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我正準(zhǔn)備睡覺。
我在廚房里站一會兒,一列火車從我窗前奔過,一個又一個乳白色的窗戶像是一列宮燈,平展展地從我屋下草梢頭掠過。是誰把燈籠端得又平又穩(wěn),這個時候要去覲見誰?這一車人恭敬地坐著要去哪里?
仿佛我的小窗是計數(shù)器,火車在我家窗前飛快地過一下數(shù),它確信宮燈沒被吹走一盞,又訓(xùn)練有素地撲往下一站去了。
我的小屋是站在夜的懸崖邊,還是我的小屋四下無鄰,四周長滿危險的花朵?宮隊一隊又一隊煞白地走過,我的小屋輪廓分明,在電光中閃了一次又一次,隨著火車漸離漸遠,我還聽到竊竊的私語聲,那個小屋子還在,窗上還有人的剪影。莫非我是它們窺測的對象?火車一列又一列原來不是無意從我家路過?
我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我聽到有一列火車又回來了。它似乎在我窗前丟了東西,不得不拉著一車人又回來,在我屋下尋找。我默不作聲,躺在床上,不給它提供一點線索。
有的火車是遠遠地拉著聲調(diào)“嗚”地來的,然后又“嗚”的一聲從草叢中沙沙溜走,而有的火車像拖拉機陷到泥坑里,“突突”著怎么爬也爬不上來,就是僥幸地爬上來了,也是突突地一步一個泥腳印兒。前者是電車,后者是動力車,燒汽油柴油。從我家窗口“突突”走過的動力車多半是貨車,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都已生銹,有的車廂顏色都不相同,它們?nèi)加盟芰喜济芍K兮兮老掉牙。它們總是啪啦啪啦地叫,老遠讓人捂著耳朵。
它沒有辦法不叫,它要不叫,它很快就會淪為一堆廢鐵,雨水會讓它們又聾又啞。它那么啪啦啪啦地叫,就是為了引起人們的注意,它在掩飾恐慌,掩飾它即將到來的歲月。
我再也不想和火車對峙了。雖然有時候它是沙沙的溫柔,但多數(shù)的時候像是打劫。它的強大讓我退縮。
事實上我早已收拾好了行李,一個衣箱,幾捆書,我在等待某個時刻。我要讓火車徹底地找不到我。我要讓它在看不到我、又摸不到我的時光里,哀哀地哭。
但是我一直沒有走。我有一個遠方朋友,在我家門前的小路上走過一次。他每坐一次火車,都會興奮地給我喊話,我看到你的小屋子了,還像原來一樣,我眼睛不眨地看了幾個小時了。似乎他一坐上火車就在盼望這一刻。
我如果搬走了,這座城市就和所有的城市一樣,在他的世界里變成一片灰瓦了。
他路過我的小屋子不會再叫,可能他這一生坐火車都不會再叫。我怕看到他眼里的失落。我怕看到一車廂眼睛的失落。
火車到我這里是有特征的。它先是嘴里“哇”地叫一聲,在腳下“嚓”地一下踩西瓜皮,然后吱溜一聲止住,長長地舒一口氣,完成這些動作才又拐彎離去。為這事我常站在北窗口向軌道望,想它為什么要“哇”地叫一下。是說哇,我來了,還是說哇,你還在這里,還是說哇,你愿意這樣永遠等我么,還是沒有什么意思,到我這里,就要哇一下。
腳下為什么要再嚓地一下?每列火車到這里為什么都要嚓地一下?是不是每列火車都拼命向我這里趕,跑到我這里后,發(fā)現(xiàn)我并不像想象的好,并不像想象的熱情,只好嚓地一下給自己找個臺階下?我細看那個地方竟比別處锃亮的多,有一節(jié)細細的軌道像金魚的尾巴一擺擺到其他軌道上去了,天哪,是其他的軌道岔到我這里來了,有其他火車向我這里跳?;疖囋谶@里岔道,火車在這里搶道,每列火車都盡可能想靠近我。如果是鄉(xiāng)下土路,這里應(yīng)該擺個茶水?dāng)傋印?/p>
我看明白了,也服氣了,畢竟我是后來的。岔道口可以長樹,岔道口也可以休息、睡覺。
有一次,夜里火車先是“嚓”地踩一下西瓜皮,吱溜一聲止住,長長舒一口氣,方才又拐彎離去了,已經(jīng)拐彎離去了,偏這個時候重新又“哇”地叫一下。這又是為什么?
我也不只是在家里看火車,有一次我終于坐到火車?yán)锩嫒ァ?/p>
買了一張硬座,坐下。似乎這是全車最后一張座票,以后每上一個人就在火車中間站著,中間擁擠的人越來越多。中間一畦像長在高埂上的莊稼,又高又密,齊刷刷晃來晃去。
車廂里有點躁動不安,喘不過來氣。帶著肩牌的列車員也從中間擠來擠去。坐在座位里的人目無表情,年輕人多在玩手機,拇指不停地彈動。幾個年輕的母親在哄孩子睡,腿在上下抖動,孩子額上的頭發(fā)被汗打濕一片,一個孩子在睡夢中的臉也是苦著的,一個母親把乳頭塞在孩子嘴里。大家圍著中間的小茶幾熱熱鬧鬧地坐,小茶幾兩側(cè)腿一個不少地擠得滿滿的齊齊的,座位下塞著大小行李包,還有一籃草雞蛋。
推著餐車的女服務(wù)員過來了,穿著鐵路上的藍制服,發(fā)辮上卡著白色平角帽。餐車又高又瘦,它向前滾動,像收割機一樣向前收,路中間的人齊刷刷地向兩邊倒,收割機過后莊稼復(fù)又神氣地站起來。當(dāng)然餐車如果不小心從某個人的腳上滾過去,收割機也會像收割到某個小動物似的,發(fā)出一陣驚叫尖叫。
這些餐車真不怕麻煩,女服務(wù)員的步子也邁得十分輕快,十分鐘哐啷哐啷過來一趟,賣飲料茶水的,又十分鐘哐啷哐啷過來一趟,賣五香花生米茶干的,臨近中午推著盒飯足足來回溜達了五趟,生怕有一個客人餓著。一個賣皮帶的人變法戲似的出現(xiàn)了,脖子上、手臂上掛滿長長的皮帶,他擠在人群中,一邊走一邊吆喝,不一會兒還出現(xiàn)一個挎籃子的女服務(wù)員,挎著一籃能發(fā)出“咯答”“咯答”聲音的電動母雞。
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注意她的。一個年輕的女人,腳邊放著一個皮箱,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她靠著別人的座位站著,座位里坐著一個神氣的胖子。她一直低頭在看書。餐車來時,中間人立馬向兩邊閃,她趕緊用腳踢踢皮廂,皮箱象征性地向里動一下,她把書緊緊貼在胸脯上,吸緊肚皮,腰弓向后面的胖子,餐車擦著她的肚皮走過去了,她松弛下來,把書從胸脯上拿下來繼續(xù)看。有時餐車過來了,她剛好背對著人群站,那時她會盡量趴在胖子的座位靠背上,讓餐車過去,書在她胸脯下,被壓得扁扁的。
她就這么站著,眼里沒有胖子,沒有周圍的人,她一直目中無人。除了那個餐車外,沒有什么能驚醒她,她不是屬于這個車廂的人。她不看書的時候,兩眼看著車窗外,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一畦又一畦油菜花。無邊無際,生動美麗,像一幅油畫。
她也是一幅畫,安寧平和,帶著一絲內(nèi)斂與笑意,那絲笑意藏在嘴角,或在心里。
她是這個車廂唯一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像一柄荷葉,在人群中招搖。她也讓周圍的人清涼。
我也去看油菜花,我也想從油菜花里找一種妥帖、自信、曠遠,甚至散漫,無拘無束。
可是我卻沒有做到。
凝神靜氣的女人,神秘的書本,匍匐的油菜花??赡苊恳粋€元素都是相連的,都是不可缺少、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吧。
我想我是缺少一本書的緣故,一本她手里那樣的書。
一本通向油菜花的書。
有了那本書,火車開多遠、開多久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
火車吐著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向前開。我覺得這列火車的真正目的,就是把她安全送到目的地。
至于其他人、其他事,在火車看來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了。
作者簡介:武稚,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4年第六屆冰心散文獎、2010年安徽文學(xué)獎獲得者。作品散見《清明》《詩選刊》《詩歌月刊》《散文選刊》《安徽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草原》等。有作品入選《青年文摘》《散文中國》《中國年度散文詩》等。出版詩集《我在尋找一種瓷》、散文集《看家即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