些高級領(lǐng)導(dǎo)的風范,不出一部書不足以顯示自己的執(zhí)政水平。他笑了下說,那個吳副局長??!曉得曉得,不是前幾天辦公室的柳琳寫了個簡訊給社會版嗎?茍書記黑胡茬又笑了下說,一個月都莫有刊登,你那副刊看能否刊登下。這個世界沒有無因之果,更不會有無果之因。既然其他版都未用,他又專程來說,可見要么是受人之托,要么是與那吳局長關(guān)系不一般。下來他就把那則簡訊發(fā)了,不就是邦迪似的一小綹么,吳局長還拉上一位文友招待了他和茍書記,他以為自己和茍書記的關(guān)系可以從此好起來,殊不知后來發(fā)生的事驚得他半夜想起就心寒。
競爭上崗說是要舉行了,卻只吹風沒見下雨,原因是年終了事情多。他的心里貓抓著樣慌得很。就是在這貓抓著的慌里,報紙出了兩件事,一件就在他主編的文藝副刊上。
那段時間,國人對釣魚島的熱議非常熱烈,大小場合無不涉獵此話題,各大媒體上這個內(nèi)容也必不可少,文藝副刊當然也不乏這樣的作品。公安局宣傳處的杜處長是報社的老熟人,不管日報晚報他們的宣傳板塊每年都是一個較重的部分,加上每年給了報社十萬元的專題費,愛好文學的杜處長拿點文學作品來發(fā)就是對報社工作的支持了,他這個副刊編輯豈敢怠慢。發(fā)過來的電子檔是一首短詩,名字就叫《鈞魚島》,他覺得標題大了點,還加了兩個字,變成了“情系鈞魚島”,都沒有看出來?;蛟S是其他較陌生的名字的作者寫的就看出來了,就因為是鼎鼎大名的杜處長寫的,所以一編、二審、三校、三審,一路過關(guān),都未發(fā)現(xiàn)有啥問題。第二天報紙出來了,晚報的一位記者發(fā)現(xiàn)了“釣魚島”的“釣”,多了一提,寫成了“鈞”。天下許多事都是先從內(nèi)部攻破的,那位記者不僅迅速向總編室檢舉,而且把報紙拍下來,通過微博上了本市的同城網(wǎng)。這都是沖著他的作家名氣和副刊辦得好的名聲來的。你不是響當當?shù)拿藛??你編副刊不是編得好嗎?這下有好戲看了吧!報社內(nèi)部更是落井下石者多,說這可是政治錯誤,應(yīng)處罰一千元錢。一部分人幸災(zāi)樂禍,如空手出門撿了銀子般。可是黨委會上,也有持不同意見者,說不就是個錯字嗎?又沒有造成報紙重印損失,咋可能處罰老林那么多錢呢!況且這責任也不在于老林一個人,他莫有看見那個多了一提的“鈞”,你們都莫有看見??!這報紙是他一個人在辦啊!結(jié)果處罰了他兩百元,出報部的一位主任處罰了五十元,值班的倪編委,一個平時對記者和通訊員的稿子苛刻得近乎自己動手來寫的女同志,對報紙的最后付印行使簽字權(quán)的她卻反而一分錢沒處罰。他先有些郁悶,但很快又不郁悶了,何必卷這么多人進來呢!耶和華不是說,我不上十字架誰上十字架嗎?耶和華上十字架受苦是為了萬國人的蒙福。可自己不是耶和華,但是把別人卷進來,自己也脫不了干系,免于處罰,何苦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八大剛剛閉幕,黨報的主要宣傳是我市如何貫徹落實十八大精神。這段時間,為了把報紙的差錯減少到最小,報社從十八大召開起就成立了審讀小組,意在發(fā)現(xiàn)差錯后可以亡羊補牢。早晨七點總編室就有人專門上早班審讀。北京的十八大開完了,人們大松了一口氣,終于沒有出啥政治差錯。殊不知地雷卻悄悄地埋在后面。一天早晨,報紙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大家也上班了,總編室突然打電話給發(fā)行部和辦公室,驚叫喚抓人去市委政府和郵局收報紙,拉回來全部重印。原來藍副總編上班讀報,發(fā)現(xiàn)了當天的頭版頭條“市委召開貫徹學習黨的十八精神會議”,居然把“大”字拉掉了。天啦!這個玩笑是可以開的嗎?說大就大了!就是政治錯誤呢。而行使最后一道“同意付印”權(quán)利的同樣是那位苛刻得近乎把記者的所有稿件重寫的倪編委。據(jù)說她早些年對記者和通訊員的稿子一視同仁的嚴格要求,很難有稿子不打回去按照新聞的ABC要素重寫一遍的。后來大家意見大了,說她太苛刻了,記者每天采寫的工作量不小,不可能每篇稿子都能做到完美無缺,只要沒有錯誤就行了。她說那就只有累我自己,每天在小樣版子上慢慢涂改一遍才算放心??墒牵扳x魚島”和這一次,都是標題出錯,值班編委最主要的就是看標題呀!拳頭大的一個個字都沒看見,看什么呢?簽字是要承擔責任的??!這次倪編委不僅沒有逃脫處罰,而且說,我年齡偏大了,再也不想當這個值班編委了。組織上也就順勢同意她的要求,大家無不皆大歡喜,網(wǎng)開一面,也就沒處罰她了。本來她在報社就沒有具體的工作,可以在家里耍著領(lǐng)工資的,但她還是天天提著個包,準點到報社上班,準點下班??偩庉嬙跁媳頁P倪編委是革命的老黃牛,她走路的身板就更起勁了。他坐在臨水池的辦公室,看著她風雨不改的執(zhí)著身影,搖了搖頭。
十二月中旬像是有些松懈了,老大卻又出差了一周,是跟著宣傳部長去對口援建的地市回訪;一晃就到了年底,老大說競聘上崗的事過了元旦節(jié)再說。元旦節(jié)過后一上班,他以為報社馬上就要進行這事了,殊不知市上的各種會議把總編副總編都纏著了,加上上面推行的 “掛、包、幫”對口幫扶,年前就一點點空隙都沒有了。要不是藍副總安慰他,說歲數(shù)超一點點也無所謂,你不必焦慮得連“地主”都不敢與我們斗了,他心里真的是難受得如二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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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他高考差一點點,復(fù)讀了一年,還是差一點點。浪費了家里的錢財,那陣的一周五元生活費可是要當現(xiàn)在的一兩百元。這次的差一點點卻是十一分,比上次還差了八分,父親說你越讀越撇了,不是差一點點了,是差一長截了。麻雀每天都要消耗二兩水,在家里砍樹挖礦每天至少要掙十來元。他也認為讀書是個惱火事,就沒去了??墒鞘邭q的人做力氣活也惱火。山里人做活路不像壩區(qū)種收再累是在平地,山里的主要收入是砍竹伐木,險山深壑,一根雜木或一撥竹子往往是一大早上山,傍晚能扛回來就算一天有收獲了。這些都是大辦林場、燒山造田的結(jié)果,近便的竹木早已沒有了。一撥竹子兩三百斤,一根木頭至少也有百十來斤,翻山過溝、爬坡上坎,嫩骨頭娃兒哪里受得了,缺乏經(jīng)驗,一撥竹子沒有放對方向,沖下了懸崖,碎成散了的掛面,他只有向著懸崖下哭。竹子還要好一點,散碎了能撿回一些,捆好后扛回去,只是多費了力氣;木頭就不一樣了,沖下了懸崖疊坎,被鋒利的石塊化成了柴塊子,一天的望頭就沒有了。手打起血泡、指甲摳反、肩膀和腳被刺掛傷、陰山上的螞蝗叮進小腿;這些都不慪人,慪人的是竹捆或雜木扛上公路,買竹的販子要少秤斤,明明是一百八十五斤,他卻說是一百五十斤;買木頭的檢尺要壓尺寸,明明是兩寸三,他卻報兩寸一。他剛來做活路哪里知道,都是山人背著給他說他才曉得的。
每當此時,他就羨慕隊辦的小學里的謝老師,同樣高中畢業(yè),人家早他兩年出校門當了民師,他卻只有扎笨。學校只有十來個娃兒,上面說雖然是兩個年級,卻只需要一個老師。自己要想掙那日不曬雨不淋的工分多半不可能,何況時不時有穿得花里胡哨的青年男女前來拜訪他,那是他在縣文學講習班的文友。讀了中學落榜的回鄉(xiāng)青年,都不想在農(nóng)村,都做著文學夢,想靠文學這根救命稻草改變命運。他們對山里的一切都很新鮮,夜里也在杉林下水潭邊嘰里呱啦的朗誦者普希金或舒婷的詩。山人們把他們都看成不正經(jīng)的青年,說幸好莫有選他教書,否則會帶壞山里的娃兒。
一天收工,隊長對他說,秋季征兵開始了,想去可以報個名。他心里的火花閃了下,立即就向隊長報了名。誰不知道部隊是個改變命運的地方,許多在農(nóng)村不起眼沒出息的人經(jīng)過部隊這個大熔爐就起眼了就出息了,不僅扒了農(nóng)皮提了干,有的還成了詩人、作家。當時他的幾首詩已經(jīng)陸續(xù)在《星星》、《詩歌報》等雜志發(fā)表了。那時當兵可了得,驗兵嚴格得很,先要在鄉(xiāng)武裝部初驗,主要是隊形練習:立正,向右看齊,向左轉(zhuǎn),齊步走??从袥]有跛子瞎子豁子聾子爪子手等。那陣當兵比現(xiàn)在還俏,報名的多,到縣上去驗的就少;那陣就興走關(guān)系,與武裝部長關(guān)系不好是當不了兵的。他的父母親又巴結(jié)不來人,要是會巴結(jié)人就不會在城里沒工作,下放到山里來了。他呢!人年輕不諳世事,與他的父母一樣,總覺得去求人矮人三分,比挑擔子還惱火。許多人一輩子就是窮得新鮮餓得志氣,寧愿受苦受難也不求人。但他也想去找武裝部長,那個當兵轉(zhuǎn)業(yè)的高個子中年男人,他不認識,也不知道怎樣去求他。想到這里他就耳熱心跳,見著對方的眼神做賊般心虛,好像對方看穿了自己似的。也不能怪父母,那陣的他家一貧如洗,要去求人下矮樁又用什么去求?他真的是沒有辦法。好在去鄉(xiāng)上驗上了,但是他聽說縣上在本鄉(xiāng)只收三名,鄉(xiāng)上驗上的五名要到縣武裝部體檢后淘汰兩名。
心里還是存著幻想。生產(chǎn)隊長通知他第二天乘火車去縣上體檢時,竟一夜沒睡著。窗外的山月把黑色的山脊鍍得銀亮,連山巔上那三棵站立的樹垛也看得清晰。猛烈的山風把山巖上的杉樹和桫欏樹吹得嘩嘩響,連巖畔上的吊腳樓也在抖動。想到不久就將告別這片生養(yǎng)自己的地方,自己生活了二十一年的青牛沱大山,到遙遠的邊疆去當兵去奮斗,自己的人生或許就能出現(xiàn)轉(zhuǎn)折,或許就永遠不會再回到這里來了,多愁善感的他的眼角就有些濕潤。起了身,看著對面山巖上的樹叢和草葉如無數(shù)對大鳥的翅膀般翻騰著,又如大河里的波濤般起伏,自己五歲隨父母下放進山,父母親已習慣命運的折磨,也習慣了山里生活,回城的想法早已心灰意冷。自己何時能走出大山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那是從小就有慢性中耳炎的,據(jù)母親說是出生洗浴時沒注意進了水。天熱或吃了燥辣的東西耳朵里的耳屎都是稀的,有時還會流出細細的黃水來。這幾天他控制著自己不吃辣椒,不吃燥性的東西,但耳朵還是有點發(fā)癢,有點濕。他想明天在體檢時會不會被查出來呢?
迷迷糊糊地睡了會,鬧鐘就響了,四點半了,六點半的火車,到岳家山火車站要走一個多小時,絮一絮差不多了。他用手指啄了點灶膛里的柴火灰塞進耳心,用火柴棍慢慢的塞進耳心的。用干灰吸完耳中濕潤,以免被醫(yī)生查出來。他慶幸自己腦殼還是好用,想出了這樣一個土辦法。揣好前天從生產(chǎn)隊保管借來的二十元錢,渾身是勁地向火車站走去。他在心里想著一些小說里的情節(jié),要是在縣武裝部體檢時,醫(yī)生查出了耳炎,他就把這兩張嶄新的拾元錢從袖籠里順過去,他想醫(yī)生一定就會在驗兵的體檢表上打上合格。他把最壞的打算都想到了,可見他對當兵懷著多么大的希望。老年人說,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自以為想好的這一切卻未能實現(xiàn),在彩色的紙板上辨色,測視力聽力嗅覺等都過關(guān)了,恰恰就在五官科時出了問題,他后來總結(jié)是自己缺乏勇氣,要是他膽子大點把袖籠子的二十元錢遞過去,或許自己的命運就改寫了,他就參了軍了。
耳科醫(yī)生是個男醫(yī)生,歲數(shù)有些大。高高矮矮的小伙子們排著長隊,他看見那醫(yī)生眼睛上戴著放大鏡,叫排攏的人把頭偏著,用鑷子扳開耳輪把筒式的放大鏡貼在上面看心里就發(fā)慌。輪到他時,醫(yī)生好像知道他的耳朵有問題似的,先就叫他頭朝右偏,看他的左耳。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了他耳朵里的濕潤的柴灰,耳朵在這時卻并不爭氣,恰恰耳炎在火車上就發(fā)作了,隨著轟隆轟隆的火車聲,他感覺到耳心里一陣陣的瘙癢,像有小蟲子在爬,他就埋怨柴灰并沒有起到想象的作用,看來只有寄希望于那二十元錢了。那陣的二十元錢可了得,要買一百個雞蛋、割十多斤肉,醫(yī)生給有身份的人家的媳婦接生,男家才提四十個紅雞蛋去感謝呢!耳科醫(yī)生在放大鏡里看見了他耳朵里的異樣,就用藥棉簽輕輕地伸進耳心,雪白的藥棉就變了色。這時,他渾身打著抖,連心都顫著,叫自己鼓足勇氣把袖籠子里新嶄嶄的兩張錢梭出來??粗c耳科醫(yī)生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的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身后排著隊等待醫(yī)生檢查的一雙雙滿懷著期待和希望的眼睛,他猶豫著敢不敢把錢很隱蔽地拿給醫(yī)生,比方說自己先前想好的從袖籠子里梭出來,從手板心里順過去塞到對方的手里。然而就是在他猶豫著思想作著劇烈斗爭的時候,醫(yī)生在面前的表格上劃了個叉,然后輕輕地喊了聲下一個。他的當兵夢就從此破滅了。
沒有當成兵的憂傷對于年輕人來說很快就過去了,山溝里又傳出了他的讀書聲。這是他的酷愛,也是他的唯一精神寄托,不管伐木采礦砍樹再勞累,也不論春夏秋冬,他總喜歡早起,沐著山頂上的晨光,在樹林里大聲地讀唐詩宋詞,或金斯堡艾略特聶魯達的詩歌。后來的山里人往往對讀書的娃兒談起成為了作家走出大山的他的這些讀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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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過,憑著自己對工作的職責和自己在文學方面的建樹,即使超一點點年齡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不就是個正科級待遇的副刊部主任嘛!今年的大年比往年早十來天,過年前一陣節(jié)儉風從北京各大媒體狂飆般席卷而來。杜絕鋪張浪費也是社會各界多年來呼吁的事,可是出于過年的熱鬧習俗及單位凝聚力的考慮,說好聽點,年終總結(jié)就是請大家大吃大喝,許多單位還要安排資金給上級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拜年發(fā)紅包。今年卻不敢這樣整了,大家先還以為也像往年一樣,上面說上面的,下面做下面的??墒墙衲陞s不是那么回事了,據(jù)說省紀委甚至中紀委的暗訪人員已住到了一些城市,本市兩個縣局的局長因為單位職工團年首先就遭到了舉報,一個是城建局,一個市科技局,局長就地被免了。還有公車私用,中江縣司法局的一個副科長開著警車載著老婆和丈母娘還有一條寵物狗去賓館吃飯,下車時被人用手機照了上了網(wǎng),連公職都開除了。這樣一下子就把人們鎮(zhèn)住了,看來上面是來真的了,世道不一樣了。報社已經(jīng)安排好的職工聚餐和在聚餐會上彩排好的文藝節(jié)目也就取消了。嘿嘿,只開會不吃飯成了全市統(tǒng)一的調(diào)子了。大家都悻悻地說,這個年莫有意思了,下面已經(jīng)把上面倡導(dǎo)的節(jié)儉之風搞左了。
開了年,上班了好一陣子,也沒見競爭上崗的動靜。他在想這競爭上崗到底還搞不搞哦?可再一想,搞與不搞對于他來說都差不多,正如坐在他對面的同事所說,與你競爭副刊部主任是自不量力。這話說的是他在文學上的成績。四月七號是星期天,他和晚報的劉總編去樂山犍為開副刊年度評獎會,下午報到,兩點半劉總的專車來接他。劉總是去年國慶節(jié)前從達州晚報調(diào)過來的,三十來歲,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時段,加上劉總本來就是個美女,單位的人就說你娃福氣好,與美女老總出去開會。為著兒媳婦的事先前他也見過劉總的,那時她在醫(yī)院打點滴的床上,他去看望,就不是現(xiàn)在車上的隨和。聊著聊著自然就聊到了單位上,劉總說競爭上崗報名已經(jīng)開始了。他腰桿受驚地一伸說,我咋不曉得呢?劉總說前天下午黨委會決定的,開完會公告就貼出來了,五號至十二號報名。他一下就慌了,省上的副刊評獎會恰好就是十二號結(jié)束,他趕緊摸出手機給黨政辦張曉健電話報了名,并說明了原因。如果劉總不在車上說,自己豈不是錯失了報名時間,錯失了報名時間不就等于是自愿放棄了競聘資格么,只差一點點?好玄!
好在副刊評獎會評完獎后就可以走人了,劉總也身在曹營心在漢,晚報天天出報畢竟有那么多事情,也就像其他地市報的一樣提前一天走了。而競聘大會卻是在一周后召開,就有充裕的時間寫好演講詞。參加過多次競崗演講的他深知,演講稿不能偏長,更不能撿些口殼子似的套話大話。長了大家聽了會討厭,套話大話使人反感。說白了,演講只是種形式,你平時工作如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他就撈干的說,副刊這幾年開辦了哪些讀者喜愛的欄目,策劃了哪些專版,有哪些作者的作品在本報刊發(fā)后被上級媒體轉(zhuǎn)載,每年有多少作品在行業(yè)評比中獲獎。末了,千萬不能忘記了還得加上幾句最關(guān)鍵的,這些都是與總編副總編的英明領(lǐng)導(dǎo)和廣大報社同仁的鼎力支持分不開的;與大家向副刊寫好稿,推薦自己親朋好友的稿子分不開的。因為有了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的重視和關(guān)心,副刊才取得了這樣小小的一點成績。今后,如我繼續(xù)主編本報副刊,還希望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繼續(xù)關(guān)心我,并盼望繼續(xù)給副刊推薦好稿。在電腦上嗒嗒寫下這幾句后,他自負地笑了下。有了這幾句,演講才不會白演講,才會贏得大家的贊成票。說自己的成績要講藝術(shù),弄不好就會被別人視為炫耀顯擺甚至說你說大話,那當場打分的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這里面很微妙的,人都是小娃兒般,喜歡聽好話,你只要說一句壞話他就一輩子都把你嫉恨上了,你就是他的仇人了。
他游刃有余地等著競聘的那一天,心里想著上臺演講的各種語氣,走上臺去的身姿或第一句演講詞出口時抬起的微偏的頭的造型。可是呢,競聘大會的前一天上午,黨政辦的張曉健叫他把競聘書交給他就可以了,說是報社黨委的決定,一個職位只有一個人報名競聘的,不上臺演講,辦公室把競聘書貼在宣傳欄里供大家了解就行了。并發(fā)給他一份報社黨委的文件,那上面有包括文藝副刊、新聞中心、總編室、出報中心等在內(nèi)的十二個部門的主任因是只有一個人報名不再登臺演講了,但要在競聘大會上參與測評。這基本上就算是通過了吧!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不到令自己如此糾結(jié)的副刊部主任位置竟然這樣輕而易舉就獲得了。
這有些像當年他進電視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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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沒希望了,村里的人都曉得他驗兵沒驗上是耳朵的問題,驗兵很嚴格,許多在村里看起來五大三粗正常得很的棒小伙都沒驗上呢,大家也就不在乎。在乎的是他自己,許多年后,當他在電視臺為搶廣告用茶杯將一個同事的腦殼砸爛,當他為了完成廣告任務(wù)起早摸黑厚著臉皮卑躬屈膝地去討好企業(yè)的老板時,它就會后悔自己當初錢捏在袖籠子里了莫有膽量遞給對方。就差那么一點點,如果去了部隊,有如此寫作天賦的自己會是這樣低三下四嗎?
如果不是參加縣文學講習班,如果不是在講習班上認識了寫詩的鄉(xiāng)村幼兒教師并成為了他的老婆,他這輩子或許就會屈從于命運的安排在山村伐木砍竹一輩子,不會去找各種可能的關(guān)系,不會在扛著竹木的霧靄云雨中望著重疊的晦暗山色想,我何時才能走出大山呢?
那位幼兒教師是他在一次端午詩會上認識的,她的詩歌也在縣文化館辦的《亭江》雜志上發(fā)表過,那陣手寫的東西印成了鉛字可了得,不管是當官的擺攤的種地的,只要聽說那人的名字印在了書上就會向你投來異樣的目光,就會對你另眼相看。他給她寫了信,她回了信。寫信的時候好像是深秋了,天氣有些冷。他在信上叫她多穿點衣服,她回了信,說長這么大還沒去過大山,更沒見過山里懸崖邊上的小木屋,有機會很想去看一看。年少輕狂的他沒有把信放在心上;而她卻放在心上了,十七八歲的女子在農(nóng)村正是找對象的時候,她當時正迫于大舅和家里人的壓力勉強處了一個,當然是農(nóng)村的,她稱那人叫“剛果人”,外號不是她取的,是隔壁的鄰居,從穿開襠褲就一起耍到大的雷老四取的。那人第一次到她家來,雷老四看見對方熱天晾著膀子,一臉銅褐色,就向著三個姐姐喊出了“剛果人”這句話。加上她傍晚從村辦幼兒園回來,看見那人與老黑(爸)在小方桌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一點也沒有詫生的樣子,心里想我以后就要挨著這樣的人睡???她是個倔性子,舀了碗飯端到雷老四他們那邊吃完,晚上車身就去了雷老四家歇,第二天一大早吃了飯就去了幼兒園,直到讀書的娃兒說剛果人走了她才回去。老黑(爸)和媽黑著臉,她也把臉黑著。她盼望著他來信邀請她去山里。他卻沒有接著寫信。
直到了第二年秋天,他才又想起了她,去了第二封信。她立即回了信,他們談詩歌,這次他邀請了她去山里。她去了,他在二十里外的紅白鎮(zhèn)上接她,公共汽車只能通到山區(qū)鎮(zhèn)上。進山的火車倒是離他的村子要近一些,可是離晚上還有八九個小時,他就與她沿著鐵路走。鐵路在彎橫倒拐的的河谷里穿行,兩邊的山坡上開著黃的白的野花,與晶晶的鳥鳴和山風吹落雜樹葉的瑟瑟,更加增添了鐵路上的寂靜。鐵路由于枕木的距離限制,很不適合人的步子,走在上面像是搞著某種體育競賽,很是別扭。兩個人見了面反而沒有了多少話。有時是無話找話,并排著,或一前一后,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中途有個車站叫金河,是金河磷礦所在地,據(jù)說鐵路就是二十年前為開采磷礦才修進來的。到金河要穿過一個隧洞,一里路長,離他的村子近了一半。他在前面,她墜在后面。在于他是經(jīng)常性的,習慣了,盡管中間一段黑得很,他也一點不怕;在于她呢!第一次看見如此連綿起伏的大山新奇得很,又因是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再長的路也不長了,再累也不累了。走入黑黑的隧洞,聽見巖壁上水珠嘀嗒的清脆空響,看著前面走著的他,心里有些害怕。不是怕隧洞,是怕他在隧洞里把自己那話了。兩個人后來在一起那話了后,她說如果你第一次在隧洞里就那話,我絕對不會做你的婆娘。他說是我的人,我有那么迫不及待嗎?兩人都會心地笑起來,笑得眼流水都流出來了。
她到了他家里,見著他很小的半間木屋,干凈、整齊地碼放著書籍雜志,板壁上還有一幅“奮飛”的行草書法,宛如山鷹展翅,靠窗邊用圖釘釘著一排廢報紙,廢報紙上是他每天靈感來時用鋼筆寫的詩,有短有長。他向她說反復(fù)吟詠修改后再謄寫上筆記本,有的用方格稿箋抄寫好投給文學報刊。這與外面屋子的大坑小凼,爛衣服爛鞋子充斥旮旯角落完全是兩個天地。她就認定這人不會在山里呆一輩子。又聽他說從小缺乏母愛,六七歲衣褲就是自己洗了,她就堅定了嫁給他的想法。
老婆是個好老婆,勤勞顧家,身材緊倦結(jié)實的那種。先前幾個月還是新鮮,后來就覺得苦寂生厭了。生活了兩三年就對山里的長年累月的陰霾氣候,山地里辛苦的勞動很不適應(yīng)。畢竟是平壩里的女娃,吃的是白米飯,香灰面,加上初中畢業(yè)不久就當幼師,她對山里的生活越來越不習慣,與過去的生活對比,真的是如老黑(爸)和媽說的從米蘿兜跳到糠蘿兜了。他的詩歌不斷地在山外的報紙雜志發(fā)表,她盼望他能早一天走出大山,去城里工作的愿望就愈發(fā)急迫。有一年端陽節(jié)回娘家時路過縣城外西街,她抱著半歲的娃兒,看著從一條老巷子舊瓦房里走出來的穿得整潔的人小聲說,要是能到城里來生活,哪怕是就住這樣的舊瓦房,天天吃稀飯我都愿意。他在她旁邊,看著她眼睛里悠忽的閃亮轉(zhuǎn)瞬即逝,又唉的一聲嘆息,想到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這輩子要給她兩娘母幸福的話,也就打定了盡快出山來工作的念頭。
再好的兩口子有時都難免犯口角,她生氣時說,你會使我們兩娘母幸福,不知幸福在哪里?這就是埋怨了,埋怨他沒有出息,她的幸福標準就是到城里去生活。他是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的,不止一次。結(jié)婚前,他對她說我會使你幸福的;結(jié)婚后帶了娃兒,他又對她說我會使你們兩娘母幸福的。說這話是她有一次跟他講轉(zhuǎn)成公辦幼師的事,還是只差一點點。這一點點是縣教育局推行鎮(zhèn)鄉(xiāng)試辦幼兒園,要在全鄉(xiāng)選三名最優(yōu)秀的,去地區(qū)中專校進修,畢業(yè)拿幼師文聘,出來就是公辦身份,拿工資。她是鄉(xiāng)教委每年考核的優(yōu)秀,此次列為第一名,但條件是縣、鄉(xiāng)和個人各出一部分錢,自己要負擔每月三十塊的生活費。老實巴交的老黑是老觀念:女大了是別家的。又因她現(xiàn)在教幼兒園每月可以拿回二十八塊工資,去讀幼師不但莫有二十八塊了,每月還要倒貼三十塊生活費,怎么也不劃算。她說了后老黑就沒有開腔,她就莫有去成。那時她與他還沒有建立戀愛關(guān)系,只是通了一封信。他說要是她給他說,他借錢也要讓她上的。她笑著說,你就不怕我讀了幼師,轉(zhuǎn)正了不干你了。他說我不會往那方面想的。她撅著嘴說,不會,你們男人在這方面最自私了。他就在那種情況下安慰她說,我會使你幸福的。
他也想很快出山去,那舒適不出臭汗的生活還有保障的體面誰不想呢!可是凡事不是一廂情愿,再說那個年代,一個農(nóng)民突然要改變身份,丑小鴨要變成白天鵝是多難的事。他先以為縣城的馮老師能幫上忙。馮老師是本地的大文豪,五十來歲,在縣政協(xié)文史委上班,文章在香港和澳門的報紙發(fā)表呢,可了得,據(jù)說縣委書記和縣長見了他都要稱他聲馮老師。他就與老婆擺,老婆的眼珠盯著黢黑的屋頂忽閃著說,你給他說了兩三次都莫有動靜,八成是你這個人不懂禮數(shù),喚狗還需一坨肉,捉雞舍得一撮米;何況你去求人?你把家里那只雄雞公給他捉去吧!他說你老黑和媽來,你都舍不得,說是留著給娃兒燉雞湯壯身體。她說你捉去吧!求人辦事不能空手呢!他第二天就捉了八九斤重的雄雞公,四五點鐘起床,乘上早火車去了。他之所以決意要去求馮老師幫他出山,還有個原因是跟著老黑(爸)去礦山打礦差點被礦石把腦殼砸開花。老黑說當時把我都嚇瓜了,看見頭頂上挖空了的巖崖嘩啦一聲就崩了,同在巖崖下挖磷礦的五六個人聽見響動都兔子樣跑了,就你反應(yīng)慢。落下來的簸箕大的崖石卻在空中開了花,散落開去,只有一小粒落在了他的腦殼上擦傷了皮。都以為他遭起了,礦山砸死人是常事。他離開礦山后不久,在同樣的地方,整塊崖石迸裂開來,比兔子跑得還快的三位礦工終沒有跑贏,把心肝五臟都砸出來了。他之所以聽進去了老婆的話,非得去求馮老師幫忙找工作,主要是這個原因,礦山的危險把他給嚇著了。后來他想要是不聽老婆的嘮叨離開礦山,可能心肝五臟被砸出來的人中就有他了。
馮師母見著擺動著紅冠子的紅雞公,臉上的皺紋就笑得堆起來了,眼睛笑來瞇起了,說從來沒見過這么雄勢的雞公,在市場上要賣幾十元。那陣的幾十元要當現(xiàn)在的一百多元。他畢恭畢敬地說,給馮老師和師娘你們補補身體。這是老婆臨出門時教他的話,老婆還說,送了禮千萬不要吃人家的飯,不然你就白送了。對方不問你有啥事,你臨走時也可以向馮老師說出你的想法。不要搞忘了,一定要說。不然雞公也就白送了。可是,坐在馮老師家的皮沙發(fā)上,面對著又是給自己倒茶又是削蘋果的馮老師和馮師母,他無論如何都沒有膽量說出要想說的話。心咚咚地跳了幾次,話已到嘴邊了,又隨著茶水咽了回去。他總覺得自己低三下四,又像是在做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可是,凌晨出門時老婆那在夜色里期待的眼神和自己說過的要使他們幸福的話一起涌上他的心頭。他起身去了馮老師家廚房邊的衛(wèi)生間,裝著小解,在一頁綠方格箋上鄭重地寫下了一段文字:馮老師,聽說縣廣播站準備成立電視臺,需要能寫的人才,請老師能給管事的說說,我想去電視臺上班。
他把綠格稿箋放在一疊詩稿的后面,用退稿的牛皮紙大信封裝好走了出去。果然馮師母說中午你就在這里吃飯。他趕緊說,要去娃兒的家婆那里,叫去拿點娃兒吃的新米。邊起身,邊雙手把詩稿遞給馮老師,說麻煩馮老師幫忙看看。一頭白寸發(fā)的馮老師接過信封說,看看人家多勤奮,每次來都有新作,哪像我們那娃,嘴上說得一套一套的,半年都寫不出一篇。他知道馮老師說的是他的二兒子,在成都師專上大學;見過幾次面,西裝革履,卷曲的頭發(fā),簡直帥呆了;尤其是對方關(guān)于文學方面的談吐,如大河滔滔,他想自己什么時候能有那么豐富的知識呢!
回去后,老婆問他雞公送了話說了莫有。他嘴皮一顫一顫地答道咋會不說呢?是比說還有效,我是寫在紙上交給馮老師的。老婆歡喜地抱著他,那晚兩個人在床上又那話了一盤。
可是事情卻并不是他想的那樣。隔了兩三個月都沒有絲毫消息,馮老師中途還把他在菲律賓華文報紙上發(fā)表了的寫李冰治水的文章復(fù)印件寄給他學習,信上說了他最近去都江堰參加全國水利報召開的水利筆會的高興事等等,都沒有提及自己請他幫忙找工作的事。他就有些耐不住了,想寫信去問問。老婆說,問什么問?中秋節(jié)回娘家,我先帶著娃兒回去。你去馮老師家,再把那只剛下蛋的母雞給他逮去。他去了,敲了馮老師家門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街上轉(zhuǎn)了圈,公園里呆呆地坐了陣,看會兒雜志,晚上再去,也沒有人。家里砍竹木,砍著才有,耍一天就少一天錢。他又不想帶著母雞到丈母娘家去。這只雞本是丈母娘逮來給自己的女兒下蛋吃的,好給孫兒補奶水。又帶回丈母娘家,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合適。七點鐘正好是火車進山的時間,現(xiàn)在六點多,他就趕火車回山里去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月亮亮堂得很,整個山村都明光水亮。母親急爪爪說,今下午縣上有人來找你,你不在,住在村長家。他想是不是馮老師他們帶著縣上的人來找自己來了,心咚咚地跳,就想立馬去村長家,又想到已經(jīng)深夜一點多了,縣上的人早已休息了,這陣去豈不是打攪,村長也會不安逸。走了一天,人有些勞累,就準備關(guān)門睡覺。這時,屋坎下的公路上傳來了嘰嘰呱呱的說話聲,很是興奮,口音不像是本村人;村里人誰說話他都聽得出來。其中有一句話使他渾身的倦意一下子沒有了。這就是他的家,可惜你們來得不是時候,今天他與老婆回娘家去了。他每天早晨都在山林里讀書,聲音大得很,我們不需要時間,聽見他的讀書聲就曉得天亮了。這不是楊老四的聲音么!他一下子沖下了公路,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回來了。請到屋里坐!亮堂的銀月下,三男一女,高高瘦瘦。高的是縣文化館的廖館長和本村的楊老四,瘦的是年輕男子和年輕女子,省報的記者;除楊老四外,他們?nèi)齻€胸前都掛著炮筒樣的相機。據(jù)說那相機比鎮(zhèn)上照相館王狗兒的海鷗相機厲害得多,幾百米遠的人都可以拉攏來,臉上的麻痣都看得清楚。楊老四是村里唯一一個與他耍得攏的人,歲數(shù)想當,平時也寫些詩,但他那種打油詩與現(xiàn)代詩歌完全是兩碼事,但是在這深山老林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大家都齊蓬蓬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銀月照著又驚又喜的面容,都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直到他走上去握著廖館長的手,廖館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你受苦了,想不到你的生活條件如此艱苦。大家才從驚悸中回過神來,往杉林包圍著的穿斗木房子里走。原來廖館長是帶著省報的記者來采訪的,欲拍攝山村詩人創(chuàng)作生活的一組照片,以此來反映本縣的山村文化生活圖景。中午到達,他卻不在。做著文學夢的楊老四就自告奮勇地當起了向?qū)?,下午把山里的黑松林珙桐花青牛沱的飛泉瀑布都看了拍了。在村長家喝了酒,廖館長三個看著亮堂的月亮把山村照得如同白晝就興奮得很,說是在城里從來莫有見過如此亮堂的月亮,一定要在山村走走,享受享受,看能否取上幾個鏡頭。楊老四覺能與縣上的藝術(shù)家們在一起很榮幸,一路上也就喝了雞血般興奮,河溝邊走走,樹林里拍拍,大石頭上坐坐,竟忘了時間。他和楊老四是認識廖館長的,每年的幾次文學筆會廖館長都要講話的,酒桌上也要給大家敬酒,感覺這個人很實在很隨和。聽說來客了,隔壁的老黑和媽也起來了。他悄聲對媽說,去把你們前幾天撿的野雞蛋給三位客人每人煮一碗。老黑你去把雞圈里那只母雞殺了,扯些蠻蘿卜燉一鍋。廖館長問,你們隊上還有個圖書室,村里的年輕人還辦了九峰文學社;還有個木瓜足球隊,沒有錢買足球就用木瓜踢。楊老四說是,踢木瓜足球的要多些,文學社參加活動的有五六個,但真正寫的就我們兩個。那瘦的女的說,要是這陣能在月光下拍一張你們讀書踢木瓜足球的照片多好。廖館長說,就是,搞得不好會震驚山外。另一個年輕人說,說不定還會獲獎。楊老四說,這個簡單。說完扯伸一趟子就跑了。
廖館長幾個剛剛把野雞蛋吃完,老黑剛好把那只坐火車出山又坐火車回來的母雞殺了燉進鍋里,公路上就開會般熱鬧起來。男男女女的山民聽楊老四說要拍照要上報,就都嘰嘰喳喳地來了,就都圍坐在院壩里的樹墩子上。他從屋里抱出書籍和雜志,你拿一本我搶一本,有的蓬著頭搭伙看。月亮真亮??!真是長了眼睛的啊!它就曉得遠方的客人要來拍照啊!要來改變一個人,一家人乃至一個山村的人的命運。山頂上的天深藍著,沒有一絲絲云,深藍里閃爍著亮的淺的星星,像山野里開著的深深淺淺的花。月光在大樹下投下蓬勃的剪影。他和楊老四站在一棵綠杉樹下,手捧著書,他捧的書就是多年前傅雷先生翻譯的羅曼·羅蘭的傳記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就是爪手老師送給自己的那本。他揚起手對肩膀旁邊的楊老四和一個扎辮子的村女指指點點。那邊闊達的河沙地上,十來個小伙子踢著木瓜,猛然被中途的一個人接住踢進了野葛藤編的球門里。這些都被廖館長和兩位記者咔嚓咔嚓地攝下了。蠻蘿卜燉雞,香味飄得老遠。男女山民們嘰嘰喳喳地來了,又嘰嘰喳喳地去了;無論他的老黑(爸)和媽叫他們舀碗來吃,他們都不,說客人大老遠的來還不夠呢!他抱出瓷壇子裝的酒,是老丈人今年春節(jié)來看出生的孫兒時一路小心背來的老曲酒,說他一天鉆山爬巖的,風里來雨里去,晚上喝幾杯酒,攆攆濕熱。勞累得很的時候,他就用竹鐺舀半鐺,喝了果然瞌睡香,第二天人也精神。他的盛情,廖館長幾個也不好拒絕,也就坐在院壩里的木墩子上,月亮明光水亮地照著,他們舉杯喝起來。不光男的喝起來,瘦精精的女記者也喝起來。女記者說,這雞燉的蘿卜真好吃,這么香這么甜的蘿卜,我長這么大從來沒吃過。楊老四說,咋不好吃呢!這個蠻蘿卜是山里的品種,幾百年了莫有雜交過,也莫有改良過。就像桃子梨子樣,一雜交一改良就就變味了,山外的桃子和梨子都是一個味了,雞肉羊肉豬肉驢肉牛肉都是一個味了。他媽的,都是人折騰的。廖館長抿了口酒說,小楊,你們這里的東西都沒雜交過嗎?楊老四說,莫有,也有上面的來推廣過新品種,都叫老年人給擋回去了,說雜交過的玉米是焉米米,洋芋易得秧病,吃起來一點都不面,還水垮垮的,菜瓜更不清香。我們還是過去的老品種,好種好管理,經(jīng)風抗雨,收成好又好吃。從不沾酒的女記者也端起酒與他和楊老四碰起來,說是今夜就破例一次。男記者說是破處一次。女記者就用拳頭朝男記者身上砸,男記者端起酒碗就往廖館長背后跑。雞沒有怎么動,蘿卜卻吃完了,酒壇子空了。天亮了,喝醉了的廖館長三個竟與楊老四一起在院壩里睡著了。他呢!是忍嘴待客。他看著他們吃得香甜的樣子,想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中主人公去拜訪音樂家哈斯萊受到冷遇后與曾經(jīng)給自己寫過信自己卻敷衍蘇茲相聚的情境。彼得·蘇茲接到克利斯朵夫要來的電報猶如君王降臨般的榮幸喜悅,他迅疾找到最貼心的朋友法官廖薩爾·耿士忙著準備第二天如何接待,而牙醫(yī)兼優(yōu)秀的歌唱家奧斯加·卜德班希米脫去鄉(xiāng)下給人開刀去了,兩人商量一陣,給他發(fā)了個內(nèi)容冗長的電報。已退休的平時多病的蘇茲現(xiàn)在渾身像年輕時樣充滿了活力,他回家后給即將來的克利斯朵夫整理住的房間,打算明天中午清蒸一條鯉魚。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他提前三刻鐘到達車站,卻因為克利斯托夫坐的是下一班車的四等車廂而錯過,沿街找去,后在城郊外的樹林下以歌聲彼此相識。
想到自己出山去給馮老師送母雞求他幫忙找工作,未如愿回到山里來又差點與廖館長一行錯過。這多么像克利斯朵夫與彼得·蘇茲相識的真誠友誼的情景。難道自己就是另一個克利斯朵夫?雖不及他偉大,但命運卻有些相似。七八個人,只有一只雞;不知事的老黑還騰著伸長筷子去拈大瓷盆里的雞肉,要不是媽愣起眼珠子恨他兩眼,他還不曉得??曜?。廖館長幾個酒醒后走了,媽說了老黑幾句,扯起五六十歲的人了,還看不到火色。林娃子是瓜的哇?人家那么遠把沒送出去的雞弄來招待客人,人家不曉得吃,長的是迸口?林娃子就是他的小名。老黑抓著頭皮,不好意思地說,我見他們都只好著蘿卜吃,可惜了。啥子可惜了?媽聲音高起來,兒媳婦和孫兒回來不曉得吃嗦?母子倆半個月都莫有沾油了,昨天清早四五點鐘,媳婦在坎上說了聲媽我回去幾天,你幫我照看下屋。我眼睛當時就紅了。媽說著用袖籠子去揩臉上的眼流水??藥紫陆又f,我聽她聲音懨懨的,就知道又累又缺營養(yǎng);娃兒在山上爬,她在苞谷地里爬,細皮嫩肉的壩區(qū)女娃哪里受過這種苦,我在被窩里就心發(fā)酸。都是你,林娃子叫你這個當老黑的趕場帶包紅原奶粉,七元五角錢,回來你都是收了錢的。
7
那天說好的他給馮老師送了母雞就到丈母娘家的,盼到晚上都沒有他的影子。她就往隱峰場鎮(zhèn)上走,后來她二弟騎著自行車跟了來陪著。天黢黑了,一個又一個人影走過,卻都不是。二弟說騎自行車去縣城看看,她說去不得,我都莫有去過那馮老師家,你咋又找得到,人找人不是找死人。算了,多半又與那些文友酒喝多了住在人家里了。明天一大早他會來。那陣沒有手機什么的。第二天一大早沒來,中午下午也沒來。難道是出了啥事?她就在娘家呆不住了,帶著娃兒乘晚上的火車趕了回來。四五公里的山路上就兩娘母,夜風在號,夜鳥在叫,山猴在啼,本來害怕的她有這些陪著就不怕了。娃兒也爭氣,平時早已睡熟的他今晚在背上呱啦著;她說你聽見叫聲哪,這陣是鳥鳥;娃兒呵呵地笑著;這陣是猴子;娃兒呵呵地笑著;這陣是山風,她們借著杉樹松樹來陪伴我們;娃兒更加呵呵地笑著。一路上就不寂寞了,也不怕了,只對男人是否回家了有些擔憂。
轉(zhuǎn)過二坪溝,跨過石拱橋,望見了映在杉樹上的電燈光,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她還沒進得屋子,他已聽見她的腳步聲,吱嘎開了門。見她一臉的不安逸,忙起身接下娃兒,解釋說,雞莫送脫,馮老師家莫人。邊說便趕緊去灶頭點火,熱吃剩下的蘿卜燉雞。老婆愣著眼珠子說,你又撿你老黑的樣了,一個人吃了全家人飽?他嘻笑著,親愛的,你冤枉我了。說著在她屁股上輕輕摸了下說,我哪敢一個人吃獨食,是文化館的廖館長帶著省報的兩個記者來了。來做啥?來采訪我,還有木瓜足球隊。她的眼神活泛起來,臉上有了喜色,開始給娃兒喂著雞湯,自己也吃著。咋剩下的盡是雞肉啊?她嬌嗔地問著他。他們盡拈蠻蘿卜吃,說是從來莫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蘿卜。她笑了,叫他也吃。他說昨晚上已經(jīng)吃過了,吃到天亮。她說昨晚是昨晚,今晚是今晚,你不吃我也不吃。這就完全是夫妻間的撒嬌調(diào)情了。他心里像開了花,就把昨晚上的情景一一擺給她聽,她笑得哈哈哈的。娃兒已經(jīng)在床上睡著了,一臉的笑靨。小別勝新婚,夫妻倆自然又相擁著在床上那話了一盤。
接下來,木瓜足球隊被通知去參加縣上的足球賽,每個去踢球的還發(fā)了印有木瓜足球隊的運動服。經(jīng)報紙宣傳,深山里出了位詩人的消息不脛而走,許多人給他寫來了信,其中不乏異性,老婆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把信全給了老婆,不論男女都由老婆回信。村上獲得了萬村千鄉(xiāng)圖書工程資金資助,廖館長和記者拍攝的青牛沱大山的飛泉瀑布珙桐樹老熊猴子和銀月下的美山村圖片發(fā)表后,引起了省上旅游部門的高度重視,因為他的照片里不光有愛讀書愛踢足球的山里娃。山外的人說,夜里都這么美,不知白天還有多美;這樣亮堂的月光恐怕只有那里才有了,于是派遣旅游考察隊前來考察。后來大興土木,修建賓館死海浴動物公園等設(shè)施,一個村的人從此禁止砍竹伐木,轉(zhuǎn)為開飯店酒店茶樓野菜館搞旅游。當然這是后話,遠在他一家走出大山之后。
話還得接著前面的說。梅花白了香了山溝的時候,他去縣文化館開改稿會。老婆說,馮老師那里你莫要問了,多半是莫板眼了,可能人家也有難處。倒是廖館長愛吃蠻蘿卜,你可以用口袋帶些去。冬吃蘿卜夏吃姜。正好呢!也不費錢。
去了文化館,先去送蘿卜,廖館長的家人,一位太婆,可能是他媽,卻說廖館長住院了,在人民醫(yī)院住院部五樓七病室。他把蠻蘿卜放在客廳就往醫(yī)院跑,中途看見花店里的臘梅花,一下子想到家門前這段時間香了一匹山梁的山梅花,老人看著生命力頑強的野馬蜂在花蕊間飛來繞去,灰白的山羊胡都歡喜得打顫的山梅花。于是就掏出包里僅有的十元錢買了一束,詩人性格啊,他也不考慮晚上沒有了買火車票的錢如何回去。待走了幾條街,肚子呱呱叫,看見小食店里竹篾蒸籠上冒著熱氣的饅頭包子,才想起大清早出門至今水米還沒打牙,伸手去包里掏,僅有的十元錢已買了手中這一大束臘梅花了。后來他想,可能是上天冥冥之中早已把事情安排好了,才讓他把身上的錢買了這束臘梅花。
見著了廖館長,當然感動不已,他的老婆趕緊把他扶起來斜靠在枕頭上。他向老婆介紹說,這就是我給你講過的大山詩人,有才氣?。《畞須q就在全國一流的報刊雜志上發(fā)作品了。她邊點頭邊接過他手中的臘梅花,邊說謝謝謝謝!廖館長說,你來了我就高興了,還花錢買花,我又不是不曉得你的情況,上次張村長說,這娃兒苦得很,就是喜歡讀書。他有些害羞地說,給你帶了點蠻蘿卜,放在你家里了。廖館長又是一番感嘆,盯著老婆說,你看,你看,一個山里娃,竟這樣講禮。我說?。∧氵@樣有才華,也不能老是在山里砍竹伐木,頂風冒雨的,前幾天我正在與一個哥們——電視臺的羅臺長說,看能不能把你招到電視臺上班??h電視臺十月一號成立的,缺人才得很。
聽著這話,他的喉嚨一抽一抽的,眼流花流了出來。
廖館長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叫老婆給他穿衣。
老婆驚惶地向著他。
他說,從山里進城一趟不容易,走,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見電視臺羅臺長。
老婆忙著給他遞拐杖。
當天晚上,他就沒有再回山里去了。年輕的羅臺長對廖館長說,你是雪中送炭,今晚上搞兩會的文藝節(jié)目,我正沒有人手,他從今晚起就開始上班吧!先試用三個月,行就招工。廖館長蠟黃的臉笑得菊花般說,肯定行,肯定行!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好好干。就與老婆一顛一顛地走了。這時,一頭白發(fā)的馮老師帶著他一身筆挺西服的兒子走進了臺長辦公室。正跟著新聞部主任走出臺長辦公室的他的眼光與馮老師及其兒子的眼光對視,說不出的滋味。原來馮老師的兒子嫌在師專里教書辛苦,經(jīng)老爸找臺長欲調(diào)到電視臺。哪知那羅臺長是個不按路數(shù)行事之人,他對父子倆說,丑話先說在前頭,我們電視臺人人都是廣告員、創(chuàng)收員,包括我,每個人都是有廣告任務(wù)的;我們電視臺是企業(yè),完不成廣告任務(wù)拿不到工資哦!這也是他在電視臺成為創(chuàng)收四大金剛,出人頭地的得益之處。不然,莫有文憑的他在電視臺哪有立錐之地?馮老師的兒子還是調(diào)過來了,但干了不到一年又調(diào)走了。他先以為羅臺長是嚇他的,哪知全臺都是這樣,他每月只領(lǐng)得到幾百元的基本工資,作為一個講師級別的知識分子每天騎著自行車挨個鋪面拉廣告,怎么混得下去。
你說出山工作的過程像不像競聘副刊部主任職位的過程,當然后者的曲折與玩味遠比前者深長。
他到電視臺工作后有兩次歷險,都是差一點點沒有前途甚至連命都沒有了。一次是為搶廣告,前面說過把人家的腦殼砸爛。因為部門是分了任務(wù)的,完不成就拿不到工資獎金;另一個部門的童主任是個有編制的鐵飯碗,硬要把他部門接洽的江油竇團山的廣告搶到他部門去,竇團山方的又不好得罪哪一方,只好由臺長來協(xié)調(diào)。臺長正協(xié)調(diào)著他們,外面來了客人,起身去會議室招呼,他就揮起茶杯把童主任的腦殼砸爛了,幸好當場有人拉著,送進醫(yī)院還是縫了二十七針。第一次是他差點要了同事的命,第二次是同事差點要了他的命,也不能完全說是同事要了他的命,是一個高坎差點要了他的命。在漢旺柏林公園拍個廣告,他為了拍一組公園負責人陪市上領(lǐng)導(dǎo)視察的鏡頭,邊退邊端著鏡頭,而駕駛員就在他旁邊,明明看著他身后有個幾丈深的高坎,卻不喊他一聲。他的注意力在扛在肩膀上的攝像機。那陣的攝像機笨重,左邊還掛著一坨錄帶機。他的左腳已經(jīng)懸空了,右腳立著重心正欲往后退,要是退了,他整個人連同攝錄機都栽下去了??墒?,不知是處于經(jīng)驗的體能感應(yīng),還是他不該出事。這時的他竟然停止了手里的攝制,偏過頭去看身后。這一看他就停住了,朝前兩步,放下攝錄像機,渾身冒出了冷汗?;厝ズ笈c老婆一擺,老婆說,哪怕只差一點點,就差那一點點。菩薩供得高,不該你死你就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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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層干部競聘大會開得很順利,崗位調(diào)整有些變化。黨政辦副主任有三名競爭者,張曉健得分最高,當然就是他了。李明和柳琳分數(shù)在后,自然是落選,這些都是他后來聽說的,是在報社對面的一個小餐廳,藍副總倪編委還有他與兩個總編室的中午聚在一起,當然是叮叮貓吃自己。藍副總說這家的燒烤鳥嫩氣得很,絕對是原生態(tài)的,今天招待你們吃一盤。他曉得藍副總斗地主的癮又發(fā)了,快速吃了飯果然就是爭分奪秒打了兩個小時紙牌。先前這家餐館生意也冷清,但自從上了燒烤鳥這道菜后生意就火爆,去遲了還吃不到。因為作風整頓嚴得很,往年中干開會時不時都要吃飯喝酒的,今年就一律都不敢吃了,連行政單位局行社待客都在本單位伙食團吃工作餐。他向來對報社的事不怎么關(guān)心,也很少與同仁們打堆,許多“八卦”就來得晚。就像這次中干競聘報名,要不是晚報劉總編在車上提起,那開會回來多半就錯過了。
那天他只聽了一個登臺演講的就溜了。不是演講沒啥聽頭,而是脹慌了,夾不住了,趕緊裝著接手機的樣子往廁所里跑。因為先前想上廁所時每個蹲位都爆滿,凡是報社開大會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水火不留情也得夾緊屁股。廁所像個大房間,此時安靜下來,他蹲著,想到平時職務(wù)的不同坐的辦公室的不同,開會上下坐的位置不同,到了這里總都相同了,任何身份的人在這里都平等了,該拉還不得不拉,該聞臭氣還不得不聞臭氣。難得這樣清清靜靜地蹲在里面,他就蹲得有些長,任發(fā)脹的肛門盡情疏通,由放松的腦殼自由馳聘。除了在家里,他從來莫有在單位的廁所里這樣清靜地蹲過,算是難得的一種享受。直到褲包里手機驚叫起來,張曉健在手機里吼,你到哪去了,開始發(fā)評分表了,他才咚咚跑上三樓,在表格上每個競聘者的名字后面都打上一百分。他在打分時,不像其他打分的男女總是用一只手遮在上面,那害怕見人的鬼鬼祟祟里自然就有見不得人的事情,給某人打低分了,甚至還有在上面寫上不稱職不合格的。他是把表格平攤在簡易寫字板上,用圓珠筆把一百分畫得大大的,畫完后故意高高舉在前方看,實際是讓前后左右的人都看。張曉健就在他后面,唐主任在他旁邊,他們都是把他的表格偷覷了的。他悄悄對身后的張曉健說,我給你打的一百分哈!張曉健頭趴在他椅背上說,我給你打的一千分。他嘿嘿地笑了下。
因為他用的是圓珠筆,因為他打分的不遮不掩,許多人都曉得了他對表格上參與測評的人都打的是一百分。有人說,全報社的人都心懷鬼胎,就老林光明磊落,是個好人。話傳到他耳朵里,他又是嘿嘿一笑。然而,他這笑卻是笑早了。報社黨委剛剛把競聘當選的紅頭字文件在墻上一張貼,市紀委信訪辦就接到了報社辦公室柳琳的舉報,狀告報社此次中干競爭上崗程序違規(guī)。何以違規(guī)?競聘公告上說,主任年齡不超過五十歲,游宗林是1963年2月8號出生的,競聘大會召開的時間是2013年4月17日,他年齡超過了兩個月。狀告程序違法的第一個就是他。其二張曉健是工人身份,不是黨員,卻競聘的黨政辦副主任。這是嚴重的資格不夠,更不合乎程序。其三是采訪部的一個主任原是小學二級教師,不是新聞職稱,專業(yè)不對口。這一條是柳琳拉人壯數(shù),各地的許多新聞媒體采編這條線早已實行了能者多勞,沒有按職稱績效考核,還有不僅是事業(yè)單位行不通,就是公務(wù)員行政單位,那些市長副市長也未必專業(yè)對口。啊喲喲!報社一時就開了鍋了。說這個柳琳啊!是去年茍書記從縣上某單位調(diào)過來的,兩個關(guān)系很不正常,到了報社更不正常,經(jīng)常看見他倆上一路下一路的。公車私用抓得火緊這段時間,茍書記也頂著風險開著單位的帕薩特早接晚送她,只是上下車都在離報社門外幾百米的地方。車子進了報社,還是茍書記一個人。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你兩個如果關(guān)系正常,何必多此一舉,不敢在報社上下車,自己心虛呢!這次中層干部競爭,柳琳報了兩個崗位,一個是紀委辦公室主任;這是今年中央加大紀委工作的結(jié)果,各單位按照市紀委的文件,增設(shè)了紀委編制,加強了工作力度。二是黨政辦副主任。第一個崗位在資格審查時就沒有通過,紀委辦公室主任是個正科待遇,須具有副主任副科以上資格的方可報名;她就只好瞅著黨政辦副主任了,她是黨員,張曉健不是,后者居然得了高分當選,她分數(shù)最低而落選。她的心里當然不服,力挺她的茍書記更是不服,慫恿她乘著上下都把紀檢作風建設(shè)列為重中之重之時,到紀委去告狀,并且啪啪拍著胸口說,保證你一告就準。有人撐腰,找不到地方出氣的柳琳當然就去告了。市紀委這段時間正找不著典型,因為雖然上面現(xiàn)在對紀委工作重視得很,但紀委還沒有脫離市委組織管轄,大的舉報不敢搒。一個弱女子來告狀令他們感動不已,群眾才是廉政清風的源泉?。∪罕姷难劬Σ攀茄┝恋?。只有依靠群眾才能重塑風清氣正的工作作風。于是,柳琳按照茍書記的指點迷津,在紀委信訪辦工作人員面前一個字都不提自己競聘落選,自己是黨員又在黨辦任職很符合黨政辦副主任職位的事,是瞅準了機遇把握好了火候。市紀委迅疾批示市委宣傳部查處,并將其結(jié)果向市紀委和組織部作書面反饋。
如果在以往,拿競聘年齡超了兩個月來說事是上不了臺面的,是無聊的小題大做??墒乾F(xiàn)在情況不同了,以往開開公車送送自己的親朋和寵物也是平常得很的,現(xiàn)在一旦查實連飯碗都是要端了的。誰叫自己遇上了連公款吃喝向群眾下跪都一樣要受到查處的風口浪尖上呢!
張曉健碰見他對他說,對不起你了,柳琳主要是想當我這個黨政辦副主任,告的是我,為了弄大,拿你們墊背,就把你也搭上了,真是對不起。這個張曉健,自己被拿下了,還兔死狐悲,也不是壞人。
編完這期副刊,他就將告別自己好不歡喜了幾年的小清新,從底樓臨水池的舒適的辦公室,搬到二樓的編輯中心,原來副刊版上的主編頭銜也將取掉,變成編采中心一個副主任的名字,他則打成編輯,這在于有些作家小名氣的他來說無論如何心里都是難以接受的。難以接受的并不是說不再擔任主編這個職位每個月少了三四百元錢,而是在于主編這個榮譽,只有五十歲的他在報紙副刊這個工作上正當年,他接手副刊主編崗位才五年,正干得上手,上下也都滿意,他的人生剛剛找到一點感覺,現(xiàn)在也不叫告別,可卻不是原來的那個副刊主編了。難受的程度還在于那個編采中心副主任是一個對文藝根本就不在行的三十來歲的女人,一直是搞新聞采訪和編輯的,今后將把名字壓在他的頭上,還要審他的稿,對他指手畫腳。這在于他是一件多么傷自尊的事。而這一切他還得咬著牙巴忍著,五十歲的人了不忍怎么能行,總不可能給同事留下話柄。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在心里上演了幾次要找分管的副總編和總編輯講理甚至大鬧一場的情景,頭腦清醒時又不得不奉勸自己沖動是魔鬼。自己的兒媳婦剛進報社半年,也是求這個找那個好不容易才留在晚報副刊部的,業(yè)務(wù)不純熟,根基還不牢。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如意影響了她的前程。小不忍亂大謀,不得不忍呢!
辦公室搬遷的周一上午,他去得有些早,因為他的辦公室的東西比其他人要多一些,多在書籍和雜志上,是各地的文友和作家們寄來的,他去早點可以先把書籍雜志搬上去。這時倪老師向著他走過來,他一貫這樣喊她的。就是那個一貫嚴謹著稱的倪編委,在報社門前把他喊住了說,老林,我們都是過來人了,我給你說,這事你不能這樣軟弱,即使是在紀檢至上的這個刀口上,也不能凡事都是告狀的有理。如果這樣的話,就太左了,就莫有公平和正義了。你想想,這次中干競聘方案是報給宣傳部的,競聘條件里明確寫著“特別優(yōu)秀者年齡適當放寬”,這與以前招聘編采人員里一貫有“優(yōu)秀者年齡和學歷適當放寬”是一樣的,你是前幾年以市優(yōu)專家身份調(diào)到報社來的,這幾年的副刊連續(xù)在全國地方報紙新聞評比中得獎,你不算優(yōu)秀誰算優(yōu)秀?何況你年齡只超了兩個月,哪里能拿來說事。你呀!也太老實了,你該去找老板,老板為難的話,你就去找宣傳部楊部長,競聘方案是他們批過的。有報社的人走過來,她就朝一邊走,邊走邊說,不好的事情要敢于面對,才是男人呢!不該受的氣不能受,不該忍的不能忍。他懵懂覺得這話在哪里聽過樣,像是從很遙遠的年代飄來。哦喲!想起來了,三十多年前,在家鄉(xiāng)青牛沱的黑水潭邊,企圖尋短見的自己聽爪手老師說過,語句雖不完全一樣,但竟是如出一轍,尤其是意思。他望著短發(fā)、微胖的倪老師的背影,怎么與爪手老師的身影也是那樣的像呢!難道生活中還有第二個爪手老師么?他猛然一下醒悟轉(zhuǎn)來,倪老師說得對,自己還真是被對方告他超齡嚇著了,把競聘公告中寫著的“特別優(yōu)秀者年齡適當放寬”給完全忘記了。
誰說自己啥事都差一點點呢!他摸出手機,編了一則言簡意賅的短信,考慮是先給報社老總編輯發(fā)過去,還是先給宣傳部楊部長發(fā)過去。正彷徨時,抬起頭,對面的陽臺上,一只翠綠色雛鳥撲著翅膀向著陽臺旋飛。陽臺上方是隔壁餐館老板掛的一排醬鳥肉,熏香的烤鳥肉成了顧客喜吃的一道佳肴。雛鳥是想啄食那噴香的肉,它完全不知道那是自己同類的身體。旋飛了幾次,每次都差那么一點點。他想起家里陽臺上晾的臘肉,老婆總說是小耗子偷嘴,看樣子是冤枉它了。而更叫他驚悸的是,醬肉周圍掛了張細網(wǎng),雛鳥只要撲動醬肉,機關(guān)響動,塑料細網(wǎng)瞬間合攏,雛鳥就會插翅難逃,成為陽臺上一只新的醬鳥肉。城市生態(tài)變好,林陰繁茂,成了鳥兒的樂園,老板真會做無本生意。他拉開窗戶,對著鳥邊揚手邊高呼起來,竟把手機甩了出去……
鐘正林:2006年起先后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當代》、《人民文學》、《鐘山》、《長城》、《江南》、《廣州文藝》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文學報》等和一些小說年選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山命》,中短篇小說集《鷹無淚》獲第七屆四川文學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