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欣怡
我記憶里的外祖父,身材高大,皮膚黝黑。他的眉毛淡淡的,前半截尚且能看見,后半截直接沒了蹤影,好在他有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兇起來倒真能把人嚇退三尺。外祖父在糧庫上班,改革開放以前,那里還是一個大糧倉,所以當時他也算是捧著令人羨慕的“鐵飯碗”。
去年暑假,我回外祖母家的時候,和外祖母坐在小凳上一起剝蓮米。當我低著頭“奮力拼搏”時,外祖母像在跟我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我們當年也一起剝蓮米,一轉(zhuǎn)眼他都走了十年……”
外祖父愛酒,總?cè)氯轮安蛔聿粴w”,頗有幾分“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豪邁架勢。每當他酒醉回來,會自覺地拿墊子在客廳睡下。這時外祖母便會拿著濕毛巾,跪坐在外祖父跟前為他擦洗身子,收拾污穢物,幫他蓋好被子,再一個人上床睡覺。第二天早晨,外祖父像做錯事的小孩兒一樣,早早地起來準備早餐。碰上外祖母心情好,他前夜醉酒的事就算過了;如果外祖母追究起來,一天的家務活兒就落在貪杯的外祖父身上了……
外祖母陷入回憶的時候,像剛剛戀愛的少女,神采奕奕。
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共生了五個孩子,我的母親排行老三,她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為了管理好家里的孩子,外祖母唱“白臉”,外祖父唱“黑臉”——相較于外祖母的通情達理,外祖父更多地扮演著“狼爸”的角色。聽母親說,小時候每到周末,她都會屁顛屁顛地跟著外祖父,從糧庫走到市里,這一個多小時就是父女倆的獨處時間。母親記憶里的外祖父,總是大步走在前面,兩手提著重重的籃子。母親要強,不讓牽,謹慎地走過崎嶇不平的小道,體驗著有如“冒險闖關”的快感。至于學校生活,常常是外祖父問一句,母親答一句,若母親做了錯事,外祖父也不會責怪她,母親覺得那是外祖父最慈愛的時候?!鞍值谋秤熬褪巧??!蹦赣H在外祖父的陪伴下走出了那個糧庫,走出了那個溫暖的港灣。
我是最后一個外祖父見到的孫輩小孩兒。可能是人到老年了吧,外祖父對我的關愛可謂是達到了寵溺的程度。
有一次,夏天下暴雨,我固執(zhí)地要遵守和小伙伴的約定,一定要去公園里玩。外祖父拗不過我,只好一手撐著傘,一手抱著我下樓去公園找小伙伴。到了公園,我坐在外祖父的手臂上,傻傻等來的,只有瓢潑大雨和外祖父的安慰。
還有一次,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磨磨蹭蹭躲在睡房里不肯出來,跟母親談條件:“你給我買串珠小包我就出來!”“不行,買來了你玩兩天就丟了!”母親絕不松口。這時,外祖父輕輕叩響了房門,聲音有些?。骸澳懵犜?,先出來,外公給你買。”“您不能這么慣著她,她這么小就學會了談條件,以后還得了!”母親的態(tài)度十分強硬。外祖父沒理會母親,好言好語地哄著我:“該出來了,再不出來幼兒園都要開學啦……”我這才從房間里不情不愿地挪出來。外祖父一手提著我的小書包,一手往里面塞了一把我愛吃的零食,給我整理好領子,拉著我的手向車站走去。
在車站告別了外祖父之后,公交車好久都沒有來,我安靜地牽著母親的手,以為外祖父已經(jīng)回家了??墒牵^了一會兒,那個和公交車一起向我而來的不正是外祖父嗎?外祖父跑得氣喘吁吁,把手里攥得緊緊的東西塞給我。
“哇!串珠小包!外公我愛您!”我激動地大叫,揮手和外祖父告別。
我沒有想到,這句話竟是我對外祖父說的最后一句話,這次告別竟成了永別,那個串珠小包竟成了外祖父送給我的最后一份禮物。十年過去,每當我收拾房間時看到舊物里那個褪了色的串珠小包,我總會想起外祖父,想起他對我的愛……
轉(zhuǎn)眼十年過去,外祖母獨自一人,近乎偏執(zhí)地獨自住在老房子里,守著一紙婚書、一個小家。在這十年里,母親在省城里拿到了注冊會計師資格證,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和睦的家庭、一雙乖順的兒女,每每看到長相與外祖父有幾分相像的兒子,依舊唏噓不已;我已順利升入高中,正向著夢想中的大學努力沖刺著,我總覺得我性格里的那份積極和樂觀,是童年時外祖父埋下的種子……
謹以此文獻給我逝世十年的外祖父。
親愛的外祖父,我仍然愛您。