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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一束煙打轉(zhuǎn)

2016-01-06 17:17:05胡興法
駿馬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汪家苞谷煙囪

胡興法

煙囪是一截神秘的信仰

聽到稻場上我的說話聲,王升背著雙手,從土路上走了下來。

王升的瘦讓我吃驚,像掰掉苞谷棒子后撂下的苞谷稈,像稻場角上那根晾曬了幾十年衣服的細木桿。

十多年沒見,他原地不動,在汪家埡過日子。

除了他的瘦,好像什么也沒改變。

我第一眼看他那間房子,與十多年前一模一樣。

在汪家埡,他僅有一間房。相當于別人一間雜房的房。房子的門,低、矮、窄,遠比不得對面汪根家的堂屋門,高高顯顯,氣派得很。

房子的煙囪,還是原樣,趴在門框靠左的上方。遠看像蹲著的一只大黑烏鴉。上面扣一頂草帽,掛一把鎬鋤。這兩樣?xùn)|西,跟定了煙囪,死心踏地的一扣一掛,就是十幾年,幾十年。煙囪依舊是那三片瓦攏成,一點也不氣勢。不冒煙時,像個黑黑老鼠洞。哪像汪根家屋頂那截人把高的水泥煙囪,直戳天空,煙直直地一冒,上接天,下通地。

每天清晨,第一股炊煙從這個小黑洞爬出,本想高昂著頭,向上直冒上個三四丈,學(xué)學(xué)對面汪根家煙囪的樣兒,不蒸飯也替主人爭口氣??蔁焽枭戏?,就是低矮屋檐。這當頭的一擋,哪里還伸得直個腰呢。當場就折了身子。折斷身子的炊煙,聽得見嘎叭叭響。曲膝,倒下,向下?lián)潋v,天天如一,熏黑了半堵老墻。

單瞧瞧王升家今天還在留用的這截?zé)焽?,就知道這十多年我沒在老家的日子,他依然過得多憋屈。煙囪是一截神秘的信仰,連接著房子主人的天和地。煙囪是房子的標桿,日子的旗桿。我分明看見,我走后,王升一家的日子,抱著這一束束的煙,在屋檐下打轉(zhuǎn)。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半間房

王升家原本并非只有一間房。

他家有一間半房。只不過,另半間與周木一家共有。是土改那陣分的汪家埡地主的房。地主就是汪根的爸爸。汪根的六間大瓦房,是他后來一間一間攢起來的。在汪家埡,別人攢日子,攢一天是一天。只有汪根最用心,攢了日子,還攢了六間房子。

一間房,兩家人,怎么共用呢。中間又沒一堵墻。筑一堵吧,誰來花這瞎功夫。是王升還是他周木,我看誰也不愿意。

不筑吧,這一間房,來來往往的。連糧食都堆在房里,想藏就藏不住。一年的收成都藏不住,被別人看得兜了底兒,還能藏住什么呢。在作坊村,收成是一家人最大的秘密,最后的秘密。糧食打得多的年份,怕別人來借。打得少的年份,怕別人瞧不起。

藏不住的,還有眼神,有閑言碎語,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其他秘密。再說了,就是一家人,在一間房里,你來我往,來回走動,天天你看我,我看你,就有不順眼的時候。何況是兩家人。天天在一間屋子里穿梭,礙眼得很。兩棵苞谷種撒在一起,你挨我,我挨你的長大了,爭陽光爭水分,爭得誰也別想有好日子過。鋤草時,就得鏟掉一棵。一間房兩家人共用,爭來爭去。爭長爭短,爭是爭非,架就吵起來了,罵起來了。

在汪家埡,爭吵罵架是一件事,像農(nóng)活一樣的一件正經(jīng)事。男人們有種不完的地——實際上,也就山上那么幾塊,讓男人們心甘情愿兜一輩圈子,然后接納他們,攬他們?nèi)霊?,葬入其中一塊。女人們的事呢,主要有兩種:除了幫忙上山種地,生娃養(yǎng)娃,還多一件,那就是吵架罵架。女人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家長里短;男人們的爭田爭界,爭利爭益,多像村子多年前煮酒作坊里的麯子,稍稍發(fā)酵,就會釀成一場場惡吵。

哪家女人不會罵架,就像養(yǎng)一頭母豬不會生豬娃,養(yǎng)一只公雞不會打鳴。罵架是汪家埡的另一種鴉鳴。聽了瘆人。不聽寡味,不熱鬧。哪家女人不罵架,男人日子過得好不到哪去。女人隔三差五不罵一罵,弄出點聲音來,整個屋場就會忘掉這一家人。一般情況是,女人在前面罵架,男人在背后煽著風(fēng),點著火。

沒架吵的日子,就像炒菜的鍋里沒一撮鹽,宋貴老人的飯桌上沒一滴酒。

罵架讓女人長精神,男人長志氣。男人在地里拼命。女人不行,要做點別的事提神。罵架最好不過。沒架吵,她們會渾身沒勁兒,身子一天天塌陷下去,該圓潤如西瓜的地方,干癟如炕土豆,該多汁兒的地方如一口枯井。

這些,可是給男人留著的。是最好最近的一塊地。

周木家與王升家終于發(fā)生了一場惡吵。這是女人出頭的時候,男人躲在背后,像躲在石頭下的螃蟹,不出來。或操縱,或沉默。當男人加入,惡吵會變?yōu)閻憾?,雙方都清楚后果。

兩家為的啥事,我給忘了。共用一間房,事有的是。那時,我天天挎著母親縫的帆布書包上小學(xué),要從他們門口經(jīng)過。我睜著好奇的眼睛,目睹那場惡吵。多漫長的一場惡吵啊,如一場持續(xù)幾天的陰雨,綿綿不絕。從早上我上學(xué),持續(xù)到放學(xué)。從第一天,到第三天,第五天,沒吵出個啥結(jié)果,分出個啥高低。

這天,周木從吵架的女人背后走到了身前。他突然使出了一個絕招:搭上梯子,將那間與王升家共用房子的瓦片,硬是一片片給揭了。當然,經(jīng)過精確目測,只揭靠他這邊的半間。王升家的,半片瓦也不動。檁子是橫跨著的,他這邊一旦抽掉,王升家那邊的也就垮掉,周木保持克制,沒動一根指頭。椽子呢,當然抽掉了。抽自己這邊的,不影響他那頭的。王升想說,也說不了。

沒了瓦片、椽子的半間房,不再是房。王升家半間剩下的房,誰也沒動它一個指頭,包括周木。慢慢地,也不再是房了。是時間,把它給拆掉了。

王升要找人算賬,找時間去。

還是周木技高一籌,借了時間的手,滅了王升女人一張口。她甘拜下風(fēng),停止了這場持續(xù)數(shù)天的惡吵,再也沒同周木家女人吵過架了,沒在汪家埡吵過架了。

這一家子從此再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響。

周木那天實在是忍無可忍。他只身上房,拆了他的半間房。

地主汪根的爸爸在地底沒動一根指頭。這是他當年一手建起來的,他舍不得動。再說,地底與地面看起來近,實則陰陽兩隔,相距遙遠,他才懶得趕這段路。房子幾易其手,地底的他,看得清楚。相信他也不會再建房,更不會拆房。

周木家的半間房,像個一絲不掛的人,裸露著她的每一處身子。雨開始沒遮掩地漏下來。泥墻泡軟,像醉漢一樣趴下,一截又一截。日頭看清了房子每一個角落,幾十年來,有瓦覆蓋,這是一個陌生境地。風(fēng)有一陣無一陣地剝一層又一層的泥皮,像玩一個消磨時間的無聊游戲。晚上,星子和月光掉了一丈厚,白花花的,嚇得王升一家人不敢邁進一步。雜草從這拆掉的半間房里,齊刷刷地站起。沒過多久,周木家的半間房很快垮掉。

一間再結(jié)實的房,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合謀。何況是剩下的半間房——王升家的半間房,也苦撐不住了。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里,徹底趴下去了。

在等待王升家半間房趴下去的日子里,每逢下雨,刮大風(fēng),合謀的他們很興奮??释@雨下得時間再長一些,最好長過土墻的高度。風(fēng)再大一些,最好多剝掉幾顆塵土。我還看見,周木一家人在長草的季節(jié)里,拼命地揮手,助勢將草向王升家那半間房里趕。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間房,贏得了另半間房。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間房,輸?shù)袅肆戆腴g房。

其實,他啥也沒贏。

周木一家,唆使雨、日頭、風(fēng)、星子和月光、雜草,干了一件壞事。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回來的時候,王升家仍只有剩下的一間屋,再也壘不起半間房。哪怕是重新壘起這倒下的半間房。

抱一束束的煙,王升家的一個個日子,仍在屋檐下打轉(zhuǎn)。

房垮下以后,王升扛著鋤頭,不動聲色地清理塌掉的墻。瓦片見好的撿一些。椽子檁條當作柴,塞灶肚子里,燒掉。在汪家埡站了多少年的泥巴墻,復(fù)歸為泥土。房沒了,地還在。王升在上面平整了一下,種上了半間房的苞谷。另半邊地是周木的,他不能動。

周木懶得理會這半間房了。更懶得理會這半塊地。惹這半間房沒意思是不是。他才不稀罕這些。他早建好了新房。一溜兒三大間,排在汪家埡的制高點。早年間,數(shù)汪根的六大間房最高。周木一狠心,再高了一點兒,地基往上爬了一截兒,高過汪根家。要把他們都放在眼皮下,包括汪根。王升呢,就更不用說了。

地主汪根爸爸留下的這間房,到此為止。

這間房到頭來,不屬于任何人的。

誰也不是誰的,是不是。

這次回來,王升那半間房的苞谷長得高過我?guī)讉€頭了。一季又一季的苞谷,不知他反復(fù)收獲過多少茬了。苞谷在長,門前的竹園在長,屋后的松樹林在長。什么都在長,王升的胡子在長。就他們兩口沒長。一個個屋檐下打轉(zhuǎn)的日子,伸出手,牽他們兜著圈兒,老去,像一股一股的煙兒。

我望了望,王升家剩下的那間房,邊角開始漏雨。不知什么時候,王升爬上房,蓋上了石棉瓦。陽光下,白得晃眼,像汪根媳婦閃動的手鐲。房頂早走形了,兩頭下陷,中間拱起,像少女變成了老婦人,沒胸沒臀,只剩個大肚子。又像一只弓著身子伏著的大鳥,一個駝背人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屋頂。

一定會有一個時候,這只大鳥會騰空飛起。攜這間房,攜王升一家,不再過屋檐下打轉(zhuǎn)的日子。

到那時,王升不再收獲下一茬苞谷。他住上周木家一樣的三間房,住得比誰都高。

誰都會的。周木會、汪根會、宋貴會、汪家埡的人都會。我也會。

最后的洋芋

我第二眼看王升媳婦汪玫。沒胖沒瘦,還是原樣子。頭發(fā)如王升胡子一樣亂。堆在頭頂,像引火用的松毛柴。她用一只手撐著門框,大約覺得這樣舒服些。歪斜著頭,乜一雙眼,聽王升與我講話。十多年前,也是這姿勢。

她不插一句嘴,望著我笑。嘴角有一點口水??次业纳駪B(tài),與十多年前完全一樣。

汪玫不傻,只是生一副傻相,愣頭愣腦。人老實,說話慢。人多場合,總是聽別人說完了,才夠她撿幾句話說。娘家在長江邊一個村子。翻好幾座山,才爬得上這汪家埡。按說,怎么也不會嫁到這高埡之上,嫁給只一間房的王升的。

二十多年前,我少年時,有好一陣子一直在放牛放羊。王升家與汪根家合養(yǎng)著一頭黃牛,每家放十五天。這十五天里,汪玫牽著牛,趕向一溝之遙的朝陽觀,與我的牛羊一塊兒放。

那時,放牛時,我常抓一本書看。只要是書,我都能看。有時,汪玫在空地上用樹枝劃一道棋盤,叫“成三棋”。她持小石子,我持小木棒,每人九顆“棋子”。一屁股坐下,腿叉腿,腳抵腳,將棋盤圈住,下上幾局。

就是這年夏天,天大旱。旱久了,有幾戶人家的屋頂冒不出煙了。汪玫一家也慌了,放牛時,再沒閑功夫與我下棋了。我看書時,她背上洋芋,在一旁用刨子去皮。這是她一家下一頓的飯。青黃不接的時候,她想盡法子往下過。有一陣子,連洋芋也沒幾個了。真沒幾個了。兩個孩子叫著還要吃,還要吃。她向我訴苦。我讀著我的書,認為她的話不靠譜。不至于吧。老天那一月沒肯丟一點雨,千真萬確??啥际裁茨甏耍舾翌D頓都吃肉了,她家洋芋怎么就沒幾個了呢。

幾天后,傳來了她跳堰塘的消息。那僅有的一間屋里,都冒不出一股煙了。她想不出別的法子了,死了算了。是我的伙伴汪華把她拽起來的。要知道,他那時,也才是個少年。

少年的我,為啥不擅自做主一回,給她一麻袋洋芋,借她一蛇皮袋苞谷呢。為啥不相信她“真沒幾個了”的話呢。長我一歲的汪華,做了件長我多少歲的事。從那時我意識到,一個人要完成他的長大,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起碼要花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只有汪華,將這件事提前完成。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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