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風為馬

陽光越是照耀的地方，陰影就會更加深邃。

———歌德

和往常一樣，星期天的上午我都會去孤兒院里找一個八歲的小女孩，陪她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就是用筆在紙上交談，因為這個小女孩根本就不會說話。

遇見她的那天是在一個黃昏的時刻，我路過孤兒院的門口，這個小女孩就站在門口那個角落里一動不動，目光安靜地看著我這邊。我記得當時她后面有一縷青煙慢慢升起，還有一陣音樂響起來，也許是巴赫的，也許是貝多芬的，然后我就走過去，我一邊不自覺走過去一邊想死去的母親。我覺得小女孩非常可憐，具體說哪里可憐我當時真不清楚，也可能我覺得我們有相似的地方吧，內心有點疼痛的感覺涌上來，我好像也曾這樣躲在房間的一個角落失神仰望天空。我走上前去，對她說了一句話，我忘記我說過什么了，總之小女孩點點頭，然后我就進入了。跟她說話，她飛快跑進房間，然后拿出來給我，是一張紙，上面寫著：我叫小瓊，是個啞巴。

一陣驚愕之后，我也拿起筆寫到：我叫蘇欣，你好。

之后幾乎每個星期天我都來這里，別人問我為何對一個小女孩如此關心，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只是覺得特別想靠近她，然后就做了。

我本人的名字叫蘇欣，我今年19歲，在醫(yī)院上班。14歲那年，我的母親去世了，從我家六層樓掉下來，人們說她是自殺的，我也相信是這樣，因為我一點記不起當時的情形。我的母親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她是個天使一樣的人，她溫柔美麗，每次我回家的時候她總是會高興地喊我的名字，給我好吃的東西。我爸和我媽感情特別好，兩個人年輕時候就認識從此相扶十幾年。媽媽去世的時候爸爸沒有哭，但我知道暗地里他流過很多眼淚。我愛我的媽媽，和我爸爸一樣愛她。對了，媽媽去世的那天，也是一個黃昏。那天，警察看見我站在門口，呆呆地不動，像個木偶一樣，他們問我記不記得當時的情景，我感覺頭疼。沒有說話，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爸爸回來后顯得特別難過，然后他不久就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新來的繼母脾氣不是很好，說話總是不怎么理智，常常在飯桌上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在家里總是無所適從。

今天我又買了一些精致的小玩具，還有好吃的糖果，那是我小時候愛吃的那種糖。我?guī)Ыo小女孩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并且在我的臉上輕輕親了一下，這可愛的小孩。她拿著紙在上面寫了兩個大大的“謝謝”，我正要抱起她的時候她卻轉身跑開了。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覺得她穿的黃色裙子似乎很熟悉。一陣頭疼，我坐在孤兒院的草地上，看著太陽照過來，那樹影斑駁，幾只鳥在枝頭歌唱，幾個小孩在愉快地追逐。好久沒有這種放松的感覺了。我躺著，閉上眼睛。

孤兒院的孩子們雖然都失去親人，但是孩子們對這個似乎沒有什么感覺。大多還是樂觀向上的。一個大家庭，大家都很公平，沒有物質，沒有那么多的背負慢慢長大。孤兒院的院長也常常說起那些長大的孤兒，他們都很有愛心，?；貋砜赐麄?。相比這群彼此失去親人的人，我們這些有親人的人似乎不大懂得珍惜。真正可貴的永遠是失去的東西吧。我也知道往往這些失去的東西能顯示它的價值，在這些孩子的未來，多少因為親人的離去他們會有一些不好的影響。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小女孩正用目光凝視著我，嘴巴急急地動著，對我做著我看不懂的手勢。我低頭一看，兩三張紙放在我的面前，然后我馬上理會到她的意思了。拿起來一看，上面寫滿了字，都是和她有關的，我知道了，她在向我吐露一些事情。

我拿起紙，仔細端詳起來：

我叫小瓊，我4歲的時候被送到這里來的。其實，我是會說話的，至少一開始我是會說話的。我喜歡和我的小伙伴大聲地說話，唱歌，我最喜歡的是貝多芬的《歡樂頌》，我?guī)缀趺刻於紩咧@首歌。我的母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別人說我媽媽以前會勾引男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勾引男人是什么意思，只是隱隱覺得那是不好的事情。爸爸經常打我，只要在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打我，一邊打我一邊罵媽媽。然后我聽見他和媽媽吵架，很大聲，整棟樓的人都能聽見他們的吵鬧聲。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會躲進房間，抱起我的洋娃娃，洋娃娃總是微笑，我看到它就覺得一切都是好的，心里會安心不少。然后媽媽那天跑到我的房間抱著我，嘴角帶著血跡，她對我說我們不久就離開這里。我閉上眼睛，世界安靜。

有一天，爸爸哄著我，從我身上抽了一點血。我覺得很疼，哭了，他也沒管我就急急地出外面去了。

我不記得是哪一天了，那天爸爸又喝醉回到家里。他跌跌撞撞地坐在大廳，打開了電視，這個時候媽媽正從外面回來。然后爸爸就跑過去，抓起媽媽的頭發(fā)往墻上砸?！澳氵@個婊子，是不是又到外面勾引男人去了！媽的，你給我生了一個野種！”“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媽媽一邊反抗著一邊看著我，我知道她要什么，沒有猶豫，我快步走進廚房，墊起腳，把菜刀拿了下來。很重很重。爸爸兩只手掐著媽媽的脖子，媽媽臉色通紅，手向我伸過來，我把刀遞過去，和那天晚上說好的一樣。

媽媽看著爸爸倒在地上，那是我第二次看到血，滿地的血。媽媽抱著我就往外面走，神色從容不迫。我還記得，她打了一個電話，我不知道她打給誰了。只是知道有人來接我了。

媽媽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相處得非常好。他們兩個聊天的時候總是向我看過來，然后聲音就小了不少。這個時候，洋娃娃的微笑總是那么濃，我抱緊它。

往常媽媽總是和那個男人一起回來，但是有一天，那個男人提前回來了。他看著窗外抽了一支煙，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抱起我，把我放在桌上。手里的娃娃掉在地上了，他不讓我撿起來。他按著我，開始說話說了很多話，然后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越來越兇，那個樣子像極了爸爸。然后他開始打我，我不知道為什么打我。他對著哭泣的我說，那個聲音我一直都記得，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他說，你殺了你的爸爸。

然后他對我微微一笑，又帶著一點殘忍地說，不要告訴別人。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等我醒過來，我就在孤兒院的門口了。阿姨從院子里出來抱起一身淤泥的我，問我餓不餓，我只感覺嗓子很渴，阿姨給了我水，我喝了很多還是渴。然后我想說話，我想說謝謝，卻發(fā)現(xiàn)我說不出話來了。

看完了幾張紙上的文字，我看著小女孩，然后抱著她。我抱得很緊，并且閉上眼睛。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心里，兩滴淚不覺從眼眶里出來。

回到家里我開始思考這個女孩的故事，很難想象一個這么小的孩子對于拿刀這件事居然沒有一絲恐懼。而且現(xiàn)在的她看上去很好。她為什么不會說話了？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我懷疑她是自閉癥。于是我在網上搜索關于自閉癥的資料。之后我又詢問了一個在醫(yī)院工作的大學同學。同學晚上給我回復。這個女孩很有可能是得了語言官能癥。

要想治好這種病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開女孩的心結?？墒强此敲粗卑椎赝嘎端倪^去，我反而覺得這可能不是她真正要說的。得讓她對我說真話，解開她內心的那個郁結，她才能重新恢復說話的能力。晚上我打電話問了一下孤兒院關于女孩的事情。

過了一周，我像往常一樣來到孤兒院，小女孩站在門口看著我，對我招手，臉上洋溢著微笑。孤兒院的阿姨說可以帶她去玩玩，然后我牽著她的小手去動物園，去游樂場，玩了一天。小女孩今天特別開心，坐在摩天輪上對著我笑，笑得非常開心。玩累了就坐在我身邊，靠著我，很乖巧。下午看了幾只大猩猩，她看著猩猩吃吃地笑，好像說話一樣。傍晚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去。

我開始試著跟她說起她以前的事情。我知道她內心肯定是在排斥別人介入她內心世界的。我說起我自己的事，跟她說我有一個很好的母親，從小就很疼我。我說我的母親從來不和父親吵架，他們兩個人的愛情是非常完美的。這個時候我很注意觀察著女孩的神情，我面對的是一雙同樣注視著我的明亮眼睛。我繼續(xù)說我以前喜歡小提琴，媽媽就給我買了小提琴。街上的人漸漸變少，往孤兒院的方向人更少了。最后差不多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黃昏的大地顯得溫暖和諧，葉子上面有一些陽光照射的余韻，看上去更有一種神秘的亮度。

我們路過一片巨大的楓樹林，楓葉在這個季節(jié)正變得通紅，極目望去，像火一般的楓葉，燃燒到小路的盡頭，盡頭處一縷青煙正冉冉升起。就在這個時候，小女孩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我，目不轉睛。我問了幾句怎么了，她沒有回答，然后我拿出紙和筆，她也沒有接過去。一陣大風吹過來，紙片隨風而去。

我注意到女孩嘴巴急急地動著，似乎竭力要表達什么。隨著一聲哽咽聲后，小女孩開口說話了，她真的會說話。我聽到第一句的時候覺得很開心。她說，黃昏了。這像是在提醒我，也好像在召喚什么。我這時候還沒有察覺什么，只是覺得似乎好久沒有人這樣動情地告訴我，這是黃昏。

然后她看著我，聲音變得越來越古怪。聽著那聲音我感覺很不舒服。

“你殺了你的母親，蘇欣，你把她推下去的對不對？你媽媽其實很壞，幾乎天天都會打你，你爸爸從來就不會救你，他們兩個老吵架。你媽媽吵架時總說你是個多余的種，說了無數(shù)次。你恨你媽媽。她從來沒有給你買過玩具，沒有給你送過東西。甚至沒有抱過你。

“你后來才知道你媽媽并不是不喜歡你，只是她不會表達。你看到她生前給你留下的那些東西，以及一本薄薄的日記，上面寫的全是關于你的。你過生日，你帶朋友回來吃飯，你買了好看的衣服，你罵了她等等，都記在上面。你看完之后后悔，但她已經死了。你告訴別人你愛你的母親，她死了你才發(fā)現(xiàn)愛這個東西一直存在。

“那天你回去的時候你媽媽正在陽臺上看著遠方，她把你的小提琴拿在手里，隨便拉了幾下，然后就扔到垃圾桶里去了。你跑過去撿，發(fā)現(xiàn)小提琴已經壞了，那把小提琴是你自己攢錢買的，為這個你兩個月沒好好吃飯。你媽媽看著你心疼的樣子笑：我怎么會生下你這個賠錢貨。

“其實那把小提琴早就壞了，只是當時你忘了這個事實，而那個母親在你的床上放了一把新的小提琴。當然，那是后來你才知道的事情。她幾句話把你惹生氣了，你憤怒不已，過往的記憶都出現(xiàn)了，她打你，罵你，別人有媽媽的關愛你都沒有。”

“你聽到你媽媽哼著歌，那種你覺得特別難聽的歌，你卻不知道你小時候多愛聽你媽媽唱那樣的歌。然后憤怒的你走上前去，把她推下去了。你也不知道你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你媽媽像是一根斷掉的線，掉下去，你記得她那天穿著一件黃裙子，就像我這件。其實一開始你只是想，但是等你想來之后，一切都不可遏制地發(fā)生了。你不知道，你推下她去的時候她說了什么，她說：小欣，媽媽對不起你?！?/p>

聽到這句，我想問小女孩是不是真的。

“不要告訴別人?！毙∨⒖粗K欣笑著點點頭說，牙齒白白的。之后的聲音跟媽媽的聲音一樣，都在罵我。“你這個賠錢貨，沒用的東西?！薄澳阍趺醋鰝€飯都不會！賠錢貨?！薄澳阍趺床趴歼@么點分，這個星期六星期天不準出去了?！薄斑@么晚才回來，干什么去了，還想不想吃飯了？”

我突然覺得喉嚨里有東西，我想說句什么，卻發(fā)現(xiàn)怎樣都說不出來了，我變成了一個啞巴。然后女孩的身影越來越難以認清，我心中有一種刺痛的感覺。我想過去掐死那個女孩，有那么一瞬間我有這樣一股沖動。我不知道我原先的愛心都去哪了，一陣天昏地暗的感覺以及耳邊傳來的三聲鐘響，隨后一聲巨大的聲響“醒來！”我睜開眼睛，用力呼吸著，想抑制內心的不安。

我看到對面穿白衣服的人對我靜靜微笑，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來心理醫(yī)生這里治療的日子。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切。醫(yī)生把幾張白紙給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把夢見的東西寫出來。我竭力把我在夢里跟女孩的對話回憶起來。把那個關于黃昏的夢境寫在紙上。對面的心理醫(yī)生看完之后，對我說：“在一開始的時候你還竭力隱藏你心里的東西，你給自己一個虛幻的場景，你愛你的母親，那是為了彌補你內心的愧疚。那個女孩是不存在的，可能只是某個人的名字和另一個人的身影湊在一起了，你仔細想想你看到過的人就知道了。每個人都有一個天使，這個被你幻想出來的女孩就是你的天使，她想去除你內心的陰暗。”

“其實你只要跟她說出最后那句你想說的話，你就能完全治好失語癥了?？墒悄氵€是沒有說出來。不過，離成功也不遠了。你只是需要一個很好的時機，然后你自然就會說話了?！?/p>

醫(yī)生繼續(xù)說：“你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就是那個女孩做的事情，把自己內心的秘密寫下來，同時去接受你自己不好的那一面，這樣你才能看到好的一面。所有的人都難免被自己內心的某些可怕的不安和愧疚所驚嚇，從而給自己造出一個更加陰暗的東西來彌補。這是個惡性的循環(huán)，我希望你改正過來?！贬t(yī)生拉開窗簾，滿目陽光照耀進來。“不久的將來你會在一個適合的場景里重新說話?！?/p>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離開了醫(yī)院。我想起來那個叫小瓊的名字是我鄰居的。而那個女孩，我忘記在什么地方見過了。

秋天的時候我和我的男朋友去了一個海灘，住在靠海的一個賓館里。每天都可以看到海邊的浪打在岸上，打在那些旅客們的腳上，然后聽見海在大聲地喧鬧，和大家一樣開心的樣子。

很多年后又是一個黃昏，這么多年每當黃昏的時候心里總是覺得有什么要發(fā)生，我害怕又渴望那事情發(fā)生。一群小孩在沙灘上嬉鬧，奔跑，我看見一個穿黃色裙子的女孩，她長得跟我夢見的小瓊一模一樣，我看見她在對著我笑，牙齒白白的。海邊的氣浪涌起來就像青煙一樣，我感覺喉嚨很癢，太陽照在海邊，看上去美麗無比，我就在這個時候聽見自己喉嚨發(fā)出了一聲輕若蟲鳴的聲音“黃昏了。”我知道我笑了。我已獲得救贖。

有時候我們總是因為內心某種陰暗的東西而忽略自己身邊陽光的一面。對于這個世界黃昏里的種種我突然有種跪在地上親吻一切的沖動。我知道我想說什么，在歲月的海岸，沒有人知道媽媽的離開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打擊。我滿眼淚水，想著那個疾病里用發(fā)白的手給我，在向我尋求一次兩手緊握，傳達她對我的愛。可是我怕，我拒絕了，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犯了多大的錯啊。

“對不起，媽媽?！?/p>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