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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一個冬天

2016-01-03 06:22葉城
草原 2015年11期
關鍵詞:吉他

葉城

天氣是在一夜間變冷的,我分明是在昨天看見隔壁的女人穿著吊帶衫從樓下士多店里買了兩瓶冰鎮(zhèn)啤酒。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風很凌厲地從一頭撲向另一頭,帶著狂妄的聲音就朝我奔來。推上窗戶,拉好窗簾,我開始恐慌,開始躲避。它循著我的氣味追逐著我,從逼仄的窗戶縫隙在我租來的房子里旋轉(zhuǎn),最后我被團團圍住,在這些聲音里淹沒。我穿著一條格子短褲,一件棉質(zhì)汗衫,它迅猛、厚重,像一件件冰冷的利器,身體開始出現(xiàn)割裂式的痛感。我開始在房間里尋覓——毛衣、棉褲、外套,更厚的被子……這些物質(zhì)一一浮出,告訴我一個季節(jié)的消亡和另一個季節(jié)的新生。不知道這種變化太過倉促,還是我的反應總是遲緩,黑暗早早地豁開吞噬的口讓整個白晝都陷落進去;一個清晨醒來,嬌艷的花朵碎落一地;還有那一陣陣從遙遠的地方朝我奔來的風。這一切沒有預兆,干脆、猝不及防,像是一顆遠射的子彈,我來不及思考或者逃竄,它就帶著一種猛烈的金屬質(zhì)感穿入我的身體。然后靜止,呼吸、脈搏、思想、感觀;然后閉上眼睛,用一種冰冷僵硬的表情把自己推往更深的黑暗,向著黑暗更遠更厚重的地方,我看見自己被一個冬天糾纏。它殘缺、不完整,又致密得像一個夢一樣繁華,將我長久地覆蓋。我用盡所有的力氣,踢騰、奔跑、撕咬、掙扎,可還是無從逃離。它以霸道的、強硬的氣勢砸向我的身體,轟然倒下……而當站起來的時候,我看見自己被一束光照亮:一張疲憊的臉,漠然無助的表情,雜亂和動蕩不安的場景,還有那深埋在孤獨背后隱隱的痛。

2002年的冬天,我住在新洲島上。那個小島閉塞、偏僻。那些幽深的巷子陰暗、潮濕、臟亂,總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陽光似乎永遠也照不進去。密集的農(nóng)民樓里,住滿了租戶:撈仔(外來打工者)、小偷、騙子、妓女、民工、強奸犯、搶劫犯、流氓以及一些衣著光鮮搞傳銷的年輕人。他們在那個島上不停地流動,一個離開了必定有另外一個補上,一段故事永遠不缺乏人物和情節(jié)。我把這些人一一羅列出來,置放到一個平面內(nèi),不分秩序、剔除規(guī)則,一個鮮活的場景頓時生動起來:動蕩、混亂、危險、嘈雜、骯臟、喧囂,還散發(fā)著頹廢與曖昧的氣息。小島上的夜遠比白天要生動,他們頻繁地出動,召集到一起在路邊的士多店(小賣部)里喝酒、吃花生、打撲克、談論女人,說一些不咸不淡的黃段子。幾個女子,穿著從夜市上買來的廉價衣服,把身體裹得緊緊的,妖艷又暴露,天黑后就站在路口公共廁所旁的芭蕉樹下,然后沖每一個路過的男人吹口哨,或者上前拉著男人的衣角。當男人停下來,他們就開始交談:一百。五十啦。好啦,好啦,老板,就三十塊啦。接著,男人就萎縮地隨著女人走進芭蕉林。這個時候男人通常都低著頭,女人在前面翹首擺臀,如同是一個卑微的乞丐跟著一位高貴的公主,身份好像有些混亂。林子里所有的生命都探出腦袋,它們被這一對人驚醒了,張望、逃跑、躲避,嘶嘶的聲音,這兩個人就在這樣一個自然的環(huán)境里,一同墜入一種無邊的黑暗,有著原始的野性和虔誠。那條路上,芭蕉林里,一股嗆人的香水味彌漫了一整個冬天。

一個生存的場景被粗暴和野蠻塞滿,總有一些人目的明確,而總有一些人圖謀不軌,在這兩種思想的背后,有一種精神或者力量推動他們不顧一切地前進。一個男人在前一天晚上和一個女人在芭蕉林里撒歡,第二天一起在士多店里喝酒,他們可以誰都不認識誰,或許他們還住在同一棟樓里。這是一件多么荒誕的事情?。u上沒有規(guī)則,像是一個衛(wèi)生死角,各種雜物都堆放在一起。他們本真、蕪雜、猙獰,有一種骯臟的自由。在那種自由里我被扭曲成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我的職業(yè)、來歷、背景,這些在別人眼里看似無關緊要又神秘的事情從來沒有人提起過。我更不用擔心,會在夜里被一陣霸道、蠻橫的踢門聲驚醒,然后是擺出一件件能夠證明我身份的證件——身份證、暫住證、工作證、計劃生育證。這些證件壘起來就是一個人的高度,我拿出這種種證件的時候,意味著被這座城市拋棄,狠狠地、無情地。我抗拒那樣蒼白的盤查,會讓我疼痛。

我租的房子是棟簡易的單元樓,兩室一廳。隔壁住著我的同事,一個剛從學校里出來的小伙子,嘴角長著淡淡的桃子毛,有點邋遢,不怎么愛說話,臉上寫滿單純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我至今記不起他的名字,哪里人,只記得他彈一手好吉他。每月他都把工資花得精光,然后找我借錢吃飯,買洗衣粉和充電話費。他的女朋友操一口純正的本地話,體態(tài)豐盈,見人就笑。我不知道她的職業(yè),同事說她家里有兩棟七層高樓房,全部外租,還有一座種滿荔枝的山頭。每到夏天的時候,殷紅殷紅的荔枝掛滿枝丫,山頭就像是被一場大火燒著了。這是他一直引以為滿足的,每次跟我談起這些,他的心情就會變得亢奮,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不,他的臉上就刻著光明。他會哼著小曲,來回在客廳里走動,然后告訴我,你的那些錢,一發(fā)工資我就還你。我的對門住的是一個女人,她總是穿著一雙細尖細尖的高跟鞋,在深夜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到廁所里嘔吐,吐完了就開始哭。我同樣不知道她的職業(yè),也不愿意去猜測。樓上是一幫搞傳銷的年輕人,他們很少出門,一堆人住在一起,被一個繁華的夢編織起來,他們大聲地演說,大聲地歌唱,用雙手打著拍子,那些歌曲激昂、澎湃、陽光,有積極向上的味道。一樓住的是我的房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帶著她的孫子住在一起,我沒見過她家的其他什么人。她進我們的房間總是不敲門,大大方方地,輕悄悄地,像個幽靈一樣讓我和同事感到恐懼,不說話也不看我們,轉(zhuǎn)一圈就下樓去。

白天我在實驗室里做實驗,鎳網(wǎng)、硼酸、堿液、硝酸、電解水、氫氧化鉀……我一一記下它們的比例。是的,好的,我知道,沒問題,我會的,明天一早就給你。這些干癟的句子,從我嘴里蹦出來幾乎不用經(jīng)過思考。我不會忘記,這是我賴以生存的技巧,我要靠它們來養(yǎng)活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夜晚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經(jīng)過那片芭蕉林、士多店,再回到那間租來的房子里,除了一張發(fā)霉得有些變黑的木床,就是滿地的書。閱讀,是我唯一可以用來消磨漫漫長夜的方式,逐漸安靜、放松。密麻的文字是消除緊張、煩躁、恐慌、寂寞的良方。我把這些連同那份孤獨一起埋在厚厚的頁碼下面,盡量不去觸碰它們,把青春和理想掛在天花板上,把世界關在門外。我的同事,那個單純的年輕人,對我這種應對生活的方式,嗤之以鼻。他時常覺得和我這樣一個毫無情趣,木訥又迂腐的人住在一起是一種悲哀。他說他的女友有很多姐妹,都長得不錯,便常常邀請我和他一起出去,意圖使我認識更多的女孩子,我總是說出一大堆的理由,然后繼續(xù)看書。他去外面喝酒,看露天電影,回來帶給我一只烤雞腿,我把它從窗戶里丟掉,然后告訴他多么美味。他說我還可以挽救,不至于爛到骨頭里,因為至少我還有味覺。

我相信,在他眼里我定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帶著某種病。他的床頭和我的床頭一墻之隔,薄薄的一層,我時常在深夜的時候被隔壁吱嘎吱嘎吱嘎的聲音驚醒。規(guī)律的運動,瘋狂地撒歡,木架子床不停地搖晃,整棟樓也開始搖晃。我醒在床上,我用被子把自己裹緊,連頭也縮進去??晌疫€是清晰地聽見他們粗暴的喘息和嬌柔的呻吟聲,他們用一種撒嬌的口吻說一些粗俗的語言,將氣氛渲染得烈焰無比。那些聲音有毀滅的力量,在他們身上游離,把黑暗的夜劃開一道口子,最后落到與我這個不相干的人身上。整個夜活躍起來,空氣在燃燒,樓體在晃動,我被一把火團團地圍住,身體發(fā)熱、口干舌燥。我感到一股禁錮已久的力量要從血管里逼出來,充滿著獸性,我想洗一個凍水澡,可躺在那里動彈不得,我想努力地擺脫那個場景,那種聲音,又被生生地吸住。他們更加猛烈,我能感受到他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我甚至看見他們弄垮了那張木架子床。最后男的恣意地大吼,沉悶又響亮,女的發(fā)出嬌媚的喊叫,一聲一聲,直至疲倦。我的血管里有一千一萬只螞蟻,它們在撕咬、踢騰,我束手無策,閉上眼睛默默忍受。我狠命地控制著自己的想象,可那些聲音在我耳邊縈繞,揮之不去。它們在向我施暴,那個和我朝夕相處的同事,肆無忌憚地做著這一切,他不知道,他傷害了一個孤獨的人。我感到自己孤苦無助,殘缺不全,被冷落,被遺棄。我想大喊大叫,張開嘴,什么也說不出,躺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淹沒,自生自滅。

那樣的夜晚被憂傷浸透。我知道,一對溫情脈脈的情侶,躺在一張床上會像花兒一樣熱烈地綻放。他們饑渴、盡情、盡力地享受肉體的狂歡。那些粗暴、曖昧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一浪接著一浪,刺痛著另外一個茂盛而孤獨的生命。黑夜,由此變得更加漫長,蜷縮在我的床上,等待,等待一場渾噩的睡眠,奔向一個陽光熱烈的早晨??晌业姆繓|老太太總是在凌晨6點鐘就起來,鍋碗瓢盆哐當?shù)仨?,接著就喊她的孫子起床,喝罵、砸門、摔東西。那些動作極具力量,像是一場搏殺,隱隱滲著凄慘和憤怒。我實在想不明白,一個瘦弱的老太太,坐在那里,干癟得就像是一堆柴火,她如何能那么精力充沛、怒聲啕啕?我不敢在這樣的一個早晨聽見老太太的聲音,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刺痛人的東西,像一根荊棘刺扎在人的心上,想拔又拔不出,那種猛烈的痛感讓我想要窺探他們的生活與命運。盡管在她鬧騰后我會很快起來,但在清晨6點鐘被吵醒是一件讓人很惱火的事情。它會影響我一天的情緒,讓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我會把氫氧化鉀倒入堿液里面,把硼酸和硝酸混在一起,在記錄本上畫出一些沒有規(guī)律的線條,睜開眼就被嚇了一跳。我曾經(jīng)試著與老太太好好談談,她的冷漠和固執(zhí)讓我們的交談僵持起來。她的孫子會和我一起出門去上學,一個很靦腆的孩子,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面色紅潤,身材高挑,推一輛半舊的山地自行車。我從來沒有聽到或者看到他笑過,沒看到他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我問他家里其他人去哪了,他搖搖頭,這讓我一下子窘迫和恐慌起來。你的父母呢?我有一個爺爺,在年前去世了。這是他跟我說的唯一的一句話。他開口的時候,我看到他那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幾乎沒一點瑕疵。這樣的一個孩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生怕別人去觸碰他。他敏感、淡然、孤僻,他回避我的問題,只字不提。我張開嘴想再問下去,可我不敢,我想到了一個詞,那個詞,令人害怕。我嘗試著跟他靠近,很快就被他的冷漠推開了。那種力量,在他身上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一個孤獨的人,把另一個孤獨的生命,推上懸崖,掉下去。這個像謎一樣的孩子,孤獨、悲傷的表情,過早地在他稚嫩的臉上彌漫,他仿佛深諳這世上的許多道理。不說話,不笑,不與人交流,像一只渾濁的杯子吞咽自己的喜怒哀樂,所有的幸與不幸。

我的同事總是在早晨起來后抱怨老太太驚擾了他的清夢,他自言自語,破口大罵。那個老冬瓜,要么她死,要么我搬。每天有那么多人死,她怎么不死呢?他每天都用這種惡毒的語言來平息自己的憤怒,他不知道,在無數(shù)個深夜,他也驚擾了一個安靜的人,那是一種從肉體到思想,再深入靈魂的侵犯。我從來沒有在早晨看到過他的女友,她什么時候來的,又是什么時候離開,我一概不知。她在這房子里留下一股味道,氤氳在兩個年輕男人的生活里。周末的時候,他在房間里玩弄他的吉他。那確實是一把很美的吉他,暗紅色,發(fā)光,發(fā)亮,那流動的曲線像是渾然天成。他撫摸它的時候,就像是在撫摸一個女人的身體。他不止一次跟我說,吉他就是他的情人,每次見到總會怦然心動,忍不住要摸一把。我認可他的感受,曾經(jīng)的日子里,我和他一樣沉迷這些,沉迷于音樂,沉迷于搖滾和重金屬,拼命地吼叫,瘋天狂地的彈吉他,左手的指頭上磨出厚厚的老繭??此媾臉幼?,我有一種由衷的、莫名的親切感。他嘲笑那些抱著吉他只唱不彈的歌手;嘲笑只有掃弦而沒有滑彩的曲子;嘲笑用吉他就著簡譜彈唱。他說那是對吉他、對搖滾樂的褻瀆,往大了說,是對音樂的褻瀆。一次他在下班的路上,指著鼻子罵那個站在路口用吉他彈黃梅戲討錢的人。我認同他所有的這一切,他就把我當作知音,那種被認可的滿足和喜悅感,就像是在一個沼澤地里覓到一根救命的繩子。他告訴我,音樂,只配給執(zhí)著和瘋狂的人,是不可以拿來叫囂和賣弄的。而他就是那種執(zhí)著和瘋狂都兼?zhèn)涞娜耍运麘撏嬉魳?,他配、他玩得起。在這個問題上我跟他的分歧在于,首先,他是一個平庸的人,因為愛上音樂,愛上搖滾,所以變得瘋狂。我們曾經(jīng)為這個問題,進行過一次激烈的爭論,在爭論的過程中,我們互相妥協(xié),直到身上的棱角被磨平,變成兩塊圓滑的鵝卵石。他安靜地看著我:你真的還有救。

“等明年我要組建一個樂隊,然后去北京,那里是天堂,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p>

“你看我這樣像不像貓王?”

“我要是開演唱會,我一定會狠狠地砸爛手上的吉他,然后散場。”

“我要為我的女朋友寫一首曲子,我也要為你寫一首,因為你寂寞,寂寞原本就是一首曲子嘛?!?/p>

那個單純的年輕人,當他談起搖滾,談起音樂的時候,顯得是那么狂熱、傲慢。他一直睡在一個斑斕的夢里,那是他的天堂,沒有人會去打擾他。他的女朋友總是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幫他收拾屋子,把他的內(nèi)褲、臭襪子、衣服都洗好,晾到陽臺上,把整個屋子的地板,連同我的房間都拖得光亮照人。她默默做著這一切,拒絕任何人的幫助。她輕款細語地跟我的同事說讓他去買個煤氣灶,周末的時候就為他做飯,天天吃快餐沒有營養(yǎng)。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都充滿著對一個男人的愛。這種愛帶著母性,細微、包容。我不止一次地被她這種義無反顧的愛感染,從心里尊重并敬重她,她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子,我會羨慕、渴望、嫉妒。一個周末的下午,她送我一條煙,說是謝謝我對他男朋友的照顧,并囑咐我節(jié)制些抽。這讓我激動不已,我竟然忘記了她是我同事的女友,忘記了她是一個善良、懷著深沉愛情的女人,我的心里甚至出現(xiàn)過最骯臟的想法,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種想法讓我感到恥辱、不安。

我是不敢每天都面對這樣一個女人的,我甚至不敢看她的那雙眼睛,我把這一切都埋在心里最隱秘的角落,我要把它藏好,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那種不誠實、骯臟的想法是不可以見光的,我把它丟在一個陰暗的地方,看著它茂盛地抽絲、生長。直到一個昏暗的下午,我的同事,那個單純的孩子,他喝得酩酊大醉,撕爛了關于那個女人所有的一切,砸爛了那把他自詡為情人的吉他,跪在地上。他號啕著跟我說,他得了病,一種骯臟難以啟齒的病。他的哭聲里滲著絕望和憤怒,他自言自語,抽搐、顫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我盡量裝出一副很冷靜的樣子,提醒自己是一個長者,一個比他經(jīng)驗老到的人??晌也恢涝撊绾蝸戆参垦矍斑@個滴血的年輕男人,或者說,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安慰我自己。他大聲痛罵:她就是一個婊子,一個爛到骨頭里的賤人,她應該羞愧地去死,下地獄,他們家的房子。說到房子他狠狠地冷笑一聲,他們家的房子就是蓋在那片芭蕉林里。婊子!

一個多么純粹的女人,一個賢良淑德的女人,一個懷著深沉愛情的女人,我從未料到會被這樣的一個詞定義,我更沒料到自己會被那個詞刺痛。它是那么的尖銳,像一把鋒利的錐子扎在我的心上,而我還要假裝出一副渾然不覺的表情強忍著疼痛。那是一種鉆心的痛,它屬于一個隱藏的秘密,它,屬于冬天。

那個冬天里蔓延著一種病,會傳染。不,那不是病,是一場瘟疫,從廣州到北京,由南向北,快速傳播。在這場瘟疫里,萎縮、丑陋、罪惡都清澈如水,一覽無余,當然也有虔誠和善良。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一個詞——死亡!我每天不停地從報紙或者網(wǎng)絡上讀著那些死亡的人數(shù)、地域,以及死者的身份,然后暗自慶幸。多么陰暗和殘忍?。∥医?jīng)歷過一場瘟疫,我在瘟疫里活了下來,我把它當作是自然界跟我們開的一個荒唐的玩笑,玩笑里面有滴血的懲罰。我們的生命變得渺小、脆弱,破敗不堪。多么可怕,內(nèi)心的戰(zhàn)栗和懼怕被放大,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種巨大的殘害,毀滅性的。我們恐懼,我們怕得沒有任何聲音。樓下的老太太拿給我一支毛筆和一摞信紙,讓我?guī)退龑懛葸z囑。這更讓我看到那種死亡的味道就在我的房子里活生生地流動,怎么攆都攆不走。遺囑是怎么寫的?一個活著的人是怎樣幫另一個活著的人寫遺囑的?我相信——對于一個慣常寫作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寫遺囑更沉重,更蒼白了。我把老太太的交代都一一寫好后,長長舒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艱難而又不可推卸的工作。老太太細心地把它們一一疊好,將信紙的折角壓得平整、舒展,然后用一塊紅布包起來。我看著那一幕,仿佛就是在偷窺一個老人在整理自己的前生后世,從容的、平靜的、冷冷的場景讓我窒息。

我在清晨醒來后,會站在陽臺上,深吸、靜默、遠望,穿著單薄的衣服。陽臺上有幾盆蘆薈,青綠又飽滿的樣子,我從來沒過問過它,無論嚴寒與炙熱,干燥與潮濕,它依然孤獨地生長。堅韌、剛強讓我忽略了它也是種一摧即毀的植物,和生命的某種本質(zhì)相似。我的頭頂是一根鋼絲繩,布滿了銹,我每天將我的外衣、內(nèi)褲、襪子統(tǒng)統(tǒng)都掛在上面,從不間斷。我需要這樣做,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在這個房子里還有一個生命,他可以被忽視,但不可以被忽略的。我站在鋼絲繩下面,站在我的衣物中間,聞著一股曖昧的洗衣粉的味道,那一刻是寧靜的,世界好像剛剛醒來,干凈得掉渣子。我一抬頭就能看見一輪新鮮的太陽,它從遠處的樓頂上升起,像是一只破繭而出后緩緩爬行的蛹蟲,我聽見山巒地殼分崩離析的碎響。接著,天空中血色蒼茫,接著,地面上光影交錯、痕跡斑斑……

我深信,這個冬天,它終究會過去。

(責任編輯 楊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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